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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冬深,已连下了几日雪,今日方才稍稍停歇。天地之间一片肃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满地的白雪吸没了。
对音声最为敏感的冯素贞,耳畔却不宁静——
除了稍嫌太快的心跳声,耳朵里还传来了沙沙的声响,那是修剪精致的指甲轻柔地挠过头皮,又促狭地兜进了发旋的中心,拨弄着新生的发茬。
细嫩葱白的指尖穿插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丝之中,缓缓地从发根滑至发尾,一点点地将缕缕青丝理通。
那双手缓缓游走,渐渐从前额耕到了后颈。左手将后脑的发丝捞了起来,又用右手将些许碎发根根拈起。这过于细致的动作惊起了人最为敏感的知觉,令她不禁觉得颈后生出了丝丝痒意来。
手指顺势向下,径直触到了敏感的耳根和颈肉,痒意更甚。她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难忍的轻哦,朝着相反的方向缩了缩,却不小心将那手指夹在了颈窝里。
那手不禁一顿,缓缓从她的钳制中抽了出去,上方传来了迟疑的声音:“弄疼你了?”
她心里微窘,忙矫首盯着前方:“不……没、没有……你继续吧……”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伸手去梳妆台的盘子里蘸了些清亮的桂花头油,却不小心多了些。轮指一动,四指霎时分开,彼此间张起了蹼般的透明薄膜,旖旎馨香的桂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接着用拇指扫过余下四指,将发油匀得均衡了些,这才又覆上了先前捞起的头发,将因干燥而易散乱的发丝变得湿滑而乖顺。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镜子,由着那双手在上方灵巧地翻飞穿梭,将她原本披散着的头发揉捻盘旋,梳成了她从不曾在自己头上见到过的——妇人发髻。
她心中满是困惑,却不好明言,只好犹疑道:“公主明明是吃穿都有人服侍的天潢贵胄——这梳头的手艺,还真是厉害啊……”
公主殿下——天香垂首端详自己为冯素贞梳的头,有些不太满意:“到底还是生疏了些……”
前生她只给自己的侄子侄女们梳过头,唯一梳过的妇人发式是给皇帝侄儿的皇后。
皇帝侄儿父母早逝,她便是唯一的高堂。为表亲近,她特意虚心向嬷嬷们学过了梳头的功夫,来为侄媳妇梳头。
前世种因,今生得果。
一袭月白裙衫的冯素贞仍恍惚着瞧着镜中的自己,许久没换女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自然。
头发梳好了,便要上妆修容。天香盯着冯素贞的模样略想了想,便挥袖将凌乱的胭脂口脂都推到了一旁。她没控制好力度,碰落了盛着清油的盘子和脂粉盒子,碎出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
冯素贞被这动静惊得心惊肉跳,却见天香恍然不觉地从一旁端来了铜盆和热水,直接撂在了梳妆台上。
天香在一旁落座,用巾帕沾了温水,朝着冯素贞脸上擦过来,冯素贞不由得合了眼。
天香屏息凝神,沿着额角将刻意勾勒出的粗犷线条除去,显出了柔美的女子轮廓;她将冯素贞画成剑眉形状的眉一点点拭去,渐渐露出了原本纤细婉约的柳叶眉;她擦净了冯素贞伪装的肤色,让白嫩姣好的女子雪肤彻底重见天日。
这一年来,每一天,冯素贞都要重复这样的过程:改变自己的容貌,压低自己的声音,穿上男子的衣服,将自己活成一个虚假的身份。
天香在心底一叹,起身把脸盆里的水泼出窗外,又用干净的热水帮冯素贞彻彻底底抹了把脸。
“好了。”
冯素贞睁开眼来,正看到镜中素面朝天、不染铅华的自己——眼里犹然带着些困惑和茫然。
嗯,这回对了——这是她所熟悉的自己。
一双手柔柔地落在自己的肩上,带着几丝微颤,她听到了身后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也在镜中看到了那呼吸声主人的潮湿眼眸。
身后的人发出了长长的喟叹:“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女……”
冯素贞大窘。
她忙错开和天香在镜中相交的眼神,忍着脸热道:“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天香俯身将下巴枕在冯素贞肩头,嘻嘻笑道:“怎么今天夸了一句就红了脸,以前自夸时不是脸皮挺厚的?莫不是往日里妆粉色深都遮掩住了?”她瞥了一眼被她推到一旁的瓶瓶罐罐,又感慨道:“果然,真正的美人儿,不需要这些劳什子脂粉,面若朝霞,朱唇自红,倒要叫多少人羡煞。”
冯素贞埋头不语。
天香知道,时隔这么久才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冯素贞,此时定然是觉得如赤子般羞耻。她不再打趣,起身离开,退开几步,端详着那梳着妇人头的冯素贞。
冯素贞感受到她打量的视线,不由得起了身,缓缓抬起头来,和她对望。
单世文是会买衣裳的,她所记得的尺码也是没错。
那身子依旧是平日看惯了的挺拔身子,只是在这纤腰窄裉的月华长裙的勾描之下,往日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曼妙身形显了出来。罩衣轻纱虽是极尽遮掩,但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仍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眼帘。
若言山根直,腰似曲流弯。若说眉峰聚,胸中有绵峦。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顺眼极了。
冯素贞收起了平素昂首阔步的英伟之气,敛气宁神亭亭玉立。她平和的面容静若渊潭,自带了一分清冷气质,纵然天香看得挪不开眼,那眼前,仍是一幅缥缈而遥远的画。
实在是太过遥远。
就好像她记忆中已隔了漫长一生的妙州初见,那自画舫凌虚御空而来的白衣倩影。
就好像前生浪迹江湖时每每听闻探子回报,脑海中勾勒的雍容深宅妇人模样。
这两个形象曾在前生的后十年里反复交替入梦,而如今,它们终于嵌合在一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却仍是远远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天香眸光倏然幽沉,屏了口气,朝着那人走去,双臂舒张,圈住了那个真实温热的身躯,两身贴近,螓首伏肩,喃喃念道:“这才是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冯素贞啊……”
宛若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冯素贞沉静的面容漾开了波澜:“公主,你……”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挣了挣。
“不要动,我身上有伤。”天香出言打断,冯素贞立时板住了身体不敢再动,方才漏跳的心此刻狂乱跳动起来。
天香仍是将脸埋着,闷声问道:“冯素贞,这一年来,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你过得开心吗?”
冯素贞磕磕绊绊道:“开、开心。”
天香停了片刻,又道:“冯素贞,若是有一件事,能让我开心,你愿不愿意做?”
那胸腔里的一团血肉跃动如擂鼓,冯素贞拼命压着,才堪堪控制住了胸口的起伏,强自镇定道:“什么事?”
天香低声道:“陪着我。”
冯素贞一顿,道:“我现在不就是陪着你吗?”
天香仰起头:“冯素贞,我要的不是这一年,不是这一阵子。我想要的,是一辈子。今生今世,你都陪在我身边可好?”
这轻轻的一句问话有若火星入油。瞬时间,冯素贞只觉得头皮一麻,胸口中有千言万语试图奔涌而出。她生生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公主,你的意思是……你是说……”
天香伸出手指点住了她的唇:“——不,不要说出来。”
冯素贞愣了:“为什么……为什么?”胸中的火焰倏然凝固,她眼中失了神。
见状,天香缓声道:“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慌。我并非是盼着你给我个什么答复,也不想你因为我是公主而委委屈屈地答应我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在意你,我的这份心意应该告诉你。”
冯素贞的眼神活了过来,心头疑云更重,不禁又问道:“为什么?”她心焦如焚,却只能笨拙地重复问话。
天香认真地与她对视,伸手摩挲着她如脂玉一般的面颊:“因为,我想让你知晓,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你是有人牵挂、有人在意的。你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无需为了什么人的家业隐藏了自己的愿望、亏空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必为了哪家哪姓的传宗接代而拼尽了性命。”
她自嘲地一笑:“冯素贞,我想让你知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她不在乎你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妻子,是谁的母亲。”她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面前的人看了一遍——“在她的眼里,你就是你,你是冯素贞,你是一个女人。”
她贪恋地端详着冯素贞的眉眼:“你有才华,有抱负,有惊艳绝世的容貌。但是,也有无能为力,你只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暗暗想着,若是哪天,你的优秀成了你的包袱,你因不足而自责的时候,能够想起,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她牵挂你,在意你。”
天香这话说得太长,以致有几分气喘,冯素贞忙扶着她到床边坐下,起身想去给她端杯水来。天香按住了她,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因为知晓我的心意,而乐天自信,爱惜自己,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在乎你。”
冯素贞坐在一旁,竟默然无言。
她的心里早已翻起了惊天巨浪,以致于本欲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半点也吐不出来了。
天香这一席话中所倾吐出来的感情,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沉。
她听懂了,天香喜欢她,喜欢的本就是身为女人的她,喜欢到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答复,只愿她能知晓。
天香是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这一番情真意切百千言,却决口不提一个——“喜欢”。
这是怎样的卑微和克制啊……
冯素贞心头酸涩,握住了天香的手心,发现那柔软的小手已被涔涔冷汗浸透。
怜惜之情脉脉涌了上来,冯素贞轻颤着说道:“天香,我没想到,你对我竟怀着如此深情……”
天香抬起头,认真聆听。
室内倏然一静,就连院子里有人踏雪的咯吱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素贞继续道:“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门外忽然响起了桃儿的声音——“公主、驸马,宫里头来人了。”
两人一怔,天香醒过神来,心里骂了一句,将犹然愣着的冯素贞推到了屏风后面,自己整理了下情绪,面色不虞地拔闩打开了房门。
桃儿右手里牵着裹成了一团儿毛球的小花儿——身上还带着些雪,手里也托着个雪球,显见的是刚玩了雪过来,她咯咯笑道:“公主小姐姐,你快点好呀,打雪仗可好玩啦!”
天香目光转柔,轻轻摸了摸小花儿毛茸茸的兔皮帽子:“好,等我好了就陪你玩。”
她目光移动,定在了一个有些面善的小太监身上,冷声问道:“什么事?”
那小太监没想到天香竟然会亲自来开门,忙跪下行礼道:“小人是司礼监的顾全,替陛下来传口信儿。东方小侯爷将于明日正午抵达皇城献俘,皇上将设宴为小侯爷接风洗尘,因而特来相邀!”
“不去!”天香微微有些着恼,“本公主还养着伤呢,哪有力气去接那家伙!皇亲国戚那么多,少了我一个也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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