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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马含光宿醉未醒,人和衣躺在塌间,乱发覆面。那床曾是廖壁的,自然极尽奢靡,被褥铺盖都是伍雀磬喜欢的缎面,花样是她选的,颜色是她指定的,她当初闹着马含光一月必要有几日换上她可心的花式,不能乌沉沉全是暗色,否则哭给他看。
如今正是她要的,却已有数月未曾替换。
马含光不准人动,如非伍雀磬吩咐,他甚至不准任何人进寝殿的门。连他自己,也是酒气熏天一连数日不梳洗,衣衫尚且完整,但发丝就能看出不同,粘连着互为纠缠,离近便能嗅出那股异味。
谁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只为让另一人心软?
伍雀磬立在床畔,静待他醒。
马含光睁眼时,见乱发遮挡的视线内站了道人影。
他眼睛都算不得张开,眯视着,眸中焦点涣散,略微粗重地喘了口气,笑道:“师姐。”
沙哑得将近蛊惑的语调,混着将醒未醒的慵懒,以及酒劲未散的醺然,他换了个姿势,迷迷糊糊着笑。
伍雀磬坐去床边,抚了一把那面间发丝,将他面容转正,露出那样一张苍白得令人几近屏息的消瘦脸容。
马含光笑意渐敛,眸中仍旧茫然迷乱甚至似乎从未清醒,直勾勾地与伍雀磬对视着,直至听她应了一声:“师弟。”
眉心收紧,半闭的眼眸也终究缓缓张开,眼底抹去那股涣散,锐利重归。
马含光撑身坐起,低道了句:“宫主。”
嗓音更哑,酒精灼烧,或因久不开口。
“酒醒了?”伍雀磬抬手拭了他梦里濡湿的眼角,马含光皱眉避开。
无话,她酝酿了许久,终道明来意。
马含光听后微扯了唇角,别无他意,只是没料到她来相见,不过是因对他还有所求。
“我记得我曾教过你,”他缓慢且无不冰冷地开口,“任何权利交接都需彻底清楚,绝不可留有拖欠,没人会等到你事后察觉再来逐一交代,到那时便也为时已晚。”
伍雀磬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问已是晚了?”
马含光抬手按住前额,封功的金针正有一枚插在他的百会穴,他每回醉酒都会头痛欲裂,此刻尤甚,好一会儿才抬头反问:“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为什么不说呢,你不是一直很想得我原谅?”
“是啊。”他垂了手,倒头又躺回塌间,将头转去了内侧,“我是想得你原谅,但太可惜,我不记得了……”
“马含光!”伍雀磬实在想不到这人会拿此种借口搪塞,遂伸手将人从床间拽了起来,“你看看你,天光白日,到底喝了多少酒?!”
他蹙眉,坐得东倒西歪,却仍旧将那拉扯自己衣襟的手按住:“九壶?十壶?我是真的不记得……”
“你故意的么?!”她拉近他,却又受不住他满面胡茬,受不住他形容落拓,受不住他神情恍惚,却又决绝冰冷。“是不是我一定要照你的意思做你才认为那代表原谅?是不是因为我削你的权,因为我把你软禁于此,你便心生怨怼,日日饮酒,折磨你自己,一并开始折磨我?!马含光,为什么你一定要认为那些血腥膨胀、杀回中土的做法就是在保护我?万一我是对的呢,万一我真的可以平安无事把万极宫困在云滇——”
“那又怎么样?”那人蓦地抬眸直视,眼底猩红,语气却是一片漠然,“那又与我何干?万极宫,中土,正道,那些又与我有何关系?!”
“你到底想怎样?!”
“换。”那干裂惨白的唇心吐出再利落不过的一个字,猛一使力,趁其不备,却竟将伍雀磬反压于榻,他抚着她的脸,掌心反复蹭过她的鬓发,“留下陪我,一晚我给你一座分坛。七间分坛,换你七晚。”
伍雀磬静了须臾,一把将人推开,且因太过用力,马含光仰身倒回床间,再也撑不起身。
“七晚?”伍雀磬冷笑,“你果真有此雅致,我明日送你七百个侍婢!”
“呵,呵呵……”那人扭头笑了两声,身子于那鲜艳张扬的被褥上略微蠕动,他长发不束,便是四散铺展,此刻搅缠于面颊颈间,笑得兴起,竟益发大声,放浪而无状,连喘息也不顾,哈哈大笑。
伍雀磬皱眉站了许久,怀中掏出绡册。那是她事先备好,受不了他消沉,就琢磨起这本恩怨薄。她觉得这人再消沉,总该记得曾欠过她的一笔账,欠了的就要还,振作起来才能还。
所以她还想拿这本绡册刺激他,刺激到他重新振作。
眼下却觉这样绞尽脑汁的自己才是可笑,因而掷了册子,转身便走。
武王殿的殿门开启又阖,马含光直挺挺地横躺在床,许久后才由那床边爬下地,去捡那人留下的簿册。
……
不久后伍雀磬便又收到猗傩峰崔祭司的恳请,希望能见马含光一面。崔楚同被软禁,以往递了请求,伍雀磬又不傻,才不可能送个红颜知己到自己师弟面前。
这一回,却想也不想挥手便道:“去!让她去!”更甚带着一股恶生生的咬牙切齿,把一旁侍奉的承影吓了一跳。
到崔祭司被安排前往武王殿,已是数日之后。
殿外走进去,一样被人自外关了殿门。
马含光坐在桌前,换了身新衣,手边摆着酒壶杯盏,但几乎未动。他在看绡册,翻来覆去地看,自伍雀磬走后那日开始,一页一页,逐字逐句,翻遍了,再阖回来,从第一页重新开始。
崔楚有些惊骇,她想过自己可能见到这人憔悴,抑或只从面貌上便能分辨出他大不如前,但想不到是虚弱至这般光景。
马含光伸出袖外的那段手臂,几乎就是枯骨的模样,没有一点点血肉的填充。
她又望他眼眶深陷的脸,脱口便问:“为何不说出真相?”
马含光从未透露给任何人廖菡枝便为前世的伍雀磬,但是他曾问过崔楚:这世上可有借尸还魂?从那之后种种事态的发展以及马含光态度的大改,日日与鬼神套交情的崔祭司已多少猜出一二。
毕竟,马护法对于廖宫主是包容,对于他的伍师姐,却是疯狂。
那灯下执卷之人始终未去在意身旁多出的另一人,直至她问他为何不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马含光拈那薄薄的绡纱,又揭过一页,“这世上从来只有胜者定下的规则,没有真相存在的意义。”
崔楚哪怕方才的提问只为试探,此刻却已确认无疑,皱眉道:“你果然没有把当初为何会倒戈万极的真相说出来,难怪宫主如此对你。马护法,你要想清楚。”她走近他身侧,“你等了她如此之久,这就是你想要的?”
马含光对照册子上的字句,目不转睛:“你可知这本绡册所载何事?”问后却又自答:“她死而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而我对她做过什么,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若不是还有这笔笔记账,我大概也不知自己打过她那么多回。你知我为何打她么,因为我不舒心,我看这世上的每一人都不舒心,凭何他们活着,而师姐就要命丧黄泉?所以如果有最温柔的办法能够催促一人成长,我就要去选那最刻薄的,我用尽种种最残忍的方法去对待这世上最爱我之人,你问我此刻想要什么,我只想替她报仇。”
“可是……”崔楚道,“可是她势必要知道所有真相,才能明白自己向谁报仇,又是否该报仇?当年九华掌门与左护法勾结,你明明就是整件事中最无辜的一个,总不能把事实瞒她一辈子?”
马含光摇头:“你不了解她的为人,我师姐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如果她得知当年真相,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在江湖上正名。正名?廖老宫主之死,不也有人重揭旧事,但是真相何在?你我都懂,只有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才有资格谈真相,更何况是那么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一桩往事。与我将九华灭门的事实相比,哪怕有真凭实据,中原武林也不会有一人一派愿听我的正名。所以你是要她循我昔日途径,借助万极向整个武林宣战,令诸派臣服,再令他们所有人不得不聆听真相?那么她此刻的守正诛恶之举不全成了笑话?所以我不会让她选的,那会悖了她的本意。”
崔楚听这人平平静静道出心声,并非什么惊世之言,却令她后颈生出森森凉意。
“那你想——?”
“决裂。”马含光答得直接,也一并阖了绡册,“她想灭万极,就来灭我手上的万极;她想重归正道,就带着那些洗心革面的弟子重立门户,重建万极宫。”
崔楚大惊:“你要将万极一分为二?!难怪你根本不怕被她所恨,你要决裂,就要叛宫,到时候万极两股势力反目成仇,无论是她还是中原正派,所有人的矛头都会指向你。而她如果能将你除去,便是替武林除害,便能替劫后余生的万极正名,马含光,你是想死在她手上么?!”
对方略略一笑:“我本就是万恶之首,杀我,是最快的证道之途。到时,师姐心心念念的覆灭万极,也就能够愿望成真。”
“可是她总有一日会得知真相的,若她得知你为他所做一切,又怎可能好过?!”
“那就不必让她知道。”马含光面容冷淡至极,侧眸望向崔楚,“崔祭司不会出卖我吧,毕竟我如此信任你。”
崔楚摇头:“可以你此刻境地,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这正是我要请你帮忙之处。”马含光舒了口气,抑止头痛,从桌下的夹层中拿出一卷牛皮,“第一,帮我解除金针;第二,牛皮上所记是我对于摄元功第十重心法的推演,你替我看看,还有何处不足。”
崔楚震惊地望向那皮纸上的蝇头小字,一连的震撼,已令她面色惨白:“你疯了?!摄元功是廖家绝学,没有其心法原本,根本就不可能靠你一人推演掌握关窍。你肆意胡为,只会走火入魔!”
“我推演了三月,就算入魔,也会等我成为天下无敌之后。更何况,不是还有你?”
“马含光……”崔楚苦笑,“就连廖宫主都被你所骗,你连日做这落魄姿态,令她对你不存希望更不存戒备,甚至连这武王殿外的暗卫都早已撤去。你好狠,你对自己,何等心狠。”
“替我看看吧。”对方毫不在意地将牛皮推去崔楚一侧,“不过丑话在前,如果你敢把此事泄露一字给廖菡枝,我会将你猗傩峰屠得一干二净,绝不食言。”
……
那日,待崔楚走出武王殿,并未老实回她的猗傩峰,而是拐个弯去了出云岫的嶙峭殿。
伍雀磬还在稀奇,但那平日不管俗事的首祭司并非来见宫主,却是去为治疗杨师姐的旧疾。
伍雀磬一时也未放在心上,更不知自己的侧殿内,从来不苟言笑的崔祭司拼命摇着杨师姐哀求:“……求求你记起来吧,难道你真忍心见他二人走至如此?那人已经疯了,只有你能说出当年真相,能帮马含光的就只剩你了……”
再之后某夜,伍雀磬睡时忽听杨师姐于梦中尖叫,她奔去安抚,听到那人惊魂未定、却目光清明地道出了一桩陈年旧案。
武王殿,气喘吁吁的廖宫主一脚破开寝殿殿门。
马含光手握绡册,转头去看,见一人泪流满面,灯火之外,垂泪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