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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有人听到,但他的朋友却停了攻势,不以千形万影的速度与力量回应,而是用最平凡的声音去问:“你有多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听上去,赵无秋并未撒谎。林思行是歪着头,把手指咬在嘴里,啃起了指甲,委屈,委屈,又是说不明的忧虑:“为何,第六…第七,第八巅峰,我还是打不到你啊?竹子哥?”
无秋看着眼前的朋友,这个已非青年的少年,这个战争结束的前夕与自己重逢的少年,不,是更早、更早的日子,是那个乘上火车,在汽笛与机械的轰鸣里离开了家乡的孩子。是的,是孩子,林思行是在逆转着生长,从年暮到年壮,再到青春,再到年少,直至这令赵无秋也大笑的年幼:“天赋吧,或许,我的本源天生最强,没办法啊。”
“我不信,你是笨蛋,你都算不了三位数的乘法,”变回孩子的林思行吐了吐舌头,挺着胸,自信满满地退回电流之中,在雷电之网里继续笑话他,“笨蛋竹子哥,你要抄娜姐作业,你要抢我的答案,你是笨蛋,林海最傻的——阿竹笨蛋!”
“小林,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明白的,”无秋巍然不动,还是那样谆谆善诱,就像那劝告年轻人在帝皇之前向善的老顽固一样,合不上嘴巴,“不然,你也不会躲在闪电里,不会伤不得我分毫。想变强,想深入本源,充分汲取天晶的蕴藏,就要靠你自己了。来,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相信我,也相信你,来,继续吧,继续攀登过去的天道…而今的巅峰。”
“好,竹子哥,我会来的,我会爬山的…”回答中,林思行忽而一顿,声音是摸不定的严肃和勉强,满是坚韧的迷茫,“直到超过你为止。”
再出手,他打算凭最直接的分裂去试探朋友的极限,那就是能量的分裂。什么电能、生物能、动能,都在本源的催谷中裂变,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反反复复,终至澎湃的可怕。待能量暴增完毕,他蓄势待发,不管是以身躯的碰撞,还是以热的释放,已无法逆转的能量,都要挣脱牢笼,去破开不变的金芒与庇护,挑战朋友的高。
但,在能量释放之后,他却揉着眼眶,给了自己的脸两巴掌。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毁灭或无事的温亚德,而是方陌生又熟悉的林地,一个快要忘却模样的家。
家门外,是忘了长相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大人刚刚赶上末班车,要去城里工作三天,又要把才几岁的孩子托给邻居照料。他不想,他不想这样,快步追向那公车,沿着村道奔跑。邻家的哥哥和姐姐在身后追,唤他回来,他回头望了眼,急忙刹了脚,因为那是脸上无疤的竹子哥,和尚未长开的娜姐。
可等二人跑过来伸出手,他轻轻一触,却看两道身影如沙飘散了。
他转过身,看见的又不是公路,而是列车的车厢。他躺在下铺,对铺的是一个操着林海口音的邋遢老头,袜子臭得熏眼睛;上铺,则是看着书的娜姐,正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去餐车吃点便饭。他摇着头爬起床,刚走到窗边,隧道的黑就吞噬了林间的绿。
光明再现时,他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排,在学生们的起哄中,被讲课的老学者拉到讲台上,要当着娜姐和同学们的面,解开这没人答对过的数学题。他跑了,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他冲出教室,冲出花园水池与长廊,跑过操场跑过公路,一脚踏进了更熟悉的地方。
是军校的学生宿舍。宿舍的床边,那高高的个子,秀气又不善的鹅蛋脸,耳朵被掐着的痛,都让他忘了挣扎,说:“是你吗?是你吗?是…”
是夏吗?
是吧,应该是吧,在他说出口的瞬间,宿舍没影了,夏消失了,他跌落在血泊里,掉落在被开膛抽肠的尸堆中,他记得,这里是博萨的涅玟,是朋友初次发疯的地方。
这次,他的心静了。他站直身,踩着尸体而走,走过了好多的地方。瑟兰的云之森,帝国的圣都,朝晟的林海,博萨的阿聂河,格威兰的康曼,漂着游轮的伯度河,伏韦伦,温亚德,高琴科索山…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地方,他去过的地方,已不一样的地方。
但,缺了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个地方。
是的,站在冰雪里的他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彻底改变一生的地方。遗忘之地的中央,凛风城的远处,天际山脉的一角,伏击战将的雪峰、观望武神易名之战的贵宾席位。
去吧,去吧,去吧…
很多的声音在他背后回荡,鼓励他攀登这巅峰,鼓励他战胜这心魔。那是谁呢?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爱人,他共事过的前行者,他教导过的学生,他拯救过的孩子,以及他本人。
去吧,登上这雪山,战胜这雪山,翻越这重峦叠嶂,踩过这层岭复峰。
爬啊,爬啊,没有力量,没有本源,没有火,没有粮,没有保暖的衣,没有抗寒的布,没有休息,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一点点爬。埋进雪里,就用手挖出来;掉在石头上,就拼好血肉,接着摸索;滚落到山脚,就哭哭鼻子,再攀登一趟。
不知多少次跌落,不知多少次摔倒,他爬过了冰与雪,他爬过了冻土与岩石,他站在山巅之上,举高手摘去炙热的太阳,并将之吞下,去融化那折磨身躯的冰凉。
可在这没有人的地方,无人陪伴,无人鼓掌,无人给予拥抱。哪怕身如烈阳,他仍是寒凉刺骨。寂寞了,林博士、不,林思行寂寞了,知晓天晶的真名、掌握本源的力量、登临更高的巅峰,他明明该心满意足,明明该自若安然,但孤单的心偏偏告诉他,这是多么无可言述的寒冷…
一种霜冻蚀骨的孤独,一种独立山巅的想哭。
高处不胜寒啊。
“好冷,好冷啊…”
说完,他陡然坠落,不是坠落山脚,而是坠入穹苍,坠入那黑暗而无垠的天空上。
拉不住,停不了,坠落的极限是什么?是天空?是宇宙?还是天道的终焉,真理的尽头,本源的终极?
答案,早已揭晓。
“恭喜你,小林,”在迦罗娜赶到的前一秒,知晓答案的老人抓住漂浮的原初之岩,解除了庇护这座城市的奇迹,靠着庄园的围墙塌低肩膀,送出别离的笑,“你会感谢我吧?会吧?”
顺着人们的视线,迦罗娜一眼便找见目光的交点,那位还在笑的老人。她看见,一个孩子站在老人的身前,撒娇般撞过去,痛得捂着头,回身朝她哭鼻子。她顾不得别的,拼了命翻过别在路中央的车,因为那个孩子是她的弟弟,是记忆里的小林,绝对错不了。
可等她摸到孩子的脸,指尖却碰了一空。孩子的虚影如风沙四散,归于那方老人手中的黑水晶。这时候,她能瞧见了,老人的脸上有道横疤,站姿松散而可怖,那威严不似统治者、不似国王,而是如神行走在世上。
“很可惜,娜姐啊,你刚刚见到的,已经不再是他了,”班布先生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笑了笑,“他走了,去了理想的地方。”
多年未说梁语,再张口,她却讲得比班布先生更流利:“你干了什么?”
“我帮他实现了理想,攀登了本源的巅峰。”
“他在哪?”
“真理之中。”
“胡说。”
“没有,我讲的都是真话,”班布先生摊开手,对着昏暗的天空一语长叹,“正如当年祖仲良说的一样。记得吗?本源的尽头是自我的迷失,谁也逃不了。不过,这不就是小林所追寻的吗?我帮了他,帮他触及本源的极限,帮他战胜自我的极限,飞跃本不能逾越的巅峰,和他追寻的本源、追寻的真理融为一体,永不分离了。”
“你这个…畜生,”迦罗娜握紧拳,浑身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
“娜姐,我有苦衷的,不过你没说错,我就是个畜生,毕竟,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班布先生摸着脖子,扭得颈椎咔咔响,咧开的嘴酸涩至极,“小林给你的邮件?我早看过了。但我知道,与其让他在理想破碎的无助中苟活余生,不如给他来个辉煌的送葬,这样,既对得起他,对得起被他伤害过的人,也偿清了我欠祖老头的账,两全其美,不是吗?”
“要对得起被伤害过的人?那你最该去找棵树上吊。”
“我也想,不过,时候未到。我有太多的谜题未解答,有太多的遗憾没补齐,”班布先生拍了拍迦罗娜的肩,欣慰捏着她的耳尖,帮她压整齐炸了毛的短发,“等一切结束了,我应该会去死吧。”
“你…”迦罗娜想骂他,指责他,掌掴他,揍死这个失心疯的老东西,杀死这个毫无良知的使者,可到头来,又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脏话。
“看吧,娜姐,不管面上多冰冷,看着多么的生人勿近,我和小林啊,都清楚你是个优柔寡断的好姐姐,所以,你才任人拿捏啊,”这时,一些不和谐的广播声接近了,班布先生摇摇头,握着迦罗娜的手,退了两步,好生说道,“去晨曦吧,娜姐,我知道你们余情未了,从未放下,我的错,不该由你们承担,所以,我会送你到晨曦,与葛瑞昂在一起。嘘,这是不能回绝的,忘了吗?我只做自认为正确的事,不论你情不情愿,我都会送你过去。至于你的学生嘛…那女孩,是有些缺母爱吧。她把对母亲的依恋,全都投注在你身上,甚至不惜以本源诱导,诓你中招…嘘嘘嘘,别惊讶,她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毕竟,我是最接近本源的人啊。好了,娜姐,我说完了,如果要跟我道别,请赶快吧,当然,不说话我也能明白,全看你啦。”
“阿竹…你变了好多,”在被天国之门的金芒传送前,迦罗娜摸着老人的脸颊,那锐利的竖瞳,是说不明的爱恨交加,“但疯疯癫癫的脑子,还是和那年一样。”
“再见。”
举手送走自己的姐姐后,帝皇使者、常青武神伫立在原地,听那广播和螺旋桨的声音抵近,不躲不藏。
这时,滨海的酒店、停在路上的车辆、掏出手机的行人才发现,电台、广播、网络恢复了信号,而不论电视里的画面,还是新闻的视频采访,都是半空中的直升机用长焦摄像头实时录制的,是最真实、最贴切的一线情况…
齐约娜的车里,赛尔的房间里,以及刚刚冲出机场的露丝的手机里,军方的记者,都在播报同一则新闻:
“…不论怎么讲,今日温亚德的异况…踩踏的市民…损毁的财物…全责…应当有人负全责…没错,我是说,我们的帝皇使者应当负全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