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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乖巧,其实性子悍躁的很,跟刚生了驹子的母马一样,见谁踢谁,所以大家背地里都管叫她‘悍马’!要说这院里赁房的足有七八户人家,只是没一个能惹的起她。”,段婆婆说道这里,更压低了声音道:“这小女子孤身一人住着,夜夜晚上出去,一早才回,看来就不象规矩人家的女子!还是个钻在钱眼儿里的深心人儿,谁沾惹了她,也得破出二分财去,小哥儿你心好,更要记住了才是!”。

    这一扯开话题,段婆婆又絮叨了许多,才出房回去。

    “悍马”,透过窗子看着对面正手脚开合煮饭的黄衣女子,唐离微微一笑间,只觉这名字取的真是形象之极。

    下午复去道学诵经,晚上回来时,悍马已如昨日般不见了踪影,唐离坐在内室看书,心中却是放不下昨晚那个大头孩子。

    点燃油灯,伏案诵书的唐离渐渐沉了进去,及至被一道“吱呀”声惊醒,扭头向外间看去时,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个手持短刃的大头孩子。

    今晚的他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散发着酸臭味的破烂道袍,一样的大头、一样呆呆的眼神,甚至唐离听到的话语也是一模一样。

    “褥……褥子”,用手中的短刀比划了一下后,大头孩子便直接走到墙角处拿起了那件麻衣,而后再不看唐离一眼,转身出房去了。

    透过打开的窗户,唐离探首看去,只见檐下避风处,大头孩子又开始蜷缩起了身子,淡白的月光挂披散在那宽大的麻衣上,衬的那团做一处的身子也愈发的小了……

    注目片刻,唐离微微一声轻叹,转身自去休憩。

    第二日一早,门闩照样被拨开,那件麻衣也依然在角落处放定。

    上课时,唐离果然见到那朱公子坐在厅中最前排,只因进士科人数太多,他素日又没有留意,所以不曾识得。

    中午回去,悍马煮饭时的叮当声照样响起,只是她面象唐离的笑容,却不象昨天那么恶狠狠了。

    “外间还有地方,你就睡在这里,若是没吃饭,这儿还有几只胡饼,你吃了就是”,晚上,大头孩子一如前两夜般手持短刀走了进来,早就等着他的唐离指着外间书几拼成的小床说道。

    “褥……褥子”,还是这两个字,大头孩子再次重复了昨晚的动作,看到他蜷缩着身子睡下,唐离回顾起来,唯一感觉到不同的就是今晚这孩子注视自己的时间,分明比前两日多停留了那么片刻。

    日日诵经,时间也就这么过去,唐离与悍马也渐渐接触的多了起来,偶尔有暇,甚至还会说上两句话。

    悍马从性格上来说,倒与后世的女孩子更相象一些,每次虽是三言两语的接触,唐离却能从其中感觉到一种时隔千年的熟悉,这种感觉很没来由,但也实在令人怀念,而这,正是他忽略段婆婆提醒的原因所在。

    “蓬蓬蓬”的敲门声响起,唐离诧异打开门来,先是一惊,随即心下涌上一股欢喜之意,这是来此近月以后,大头孩子第一次用正常的方式叫门,而不是借助那把短刀拨开门闩,虽然他其后的动作并无别的异常,但仅仅是这一个变化,也足以让唐离小小的高兴了一回。

    这一日中午,唐离吃过饭后,自道学中回转,刚走到坊间拐弯处,就听到一阵喧哗声传来,其中隐隐有一个女声宛若悍马。

    心中一动,唐离快步上前,越行越近,他更确定那说话的正是悍马无疑,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围住她的却是些身着生员服的道学士子。

    “大路朝天,各人自走得,就算撞上,也怪不得我一人,凭什么要让我陪他衣裳。”,被众人团团围住,悍马口中那些鲜活的词语终于没敢用,但语气中却是半点不让。

    “嘿,你这泼妇还真是彻底不要脸皮了!自古以来,男乾女坤,乾者大,尚右;坤者小,尚左。这坊道如此宽,你不好生在右边走着,偏要撞来左边!走左边也就罢了,突然从拐角撞出来,又走那么急,手上的臭咸鱼弄脏了朱学兄的衫子,你说你要不要赔?”,听这声音,唐离已是眉头一皱,碰到了十五,只怕孤身一人的悍马难讨到好处。

    “弄脏了我自替他洗便是,要陪个什么?再说,是什么金衣裳、银衣裳的,值当得三贯钱。”,说到最后,悍马的声音已开始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听到钱多害怕,还是因气怒而准备发彪。

    “单丝罗!就算你没见过什么世面,贡物单丝罗总该听过吧?我学兄这件衫子是为下月诗会准备的,乃是以上好细缎搀着单丝罗织成,三贯钱都是便宜你了!要不现在就给,要不就去见官!”,说到最后一句,十五陡然提高音量,众随行的士子也都跟上喧哗,场中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老娘……”,在外间站了片刻,唐离已明白事情的缘由,入道学时日不短,他也知道不仅那朱公子来头颇大,便是十五等人也都不是善茬。一听悍马口中蹦出这个词来,当下不再耽搁,口中朗喝一声:“表妹住口!”,人已挤身进去。

    ?

    唐离这声高喝使全场一惊,悍马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面上露出几分笑容。

    “我以为是谁!这不是唐学弟吗?”,见是唐离,十五也微微一愣,随后语带不轻忽道:“她是你表妹?”。

    回头看了悍马一眼,唐离转身道:“正是”。

    “噢!既如此,那端的好!跟一个女人说话,还真是费劲!”,十五斜着眼上下打量了唐离一遍后道:“事情倒也简单,你这表妹弄污了朱学兄的衫子,却不肯赔,唐学弟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才好?”。

    “两人走路,他若是肯让一下,又怎么会撞上?再说,衣裳弄脏后洗洗就行了,赔个什么,还三贯钱!抢人哪!”,也不知这悍马是天性如此,还是真不知道厉害,到此刻说话时依然没有半点退让。

    “那是个拐弯儿,怎么让?再说,朱学兄是什么身份?素日衣衫都不穿第二遍的,何况这还是为下月诗会所准备,刚拿出来就沾上了臭咸鱼的味道,就算洗的干净,也是晦气!”,一句说完,十五鼻中更是冷哼出声。

    “拿了新衣裳,为什么不用纸包住,烧包样子!”,叉腰的悍马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引得十五等人群情激奋,当下嚷嚷着就要将这泼女子拉去见官。

    “住口”,唐离见这纷争又起,转身瞪了悍马一眼后,乃对十五一笑道:“既然弄脏的是朱学兄的衫子,自然当赔,只是为何学兄却不在此地?”。

    “她那臭咸鱼不仅伤着新衣,连学兄身上那件也沾上了,现下学兄回转更衣,稍后便到”,听唐离口中说了这个赔字儿,十五脸色才又好了许多。

    “都是平日惯的你,给我闭嘴!”,唐离的这声怒喝,让悍马将刚要出口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微微一愣后,才恶狠狠的瞪着唐离,但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换了一声白衫的朱竹清到达,面向他的唐离刚一见到,立即拱手施礼道:“朱学兄,这是舍妹,刚才之事实在抱歉的很!,此事着落在我身上,还请学兄告知其价,学弟自当赔还便是。一句说完,他又转身做厉色对悍马道:“朱这学兄人品高洁,在道学中素来关爱学弟、仗义疏财,颇有古名士之风,又岂会为了一件衫子攀污你?笑话!”。

    看着唐离看向自己时和煦的笑脸,朱竹清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哈哈笑道:“适才愚兄也多有不是,也不尽然是令妹的错,区区一件衫子值当的甚么!你我同师为学,此话休提,以免伤了情分。”,一句话说完,他复又对唐离拱手一笑,领着忿忿然的十五等人去了。

    “学兄,这如何使得……”,口中说着这话,见朱竹清等人去的远了,唐离才转身向悍马微微一笑道:“走,进去。”

    ……????……????……????……

    道学之中,十五见众同学去的远了,才扭头道:“竹清兄,对唐离那草包,值当的你如此?”。

    “就因为他是个草包,所以我才要如此!欺负一个草包,能得什么声名?但能宽厚对待一个草包,方显的出气量!眼看半载之后就是本岁‘拔解’之期,除了才学,这声名雅量也是极重要的,疏忽不得呀!”,言至此处,朱竹清唇边的微笑一收,沉吟道:“一件衫子值个什么!但以适才看来,这唐离竟似看穿了我的用意一般,他若真是因明我心意而激我,那此人倒也不竟然是个草包了!”。

    “纵然竹清兄有用唐离以聚名的心思,也不能这样处处让他吧!这岂非太让人憋气了些!”,十五面有不甘道。

    “在人前,让还是要让的!背后嘛……”,微一沉吟后,就见这位俊面公子蓦然一笑道:“四月之后,不就是道学诗会之期,介时连使君大人也会前来,唐学弟既然身为进士科学子,自然也该与会吟咏两篇才是。”

    “就他那连《论语》都诵不出来的草包,还能吟诗!”,十五嗤笑了一句,微微一顿,才大笑出声道:“竹清兄好主意,着实好主意,我倒要看看这草包怎么在使君及学正大人面前丢脸的!”。

    “哎!我只怕唐学弟表现太差,还真就彻底坐实了草包的名声!背着这个声名,就算他在道学读一辈子,怕是也再难有出头之日了!”,声调中满带悲悯之色的将这话说完,朱竹清与十五相视一眼后,齐齐笑出声来。

    ……????……????……????……????……

    “老娘怕什么,你倒那些人真敢打我,拉我去见官?笑话,老娘在这道学附近住了两年,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别看老娘一个人,俺就欺负他们太要脸!大街上拉扯女子,只要老娘一声喊,这些人都得躲的远远的!上公堂,这事儿很好看嘛!他们爱惜着声名呢!别说只为三贯钱,就是再多一辈,他们也舍不下这个脸子去。”,小院中,悍马边挥动着炊具,边满不在乎的说道,脸上全无半分惧色。

    时人将争讼做为一件极为丢脸的事,尤其是对那些未曾入仕的士子们更是如此,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风评及前途,悍马能巧妙利用这点,那刚才的彪悍倒也不是一味的莽撞。

    “来,尝尝我做的御黄王母盖饭!”,将一个黑陶碗放在唐离身前,悍马随意挽了挽袖子坐下道:“你用的那法儿跟我一样,不过更省事就是了,看你长个相公样儿,没想到还有几分胆气,不错!”。

    所谓御黄王母盖饭,其实就是炒米饭上面盖个鸡蛋,本是极平常的吃食,只因为宫中传出了这个名字,天下也就群起效仿。唐离刚吃了一口,听悍马这等夸人的话语,差点没喷出去,只是再想想她的名字,倒也释然。

    “从明天起,你中午跟着我吃就是,每顿交七文钱!”,扒了两口饭,悍马抬头,见唐离并不曾答话,她一顿竹著道:“明说,一次我赚你两文钱,但这也是应当!你若不肯,咱们再来算算刚才的帐!看你胡子都没长一根,就敢当人表哥,吼起来也大声的很哪!”。

    看她这说话行事大大咧咧的模样,唐离心下倒没有半点厌烦,反是有种亲切的感觉,与她相处时,这种全无拘束的轻松,也让人自然消除了紧张与生分。

    “如此有劳姑娘了!”,道学里本就吃不着什么东西,悍马手艺不错,价钱要的也不是很高,唐离遂含笑答应。

    “如此有劳姑娘!”,口中嚼着饭粒,悍马将这话学着说了一遍后,竹著轻敲着长几道:“你才多大?十五!那怎么说话就一股子酸气!八成是读经读傻了;还有,看你平时走路的样子和表情,十五岁的人怎么跟个五十岁老头一样。”

    唐离正吃这饭,不防听她突然来了这么几句前所未闻的话语,顿时住口不吃,静听他下文。

    “说话吞吞吐吐,走路慢条斯理,天天笑的让人都不敢信,你还觉着自己挺有风仪,是读书人的样子,其实让人看着就假!那身子酸味儿,院门口都能闻着。”,低头扒了一口饭,悍马吐词不清的继续说道:“在这儿住了两年,老娘知道你们道学里的士子,人人都想当名士,但真名士什么样?人家那是该说的就说,说的比谁都通透;该笑的就笑,笑的比谁都大声;想哭的时候就哭,看到个花落,都能哭的跟家里死了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声吟诗,这才是真名士,象你们这号的,学问没多少学问,就靠着在外面装,看人一看,就透着假!”。

    这番话说的让唐离简直无言以对,那悍马说发了兴头儿,竟猛的起身,拿手中竹著,不管不顾的敲着长几唱了起来道:“知章骏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笔如云烟……”。

    这悍马的声音与关关倒是颇有几分相似,并不以清脆见长,只是关关乃是沙哑,而此女却是低音浑厚。

    这首歌诗写的是八个长安以酒闻名的狂放名士,本就以飘逸洒脱见长,此番即与悍马气质相合,再经她以如此声腔唱来,端的是豪性思飞,响遏全院。

    吃饭之间,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已让唐离吃惊!此时再一听她开腔,字正腔圆,也就愈发惊诧,只是悍马唱的着实不错,他也不便打断,遂凝神听去。

    直唱到“焦燧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莛”,此歌本应做结,然则那悍马竟是兴头不尽,手腕催动,竹著击打木几愈急,而她的腔调一变,口中转词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四句三叠,她的嗓音本就低沉,此番变调来唱这与前歌全不搭界的几句,唐离只觉心中又是豪迈又是悲凉,悍马这几句不全的促歌,竟然已到了歌与神合的地步。

    待第三叠唱完,唐离微微一愣后,才抚掌赞道:“好歌艺,着实好歌艺!”。

    “天天就靠它吃饭,有什么好不好的。”,得唐离真心夸赞,悍马却是不以为意,复坐下身子,扒了两口饭道:“听听,这才是真名士,真风liu,你要学也该学这样的才是!”。

    唐离对她这话倒是没在意听,脑中反复的都是“天天靠它吃饭”这么一句话,悍马见状,猛的用竹著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想什么呢!老娘我就是个卖唱的,嫌丢人!你赶紧走。”

    “卖唱的”,听到这三字,唐离赶紧心中莫名一松,却又隐隐不安定,一时口中竟冒出句:“果真只卖唱吗?”。

    悍马闻言,眉头一皱,随即微微一笑道:“你还想买什么?若是真有钱,老娘这身子也卖了给你”。见唐离不答,她复又嘿嘿一笑道:“看你就是个没胆气的软货!心中分明想,口中却不敢说!就这,还想当名士!我呸!”,语至最后,她蓦然脸色急变,厉声道:“给老娘滚!”。

    刚那句话出口,唐离已知坏事,此时见她如此暴怒,愈发知道不能走,哈哈一笑道:“我道你豪爽洒脱,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卖唱,我当年也曾在花零居为人伴过歌,大家原无差别,你又何必如此?”。

    听到此话,悍马倒是一愣,唐离见状,遂将旧日之事加以分说,语至最后,说了句“|明日中午再来尝姑娘手艺后”,才转身回房去了。

    那大头孩子的行动一如往日,而唐离与悍马之间的感觉却有了几分不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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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午时,从道学走出的唐离感觉头昏脑涨,遂感觉自己这些日子来着实太过于拼命了些,虽然现在通经他依然有许多不解之处,但若论诵经,却与前时有了天壤之别。毕竟这些上古典籍虽然经义深妙,但字数并不太多,如今天天浸润如此,他又肯下功夫,进境自是神速。

    愈近赁住院门,他心中隐隐的期盼越多,这三月以来,他与同院女子日日相见,感觉已经大是不同。孤身客居襄州,道学中又没个能说上话的,寂寞之中,与悍马的交往让他解了许多郁愁。

    这女子说话行事不同时俗,让唐离感觉到熟悉的同时,也更易相处,与她在一起,言笑无忌,绝无与郑怜卿在一起时的那种拘束感觉。再加之天天吃饭一起,这种烟火气息极重的接触,更使两人贴近。

    孤身客居、心性相投,而又日日相处,唐离后世今生二十四年,这还是第一遭,三月之后,如今他对于每日中午的到来,竟有了几分期待的感觉。

    听到那熟悉的叮当声,还在院门处的唐离微微一笑,口中已是先开言朗声道:“阿霞,我回来了!”,三月相处,不经意之间,他的言行也在潜移默化的慢慢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譬如这样的大喊,以前怕是叫不出的。

    悍马,也即是林霞,应声转过头来,看着唐离,看着他那还显的稚嫩的俊秀容颜渐渐走进,脸色虽然不变,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罕见的轻愁,及至等唐离堪堪将要跨上台阶时,她才粲然一笑道:“回来了,进房去等着,马上就好。”

    听着这随意而亲昵的话语,唐离感觉心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带着笑走进房中等候。

    中午做的却是汤面,等林霞端到长几上时,唐离却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xiu长的手。

    这事起自半月之前,当时的唐离在一次玩笑中握住了她的手,急促之下正欲开言致歉,却见林霞除了瞅他一眼外,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而瞅的那一眼也颇有些含情脉脉外带激励的意味,少年半是受激,半是心中确有此想,遂大着胆子又将其握住,至此,这竟成了每天中午的惯例。

    “七月天,日头跟火一样,还不赶紧放手,热也热煞了!”,让他握了一会儿,林霞抽手就要走,唐离如何肯依,拖曳着起身时,就觉头有些微微眩晕。

    “你怎么了!”,林霞见状,忙俯低了身子察看。

    时值七月,林霞本就穿的轻薄,此时二人靠的又近,近来于男女之事上刚刚涉足的唐离一时忍耐不住,居然就此将她抱住。

    林霞先是一愣,随即沉默了片刻后,才咯咯一笑道:“看你以前的模样,这半月以来胆子是愈发的大了。好热,快放开我。”

    说起来甚是丢人,但于唐离先后二十四年的经历而言,这却是第一次与女子如此亲近,初时感觉象抱了一团火,手都有些微微的发颤,随后紧张慢慢消去,才觉察到怀中的柔软,这感觉是如此奇妙,以至于他竟不愿有片刻松手,不仅不放,反而越拥越紧,恨不得两人粘做一处才好。

    林霞的笑声彻底消除了唐离的紧张,嘿嘿一笑,在她耳边轻声开言道:“我若还向以前般见了你客客气气,你不免又要笑我酸;此时抱着你,你却又说我大胆,这是个什么道理?总之,我但记着你那句话,该做的就做,尽快去了身上的酸气才好。”,一句话说完,他竟是忍不住吻在了耳珠上。

    林霞经他这一吻,身子一颤,却是再说不出话来,一双手臂也自后环住了唐离,头斜斜的靠过去。一时间,两人都不愿意说话,就这样紧紧的拥在一起,任那淋漓的汗水湿透了衫子……

    良久良久,两人才分开,唐离毕竟是初经此事,此时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忙忙的吃了汤面,便转回房去。

    于自己内房坐定,回味刚才之事,唐离犹自面带笑容,想起这半月间事,不合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个白衣身影来。

    想到她,唐离忍不住心底生出一股愧疚之情来,但一想到那婚约,他不免心下微微一松,以前答应的如此自信,现在身处道学,他才知道当日承诺的金榜题名到底有多艰难。仅是得个乡贡生的名额已近百中取一,遑论到了真能中进士,又是在乡贡生中百不取一。

    “中进士实在是难哪!”,这个念头让唐离慨叹的同时,对郑家大小姐的歉疚之情也莫名的消解了许多。

    暂时放下这桩心事,想到林霞,唐离更多的感觉就象后世大学中所见的许多“鸳鸯”一般,他那时不免看之不惯,现在自己初一经历,才知道这种感觉着实美妙。

    以前在金州,毕竟是要靠他一人支撑起门户,生计、母亲身体等种种压力之下,使他的性情于淡然中更偏于内向,便是这份淡然,也未免没有自我保护的意思在内,此时既离远地,孤身之下,许多担子也能暂时放下,压力减少,心情放松之下,加上二十四岁心理年龄的成熟与林霞这性格,发生这等事情,虽然感觉怪异,但也算的正常。

    “进士科考不取倒也无妨,来年换做明算科便是,如此既易高中,又能换了官人身份奉养母亲……”,透过窗扉看向面忙碌的林霞,唐离脑中思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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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上午有课,中午十一点更新无论如何来不及.凌晨赶出一章,补明天中午,明天晚七点左右,更新第二章.现在已是凌晨一点半,没睡觉的朋友赶紧去睡吧!身体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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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这鱼脍斩的真细,好吃!阿霞,近来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再这么……”,吃着片如飞雪的鱼脍,唐离的嘴依然闲不住,近来他的话的确多了许多,只是说着说着,却感觉背后一片痒痒的灼热,扭头看去时,却见一门之隔的林霞正神色恍惚的看着自己,连手中的炊具都不曾放下。

    “阿霞,怎么了?”,从来不曾见到她如此模样,唐离起身诧异问道。

    “没什么?就是发了会儿呆!”,轻轻走了近来,也不顾这灼热的季节,林霞自背后缓缓环出了唐离的身子,悠悠叹道:“阿离,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就老容易发呆了。”

    “恋爱中的女人都容易发傻”,唐离脑海中自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但嘴上却不曾说,只是轻抚着她的手道:“阿霞,你近来真的变了许多,不过这倒是好事!”。

    只是他的话林霞却似不曾听到一般,静默了片刻后,才又问道:“阿离,你……你能考中……考中进士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唐离蓦然又想到了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女子,直到林霞又微微的动了动,他才激灵灵醒了过来,轻轻的拍了拍腰间嫩白的手儿,微微笑道:“一科就录那么二十来人,但这遍天下想着的不知有多少!就是得个乡贡生名额都难,中进士……那里就有那么容易了!”。

    林霞闻言,心中先是一阵欢喜,随即却是又惆怅起来,良久之后,才又开言道:“中了进士能当多大的官儿,能给人脱籍吗?”。

    早听林霞说过她是良人出身,唐离听到此问,倒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便是中了进士,初开始做的官大也不过正八品下,大多数还是从八品的官儿,那儿有这么大的权利?”,丝毫没察觉身后微微的颤抖,他续又笑意不减道:“不过进士出身的人提拔的快,倘若没个大问题,两任四年迁转下来,做个县令,倒是能办的了这事儿!”。

    “四年!要四年嘛!”,口中呓语喃喃,林霞的手愈发抱的紧了,“阿离,中了进士,果然象道学中士子们说的那样,京中王公大官们都会去争着选婿吗?”。

    “士林华选嘛!这事儿倒是有的”,感觉到异样,唐离握住了她的手,轻抚间微微一笑道:“中进士本就是千难万难,就算是中了。象我这号儿的,自然也是没人要的。”

    见自己说完,林霞却没了声响,唐离凝神听去,只听道隐隐约约:“中……不中……”的喃喃低语。

    “阿霞,你……”,唐离刚刚开口,就觉腰间又是一紧,“别说话,让我安静的抱抱你,抱抱你……”,这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他纵然努力去听,却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外边烈阳高照,内间虽也躁热不堪,然则紧紧相拥的二人散发出的却是莫名疏离冰寒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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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霞,我要给你讲个故事?”,吃完午饭许久,唐离却没有如往日般离去,斜坐在胡凳上,含笑看着依门的林霞说道。

    “噢!什么故事?”,今天的林霞,的确与往日有许多不同,殃殃的没多少精神。

    “这还是我前几日在道学时听来的,说有个进士科士子累举不中,这一次又下了第,消息传回,他人还没从长安到家,妻子的家信已经送来,上面写的却是一首诗。”

    “什么诗?”,许是这故事合了林霞的心境,遂扭头问道。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微笑着吟完,听了片刻,想林霞已明了其中意思后,他才又续道:“所幸他那丈夫受此奚落后,并没有意志消沉,反是愈发的努力,终于一举登第,消息传回后,全家高兴无比,这妻子随即又寄了一封家书,上面还是四句诗。”

    “噢!这回她又该怎么说?”,这故事前后反差极大,唐离刚一说完,来了兴趣的林霞已是跟上问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口中轻吟,唐离已是站起身来,待得吟完,他已将林霞拉近屋子,轻轻拥住道:“中进士原本就是极难的,这普天下的士子,一千人里还不到一个。若是我什么时候去了长安,落第怕是八成的,回来时只望你不要‘如今妾以羞君面’才好!否则,纵然是半夜,我也是不敢来的了!”

    这即景的笑话终于引来林霞“嗤”的笑出声来,感觉到唐离讲这个笑话的用意,她的心中又是一暖,那笑容也就愈发的灿烂了。

    见她那郁郁之色消失,唐离爽朗一笑,又紧了紧手臂后,才放开她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该去道学了,你自己小心着照顾自己”,说完,又忍不住捏了捏了她的鼻子后,才笑着离去。

    斜依着门框,看唐离麻衣身影去的远远不见,林霞的脸色也渐渐低沉下来,无言沉默许久,才转身回房,口中呢喃随风传来,隐约却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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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学之中,唐离一如往日,低头诵经,来此即将四月,几乎全部的时间精力,他都花费在了补这基本功上,所幸努力总不为虚妄,如今进士科贴试必考的《五经》,他已基本能够完整默诵。

    至于经义发微,这些靠的是积累,本不是短期速进可得,纵然勉强背下来,不明其真义依然无用,也只能寄望于以后再补了,好在这些科试时不会考到,从功利角度来说,暂时不会倒也无妨。

    这日,下午学刚到一半,就见王教谕走了进来道:“后日是本道学每岁一次的诗会之期,此事于进士科生员尤为重要,是以明日准假一日。历来诗会,并不限于应试的律诗,介时,尔等不可以不曾习音韵而推脱,明日在家宜多做准备,多翻翻大家诗集,后日纵然做不出佳作来,也莫要惹人笑话,现在,就都去了吧!”。

    王教谕说完,便先出厅去了,他刚一走,这小厅中就似炸了窝一般,喧闹的厉害,一时“五古、七古、歌行”等等词语频繁出现,唐离见状,也无心加入争论之中,拿了自己的东西,出道学而去。

    ?隔日,天气晴好

    晨早起身梳洗毕,唐离出院往道学而来。及至到了进士科学子上学之所在,却见一片寂静,毫无一人。

    准备参加诗会的唐离诧异间寻一杂役问去,始知这道学诗会每岁都是在汉水边天平山上举行,一则山中风凉,免受炎热之苦;再则登高见远,更易为诗。长而久之,遂已成惯例。

    “生员初来,不曾知此惯例”,向那满脸诧异的杂役说了一声,唐离便转身出道学而去。

    向人探问了路径,那天平山只在城郊不远处,山不甚高,却因树木葱茏,又是傍河而立,所以景色绝美,成为本城人消夏的好去处。

    “难怪那日王教谕只说诗会,却不曾告知时间地点,原来此事竟已是约定俗成”,心中暗道了一句,边疾步赶路,唐离也叹平日与其它生员们交结太少,是以连如此事情都不得知。

    约花了三柱香的功夫,唐离已是出城而来,遥见前方碧水流殇处那座秀雅的小山,遂直奔而去。

    刚入山中,入眼满目苍翠,唐离身上的暑气顿时解了三分,便连额头细汗也是迎风而收。

    行走山道中,隐见右侧林中挑出一角淡黄的飞檐,间有击罄诵经声渺远可闻,使人更添几分清空之意,却原来,这山中还藏有一间小小的庙宇。

    “初将诗会定在此处者,倒的确是个雅人”,循山路而行,唐离心中还不免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山不甚高,约顿饭功夫,山径上的唐离正对着一个双岔路口犹豫时,忽听右侧传来喧杂叫好之声,当下更不犹豫,缘路而去。

    行七八十步,拐过一块儿巨大的山石,唐离蓦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三亩许的平地,平地上有原松木野亭一座,亭外更有一道清浅的山泉活泼泼环绕流过,三面皆是青松古柏,唯有临水的一面被人伐成空旷,据此临远,实为佳处。

    此时,这三亩见方的平地中,已经有许多人在坐,只是这些人的坐法着实古怪,竟是不置胡凳,而是分为左右临溪而坐,最上游处那方水洗石上,此时正趺坐着一位年过四旬,戴展翅濮头帽、着玄色圆领儒服的中年。

    唐离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即上前,却见那趺坐的中年蓦然轻挥衣袖道:“尔等既然执意如此,我便来做这开篇罢了。”

    唐离听诗会还不曾正式开始,心下一喜,但又恐此时出去,不免冲撞了他诗思,只看此人能高踞泉流最高处,想必身份也是最高,若然如此,实在得不偿失。

    如此一思量,唐离脚下已是收了步子,与满场士子们一样,静侯他开言。

    场中既静,那中年曲膝偏坐,抬首虚望片刻后,才缓缓开言吟道:

    一上江亭思渺远,山色如水水如天。同来临远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这位上座主持诗会者,便是本州韦使君,此时他已吟诗,下首临水而坐者惯例是要出言而赞,随后再由他这身份最高的主会人谦逊一番后,方才宣布诗会正式开始。

    使君大人上坐,下边这些士子们自然不敢随意说话,一时都将目光集中到学正大人身上,等他开言。

    身为学正,又曾供职国子监,如此品评上位者的诗,这话也不是随便能说的,既要品评佳妙,显出自己的才学;又需搔到使君大人痒处,投其所好,如此构思话语,未免就要耽搁片刻功夫。

    正是在这两下的空白处,山泉左处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朗声道:“一上江亭思渺远,山色如水水如天。同来临远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好诗,诚然好诗啊!不过……”

    这一声突如其来,引的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左首山石处转出个面容俊秀的少年来,这少年缓步行来,笑意晏晏,山风拂动他那朴拙的麻衫,此情此景,颇有几分飘然清逸之意。

    临溪而坐的士子见来者是道学进士科公认的草包,此人不仅迟到,而且竟然敢不知规矩的张口乱叫,一时都是呆住了,片刻之后,才有低低的嗡嗡声起,其中有的生员暗骂这唐离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有人笑他傻大胆儿,当然更有如十五等人则是满脸幸灾乐祸的激动,只等这草包好好的出个丑,也好解了他们胸中那口闷气。

    道学学正自当日接收唐离后,初期不免也要探问两次,及至听说此子竟然是个连《论语》都诵不出的大草包后,惊讶之间,也不免暗骂自己当初真是识人不明,居然就没看破这个绣花枕头。

    道学虽名份上归属于山南东道,但本道观察使日常公务繁忙,又因道学位处襄州,而道学中生员多为本州子弟,若非襄州是本道观察使驻跸之地,其实与它州州学无异,是以刺使大人管的还要多些,学正大人及诸位教谕的俸钱都要靠眼前这位大人拨付,是以平日早汇报、晚请示的工作着实没少做。

    只是做这些工夫,全不如这一年一度诗会来的重要,此时气氛既是随便,拍马也是天经地义,只要伺候的使君舒服,自然十倍胜过平日的水磨功夫,是以这年度诗会,道学从上到下都是万分重视,否则也不会放假一天,给诸生员做为准备。

    使君先到上坐,唐离来的晚已是大错,此时居然敢毫无规矩的插话开言,说话也不好好说,偏还是这副狂放不羁的样子;这些都不说它,听他最后的“不过”二字,竟然有转折批评之意,仅仅是想到这里,老学正似乎已经看到使君大人随后面色阴沉的模样,此时的他,若非有刺使上坐,还真想一脚将这个草包给踹下山去。

    “大人,此子……”,额冒细汗的老学正刚开口要待解释,却被那正坐起身的使君大人给挥手制止,此时这一州父母官正饶有兴趣的看着走来的少年,缓声道:“去岁此时前后,蒙孟山人前来看我,我二人也曾登临此处,做山水之游,更在这江亭之中赏玩汉水,酣醉而归,今日再来此处,虽然山水江亭依旧,然知音已远,此时思来,着实让人憾煞!片心所感遂成小诗,其间难免疏误。今日既是诗会雅集,自然无分身份,皆可随意品评,尔这少年无须顾忌,有话但说便是。”,韦使君淡淡叙其诗思原委,颇有几分空灵之气。

    只是更让众人绝倒的一幕出现了,使君大人如此发话,那草包唐离居然置若不闻,只将眼睛盯着泉后山亭中的几个女子。

    原来,本已迟到的唐离正在琢磨该怎么出现才好,他怕这趺坐之人诗一作完后,等诗会正式开始,他再插入其中不免更是尴尬,索性趁这个空档,说两句好话后趁机插进去,显的更为自然。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几句,越走越近之下,越过人群,居然见到泉后的江亭中,林霞正手执牙板而坐,一时吃惊下,不免走散了心神。

    “草包,果然是草包!道学的脸子都被他丢尽了,此次诗会之后,老夫必要将此子开革回去,纵然是子文兄的面子,须也顾不得了!”,看到这一幕,老学正简直羞愧欲死。

    那刺使见了唐离的模样也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一声轻笑道:“看你这少年风仪不错,想不到居然还如此风liu,且将话说完,若果真是有才学,于这青山绿水之间,本使倒也乐意成就你才子佳人一番高会,也为今日诗会添一佳话。”

    唐时文人聚会,所谓风liu渊薮,必定要招歌妓佐歌,林霞等人便是因此而被招来,诗会尚未开始,她们便在亭中等候,唐离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因她而失态,只让这悍马又是高兴,又是替他着急,遂红着脸手指急点示意不已。

    这段时间说来话长,其实不过片刻功夫,唐离醒过神来,随即接过使君大人话,笑道:“这位尊者说那里话来,此诗于清咏山水之外,更有无限怀友之思,如此山水之景与心中之情合与为一,情景交融、浑然天成,诚然大家佳作,那里更有什么瑕疵!”。

    他这番品评虽然算不得绝妙,但也切中窍要,尤其是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就显的更为难得。

    一时话毕,韦使君固然是拈须微微点头,心下火急火燎的老学正也是长吁出一口气来,顾不得惊讶这个草包怎么能说出如此大有见地的话语,一时眼手齐动,连连向那些林泉而坐的学子们示意,一时赞颂“好诗”之声勃勃而起,只是他们如此聒噪,不免破坏了山水间的雅致之意。

    韦使君略一挥手,止住了众人的马屁如潮,却向唐离道:“既然如此,那适才尔口中的‘不过’二字,却是所为何来?”。

    “小子本也是道学生员,只因有事迟来,恰听得如此好诗,一时忘形赞叹。不过赞叹之后,却又不免发愁。”

    “愁自何来?”,见这个后来的少年容颜清秀、言语可采,韦使君一时来了兴趣,跟上问道。

    “适才之诗诚然佳妙,不过,正因为此诗太过佳妙,小子却是担心起点太高,后面的诗会不知该如何继续才好。”,边说着话,唐离已顺势接在众生员之后,临泉而坐。

    唐离这句解释,片刻之后果然引来众人抚掌而笑,便是韦刺使明知是这少年在恭维自己,也不免哈哈一笑,赞他心思灵动。

    “尔这少年好心思!不过你既迟到,总需有所解说,只是今日既为诗会,这理由嘛!总还需以诗赋出才是。”,唐离刚刚坐定,暗赞自己这方儿果然进来的不尴尬,心下还不曾得意,却不妨韦使君突然指着他,含笑说出这番话来。

    唐离微微一愣的同时,满场眼光也全然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

    使君大人这句话,使老学正刚刚放下的心又猛的提了起来,刚才那些话还能是一时灵机,然则作诗却是真功夫,半点假不得。尤其是这等命下题目的诗,来的突然,又少有借鉴,他只怕这唐离整出什么大笑话来,刚才那番表现可就前功尽弃,依然难免会坠了道学的名声。

    与老学正相对,士子群中的十五此时却是满脸兴奋之色的侧身对朱竹清耳语道:“刚才这小子不知在那背了两句话来卖弄,居然就走了狗屎运,还让他蒙住了,现在倒要看他还能耍什么伎俩。”

    “此事看来不大简单”,想想唐离刚才出现时,在众人瞩目下从容的模样,朱竹清心中既恨他抢了风头,又隐隐颇觉不安,若是此子真是草包,又如何有这等气度,只是这话却不便出口,当下微一点头,也不开言,只将目光紧紧盯住唐离。

    而山亭中的林霞此时却是比其他人更为紧张,她想不到这个往日看来没什么特别的唐离刚才能有如此表现,只是再一听到使君命题出诗,她的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既盼着他能做出惊世之作,又担心他无这才学反出了丑,一时过于担心,握着牙板的手因为用力过度,竟失了血色。

    唐离刚刚坐定,不防使君大人就给出这么个题目,众人等待之时,他脑海中也是心光电火,转动不休。

    “以诗说明自己迟到的理由,这题目出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就算能作出,难道要说自己是因为不知道地点才来晚的?”,心中思量之间,隐听山下禅寺中有晨钟之声断续传来,脑中灵机一动,看向韦使君浅笑吟道:

    终日昏昏大梦间,今朝蒙召强登山。因过林间逢僧话,偷得浮生片时闲。

    他这诗中所说,却是说明晚来的理由乃是因为登山途中遇僧问话,似这等诗会,迟到本是大尴尬事,但经他这样说来,却多了几分出尘之趣与风韵雅致,令人听后只会一笑而罢,断不会再究其详了。

    “噢!尔之晚来竟是因为路遇这兰若寺中山僧?”,片刻之后,依然是那使君率先开言,看向唐离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等他答话,韦刺使朗声笑道:“诗会将即,你却有闲与山僧野话,尔这少年还真是心宽的紧!不过,若无这份豁达心境,怕也写不出‘偷得浮生片时闲’这等佳句来,扶南兄,如此少年在你道学中只怕少见吧?”,一句说完,使君大人又是哈哈一笑。

    “少见,的确少见”,口中答着话,老学正看向唐离的目光却如道学众生员一样,满是震惊。“这……这……那里是那个连《论语》都诵不出来的草包?”。

    人群之中,十五固然是眼睛瞪的大大,而朱竹清却是面色冰寒,一双手也紧攥成拳,从小以来,他无论在那里出现,都是众人的焦点,此时在使君面前却被这个他素来都瞧不起的小子给抢了风头,再加上心中那种被欺骗的感觉,使本就心胸不大的他简直恨怒欲狂。

    长笑声罢,韦使君抚掌开言笑道:“偷得浮生片时闲,诚然佳妙,寥寥七字道尽今日诗会真意,尔这少年好才思!只是你这等年纪,却不知见闻如何?我且问你,今日坐次如此安排,渊源何在,典出于何处?”。

    听使君大人如此称赞唐离,本感震惊的众生员对这个昔日的草包更是刮目相看,一时间,许多人心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莫非此子以前表现尽是装样不成?”,随后再一默诵适才那诗,这个想法也就愈发的坚定了。

    “看不出,这小子如此年纪就有如此深沉的机心”,十五的这句话除使朱竹清愈发愤懑之外,更有了对“拔解”隐隐的担忧。

    亭中的林霞一颗心由刚才极度的紧张到现在满心的欢愉,这中间急转变化,大耗心神,竟使她如长歌一曲般,大有疲累的感觉,亮亮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少年,看他唇边微微一笑,清朗的声音传来道:“晋永和九年,书法大家王羲之束简相邀谢安、孙绰等天下名士四十二人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后此次雅士高会更因一贴《兰亭序》而名传千古”。

    唐离言说至此,见趺坐的韦使君微笑颔首,眼中满是向往之色,心下暗道:“此人倒也有几分名士气度”,微微一笑间续言道:“此次兰亭雅集,与会者既然都是一时风liu,这饮酒赋诗之法自也不同于流俗。”

    兰亭集会在坐众人可谓无一不知,只是这些进士科生员平日都是诵经通典,于这细处,了解的人还真个是不多,此时听到前朝风liu人物典故,都是大觉新鲜,见唐离语带停顿,顿时就有那年纪小的生员一时忘情之下追问道:“有何不同于流俗处?”,一言即出,此子方察觉不对,忙又掩口不说。

    见他这模样滑稽,唐离忍不住又是一笑道:“这兰亭所建,便如今日之山亭,前有溪水宛转环绕,众名士列坐溪畔,以觞盛酒顺水漂流,接到者便即席赋诗,若然能诗,则酒觞再流,若然不能,则觞酒为罚。后人因仰慕前贤雅致,乃多有效仿者,长而久之,遂成‘曲水流觞’,只看今日座次,想必本次诗会定然亦是取法于此,不使前贤专美于前。”

    耳听唐离分说,脑海中浮现幅幅晋时名士高会之画面,众学子一时多是目露欣羡,既为前贤雅思折服,又恨生也太晚,不能亲与此等风liu雅集。

    “尔这少年说的好,我等虽无风liu之才,却应有前贤之志,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诗会,我等也一效‘曲水流觞’之法!来呀,呈上来!”,韦使君注目唐离,大有欣赏之色,而随着他的朗笑声声,便见亭中等候的两位侍女抬酒捧觥而上,至此,此次诗会正式开始……

    ?

    瓯中酒色如碧,入觥堪堪七分。

    韦使君轻挽博袖,自置觥于水中,微微笑道:“今日诗会人数实多,倘若尽循前贤之法,恐是不能。某乃思引入击鼓传花之法”。

    见众士子或是紧张,或是新奇的看向自己,韦使君将手略伸,接过侍女递过的手鼓后,笑言解说道:“白云泉中任觥随流而下,某以击鼓为号,鼓声响起,觥流经何人面前,便由此人赋诗,若不能诗,则自罚酒便是。”

    曲水流觞,使君大人手一略松,便见那只薄胎觥器顺着清浅的碧水缘流而下,入水一半,虽不免歪斜摇晃,却总不倾倒,恰如一只小船儿随波逐流。

    第一次参与如此别致的诗会,众士子们躁动不已,有那一等自负才华的,心中满是兴奋,只希望酒觥能停在身前,容自己在使君面前能一展诗才;而那些自忖才不在此的则更多是紧张,生恐酒觥流过时鼓声响起。片刻的小声喧哗后,白云泉边又重归于寂静,众人一只眼睛固然是紧紧盯住酒觥,而另一只却时刻瞅着那面玲珑的手鼓。

    “学兄,看使君大人神情,此觥怕是要到你这里了!”,抬头向上一瞥,人群中的十五低头小声向朱竹清道。

    “我自省得!”,随意回了一句,朱竹清略整了整袍袖,开始准备起来,说来因家门关系,他与这位出身京兆大族的韦使君也曾好几次见面,再者自忖风仪容貌,自己都是今日与会士子第一,这诗会开篇第一首,舍己取谁?

    事情果然所料,那只酒觥堪堪刚过十五身前,便听手鼓轻击之声响起,看到容颜俊秀、白衣胜雪的朱竹清站起,韦使君微笑一颔首,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欣赏与鼓励。

    老学正见使君大人第一个点起的是朱竹清,顿时一颗心放了下来,抚须而笑,说来这个生员不仅家世,便是容貌风仪式及才学也都属上品,平时又能礼敬尊长、宽待同窗,是以在道学内极得好评,今岁拔解,若无意外,在老学正心中,此子已是必然中选,来日前途实不可限量,既有他第一个作诗,自然不担心会有损道学声誉。

    不仅如此,便是那些生员们对富贵出身的朱竹清也大有好感,此时见他起身,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等他一展才学。

    “呀!好个白衣俊俏小郎君!”,山亭之中,林霞身边捧着琵琶的歌女“狐狸”,在朱竹清站起的那一刻,已是忍不住出言赞道。

    “俊俏嘛!倒也不见得?不过有钱倒是一定的!”,看了身边的花痴一眼,林霞刚说出这句话,便听到朱竹清的清吟声传来道:

    花开浓时人正愁,逢花却欲替花羞。年来知音皆归去,今日形单伴影游。

    这朱竹清也端的是好心机,此时所吟,隐隐便是应和适才使君大人所作,做为诗会正式开始的第一篇,这个马屁着实拍的极见玲珑巧思。

    诗即吟毕,听者喃喃念诵的同时,也都将目光聚集到上首,似此等诗会,尊者不先开言,其他人断不会抢上品评。

    趺坐斜依,韦使君漫不经意的用手拨动着清亮的山泉,沉吟片刻后,才见他展颜一笑道:“有心了,此诗最妙处便在这一个‘浓’字,多日不见,竹清贤侄炼字功夫又有精进,不错,着实不错。”

    使君大人既然开了口,而且称呼的还是如此随意,下边一时和声如潮,尤其是那十五,夸赞声更是响亮。口中边叫,他犹自斜眼挑衅的向唐离看去。

    正是这一片叫好声,使朱竹清的脸色好了许多,若有若无的瞥了最下首处的唐离一眼后,他才拱手为礼道:“多谢使君大人夸赞”。

    唐离看到十五及朱竹清先后两个眼神,也只是随意一笑而已,他胸中所藏皆是名篇精华,若是单论鉴赏品味,适才那首和诗,其实远远算不得佳妙,只是他今日本无心与人别苗头,是以也如其他士子般,抚掌赞了几声“好”字。

    随后酒觥再流,其间有罚酒的,自然也有作诗的。只是这些小生员虽然渐知使君大人好疏淡韵致之作,并也努力的向这一方向靠拢,但他们作出的诗,虽然大多规矩平稳,却并没有太多出奇之处,倒是那韦使君却真个好风仪,一一品评,总能找出其中闪光处,加以鼓励,只让这些生员们激动的面红耳赤,至此,唐离才真正明白,原来这等道学诗会,本就不是真正的文人雅集,不过是使君大借此机会涵养文士罢了,说来,这也是他施政的一个方面。

    时光渐逝,自第二十瓯之后,但有作诗者,使君却不令即口诵出,反是令自取书笔不署名以记之。

    “棋亭画壁!”,唐离正自琢磨着使君大人的意图,忽听一声花鼓响起,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却原来,那只薄胎酒觥正在他身前的溪流中滴溜溜打着转儿。

    感受到山亭中一道灼热的目光,唐离向她微微一笑后,自接过侍女手中纸笔,录诗一首。

    韦使君见唐离书写完毕,遂朗声一笑道:“天时渐晚,即刻起,凡欲为诗者,尽可取笔自录”。

    不一会儿的功夫,凡是自忖才学者都已录诗完毕,那韦使君也不拆看,但将林霞、狐狸等数名歌女唤过道:“尔等以唱词为业,现下但可将这些生员们所作取过,随意取舍,自择心意而唱便是。”

    诚如唐离所料,韦使君最后采取的果然是棋亭画壁之法,任这些歌女品出其中忧劣。

    这等作法又引来众人一片好奇,一时间背身而坐者纷纷转过身去,目注山亭,看这几位歌女到底会选中何人所作。

    约半柱香的功夫后,就见一身材高挑儿,风情诱人的歌女手执琵琶,上前向众人福身一礼后,缓缓拨弦,脆声道:

    江上年年春早,津头日日人行。借问山阴远近,又闻薄暮钟声。

    这面容风情酷似狐狸的歌女刚一开口,就听人群中十五口中暴出“朱学兄”三字,而那朱竹清虽面色不变,但眉眼间的喜意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这首诗乃是他适才俯身眺望汉江时有感而得,用字自是讲究,风格也最为投合使君所喜,自负必能出彩,此时果不其然。

    待歌女狐狸刚一唱罢,众人纷纷又是喝彩连声,若非这只是第一曲,使君大人只怕就会摘下做为此次诗会奖品的佩玉相赏。

    一时聒噪完毕,才见第二个女子袅袅上前,只是看他眉眼间的神色,似是对自己所选不太满意,如此一来,歌就难免唱的艰涩,饶是如此,那被选中的士子也是兴奋不已,看向这歌女的眼神,满是知音得觅的激动。

    只因这作诗者多是道学学子,佳作毕竟不多,随后两个歌女上前,也如刚才般,只是勉力而为,即便如此,她们一曲唱完,也仍然能得彩声一片。

    “这不是唐草包的表妹吗?怎么会是个歌女”,适才不曾注意,此时等最后一个的林霞移步上前人群中的十五顿时诧异说道。

    “此事怕不简单,且听她唱的究竟是什么?”,朱竹清斜眼一瞥唐离,见这个今天大出风头的少年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林霞,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道。

    这林霞却与前四女不同,并不曾捧着琵琶等乐器,只在手中轻挽着一具牙板,等众士子安静下来后,才见她轻轻一扣,脆响声中启唇唱道:“天平山中白云泉……”。

    林霞开口唱出第一句,朱竹清听不到如刚才般的喧闹声,顿时心中一动,向唐离看去时,正见他意态安然,却眉眼间轻含笑意。心中已知答案,当下冷哼一声,凝神细听。

    天平山中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在人间。

    无心分辨这林霞歌艺如何,朱竹清刚一听完四句,顿时面色微变,他并不以为自己刚才那首就比唐离这首差,但他早知韦使君所好,只听到这句“云自无心水自闲”,已是忍不住心下暗叫:“不好!”。

    他心底这两字刚出,就见水洗石上趺坐的韦使君蓦然正坐,忘形抚掌赞道:“好,好个‘云自无心水自闲’!大得自然之真趣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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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申请休息一下,以便调整状态.今晚第二更,及明天中午一更取消,明天晚上七点左右恢复正常更新,请书友们谅解!!!

    …………………………

    使君大人既已出言而赞,其他人自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应者多起,皆众口赞好不绝。

    “你叫唐离?”,招手示意唐离并朱竹清上前,使君大人复又细打量他一番后,微微一笑道:“听扶南兄说,你是由郑金州书荐而来?”。

    “小子唐离,适才迟来,不知是使君大人上坐,多有失礼,俯请见谅!”,这位韦使君风仪俊雅,唐离也极是喜欢,是以这点头间的拱手一礼,确是发自本心。

    见唐离年纪既小,但面对自己却全无半分拘谨束手之态,韦使君微笑一点头道:“子文兄世家高门,识人眼力果然不凡。”,一句说完,他复又将适才之诗轻吟一遍后道:“‘云自无心水自闲’,这诗的确是作的极好,有出尘意趣。只是,‘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在人间’这两句却是很不相宜!夫子曰:‘邦有道则仕’如今我大唐明主当朝,国势极盛,正是好男儿昂扬奔流之际。以尔之年纪,又是在道学进学,正宜奋发振作才好!所谓立天下志、封万户侯,舍我其谁?青莲供奉这两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尔当牢记在心、反复吟诵才好!”。所谓言为心声,韦使君见此子诗中分明有遁居避世之意,爱赏其才华之下,不免多说了几句激励劝勉的话语。

    那一旁站着的朱竹清适才听说唐离是由金州刺使书荐而来时,已是面色微变;此时再听韦使君这寄意遥深之语,更是心中大动,此时的他对于这个昔日的“草包”同窗已全无轻视不屑,更多的却是突然涌起的“忌惮”。

    “生员当牢记使君教谕!”,无论唐离心中所想如何,但对韦使君这份殷殷关爱之意却是感激良深,是以这躬身一礼就显的分外真诚。

    “好好好!今日诗会得遇一少年才俊,诚然是为大乐”,伸手虚扶唐离,韦使君哈哈大笑声中解下腰间双鱼佩饰道:“道学之中,当以你二人才学最高,还望尔等今后能相互砥砺,异日便如同这双鱼一般,龙门得跃,扬名帝京科场,光耀我州士林!”。

    “多谢使君大人见赐!”

    “恩,且好生努力!昨日观‘朝报’,贺礼部不日将离京巡查江南各道学政。此老爱才之名播于四海,最爱奖掖后进,便是连青莲供奉,也因得他‘谪仙人’三字之赞而名传天下。既然视察江南学政,此老必会至我襄州,尔二人身为道学翘楚,本使自会安排你等陪宴,只是能否把握良机,却看尔等自身了。”略一挥手为礼,韦使君微微笑道。

    “贺侍郎将要巡查江南?”,旁边站着的老学正闻言,精神一震,面露喜意向唐离二人道:“国朝惯例,以礼部侍郎领科试主考;贺老大人身为礼部副贰之臣,既总管天下学政,又是科试主考官,更可喜者,此老最得当今陛下爱重,当日李青莲便是得他保荐而入为翰林供奉,若是汝等在赴长安科举之前得侍郎大人看重,于异日功名前程实大有助益,如此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听到如此消息,不说朱竹清,便是唐离心下也是大感激动。前些日子刚听过《酒中八仙歌》,随后就有机会见到这位“知章走马似乘船”的老人,实在是大缘法。

    韦使君见两人强压激动的神色后,忍不住又是一笑,随后才轻一挥手,在老学正的陪同下,长袖飘飘而去。

    目送韦使君走远,又是片刻静默,唐离微一扭头,恰与朱竹清双眼相对,虽短短一瞬,却有光石电火撞击闪动。

    “数月不鸣,一鸣惊人!唐学弟心性之深,愚兄也是望尘莫及呀!”,低头间,朱竹清看着手中晶莹光洁的鱼饰,语带笑意说道。

    看不到他的脸色,侧身过来的唐离,也是微微一笑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学弟今日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一鸣惊人,如何敢当?倒是朱学兄不仅学贯《五经》,所吟诗作更是才华横溢,实是让人羡煞呀!”。

    这一句说完,抬起头来的朱竹清与唐离相视一笑后,略一拱手,便转身向十五走去。

    “学兄,跟这草包有什么好说的?”,见朱竹清走了过来,十五当即迎上前去问道。

    “‘云本无心水自闲’能吟出这等诗句,他真是个草包?”,注目正向歌女走去的的唐离,朱竹清这句话说的既淡且轻。

    “那便又怎的?看他那装束穿戴,也不过一破落户子弟,纵然有三分才学,又能有多大出息!那里值当的学兄如此看重。”,十五满不在意道。

    “破落户子弟?破落户子弟能得金州使君亲自书荐?可巧的是,这使君还姓郑,荥阳郑!”,最后三字,朱竹清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一般。

    “荥阳郑!”,口中念诵着这三个字,十五脸上的不经意已彻底消失,片刻之后,才见他蓦然色变道:“那今岁‘拔解’……我可是听说,当初这小子初来道学,学正大人可是多次探问过他学业的!”。

    十五这句话使朱竹清的脸色愈发的阴沉,“此事我知道!此子如此隐忍,没准儿就是出自那老狐狸示意!本岁拔解名额只有两个,一个早定给了本道李观察使内侄,这谁也动不了!至于另一个嘛!难道我便拱手相让不成?”,语至最后,他那俊秀的脸上竟隐隐有了狰狞之意。

    “若这小子真与荥阳郑氏关系非浅,倒的确是……”,十五话刚说道此处,突遭朱竹清冰寒的眸子一瞥,顿时转口道:“无论如何,小弟总是支持学兄的,只是不知我兄有什么打算,要不再找我那表兄……”。

    “此事不可!”,刚一听到这里,朱竹清断然拒绝道:“唐离身份暧mei!今日又得韦使君看重,加之礼部侍郎贺知章即将南来,现在时机太过敏感,若再用旧法,没准儿就会引火烧身”。

    “贺侍郎要来襄州?”,身为道学生员,十五自然知道贺知章的身份及在诗坛士林的影响力,此时陡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随后他又跟上续道:“学兄,这可是天大的机缘,万万不可错过,只是小子既然不能打,又该……”。

    “老学正那一块儿,我自会请家伯父出面”,冷冷看着山亭中正与那歌女说笑的唐离,朱竹情沉声道:“至于你,去找你那表兄,务必要将这个女子所有的一切消息都给打探出来,他既身在公门,这事儿应该不难办吧?”。话声刚毕,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自在唇边浮现……

    ?

    室外星月晦暗,室内一灯如豆

    灯是江南最为常见的鱼油灯,明灭跳动之间,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传来。

    灯下有一纸素简,灯前有一个少年。

    少年一如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已经许久未动,他的眼睛竟似已凝固在素简上那首兰花体书就的小诗上: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喵……呜……”,良久,良久,一只夜猫的凄叫声惊醒了沉思的少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素简,喃喃念诵之间,一声轻叹悠悠而出,“阿霞,你究竟在那里?”。

    少年自然便是唐离,诗会后的第三天中午,当他一如往日回到赁房处的小院时,却不再听到那熟悉而温馨的“叮当”声,随后这几日,林霞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影,剩下的便只有这一纸书简。

    再次凝注书简,这仅仅是试探?还是逼宫?这个问题,唐离想了许久,却始终难以定论。

    “只问仙郎有意无?”,这七字之重,重逾千斤!

    客居寂寞,加之与林霞脾性相投,两人又是日日相处,唐离后世今生第一次意义上的初恋来的离奇而猛烈。

    唐离毫不怀疑自己现在对林霞的感情,但是仅仅相处四月,就突然接到这样婉转逼婚的诗简,却依然让他一时方寸大乱。

    结婚!怎么结?且不说他心中毫无心理准备,便是真有此心,以他现在的状态和条件,又该怎么结?

    身处道学,却突然要结婚,母亲的反对且不说;钱物匮乏也不说;单是郑家该如何交代?

    郑怜卿自始至终未曾对自己流露过半点感情,当日自己辞别金州她也不曾前来送行,在唐离以为,昔日他对这位白衣女子的心动,不过是一场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的chun梦!从这点来说,他对这个可怜女子虽然抱有深深的遗憾,却不曾愧疚!

    然而,对送他前来道学的郑使君及郑老夫人,倘若自己一次科场未上,便已另娶新妇……仅仅是想想,唐离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自己真如此作为,毫无疑问是在郑老夫人母子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巴掌,甚至不用多想,唐离也知道视声名重于生命的郑氏该如何作为,自己改变身份的努力先且不说,但母亲和蝈蝈,身处金州的她们又将遭遇怎样的生活?

    考不取是自己能力不够;但未曾上考场即已另纳新妇,却是背信弃义,唐离不想,也实在不能这么做。

    但是,眼前这张素简,又该如何回复才好?前时那封解说其中关节的回书并没能劝回林霞,甚至连答书也没有!倘若自己不答应婚事,她是否就再也不会回来……想着想着,唐离的眉头又已皱做一处。

    …………………………

    这是一间雅致的闺楼,楼中的帘幕与沙帐都是上品细容,雕花的梳妆小几上,两支红色的蜡烛轻轻摇曳,将小楼照的透亮的同时,也为闺房中增添了几分富贵与温暖之意。

    室外星月晦暗,室内,却正有一个淡黄衫子的少女懒懒慵扶着梳妆小几,看着无言垂泪的红烛愣愣出神,呆呆的眼眸中,希望的明亮与失望的灰淡交替出现,一如她那焦躁而恐惧的心。

    “喵……呜……”,良久,良久,一只夜猫的凄叫声惊醒了发愣中的黄衫女子,摇摇头,她正欲起身时,却听门口处“吱呀”一声,走进个容貌风韵都极似狐狸的女子来。

    一见是她,黄衣女子猛的起身上前,满怀希望的问道:“狐狸姐姐,他回信了吗?”。

    答案照例仍是摇头,黄衫女子见状,适才还是明亮无比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人也开始摇摇晃晃,似是站不住了一般。

    眼中一抹痛苦的神色闪过,狐狸抢上前去搀住,面做愤恨道:“姐姐刚谴小厮去看过,阿霞你那房中并无回书,而对面唐离房中,念诵经书的声音却是老远都能听见,妹妹,他……他……竟然全不将你放在心上。”

    身穿黄衣的林霞闻言,脚下愈发的不稳,纵然是被狐狸扶着坐于胡凳,却似全身都没了骨头一般,软做一团。

    轻抚着林霞的黑发,脸色被帘幕阴影遮蔽的狐狸轻叹声中幽幽道:“多情女子负心郎,自古如是,三天了,妹妹,你就听姐姐一句劝,忘了他,忘了他吧!”。

    “忘了他,忘了他……”,林霞身子软做一团的身子猛的一硬,口中无意识的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才见她蓦然起身,嘶声道:“不会,阿离不会的,我要去问他,我一定要去问他。”

    “莫非你连姐姐的话都不信了?”,狐狸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止住了林霞前冲的脚步,茫然扭头看去时,却见这个素来笑颜如花的女子此时眼中已是泪痕宛然。

    “阿霞,你我六岁同进本城教坊习艺,十年来情同手足,姐姐何时可曾骗过你?”,见林霞光面上犹自迟疑,狐狸凄然一笑道:“妹妹,你且坐下,听完姐姐这话,若是还执意要去,姐姐绝不拦你。”

    “姐……”,见狐狸如此,林霞张口说了这一个字后,下面的话终于没有再说,却依言收了脚步,复又坐下。

    随手拖过一只锦凳,狐狸傍着林霞坐了,注目梳妆小几上摇曳的红烛,幽幽声道:“妹妹可曾记得福娘这个名字?”。

    “福娘!十五年前的那个‘玉观音’?”。

    “正是,国朝百年,若论襄州声色之盛,实以福娘第一,这位前辈身材曼妙,慧俊婉转,调笑无双,更以其肤理玉色,是以得花名为‘玉观音’,当其极盛之日,可谓艳压一道,不说江南,便是帝京中也有人慕名千里而来,跟妹妹极其相似的是,这位前辈不仅也是隶身贱籍,而且也如同妹妹般,曾经死心塌地的欢喜过一个贫家少年士子”,便只这最后两句话,立时引来林霞的追问。

    轻轻抚着林霞流泻的黑发,狐狸缓缓苦笑道:“前辈那时也该是妹妹这般年纪,而他欢喜的那个贫家士子,也如同唐离般俊秀多才!当日两人也是一见倾心,相处时日既久,福娘陷身其中,竟有了从良相嫁之意。”

    “然后呢?”,由福娘想到自己,林霞追问的愈发热切。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士子开言,福娘终于忍不住送过一封便简相问!”,这一次,狐狸却不等林霞催问,已是脆声清吟道:“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啊,原来这首诗竟是福娘前辈所作!”,至此,林霞已经彻底沉入了这旧事之中,恍然自己就是福娘,而那士子则化作了唐离,一声讶叹之后,她半是急迫,半是忐忑的问道:“那……那士子又是怎么回答的?”

    一声冷哼,狐狸的面色突然变的冰寒,片刻后却又是凄然一笑道:“‘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这便是那士子回答福娘前辈的话了!”。

    “啊!”,以手掩口,林霞面色急变。

    “郎君负心、女子痴情!可叹福娘纵然艳冠江南,却终究如妹妹般是个舍不下!听了那士子的话,竟然啜泣求恳道:‘某幸未系教坊籍,郎君若有意,赎身之费,妾当自办。’”,语至此初,狐狸的声音越发寒幽,“当其时也,福娘声名正盛,等闲人物欲见一面而不可得,但堂棠‘玉观音’拜伏于地求肯那士子,换来的却不过是一首和诗。”

    耳中听着狐狸的诉说,林霞的脸色也越发的苍白,手中的汗巾子也是越绞越紧。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低沉吟出这手诗来,狐狸言语一顿,一声长叹后,才又幽幽开言道:“枉福娘姐姐才色无双,只因身为歌妓,便得这士子如此轻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女儿家一日身为歌妓,便是你如何守身如玉,在那些士子们眼中,也是如同泥中莲子,狎玩可以,但要想明媒正娶的被‘移入家园’,却是再也休想了。昔日你浓我浓,情深意浓,但一日听到婚嫁二字,却都色变急急拂袖而去。那士子如是,今日唐离又何尝不如是?”。

    “不,阿离不会的”,突然而起的一声叫喊穿透窗扉,划破暗夜,听来分外凄厉。

    “他若不会,为何三天不见一份回书;他若不会,你都走失三日,他为何还能安心诵经?”,口中边说,狐狸一把抓住林霞的肩膀,厉声道:“妹妹,醒醒吧!那唐离与这世间无数薄幸男子决无差别,现在他不知道妹妹你隶身贱籍已是如此,若是改日知道你骗她更将如何?再说,他既无钱又无势,纵然有心与你相好,又拿什么来为你脱籍,为你赎身?”。

    “他会考中进士,他欢喜我,他一定会为我脱籍的?”,一把挣开狐狸,面色苍白的林霞如受伤的母兽般,吼着说出这句话来。

    嘿嘿一声冷笑,退后两步的狐狸寒声道:“今科乡贡生名额绝无唐离,他凭什么中进士?十五岁,你死心塌地的小郎君现在只是十五岁,男人心、天上云,纵然有一日他能赴京中的进士,见惯繁华之后,还能记得你这一个襄州歌女?他会放弃王公亲贵家的小姐,冒自污声名的危险来娶你,林霞,你醒醒吧!”。

    这句话如同一支利箭,堪堪击中林霞心中最为柔软的角落,面色惨白,眼神无光,虽然口中犹自呓语连连:“他会的,他一定会的”,但声音终究是越来越小……。

    见她如此,眼中的愧疚之色愈浓,悄然走上前去一把拥住林霞,狐狸也是怆然道:“福娘遭那士子拒绝,最终郁郁而死,妹妹,姐姐实在不忍看你落得个如此结局!自六岁与你相识,我便知你心性柔弱,这些年为保住你那清白身子,你强扭着性子做泼做强,已经撑的太辛苦,今天就哭出来吧!忘了过去,忘了唐离,好生哭一场就是!”。

    无言静默,良久之后,才听一声呜咽蓦然而起,这哭声是如此的绝望,又如此的悲痛,到最后,连狐狸也被激的心酸不已,相随而泣……

    …………………………

    看着自己绣榻上倦极而眠的林霞,狐狸已经这样站了许久,直到门外轻轻的踏脚声将她惊醒。

    缓步走出闺楼,入眼处,狐狸见到的便是那个永远白衣胜雪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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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已安抚好了?”,刚刚走出楼门,狐狸就听那白衣人开口问道。

    “是”,回头瞅了一下身后的楼门,狐狸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那就好!记住,这段时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与唐离见面。”,虽然夜晚楼门处的光线极其晦暗,狐狸还是能看到白衣人唇边一闪而逝的笑意。

    “阿霞死性的很,只怕时间长了,我也拦不住她。”,接着幽暗的光线,狐狸的眼神半刻也没有离开白衣人那俊秀的脸庞,再次回首看了楼门一眼,她似是感到寒冷般,脚下悄然向前走了两步。

    见她靠近,那白衣人眉头皱了一皱,眼眸间深深的厌恶之意一闪而逝,但脚下终究还是没动。“我已接到急脚递自京中快马而来的传书,老大人已经于昨日动身南下,帝京离襄州不远,时间不会很久的。”,抬手轻轻一指楼下,他那低低的声音续道:“我带了两个人来,就隐在楼下,如果安抚不住,你可以叫他们上来。”

    “不说话,只让他们远远见一面也不行吗?”,狐狸摇摇头,但始终甩不去林霞那心伤欲死的呆滞眼神,沉默片刻后,她才轻声问道。

    “不行!唐离这几日已经是情绪低沉,再过几天,必能拖得他心志大乱!这个时辰,不能出任何差错。”,许是感觉到自己语气太重,白衣人随后又低声温言道:“这几日你多辛苦些,一等事了,本公子绝不食言。”

    “那林霞……”

    “改日晚间,只要那支曲子唱完,有人会给你们放良文书,接到文书后,自然有人送你们星夜离开襄州,从此海阔天空,尽可去得!”

    “公子……你不会骗我们吧!”,眼见目的即将达到,激动之下的狐狸忍不住上前拽住白衣人的衣袖问道。

    见狐狸沾上身来,白衣人眼中的厌恶之色愈浓,“骗你们!我朱竹清不屑为之!”,虽然声调低沉而急促,却依然难掩其中的自负之意。

    低头瞅了瞅狐狸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朱竹清再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低声说了句“此事你谨细着办就是,记住,唱完那支曲子,此事才算最终完成。”后,便抬脚下楼而去,晦暗的月光下,只见他不住拍打着自己的衣衫,似乎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一般。

    ………………………………

    天气闷热了许久后,终于在惊雷闪电交加中,下起了瓢泼也似的大雨。

    襄州道学放了下午学的生员们,都聚集在檐下,边嬉笑打闹闲话,边静侯着急雨停止。

    “看,快看”,生员中,一人的悄声低语,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那个前几天在诗会中突放光彩的前草包。

    “出什么事儿来,连续七八天,这唐离就跟患了失心疯一般!哎……你看,你看……”,似乎丝毫没觉察到众人的注视与天际倾盆般的大雨,麻衣少年抱着手中的青布包裹,就这样毫无迟疑的走进了漫天风雨之中。

    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大雨便彻底湿透了他的全身,但唐离竟是恍似未觉一般,虚浮的脚步也没有半分改变,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漫天风雨之中,他的身影看来是如此的心酸与凄凉。

    “看他那傻样儿!真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个情种!”,书厅中,十五目送唐离出了道学,嬉笑声中,侧身说道。

    “初经情事,正你浓我浓的时候,心上人突然不见了,这事儿初时还能忍,越是拖的时间长,他就越是难受,倒也不奇怪!”,唇边撇过一丝冷冷的笑意,朱竹清讥诮声道:“不过我倒佩服他能耐的住脏,初经情事居然就找上个婊子,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命惊人!”,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引来十五大笑连连。

    …………………………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走进赁房中,唐离就这样湿淋淋的坐在了书几前,呆呆的看着那张便简发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停雨住之际,天际浮云尽散,露出那一弯如经水洗般,分外皎洁的明月来。

    “蓬蓬蓬”三声叩门,唐离并没有起身,随后不久,就见门闩处传来“毕剥”声响,一个大头细身的半大孩子走了进来。

    看了看内房中枯坐的唐离,又瞅了瞅墙角处的那件麻衫,大头孩子第一次改变自己的脚步,没有向前,而是向左走来。

    “胡……胡饼……热……你……你吃……”,断续的话语,唐离眼前出现了一只乌黑的小手,而小手上,却有两只犹自微微冒着热气的胡麻饼。

    “我不饿!你吃就是”,看着半大孩子呆呆的眼神,唐离冰寒的心中升出丝丝暖意,只是这个笑容,依然是如此的勉强。

    放下胡麻饼,半大孩子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见他手提一个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布袋又重新走了进来。

    “幻……幻术……看……”,蹲在地上,半大孩子在袋子中鼓捣了约半柱香的功夫,起身向唐离说了这么一句后,就见他双手一搓,室中猛然有一股薄薄的烟雾腾起。

    这烟雾着实奇怪,并不是立即消散,正在唐离一愣的当口儿,就见那烟雾中蓦然幻化出一只长耳短尾的兔子来,这只兔子刚蹦了两蹦,又蓦然变做一只麋鹿,正低头优雅的梳理着自己的毛发,随后,或变山鸡、或变猿猴,都是如同真物一般,令人啧啧称奇不已。

    牢牢盯着不断翻腾变形的双手,那双一直呆滞的眼睛,此时却亮的可怕,只看他脸上的专注神色,使人难以想起这仅仅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幻术表演持续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在大头孩子几次努力想要同时幻化出两种动物均告失败后,烟雾慢慢消散,不见了兔子,不见了麋鹿,也不见了鸡,不见了猴儿,室中一切复原如初。

    看到唐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眼神又恢复呆滞的半大孩子低下身去,无比小心的收拾好布袋,一如往日,去墙角拿了那件厚麻衣,无言出房去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几日,最震动道学的消息,就是本朝第一老臣,礼部侍郎、知贡举贺知章老大人官驾即将到达山南东道襄州。

    贺老大人到达前夜,襄州青楼芙蓉园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晚的事情出不得一点差错!阿三,马车准备好,等那个贱人一唱完,立即就将她们送走,不要有半点耽搁!”,端坐在一间花房中,朱竹清向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丁吩咐道。

    “奴才办事差不了,公子尽管放心就是,只是……真要给她们放良文书?万一……”。

    “对两个婊子失信,本公子还不屑为之!”,嘿然一笑,朱竹清续道:“为保万一,阿三你一路跟着,直到明晚再放她们自去,至于以后,你以为狐狸这贱人敢回来?能回来?”。

    阿三正要说话,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另一个气喘吁吁的青衣下人跑进来道:“公子,那小子已经被引来了。”

    “好,阿三你去看着那两个贱人别出屋子,尤其别让那个林霞看出门道来,一听到敲门声,就让她开唱,唱完立即拉走,不能有半点耽搁”,看阿三应声而去,朱竹清喃喃自语声道:“唐离,你已心志散乱,今晚再受这温柔一刀,本公子看你明日还怎么跟我争……”。

    …………………………

    “姐姐,唱歌就是,干嘛还要塞住耳朵?”,淡黄衣衫如旧,眉眼间几无生气的林霞看着狐狸撕破了汗巾子,怏怏言道。

    “妹妹,今日这个也是感怀福娘旧事的豪客非等寻常,只要你唱的好了,他就会为咱们脱籍,实在是干系重大。妹妹你近日精神不济,姐姐这样也是让你莫要分了心思,好生把这曲子给唱的让人满意。

    此时的林霞已是心如死灰,闻言也懒的再说,一任狐狸上前施为。

    …………………………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功夫,唐离的身子愈发的瘦削了,疾步走进芙蓉园明月厅,却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神一黯的他正要张口,忽听不远处牙板轻击,随后一个低沉的女声哀哀唱词道: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只听到这唱词的第一句,唐离已是全身一震,口中急叫一声“阿霞”,他已循声冲了出去。

    无奈这芙蓉园花厅的设置乃是循着九九聚数而成,曲折繁复的紧,唐离即是第一次来,此时又是心下大乱,一时竟是找不到正确的路途。

    正在他惶急奔走之间,就听那唱歌的女子牙板节奏一变,语声愈发低沉的变词唱道: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待唱到“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时,声音渐低,却又细而不断,声音极度沙哑之下,竟偶有啜泣之声夹杂,听来实在让人伤悲。

    “阿霞,阿霞!”,口中悲呼不绝,唐离拔腿奔走,身后不远处更有四五个芙蓉园中护院紧紧追赶着他。

    歌声停歇,隐隐的抽泣声后,复听牙板再次敲响,几乎是语不成声的歌声传来道:

    久赋恩情欲脱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无移栽分,从此分离莫恨人

    歌唱之人极度心伤,半泣半歌之下,这首曲子本就唱的模糊,犹是如此,到那“泥莲既无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一句时,仍是难以为继,一遍唱完,按惯例的第二叠刚唱出“泥莲”二字,牙板散乱之下,适才的半泣已化为连串的呜咽,曲未尽,歌已绝……

    “阿霞,我娶你,我一定娶你”,嘶哑着喉咙刚刚吼出这句话来,唐离身子一窒,已被人扑倒在地。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急怒之下双眼充血,唐离挣扎间向前嘶吼叫道:“阿霞,我娶你,出来,我现在就娶你!”。

    纠缠了约半盏茶的功夫,这四个护院竟按不住双眼血红,势若疯狂的唐离,手脚挥动间狂冲而出的他踢开房门,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阿霞,阿霞……”,沙哑的咙间发出无意识的喃喃声,陡然被人抽空了力气般的唐离颤抖着捡拾起地上那具牙板,愣愣片刻后,一股急气攻心,口中呼吸一窒,脑中昏沉一片……

    …………………………

    不是我故意要如此,只是写着写着,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两天书评区批评不断,我也都已看到。如果给大家带来心情不爽,叶子万分抱歉。所幸这章过后,郁闷的章节已经基本结束!!!且看以后吧!

    写的大家不满意,不敢提票的事儿,只希望大家还能支持我!致敬意!

    另:今天是两章合一,晚上有点事情,明天中午更新,请谅解。

    ?

    一股浓烈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使刚刚醒来的唐离鼻子一痒,随后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他才是生生将这个脱口欲出的喷嚏给憋了回去。

    “关关,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小兄弟,我可是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藏这么紧,别不是……”,听这说话的声音着实年轻的紧,大约总不过二十岁上下。

    “这是那儿?关关,她怎么来了襄州?”,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唐离已是彻底醒过神来,随即,心中一股巨痛传来。

    “好你个花鸳鸯,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关关那熟悉的沙哑声音传了过来,“这少年叫唐离,以前在金州时给我做过几个月的萧师,别看他小,上次挑牌子的时候可全靠了他”。

    “他,伴萧?”

    “正是,此次来襄州,我本还指着阿离能给我伴萧,谁知却遇上这事,哎!”,语声稍停了片刻,才听一叹之后的关关续又说道:“阿离以前本是个极疏淡的人,看着对什么事儿都不太上心的,怎么刚过了五个月的功夫,就成了这模样,刚看到他的时候,我还真不敢相信。”

    “阿离,阿离!叫的多亲热呀!”,那女子调笑了一句后,许是看关关神色恼了,才轻笑一声说道:“疏淡!本城刘七郎,一妻两妾三十多的人了,整日个子曰诗云的道学君子样儿,遇上咱这芙蓉阁的碧桃,还不是闹的要死要活。男人哪!一遇上这事儿,就是个心如死灰的和尚,也能挑起三尺火来!更别说他这年纪不过十四五,第一次遇上这事儿的雏儿。再说了,招惹上狐狸的,还能闹个好儿!”。

    “狐狸?”,听到这怪异的名字,关关忍不住讶声道。

    “就是刚才护院儿说的那个。这小浪蹄子也是个贱籍,但不入行院,天天打着个卖艺不卖身的幌子四处勾人,这襄州城里,吃她苦头的人多了,偏生她每次勾人,到最后都不收拾干净,喜欢弄个看似无情还有情,不尴不尬的结尾,坑的人苦。你这唐离不是第一个,断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就因为这,得了个花名叫‘狐狸’,这下她走了倒好,襄州城里也能清净上几天。”,快嘴说了这么多,这女子一顿后,复又“嗤”的一笑,“要说你家这唐离还真是傻,人长的俊俏,又是个道学的清白人儿,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就看上了狐狸!其实,无论逛行院还是召跑单,不都是图一乐子,你给多少钱,我卖多少笑,那还能真个当了真!若人人都象他这样,那咱们姐妹还要不要活了!不过这样也好,人不经这事儿,他还真就醒不过来,哭过闹过,睡一觉起来,也就算修行好了,这以后!那颗心还真就跟河南道的和尚们一样,是刀枪不入了。”

    “就你嘴多,说的这么无情无意的”,没好气的啐了她一口,关关沙哑的声音复又一叹道:“以前相处几个月,我原想着阿离虽然小,倒是个洒脱的疏淡人,没想到,一沾上个情字,还真就这么认真。不过如你所言,他这年纪,经经这事儿也好,要不将来真到了长安,满世界花红柳绿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到那时要真出了什么事儿,他家那老娘可就真没法儿活了!”。

    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听着这段对话,唐离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林霞……狐狸……骗子……真的……假的……”,脑海中反复交替的都是这几个词儿,连日心力憔悴,不知何时,竟已是朦胧睡去。

    …………………………

    “阿离,你醒了”,第二日正午时分,唐离刚刚自床上坐起,就见满脸惊喜之色的关关疾步跑了进来,看她云鬓高梳,头上的金不摇簪子却簪的歪歪斜斜,分明就是梳妆到一半儿的时候,得了消息立即就跑过来的。

    “关关姐,什么时候又流行起鹅黄半敷妆了,不过,还真是好看的紧!”,面色光霏月齐,淡然中带着一丝亲切的唐离微笑道:“对了,你怎么也来了襄州?”。

    唐离这与旧日一般无二的淡然一笑,还真让关关吓了一跳。

    “阿离,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关关姐你,怎么也来了襄州?”。

    再次看到唐离脸上那淡淡的笑容后,关关顿了片刻,才长吁出一口气来,眉花眼笑道:“浮生一场大梦,梦醒了,阿离还是阿离,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不过若不是你昨晚傻呆呆那样子,姐姐也不会着人将你扶到这儿来!”。

    一句话说完,关关才省悟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又捂住了嘴。

    “浮生一场大梦,梦醒了,阿离还是阿离!关关姐你既然都说了,还顾忌这许多做什么?”,倒是唐离却是半点异常都没有,微微一笑间,更将关关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见唐离似乎真没有什么异常,关关随意依着花几坐下,浅浅笑道:“朝中礼部贺侍郎巡视江南学政要来襄州,听说这位老大人是个好诗酒歌舞的老名士,本道观察使长史就行文下来,要各州善歌舞的姐妹们都来奉承,这不,姐姐就来了!可巧,昨晚寻思着要在花鸳鸯这里落脚,可可儿的就遇到了你。”

    “噢!时间定在几时?”。

    “贺大人下午到,宴会是在晚上。”

    “噢,晚上!那倒还有时间,小弟现在肚子空空,这事只怕还要劳烦关关姐了,等吃完饭,我正好与你一起过去。”,隔着花几在关关对面坐下,唐离微微一笑,径直叫起饿来。

    “阿杭,去厨下端份饭菜上来”,扭头向外吩咐了一句,关关满脸惊喜道:“一起去,一起去,有了你伴箫,姐姐没准儿再次能出个大彩头!”。

    “我要随襄州韦使君一起”,见自己一说,关关脸上露出怅然之色,唐离遂微微一笑道:“不过,饮宴的时候我肯定也能有个位子,我带上箫,到时候你直接点我的名字给你伴萧就是”。

    “我点你……这……这不合于礼吧!”,想到自己的身份,关关这句话就说的犹犹豫豫。

    正说话间,就见阿杭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小丫头一见唐离,眉眼一弯,顿时露出个憨憨的笑容。

    “阿杭,好久不见了”,看到这个熟悉的笑容,唐离心中一暖,伸过手去,一如旧日般拉了拉她的小辫。

    “现在是午后,厨下没什么好东西!这儿又不是金州,小婢也不好让他们再做,阿离,你先吃着”,几月不见,阿杭的嘴倒是更能说了一些,只有那笑容,还是憨憨的没什么变化。

    “这就行!”,五月不见,又是身在异地,三人之间感亲切,唐离也不多虚礼,拿起碗筷,边吃边道:“贺礼部还有个自号,叫四明狂客,这位老大人不拘俗礼那是天下知名的,你直接点我就是,他肯定不会生气,没准还能得他夸赞!对了,今晚是歌是舞?”。

    “这才多久不见,看你瘦的!多吃点那羊肉炙好生补补”,顺手将盘又向唐离面前推了推,定下心来的关关笑道:“姐姐本怕这样对你不好,你若是说没事儿,那咱们就这么办。舞,当然是舞,总不能再来个‘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吧!”。

    这句话惹来唐离莞尔一笑,连一边站着的阿杭也是笑出声来,一时间,室中气氛愈发的轻松了。

    “什么舞?”,面上笑意不减,唐离随口问道。

    “据打听来的消息,贺老大人生性豪放,在长安的时候也喜欢刚健些的舞蹈,其它那些州,来的姐妹都是选的健舞,姐姐正琢磨呢!不知在这健舞中,是该选拓枝舞,还是胡腾舞,阿离,你觉的呢?”,轻蹙黛眉,看来这个问题让她犯难了许久。

    无声沉默了片刻,才见放下竹著的唐离微微一笑道:“关关姐,你相信我吗?”,这一刻,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光芒闪亮……

    …………………………

    今天看到许多书友的评论,虽然多是批评,我还是很感动!因为除极个别之外,大家的批评都很中肯,初衷都是恨铁不成钢,都是希望这本《天宝风liu》能写的更好,从这一点来说,我还是很幸运的,在经过连续多天的状态低迷之后,大家还能这么一如既往的支持我,让我实在也无话可说!

    明天一早要上街去办点比较重要的事,中午肯定回不来,所以凌晨赶出来的这章就先传上,以补明天中午的更新。明天晚上照例更新。

    凌晨已过,没休息的书友还宜早点休息!身体要紧!

    ?欢迎礼部侍郎贺知章的宴会设在襄州道文渊楼中,只有这里才有足够大的地方安置下这么多人来,作为一个六部侍郎身份的官员,这个名满天下的老人吸引力实在太大,使得山南东道的长史大人不得不一次次修改参加宴会人员名单,来满足那些请托者的心愿。

    唐离与关关一起到达位于襄州城中心的观察使府,此时的府门前早以被各式马车拥满。

    与关关分开,文渊楼前,唐离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自有青衣仆役带着他入内,寻着位子坐下。

    这是唐离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型的宴会,略略看去,今天的宴会采用的是单席制,左右各有双排,两方四排近两百张桌子将整个阔大的文渊楼给塞的满满,而他自己的坐位,则是在左首第二排靠后。

    看到如此情景,唐离心下暗叹,今日来参加欢迎宴会的,大多数想看清楚贺老大人长什么样子都难,更别说与他搭句话了。

    在这个靠近角落的的位子上坐定,随意看了看身前热闹的景象,唐离慢慢陷入了沉思,甚至连身边席位上的朱竹清什么时候到来都不知道。

    只到被乐人所奏欢迎贵宾到达的《喜临门》曲调惊醒,唐离才注意到身右一身白衣胜雪的朱竹清,今天的日子毕竟特殊,他更在身上熏了香,连脸上也轻施了一层薄粉,看来真是愈发的面如冠玉、香气袭人,如此穿着装扮,俨然便是长安贵家公子。

    看着他这副时尚打扮,唐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昔日伽楞寺前的那个江家公子,嘴唇微动间,竟是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适才朱竹清见他安然到达已是大有讶意,此时见他神色平静,还露出如此古怪的笑意,心中更是不得安定,正待要开口说话,却听乐人们的演奏猛然一高,满厅安坐的宾客也同时起身,原来,却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到了。

    透过人群远远看去,唐离只能见到一个绯衣老人在几人的陪同下绕过巨大的屏风向首席走去,面目模糊不可见,唯有那蓬花白的胡须使人过目难忘。

    “少小离家,几十载客居京师,已有多年不曾见江南清丽山水,然则老夫祖籍会籍永兴,泛言之,与大家都是乡党,既然是乡党,今天的欢宴更无需拘束,但请随意,尽兴便是”,轻抚着颌下花白胡须,贺侍郎随意说了这几句开场后,便举盏为来客敬饮。

    随后是本道观察使田大人领宾客们回敬,你来我往,如是者三次后,满堂齐坐,宴会这才正式开始。

    随后留下的一段空白时间,却是给那些本道上得了台面的官员们祝酒所用,其他那些普通宾客们则是取酒自斟,随意闲话。唐离一排左右坐着的是五人都是道学士子,只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分外紧张,在如此本该安闲的时刻,也是正襟危坐,更不敢左右顾盼的说话,生怕自己有那一个不雅的动作偶尔落入了贺侍郎眼中,从而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甚至连平日道学中事事争先的朱竹清也是如此。

    使劲看了几眼,终究因为隔的太远看不清楚什么,左右又无人说话,唐离遂取了酒提,在桌旁的酒缶中取酒自斟自饮起来。

    唐时所饮多是压榨的果酒,今日宴中更是上品,唐离饮了几盏,但觉入口酸甜、味道极好,遂也不顾左右其它四士子鄙视的目光,径直自饮起来。

    眼前满堂欢客,却无一人可与共语,几盏酒浆下肚,丝丝醺然之意涌起的同时,唐离心神一松,心中那股虚虚的感觉却又隐隐泛起。

    仰首又是盏酒下肚,看着身前面色欢然的众宾客,“林霞……狐狸……”这两个词蓦然涌上心头。自从昨晚听到关关她们的一番谈话后,原本满心的伤痛就如同一个突然爆裂的气球般,没了着落处,取而代之的是对感情最为强烈的幻灭感。

    “是啊!自己前些日子实在太不象个男人了些!”,想到自己被一个“骗子”给耍的团团转;想到自己为了一个骗子而忘记了家人、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想到自己居然需要一个天天睡在屋檐下的孩子来可怜、来安慰;想到前些日子的失魂落魄,也不知是缘于酒、还是由于羞愧,露出连串苦涩笑意的同时,唐离觉的自己的脸发烧的厉害。

    不知什么时候,厅中响起了欢快的歌舞,一个跳着胡腾舞的女子在厅中带起了一个又一个旋儿,搏得宾客们一阵阵欢快的掌声。

    对身前的热闹视若未见,静静持杯独酌,陷入自己心境中的唐离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以酒为媒,开始对前段时间的经历进行无意识的反思,入道学以来的经历画面慢慢浮现,就象在看一部最蹩脚的三流言情搞笑剧,男人莫名的喜欢上了一个女人,随后那些最为狗血的情节一一上演,当男主角为这段注定波折多多的感情痛苦不堪时,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个骗局,没有人在乎感情,故事所发生的一切,只为证明他是一个可以任意让人玩弄感情的傻瓜。

    画面逐步回放,心中那道伤口也暴露的越来越清晰,一杯果酒下肚,淋在上面,疼的让人心颤,但每一次剧烈的颤抖之后,伤口却在慢慢的弥合,虽然不知道这种弥合是否干净彻底,但至少表面如此。

    一盏,再一盏,艳红的伤口承接着一道道源源不断的烈酒,痛的抽搐,但抽搐过后,却又开始一丝丝的弥合,当整个旧日的画面回放完毕,随着又一盏酒浆浇灌,那颗心从表面看去,已经复原如初,随后的每一盏酒,都为这颗心再添加一层保护膜,随着这些膜越结越厚,及至最后,竟结成了痂、变成了壳,冰冷而坚硬……

    …………………………

    “奴奴金州关关,拜见贺侍郎与诸位大人”,此时的贺知章已经饮了许多酒,饶是他身为酒中八仙,此时也有些醺然之意,醉眼看花,只一眼,他便觉的眼前这个有着沙哑妩媚声音的女子分外不同。

    许是知道他的喜好,适才前边的那些歌舞妓们选择的都是健舞,与舞蹈相配合,她们的衣衫也多是选择热烈而奔放的颜色,且其中多以艳红居多,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与舞蹈本身相配合,突现出热烈与刚健来。其中更有心思灵巧的歌女,在大红舞裙上缀以金铃、镶以珍珠,舞动起来,光彩夺目。

    与前面那些歌女截然不同的是,这个名叫关关的女子,却只是一身水绿七破间裙,这种绿是如此的纯粹,以至于看来就象一汪碧水,高高的紧身束腰愈发突显出腰肢的纤细与修长,这女子面上娥眉淡扫,竟是不着半点脂粉,而头上的发髻也不是如通常舞蹈时的高髻,而是一任自然妩媚的倭堕髻。

    夏日宴饮,酒酣耳热,在满厅的喧腾热闹中,突然见到这样一个与周边环境反差极大的清新碧绿的素装美人,贺老大人顿觉眼前一亮,尤其是这女子身形微动间带动裙摆轻转,混似一团清幽碧水,望之令人只觉心中身上躁热为之一消。

    坐起原本斜依着的身子,转目之间,见田观察使等人也是眼中一亮,贺老大人手抚银须呵呵笑道:“且舞来!”。

    只看众人神色,关关也知此次唐离定下的这套舞服,已是先夺了一个头彩。

    “奴奴僭越,却向自在坐的少年郎君中请一位为奴奴伴箫,俯请大人允准。”,低沉的嗓音分外妩媚,关关拜身之间,明眸流转,分外动人。

    贺知章生性风liu,素来率性而不拘于礼法,愈到晚年愈是如此,更取四明狂客为号,此时听关关提出如此要求,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愣,随即持盏哈哈笑道:“佳人轻舞,少年伴萧,郎箫妾舞,正因如是!”。

    再拜为谢,关关福礼转身道:“有劳唐公子!”。

    适才关关以迥异于前的形象出现,已引来许多宾客注目,后经这段对话,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此时她一开言,顿时满厅人都随着她的目光集中到角落处站起的那个身穿麻衣的少年身上。

    随手接过仆役送过的长萧,唐离出席上前,在满厅注目中,施施然向主席走去。

    “山南道学生员唐离,参见诸位大人”,躬身为礼,语声清朗。

    满堂绫罗之中,这身素服麻衣显的分外惹眼,贺知章见席前这少年容颜俊秀,风仪颇佳,更难得是小小年纪,在如此多上官显贵前尤能从容自在,这份淡然气度更为其所赏,此老素来好奖掖后进,从不吝惜美言,一时拂须赞道:“好个江南少年,可能饮否!。”

    “酒仙当面,安敢曰能;酒仙当面,岂能不饮?”,唐离此言一出,顿时引来贺知章抚须长笑,随手将手中琉璃樽递过道:“饮胜!”。

    唐离刚伸手接过琉璃樽,就听旁侧有人叱喝出声道:“无礼!”,听这话音分明便是老学正。

    来唐四年,这是唐离第一次与如此级别的高官对面接触,闻老学正之言,他已知自己必然有那个地方做的违了礼仪,但当此之时,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道歉就无从说起,更因他知道坐前这位老大人的禀性,遂手持琉璃樽,淡淡笑道:“今日诸位大人设宴款待老大人莅临山南,席间气氛自然以‘欢然’为佳,设若左顾右盼,终席拘束,时时担心有言语之失、拱揖之误,此所谓‘囚饮’,那里更有半分乐趣可言,如此以来,生员岂非误了诸位大人之美意。宴散之后,侍郎大人驾前,生员再行请罪。”

    唐离这番急辩之下的话语,让满厅中人觉的此子心思灵动的同时,也觉他着实狂妄,孰料那贺老大人闻言,不仅没有不愉之色,反是呵呵一笑道:“左顾右盼,终席拘束,时时担心有言语之失、拱揖之误,此所谓‘囚饮’!说的好,说的好!”。双眼再看向坐前这个颇有几分“狂”气的少年后进时,竟比之刚才更多了两分欣赏之意。

    见自己这一宝押的对,唐离抬首满饮樽中美酒,愈发佯狂的置樽于席,口道一声:“多谢大人赐酒”,也不等回应,已是凑萧于唇,瞬时间,一股清亮的萧音萦绕厅中。

    唐时歌舞总分健、软两大类,其中又自分许多小类,每类歌舞自有定曲伴奏。因前时舞者为博老大人欢心,选的都是健舞,所以伴奏之音,也以热烈的快节奏为主,唐离这声辽远清丽的萧音滑出,顿时使厅中气氛为之一变。

    萧音刚起,厅中舞毡上的关关已是应节而动,只看她长袖轻拂,身形款曲,坐中众客已是识出这绿衣女子所跳,分明便是软舞中最以清丽见长的“绿腰”。

    笛声翠越,萧主苍茫,随着唐离低沉而辽远的萧音逐渐展开,那原本热闹的喧闹渐渐退却,厅中人仿佛被萧音带入了江边春夜,眼见身前静谧而宽阔的流水奔涌东向,远处江海交接处,那轮清寒的孤月伴着喃喃低语的潮声袅袅升起,极目四望,水映月光,落眼处皆是片片清冷而流动的波光,月儿的轻辉洒向江边大地,竟似为万物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霜,天地之间愈发多了几分清冷与闲愁。

    天地大化,凡俗尽消,置身此情此境,看着天际那轮亘古不变的孤月,只使人油然而生今古之思,千年以还,身前的大江淘尽多少英雄人物,唯有这轮孤寒的月儿,映照着一代又一代对月感怀的痴人……

    “此子是谁,萧好,心思更好!竟将张兵曹这首《春江花月夜》给用了出来,由不得贺老大人不心动了!”,耳听萧音,于左手处陪坐的山南东道观察使田大人低声探问道。

    “此子唐离,籍贯金州,得子文兄书荐而至道学,此子颇有才学,前次诗会所吟极佳,只是想不到还吹的一曲好萧。”,坐于田观察使下首处的韦使君答话之间瞥了主席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大人所言不差,贺礼部现在已经入境了!这位老大人少小离家,近十年不曾重回江南,如今刚下舟车,就来了这么一出儿,还真是有点受不了!”。韦使君出身京兆大族,自小就见过贺知章,又知他最是洒脱不拘的,所以说话也就少也几分对上官的拘谨,而多了些亲热的随意。

    “子鉴所言不差,贺礼部自幼便以善文辞著称,中宗神龙间更与这张若虚、张旭、包融三人并称为‘吴中四士’,为天下所称。如今旧人凋零,荏苒一身,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返乡,就听到这首故友的《春江花月夜》,还真是情何以堪!这个唐离好心思,此曲之后,贺老大人怕是再也忘不了他了,不过!诚如你之所言,这‘药’实在是下的太猛了些!”,耳语间侧身看去,田观察使微微笑道:“看看,现在不仅是入境,已然是动情了。”

    抿住唇间的笑意,韦使君偷眼看去,只见今日宴间始终笑口常开的贺老大人此时已是掩不住面容上的沧桑之意,寿眉下是定于空处的双眼也是隐有水雾润湿,看他微微翕动的口形,分明是在应和着萧音吟诵张兵曹这首横绝孤篇: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的原本就是令人感伤的离情别绪及对千古人生的慨叹,而这两点,恰与唐离的景遇与此时的心境相和,一个闪电蓦然穿越,生命之无常离奇莫过于此;而刚刚经历的情事,更是别样心伤的离别!伤心人别有怀抱,初时,他还只为伴萧,孰知渐渐奏到后来,竟是如同贺知章一般,心入境中,如此以来,这萧音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情与萧合,当此之时,唐离已然脱离了以技法惑人的境界,而纯以萧音带情,复又以qing动人。

    乐为六艺之一,历代士子罕有不通此道者,此时厅中坐客,绝多更是其中方家,萧音的变化他们又怎会听不出来?

    这一番变化,固然使贺老大人入境更深,而田、韦等宾客更是相顾讶然,想不到这唐离之萧曲居然达到了入道境界!坐中更有许多人,为萧音所迷,一任自己的身心沉入其中。一时之间,整个文渊楼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与唐离配合已久,堂中舞者关关,也随着萧音发挥出了自己全部的舞技,湖绿长裙翩飞,腰肢轻盈曼妙,长袖飘逸轻飚,翠绿的身影在堂中舞动不休,最难得是她那张芙蓉素面上的表情,或轻愁、或哀伤,每一次蹙眉张目,都与曲调配合的丝丝入扣,使观者目不忍移。

    曲至将终,萧音愈发低沉而辽远,随着最后一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意境缠mian而出,关关也猛然收袖下腰,便如同一朵睡莲漂浮于碧水之上,当此之时,萧曲堪堪做结。

    心入境中,曲已终,而唐离犹自不觉,寂静之中,满厅人的目光大都集中在了他身中那支泪痕宛然的尺八长萧上。

    片刻之后,忽听一人击案赞道:“好舞、好萧……”。

    …………………………

    下午回来的太晚,紧赶慢赶赶出了这么一章,实在抱歉!

    不是故意拖稿,无奈杂事缠身,身不由己,为免书友浪费时间,以后只更新暂做以下调整:如果时间自由,就按时两更,分别是中午十一点及下午七点左右,误差不超过十五分钟;如果时间实在不凑巧,则是一更〈最低四千字〉,最晚不晚于晚十二点。更新次数虽有调整,但数量基本并无变化。业余写作,时间不自由,还请大家谅解。

    另:多谢书友关心,但短期内,本书并无上架打算!

    ?

    两岸青山相对,江中一片孤帆

    汉水行经襄州一段,两岸青山苍翠欲滴,间有猿猴的啸叫偶尔响起;水面宽阔而平缓,上有水鸟盘旋往还,远望处那轮红日便如同挂在江面一般,耀的江水愈发碧绿如玉。

    船是江南最常见的打花橹,平头宽舱,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水行平稳,最宜游赏。

    这艘打花橹更是专为游赏所造,宽阔的船舱中能并排放下两张可容八人的矮几,船舷处覆以竹帘,此时竹帘卷起,柔柔的江风拂动细软的轻容,飘扬飞举之间,将柔媚的丝竹之音撩拨出老远,更带起船中人的衣巾冠带,江风习习,这样的画面直有超拔尘俗的古雅风liu。

    船中约有十余人,男女各半,最为年长者已是华发满头,而年纪最小的,却是一个十五岁的麻衣少年。

    此时的少年,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太自然,原因却在于那支捧递到他唇边的酒樽。樽是越窑青瓷之上品,胎薄而细腻,纯正的颜色使樽中美酒也愈发的青碧澄澈。捧酒的是一双洁白如春葱似的纤手,手的主人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妙龄女子,身形丰腴,肤白如玉,精致的五官上每一个动作都荡起一片撩人心扉的妩媚。

    “奴奴花鸳鸯,为唐公子请酒!”,糯糯的声音,冶艳的风情,说话间,身着七彩花衣的女子又将身子向右轻移了几分,侧面看去,便如同钻入了麻衣少年的怀中一般。

    虽然早知道唐时文人好携妓出游以助兴,但以前所处层次太低,从不曾得着这样的机会,此时突然遭遇,唐离心中难免有些微微发慌。

    正要下意识的向后挪挪身子,眼光一瞥间注意到对侧朱竹清那鄙夷的目光,再看看贺、田、韦几位大人与身边艳妓调笑无碍的自然,唐离暗吁一口长气,微微一笑间,俯樽就酒,一饮而尽。

    酒刚饮尽,就听抚掌之声响起,贺老大人哈哈笑道:“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佳人进盏,我辈士人以风liu自视,焉能惧之?”。

    “老大人说的是,昔东晋名士谢安,常携妓做东山之游,随性放旷,百载以还,只使我辈心怡而神往。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既是出游,更应豁达心怀,任性自然才是!不可存了拘束之念,反误了老大人的兴致!”,这接话的是襄州韦使君,上半句还是为贺老大人凑趣,下半句却是在提醒唐、朱二人。

    依《大唐律》,男十五、女十三准予婚配,是以此时的唐离在众人眼中已属成年,唐时社会风气开放,于此时文人而言,诗会、宴饮、出游,交友,几乎生活的个个方面都离不开这些艳妓,只是可怜唐离来此以后日子难过,实在没机会接触罢了。

    闻韦使君开言,唐离正要说话,却见身边的花鸳鸯盈盈放下酒樽,眉眼如花道:“唐公子昨日为关关姐伴萧时是何等qing动,缘何今日对妾身却如此无情?”,说完,不等答话,她又色做幽怨道:“莫非公子嫌奴奴腰身拙笨,竟不堪郎君一握?”。

    原来,舟中几人与身边的艳妓都是或搭臂,或挽腰,唯唐离例外。花鸳鸯向以艳名播于襄州,此时隐隐被人冷落,如何肯甘休,她这番做嗔做痴的话语刚一出口,顿时引来旁坐几人抚掌再笑。

    话已至此,唐离虽是第一次参与此等饮宴,也知道从善如流的道理,当下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轻挽住花鸳鸯水蛇也似的滑腻腰肢。

    唐离手刚一动,花鸳鸯眉宇一转,又已喜笑盈盈,剪水般的眸子一荡,人已凑上前来,在少年的脸上轻轻一吻,口中轻声呓语道:“关关家的小郎君,放开些儿,没的让人小看了你!”。

    听到这句俏无声息的话语,再一想到她“花鸳鸯”的名字,唐离已知细故,前夜此人的话语又浮上心头,“无论是逛行院还是召跑单,都不过是寻个乐子罢了……”。

    想到这里,唐离虽不免心中隐隐一痛,但毕竟轻松的多了,手脚也再不是前时的拘束。

    瞥眼间见坐中众人都在含笑注视着花鸳鸯与自己的调情,唐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将几上酒瓯注满琉璃樽,就此向怀中佳人红唇递去。

    一樽酒尽,花鸳鸯原本白皙的面容上腾起两片桃花红,益增了三分艳色,眼眸流波,浅浅笑道:“郎君真个心狠,莫非想学那些浮浪儿,灌醉了奴奴,好肆意轻薄不成?”。

    看着眼前调笑,耳听如此话语,旁坐者不仅没有鄙夷之色,贺老大人更是拂须笑道:“光阴最易逝,行乐需及时,人不风liu枉少年!来,饮胜!”。

    众人举盏同饮,贺知章一盏饮完,置樽于几后,微微笑道:“少小离家,老大而回,最难忘的还是这江南春酒,虽不及长安三勒浆来的浓烈,但胜在清淡绵长,与这青山软水,实是相得益彰。”

    “长安地处北方,又是帝京所在,最以雄浑胜人,身处其中宜饮烈酒;江南烟雨蒙蒙,山青水软,自然是春酒最佳。不瞒老大人,晚生出身京兆,自小也是惯饮三勒浆的,但自从入官以来,辗转江南多地,如今再饮此酒,竟是觉的味道总是不对,酒随地性,诚然如是!”,韦使君边说话,边不断向唐离并朱竹清二人施以眼色!此次贺知章是为巡视学政而来,道学作为一道最高学府,更是重中之重,若是其中的生员表现出色,本道学政自然也能加分不少,这也是今日私游中,田观察使命人叫上二人前来的原因,韦使君这眼色的意思,便是要二人尽力表现。

    闻韦使君所言,贺知章点头称是,随即拂须呵呵一笑道:“老夫自七岁时第一次偷吃家酿,自此就再也抛不下这酒了,几十年宦海生涯,于功业上固然一事无成,但好酒之名却是天下皆知!以前身处长安倒也不觉,但此次重返故乡,实感惭愧,惭愧呀!”,语至最后,这位时时豁达开朗的老人面上也有了几分戚戚之色。

    “近乡情怯,是人都不能免俗吧!”,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淡淡一笑道:“贺老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说‘吴中四士’名播天下,单是大人入朝以来数十年间奖掖后进无数,如此心胸就足以使天下士子日日感念!”,开口说了这两句,他复又将话头一转道:“再者!青莲供奉说的好,‘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今人每思及魏晋名士,犹为其风采所叹服,然细思之,无论是竹林七贤,还是酒中八达,可又曾作下什么惊天的功业来?反倒是这些名士们善饮,却是无人不知,不过,这些前贤名士之饮与大人又自不同。”

    说到酒,贺知章顿时来了精神,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抚须笑道:“噢!有何不同处?”。

    似这等私游,本就是随意闲话,游赏山水,舟中更有酒仙在坐,唐离这个话题顿时引来众人的兴趣,韦使君固然是满眼鼓励之色,那花鸳鸯也更倾了倾身子,贴的少年愈紧。

    举樽轻呷一口,唐离浅浅一笑道:“魏晋名士好饮,三分天性之外,却有七分是为时势所迫,七贤八达所处,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时,彼时司马氏欲取曹魏自代,正大肆排除异己,名士多有被杀。譬如那竹林贤者阮籍,既不愿接受司马氏之征召入朝为官,又不敢公开与之对抗,唯有借大醉不醒以为规避,其间,司马昭愈与之连姻,阮籍更是大醉六十天以躲其事。阮籍如此,其他诸名士又何尝不是借酒为障眼之术,既为避祸,亦为疏解胸中苦闷,如此,便易生出种种怪诞荒唐之行为”。

    这以上种种,贺知章及田、韦两人自然知之甚详,但众艳妓却是所知不多,此时见唐离暂停,花鸳鸯当即兴致大起的追问道:“有什么怪诞荒唐之事?”,边说,她还不停的轻轻扭动着身子。

    二人相拥而坐,花鸳鸯此时几乎半个身子都斜依紧贴在少年怀中,她这样一扭动,让从不曾经历此事的唐离大感吃不消,虽然知道只是逢场作戏,心里没什么负担,但身上传来的感觉却是实在的很,饮酒半晌,心思早已浮动,此时再经这一撩拨,身子立时就起了男人最为本能的反应。

    感觉到异常,花鸳鸯先是一愣,随即便吃吃腻笑出声,可恨她不仅不退让,如丝的媚眼流转,她更得寸进尺的起身叠坐在了少年怀中,口中吃吃轻笑,一支手却接着身子的阻挡,柔柔的在唐离背脊处画起了圆圈儿。

    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唐离先时还是身子一僵,随即怀中温软,鼻中熏香愈浓,不免微微为之意乱,后来又听她笑的可恨,索性佯狂伸出手去紧搂住细腰,另一支手端了酒樽轻呷。

    见他如此,花鸳鸯愈发笑的妩媚,半贴着唐离的耳朵呓语道:“好你个小郎君,半点也不老实,还不快接着说。”,说话间,她的身子更是有意的轻动个不停。

    身上反应愈烈,唐离借饮酒之机略调整了一下面色后,微笑续道:“譬如那七贤中的刘伶,常携酒乘鹿车出游,车后带一荷锄家人,一路饮酒不停,更对下人吩咐道:‘死便埋我’”。虽然知道这个典故,但听到这四个字,贺知章等人也是举盏呵呵而笑。

    “又譬如那毕卓,嗜酒如命,某日听说好友家中酿得好酒,便在夜间潜入其中偷饮,结果被抓住给绑了起来,天亮后主人来看才发现是他,松绑之后,此人竟是面色不曾稍变,更拉着主人在酒瓮间畅饮,直到大醉之后被人送归。”,随众人一笑,唐离复又续道:“当然,最为怪诞的却是‘八达’之一的阮咸,此人与朋友饮酒,不用杯子,而是以大盆盛之,友朋几人围盆共饮,某日,正聚饮之时,可巧有几只猪跑了过来,也挤在盆边喝酒,阮咸等人不仅不驱赶,反是与猪一起狂饮不停。”

    唐离说话时,正好那偎在朱竹清怀中的艳妓刚喝下一口酒去,还来不及咽下,就听到这话,一时忍不住笑,口中酒水蓦然喷出,不仅将朱竹清一袭白衫上喷的星星点点,便是他脸上也是汁水淋漓。这位朱家公子素有洁癖,平日一件衣服都不穿第二遍的,怀中拥着这个艳妓也是勉强的很,突然遇到这事儿,心中又厌又怒,又不能发作,一时面色青红变幻,古怪的紧,又引的众人发笑,只让这位眼高于顶的公子尴尬愤恨不已。

    朱竹清难堪,唐离也是不好受的紧,只因他适才所说惹的花鸳鸯愈发笑的花枝乱颤,她动作幅度一大,唐离之难受也是可想而知。

    暗中一咬牙,唐离再饮下半樽酒去,接续说道:“只因心中苦闷,所谓魏晋时的名士们才有了这种种匪夷所思的荒诞之行,其实说来,这种饮酒面上看来虽然旷逸疏达,其实乃是孤愤之饮。”

    “不错,尔这士子年纪虽小,却能博览群书,着实不错!此说诚然有理,只是老夫所饮又是如何?”,右手抚须,左手持樽,贺知章满脸笑意的问道。

    “侍郎大人少年成名,年不过二十已是名动天下,后入仕宦,见赏明君,身处极盛之世,交结名士,率性求醉,如此之饮酒,实为快意之饮,千载以还,好饮而又善饮者何止千万,但能到如此境界者又有几人?老大人酒仙之名,异日必将千古流芳,为后世好酒者传诵不绝。”

    他语声刚毕,便听满头白发的贺老大人哈哈笑道:“‘快意之饮!’,只凭此四字,小友堪为知音,坐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能得如此,老夫此生无憾!”。

    旁边的朱竹清神情刚刚平复,忽听贺知章口中说出“知音”二字,顿时脸色急变……

    …………………………

    解说:盛唐时社会风气开放,游冶狎妓乃是当时时尚所宗,据《开元天宝遗事》载,每年春季,长安多有新进士携艳妓踏青而游,但兴之所致,于野外草丛中尽脱衣衫,无论男女都是全裸着身子,饮酒喧哗不绝,时人虽有指摘者,但大多尽是以“风liu”视之。本章所写出游,并不为胡乱臆测。在此小做说明。

    另:明日一章之后,第二卷正式结束。

    ?这章字数少,晚九点左右,会有狂歌上传!

    ………·………………

    “换巨觥,来,饮胜!”,贺知章被唐离这番话说的兴起,复令从人换樽为大觥,满斟之后,向唐离邀饮道。

    唐时酒多为压榨而成,度数本低,比之唐离后世家乡中自酿的烤酒不可同日而语,正是有了这个本钱,才能使他今日对频频劝饮尽能抵挡,双手捧觥,一饮而尽。

    自昨日文渊楼宴会中听唐离奏萧,贺知章对这少年印象已深,今日听他言语可采,好感又加深不少,再听他适才“快意之饮”这四字深得己心的评价,看他这番酣畅淋漓的豪饮,两人年纪虽已是祖孙之别,但贺知章却大起知音之感。

    今日乘船出游,因田、韦等人虽好饮却不能豪饮,所以到目前说来,众人饮酒还都是文士之饮,温文尔雅,浅尝辄止,得的是清饮之趣,而非酣饮之畅。

    久居长安,日日交游的都是饮中八仙之类,贺知章其实更习惯的酣畅的痛饮,此时见唐离引发了酒性,待这少年刚放下酒觥,他已是双眼一亮,出言问道:“还能饮否?”。

    泛舟临江,前时加刚才饮下的酒意微微生发,面对的十来度的春酒,邀战的又是这等难得的酒友,唐离心头微漾之间,一股豪气勃然生发,嘿然出声道:“有何不能?”。

    “好,来呀!再上四支巨觥。”,随意吩咐了一句,贺知章寿眉下的双眼愈发明亮,看着唐离时,满是兴奋之意。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每人身前都是三只巨觥,其间酒已满斟,注目唐离,贺知章微微一笑后,突然扬声道:“来”,语声未毕,他已捧觥而起。

    此老近乎作弊的行为引来众人一声哄笑,唐离微微一愣后,无奈一笑间,也已捧觥而起。

    这巨觥双耳三足,一觥所盛,怕不有九两之多,唐离仰首狂灌,开始时还知酒味,到的后来,早已感觉不到味道,但觉心中点起了一株小火苗,随着越喝越快,火苗渐烧渐大,到最后已是蔓延到整个心肺,这火抽筋拔骨,只将连日来胸中积郁烧的沸沸扬扬,而他的心脑并全身毛孔都被大大的张开,酒喝的越多,火烧的愈烈,而心胸之间那积郁也被炙烤膨大,化做一股逆冲之气,堵塞喉间……

    故自狂饮,也不及看贺知章进度,喝下最后一口,喉间那股逆冲之气再也按捺不住,唐离将酒具往矮几上重重一放,口中已是脱口而出道:“痛快,实在痛快!”。

    连日来的积郁借着这三斤春酒终于彻底发散干净,酒意上涌,唐离在感觉身心内外一片轻松的同时,也隐有眩晕初起。

    “老了,老了!若使老夫再年轻二十岁,岂会输给你这少年。”,又等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放下手中巨觥的贺知章哈哈大笑说道:“痛快,着实痛快!可惜,有好酒,却无妙诗相佐。”

    唐离原以为这酒不过十来度,跟后世啤酒差相仿佛,纵然饮下三斤,也不过跟喝了三瓶啤酒相似,出不了什么问题。谁知这上品江南春酒正如江南山水一般,最讲婉约含蓄,虽然开始入口极淡,但后劲儿却是十足,再加上江风一吹,酒意愈发行的快了。

    千年穿越,回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唐离重新得到一个家的同时,也成功的将自己的性格由后世狂傲的愤青转化为平淡,守着家人度过了四年时光。但自从前往金州刺使府开始伴读以来,他的生活本身已被彻底的改变,既然想获得一个合适的身份,以前那种单纯的平淡注定将难以为继。来到襄州几月之间的生活,可谓是他后世今生最苦闷的时期,没有了穿越前的狂傲,没有了穿越后在金州时的洒脱与淡然下藏而不露的锋芒,这种违背其本性的生活于无形间已为他增添了许多积郁。尔后再经过林霞一事,初恋既遭遇伤害带来的巨大打击糅合进这种强扭心性的苦闷,终于使他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来。

    而后得知自己受“骗”,这巨大的刺激使他那淡然的心性开始回复,而这两天与贺知章的接触,则使他原本隐藏在骨子中属于后世愤青的狂傲渐渐复苏,随后得这三巨觥美酒相激,蓬蓬而起的酒意下,此时心性中的淡然已暂时退避,而这种狂傲却勃然生发。

    习习江风激起酒意,脑中眩晕,他直欲撮口长啸,此时听贺知章此话,哈哈大笑声中,胸中烈火雄雄,不吐不快的唐离已是顺手拎起身前银箸,敲击着几上巨觥,口中长声歌道: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朗声长歌,堪堪最后一个“传”字出口,“蓬”的一声脆响,唐离身前的最后一只越窑青瓷巨觥也片片随裂。

    唐离刚开始发酒疯击觥长歌,贺知章微微一愣后,随即侧耳而听,只听得三四句,已是目露惊奇之色,既尔到了“爱酒不愧天”时,此老更是双眼熠熠生辉,手更忍不住的叩着矮几,应节而击。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直将这最后两句连唱三遍,唐离才觉心中块垒尽消,酒意翻腾之下,甚至连贺知章随后的话语也听不太清楚,他已倾斜了身子,躺倒在花鸳鸯膝上沉沉睡去……

    …………………………

    这章字数少,晚九点左右,会有狂歌上传!

    ?

    依然是那扑鼻的熏香,唐离刚刚睁开眼睛,就觉耳中一痒,随即有个甜的发腻的声音传来道:“小郎君,你终于醒了?可想死姐姐了!”。

    唐离刚一扭头,堪堪碰到两瓣滑腻,微微一顿之后,他的嘴唇已经完全覆盖,将他想要说的话给完全堵了回去。

    触觉柔软,满口甜香,片刻之后,等反应过来的唐离伸手去推,花鸳鸯才离开,一如刚才般半依着榻上,口中吃吃轻笑道:“好我的小郎君,这般不老实,刚醒过来就想占姐姐便宜,奴奴这脂粉可是自大食而来,贵重的紧,怎么样,香是不香?”。

    完全醒来的唐离感觉虽然头还有些许眩晕,但心中却是松爽无比,长吁出一口气,他坐起身来微微一笑道:“任世间多贵重的脂粉,总不及天然的体香来的自然。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贺大人他们呢?”。

    孰知花鸳鸯却对他的问题不予置答,反是站起了身子,笑的愈发柔媚道:“那小郎君你来尝尝姐姐身上香不香?”。边眉眼流波,她竟将手放在了衣襟上。

    见花鸳鸯又开始来起舟中那般手段,此时心态大是不同的唐离索性站起身来,口中笑道:“既得姐姐成全,我又焉能拒绝?”,说话声中,他已是做势欲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做势,花鸳鸯顿时身子退后,口中吃笑不停道:“小郎君你可是关关姐的心肝儿宝贝,奴奴纵然一千个想,一万个想,又怎能下手?”,堪堪将要走到门边,她更是粲然一笑道:“再说,似小郎君这等原封货,既不好吃,吃完还得赔上红包喜钱,姐姐岂非太吃亏了?”。话刚说完,她已带着一阵儿笑,出门而去。

    听到花鸳鸯口中说出这种话语,唐离也只能无言一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这花鸳鸯还真不负他的艳名,真是勾死人不赔命。

    起身下地,唐离刚整理好衣衫,就听门外脚步声响,推门进来时,却是花鸳鸯领着关关走了进来。

    “阿离你醒了,酒都解了吗?”,刚进房,关关已是关切的出口问道,及至见唐离精神不错,她才又面色微微一沉道:“不能喝就别逞强,争一时意气,难受的还是自己,若是就此伤了身子,以后可就悔之不急了,记住了?”。

    听着这样的话语,唐离心中油然一股暖意涌起,关关说的自然,他这声“是”字回答的也极自然。

    只是他们这番对答,却引来花鸳鸯咯咯一笑。

    “你笑什么?”,关关满脸不解。

    “关关姐,看你们说话时的样子,简直就是在上演‘驯夫记’,妹妹实在忍不住”,说完,花鸳鸯又是咯咯连声。

    “好你,敢如此取笑我,看不撕烂你的嘴”,平日这等话语也听的多了,但不知为何,关关这次竟是微微的红了脸,倒是唐离,跟个没事人一样,淡淡笑着看她们打闹。

    “好我的关关姐,放手,快放手,你的小郎君可看着呢?”,花鸳鸯这句话,顿时让关关松开了她双那正制敌要害的手。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嘴中说着话,面色微红的关关偷着瞥了唐离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才放下心来。

    见到这微妙的神情,花鸳鸯又是咯咯一笑,转了话题道:“好我的关关姐,今日若非你这小郎君能喝,怕也得不到贺大人如此夸赞。”

    唐离心中一动,正要开言相问,却早见关关抢先道:“夸他什么?”。

    微微侧身,花鸳鸯向关关挑了个暧mei的眼神后,才笑言道:“夸他既能知酒,又能懂酒,堪做知音呗!夸他小小年纪,能不拘于经籍而博览群书,长此以往,必定能成大器。还说他性情旷逸豁达,有风liu气,说他醉后作的那首诗,极得酒中真意,诗风极近青莲供奉,中间有大才华,最后一句说的是要让他拔解,去长安。”

    一口气说到这里,花鸳鸯凑到唐离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道:“看着还是个没开封的毛孩子,真有这么好?”,嗤的一笑后,才听她问道:“对了,小郎君,什么叫拔解?”。

    听到花鸳鸯刚才转述的那些话,关关也是满脸喜意,此时也将一双大而妩媚的眸子紧紧盯着唐离,等他答话。

    而此时的唐离却是有些头脑发蒙,今日在舟中醉酒,在当时的情况下,听到贺知章说到诗,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酒中仙人李白的这首《醉吟诗》,一时兴起,就将之唱了出来,而现在听花鸳鸯这么说,贺老大人竟是将它算到了自己头上。而他之所以肯给自己拔解的名额,九成九还是因为这首诗的缘故。

    毕竟前面说的再多,只能证明自己学的杂,而唯有这首诗,才能体现出“才”来,唐代以诗赋取士,身为知贡举,贺知章自然也要凭借作诗来判断士子们是否有拔解的资格。

    贺知章好酒,欣赏并喜欢李白的诗,这首《醉吟诗》能得他喜欢,并如此赞誉实在不奇怪,但唐离郁闷的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首诗居然谪仙人到现在还没作出来,说起来就是他现在抄袭了李白以后要写的诗,更因此搏来这个天大的好处,如此情形,连解释都解释不成,一时间,让他真是无话可说。

    “拔解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快说呀!”,见唐离苦笑着不说话,关关心中一急,催问出声道。

    “拔解就是各地乡贡生中有才华的。可以不经过考试,直接去长安应进士科试,与其他经考试得到乡贡生资格的士子不同,拔解生还可以参加‘制举’,简而言之,就是有两次考试的机会。”,解说着唐代的“保送”制度,唐离心中却是高兴不起来。

    闻言,关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花鸳鸯则直接上前,推了一把唐离后道:“你是高兴傻了吧!免试到长安!再说,给你这个拔解名额的还是主考官本人。眼看着就要名动天下了,你还这个表情,莫不是高兴的发了失心疯?若是那个跟你同行的朱公子看到你这模样,怕不是要掐死你!”。

    心中这般想法自然不能跟她们说,听花鸳鸯提到朱竹清,唐离一愣问道:“朱竹清怎么了?”。

    “关关姐,你家这小郎君也是个不识人的!”,回头调笑了关关一句,花鸳鸯才又笑着道:“今日出游,朱竹清隔的那么近,你都看不出异常来?自贺老大人夸你第一句后,他看你就没个好眼神儿,而且是越来越厉,到最后听到‘拔解’两字,他那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一样,只差没杀人了。现在想起来,姐姐心中还是发虚,你跟他都是道学的,以后相处要注意些。”

    想到朱竹清的为人,唐离心中一动,只是二女当面,他脸上倒不曾表现出来,只淡淡笑道:“既然得了拔解,这道学也就不用再去了,不过若不出意外,我们倒是还能在长安碰上”。

    “噢!这就要走,还真是太快了!”,接话的却是关关。

    “进士科试虽然是明岁二月,但制举却早,现在马上就是八月了,回金州一趟,再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事以至此,大好机会在前,唐离虽是心下愧疚,但也不会放过如此天赐的大好机会,好在李白本人就在长安,以后倒也不怕没有机会弥补。

    室中微微弥漫起一股离情别绪,心思灵动的花鸳鸯早已悄然出了房间。

    “五个月前,你还在花零居为我伴萧;现在却即将动身去长安应试,世事无常,一至于此”,轻叹声中说出这句话来,关关似乎也觉的太过于伤感,遂又一笑道:“阿离,恭喜!”。

    “谢谢!”,唐离这句话说的无比真诚。

    “这是你第一次远行吧!走在路上,吃的、住的,都要小心,晚上宁可少赶路,也莫要错过宿头……”,莫名说出许多,片刻之后,关关才意识到这话说的太早,自失的一笑道:“总之,多注意就是了,另外,进士难考,许多人都是考了多年才中,你这是第一次,纵然不中,也没什么,别闷在心里郁出病来……”。

    见关关现在就开始给自己“减压”,听着她这些满是关心的碎语,唐离心中的感动愈多。

    等她全部说完,唐离才微微一笑道:“记住了!不过此去长安,小弟必要蟾宫折桂而回,关关姐但为我置酒以待便是!”,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满含自信。

    闻言,关关抬头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随后浅浅一笑道:“说的好,这才是男儿有志气的话,这几年,姐姐也曾多次送人上京应试,但凡真有才的,莫不是这般信心满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后,她才又低声道:“阿离,你变了!”。

    “噢?”

    “五个月前,你虽然也已年满十五,但我看你总还是象个孩子;但现在却……却象个……象个长大的男人!”。说道这里,关关已是微微低下头去。

    “变?是到该变的时候了!”,口中喃喃自语,淡淡而笑的唐离透过轻薄的纱窗,看向夜空中的北方,那里,坐落着世界的中心,大唐的心脏,黄金之城——长安。

    ?

    由山南东道襄州,沿汉水平行西进,到达金州,而后复由此继续向西,转入山南西道梁州,由西转北,一路上行,历经半月时光,唐离一行两人已经到达长安门户新丰县。

    身为山南拔解贡生,一路北来,有享受朝廷驿站的资格,这日晨早,唐离二人起身梳洗毕,出新丰县驿,拨马直往长安而来。

    长安城南负秦岭;北面渭水,西濒沣、皂二水,东靠产、灞两河,河上有灞桥可过。

    出新丰县不久,唐离隐约可见前方一带碧水之上有一木质阔桥,桥侧水湄又有无数依依杨柳,只是那些柳枝都是极短,在桥的那一端更置有十里长亭,正有许多人或煮茶、或温酒的聚做一团。

    “灞桥”,看到桥的第一刻,端坐马上的唐离已忍不住口中轻吐出这两个字来,说来此桥是他第一次初见,但早在千年之后,他已是久闻其名。

    若论大唐最有名的诗人,自然是李谪仙无疑,但唐朝最有名的桥,则定然是眼前这位于长安城外十里处的灞桥,远看此桥并无出奇处,但它实在是长安一大胜境,历来有官宦外放,商旅远行大都是由此地送行,所以在这桥边,凡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总是如眼前般人头涌涌。

    又因此桥之侧,多有诗人曾于此间送客,从而留下无数赠别诗篇,历百年积变,灞桥恰如曹操所建之铜雀台,已由一座单纯的木桥,抽象成为特定的文化符号,唐离驻马于前,真切的感受到走近历史的感觉。

    “杨柳含烟灞桥春、年年攀折为行人”,驻足片刻,口中喃喃轻吟出这句诗后,唐离方驱马前行,越行越近,远处喧闹之声隐隐可闻,但见前方桥侧柳树却都是光秃秃的没了枝条。

    依依送君无远近,青春去住随柳条

    柳“留”谐音,又因柳树易活,插枝可生,取“留客”及希望远行人能随遇而安之意,长而久之遂成风俗,唐人送别亲友时,无论是否有别物相赠,这柳条一枝却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缘于此,灞桥侧的柳枝才会是如此光秃秃的模样。

    脑海中想着这些大唐独特的风俗,唐离缓缓驱马穿灞桥而过,过桥下马,行走在三五相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听声声呜咽,说不尽的离情别绪尽在其中,身处此境,唐离也不由得想起了远方的亲人、温馨的庭院,油然而生出一腔乡关之思。

    伸手召唤随后骑驴的大头孩子跟紧,不耐这等离愁的唐离牵马快行。

    恰等二人走到距离离亭半里远近时,忽听身后一声激昂的琵琶声响起,唐离翻身上马看去,就见一白衣人堪堪穿过灞桥正驱马狂奔,此人腰悬长剑,黑发散披,策马之中,犹自持瓯而饮。背临初升的朝阳,金色的柔光为那飘扬飞举的黑发洒上一层耀眼的金辉,而弛马带起的狂风则卷动衣衫烈烈腾起,而他马上放量纵饮的神情,又使他多了几分狂放不羁的洒脱,总而言之,此人分明就是劲健豪放与洒脱飘逸的完美结合,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一个背影,唐离已觉此人风采不可逼视,

    注目此人远行,耳畔离亭中的琵琶声也越来越高,轮指重拨之后,就听一个音域辽远的声音高歌而起道“……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演唱之人绝是国手,他刚一声起,便将灞桥两侧送行人的喧闹声尽数压下,更惊散两岸鸣鸟无数,及至一句唱完,全场已是寂静无声,都如唐离般,沉浸于长歌声声,感受着那曲词中无尽的孤愤与傲然。

    马上行人听得歌起,仰首倾尽瓯中酒,遥遥一声朗笑,弃瓯于路,更不回首,大笑催马而前,堪堪等他一人一马消失不见,那长歌声也已收拍做结。

    歌声方歇,心头急震的唐离面色蓦然涨红,脱口而出一句:“李白”,更不及多话,转身策马便向离亭奔去。

    等他刚到亭边,正见亭中最后一人跨上轩车,落下一片厚厚帘幕。

    驻马长亭,心中无限神思的唐离凝望前方,一任那数辆轩车得得远去。

    等车去的远了,亭旁的喧闹才又渐渐恢复,神思不属的唐离听着身边一个团衫打扮的青衣人慨然叹道:“日前才听说青莲供奉赐金还乡,今日谪仙已去,自此,长安立少三分风liu,可惜,可叹!!!”,语声未毕,一声长叹悠悠而起。

    “恨之恨那高力士搬弄是非,李林甫嫉贤妒能”,那青衣人同伴恨声说出这两句后,蓦然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你我兄弟今日适逢其会,得闻谪仙新曲、龟年放歌,实是幸甚,幸甚!”。

    目送这二人感慨不断的离去,唐离一声长叹,注目前方许久,方才拨马而回。

    自当日唐离离开襄州,便与他一路随行的大头孩子阿三,一如往日般沉默无语,跟随着满脸遗憾之色的唐离,催驴而行。

    离城愈行愈近,唐离心中的那种危压感也越来越烈,晨起出新丰县城时,远观那长安城,唐离心中更多的感觉还是一种恢弘大气的厚重与苍茫,及至过了灞桥,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灰黑城墙以它的阔大与雄浑给了唐离心中无可比拟的撞击.

    一路行来,唐离早在心中数次构想过长安的雄壮,但此时亲见,他还是想不到回归千年后,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座比后世之西安旧城还要广大十倍的雄城,只看正前方的明德门,高约二十余丈,五个各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阔大门洞一排并立,各色人等,自其中川流不息却又各行其道,说不尽的繁华之意。其时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披洒在那一望无际的城墙上,城门上琉璃作顶的门楼反射出道道金辉,此时唐离眼中的长安,陡然幻化成为一座只应在仙山妙境中出现的恢恢黄金之城,抬首片刻,便已受不得金光的逼射以及多朝古都自然生成的沧桑与厚重,至此他已无语去形容心中的感觉。凝望许久之后,方才喃喃自语一句:“长安,果然是长安……”

    正是在这座城中,汉武帝发出了“敢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的诏令;也正是在这座城中,唐太宗李世民手创贞观盛世,被天下万族共尊为“天可汗”;如今这座城的主人则是一代风liu,将大唐带入极盛之世的李家三郎。多少次王朝兴替,长安见证了大汉的兴起与衰落;见证了强隋的迅速腾起与同样迅速的灭亡;如今,它正见证着李唐的崛起与步步极盛,置身城下,唐离分明感觉到,自己跨入明德门的那一步,就是真正的走进了历史。

    长安城下,此时有许多如唐离一般,第一次来到这大唐帝都的,都是驻马不进,目眺城墙感叹不已,其中,甚至有许多杂样服饰的异族蕃人,在城前俯首跪拜,口称“神迹”不绝。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心中不由得自然生发起浓浓自豪之意,连适才与李谪仙擦肩而过的遗憾也冲淡了不少,良久之后,他才细整衣衫,催马向明德门行去.。

    于城门处查验“过所”后,穿过长达五十余米的城门洞,最先出现在唐离眼前的,就是宽达一百五十余米的朱雀大街,宽敞的大街两侧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坊区,坊前路边遍栽着整齐的槐树,正值花开时节,微风吹来,长安城尽被笼罩在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气中,更引得无数蜂蝶翩飞其上,给这喧闹不堪的朱雀大街平添了一份画意。

    此时的唐离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够用,眼前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自然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发,脚穿乌皮六合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而行人毫无惊奇之色。短短的时间里,唐离已经见到了来自数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长安街头来去。

    唐离正在这边感叹,长安不愧是千国之都,忽然鼻中传来一阵异香,下一刻,已有一群骑马的仕女从自己身侧嘻嘻哈哈的行过,这些女子皆着胡帽,靓状露面,无复蔽彰,在这夏日,他们大都是穿着洒金七折裙,上身仅着紧窄的宫装,裸露出大片肌肤;更有那几个活泼、大胆的,身上宫装更是用极细的轻纱或者是轻容所制,几近半裸,当真是无比清凉,如此情景,看得唐离心下感慨,这种种打扮放在他所生之世,恐怕也犹有过之,而这街上的行人尽似司空见惯一般,不以为异。盛世之人,心态、风气当真是开放的紧了。

    牵马缓步而行,唐离随意浏览着两边喧闹的街景,刚刚走到一处两坊交接的拐角时,忽听身后高叫声起,扭头看去时,却见大头阿三正紧紧抱住一个精瘦的缁衣汉子,两人四手扭结抓住的,正是那只当日关关相赠的钱囊。

    看这情形,分明是那缁衣汉子偷了自己的钱囊,却被身后的大头阿三看见,他口角不太利索,所以没有叫喊,就先上前抱住此人。

    那汉子急欲逃脱,无奈阿三抱的极紧,一时情急之下,挥手打去,知识这个看似瘦弱的孩子却倔强的紧,任他拳打脚踢,依旧不肯松手。

    唐离一见此状,转身就走,不等他靠近二人身边,就听一声大吼响起道:“呔,林九还不住手!”,声音未消,人群分处,走出一个浓须满面的长身大汉来。

    那身穿缁衣的林九一见此人,顿时色变,正要打向阿三的手猛的收回,口中惶恐叫道:“黑……黑天哥……您……您老人家怎么到了?”。

    “你林九长了胆儿,敢坏老子规矩,老子岂能不来?”,面带厉笑向缁衣林九走去,这长身浓须汉子已随手脱掉身上那件薄薄的夏衫,露出肌肉坟起的上身,此人身形健壮本不足奇,身上纹身也是大唐普遍风俗,但最令唐离吃惊的是,他两臂间所纹的赫然是“生不惧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十二个篆字。

    黑天这十二个篆字当是以鸽血纹成,此等纹身,平日并不明显,然则一旦饮酒或是气怒之下,气血加速,鸽血纹身则陡然化作如滴血一般的艳红,夺人眼目。

    纹身已变为血红,满脸厉笑的黑天迈步前行,带起一股彪悍的气势直向林九压去,旁观人群中,不断有人传出“黑天王”的惊呼。

    不等黑天跨近身前五步范围,牙关哆嗦不定的林九已是颤声道:“黑……黑天哥……不敢污了您的手,小的按规矩办。”

    一句说完,林九也不等答复,松开阿三后,小跑两步到牵马而来的唐离身前,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双手捧还钱囊。

    唐离伸手接过,随即就见那林九以头抢地,“蓬蓬”声响连磕了六个响头。

    唐离看到这一幕已是吃惊,孰知那林九起身后,竟不远去,自在街边寻过一块青石,在人群注视之中,狠狠砸向右手,只一下,已是皮开肉颤,额头满布冷汗的他扭头见黑天脸上毫无神色,遂一咬牙,在围观者惊呼声中,再次狠狠砸下。

    “停手!”,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在身前上演,唐离一愣之后,随即出言阻止道。

    只是那林九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第二下砸过后,仍向黑天看去,见他面上依然是毫无神色,他竟是举石又砸,到这第三下,那只右手已是血肉爆裂,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满场寂静,黑天王微一点头后,自腰间解下一个黑布钱囊,丢到冷汗满面的林九前,“这钱是养伤之用,随后你自到九妹处领伤药”,一句说完,这名字古怪的黑天披衣而去,其所行之处,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路。

    “多谢天王”,林九颤抖着声音称谢后,用左手捡起黑布囊,竟是再不看唐离二人,捧手而去。

    “疼吗?”,人群散去,唐离蹲身抚着阿三脸上的那块儿青紫,轻声问道。

    摇摇头,阿三没有说话。

    好在这一路来唐离早已习惯如此,自行囊中掏出远行必备的伤药为阿三涂抹之后,二人继续向前。

    边走,唐离犹自回想着刚才所见的一切,看适才大汉的威势与臂间的纹身,再看他最后的作为,想必这黑天定是长安城中黑势力的首领,只不过在唐诗之中,他们有另外一个名字——“游侠儿”。

    “本店价格适中,天字号房二百五十文一天;地字号房,一百二十文一天;人字号房七十文一天,当然大车通铺最便宜,住一晚只要三十文,只是没人伺候,一切都要客官您自己来!”,随意客栈的老板话音很柔,但房间价格却是硬梆的紧。没有半分回让的余地。

    至此,唐离终于明白“长安物价腾贵,居大不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路寻来,他也知这价格在长安已的确算得上“适中”,当下也不再多说,掏出七十文钱定下了一间人字号房,里面器具陈设简陋,好在倒也算得上干净。

    安定下来,略略梳洗后,刚在大堂坐定等着吃饭,就听那肥肥的掌柜看着店门处,讥笑声道:“钱客官,您老顶着吴兴才子的名头,拖欠小店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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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离扭头看去时,见店门处那人年约二十余岁,长的倒也清秀,然则衣衫破旧,他原本在门口处踌躇,此时听掌柜这么一喊,大有困顿之色的脸上顿时一红,看来尴尬不已。

    “今日前去寻我那乡党,不成想却不曾见着人,刘掌柜但请再宽限些日子则个!在下总不至于赖了你的帐”,急步走到柜台前,那钱姓年轻人边示意胖掌柜低声,边出语请求道。

    “宽限,宽限,这话说的都不止三次了吧!你就还好意思开口?”,边用肥手沾着口水翻那帐册,胖掌柜边斜着眼嗤笑声道:“本店利小,要养活的人又多,个个客人都想你这样,我可还活不活了?再说,您这可是‘才子’,才子欠帐,传出去多影响您的声名不是!”。

    “我看你一时也拿不出钱来,罢了,罢了,就再宽限你十日便是。”,不等那钱姓年轻人神色一松,胖掌柜“呼啦”声中重重翻过一页帐册道:“只是有一条,自今日起,你得从那人字号房中搬出来,大车通铺给你留个地方儿。另外,本店供饭也得停了,这米、菜那一样不要钱买!再这样下去,本店可折耗不起!十天,十天后这帐你要是依旧还不上,京兆尹推官老爷处,咱们再做分说。恩,去吧!”。

    听着这些话语,再看胖掌柜赶苍蝇似的手势,钱姓年轻人脸色红白交替,口齿喏喏,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转身离去。

    等他将要穿过大堂往后面宿处走去时,却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仁兄请了。”

    钱姓年轻人扭头看去时,见身后唤住自己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这少年身穿一身麻衣,长相风仪都是极佳,最显眼的是他那双眼之中,透露出与年龄绝不相衬的淡然与成熟。

    “不知少兄相唤更有何事?”,看这少年的装束,分明也是个读书人,而他肯定见到了自己刚才的窘态,想到这里,钱姓年轻人脸上不免又是红了一红。

    “在下山南东道士子唐离,本是为应试而来,然则初来帝京却是于诸事一无所知,看仁兄应是学中前辈,是以冒昧开言,还望仁兄能有以教我。”,对钱姓年轻人的脸色视若未见,淡然而笑的唐离满眼诚恳说道。

    “小二,再加两个菜,上酒来”,见钱姓年轻人坐下后,唐离扭头吩咐道,一时杯盏具备,他先斟酒一盏微笑道:“听仁兄口音,与在下一般,同出江南,今日相逢帝京,诚是缘法,还请满饮此盏。”

    “请”,适才最尴尬的局面都已被人看到,钱姓年轻人此时也不再客气,举盏一饮而尽。

    “不瞒仁兄,在下连日赶路,刚刚安定下来,着实饿的紧了,此时先不叙话,稍后再做请教”,放下酒盏,唐离不等钱姓年轻人说话,已自先开言道。

    那钱姓年轻人最近多日没怎么好好吃一顿饱饭,此时见桌上酒菜多有,也实在耐不住饥火,只是等他吃到六分饱时,才见对面的唐离只是偶尔动著,再想想他刚才所说的话,分明就是刻意维护,不欲使自己尴尬,一时这钱姓年轻人又是感动,又是赧然。

    放下手中竹著,钱姓年轻人端起身前酒盏,慨然一叹道:“唐少兄年纪虽小,但如此善体人心,实有古君子之风,一饭之恩,愚兄断不敢忘。”

    看刚才情形,唐离知他面薄,是以才会如此,此时听他居然上升到“一饭之恩”的高度,随意挥手一笑道:“同为乡党,此话着实言重了,只是还未请教仁兄台甫。”

    “噢!是愚兄疏忽了”,见唐离如此,钱姓年轻人也不再拘束,拱手道:“愚兄姓钱,名起,字,吴兴人氏,跟贤弟一样,同是来京应举的乡贡生”,说到乡贡生三字,钱起唇角露出丝丝苦涩的笑意。

    见唐离听了自己这番介绍后,神色一时有些怪异,钱起遂轻声道:“唐少兄,唐少兄”

    唐离醒过神来,歉然一笑,举盏道:“以前在道学中,多听师长及同窗提及吴兴钱起大名,众口一词皆说仁兄诗作清丽,不负才子声名,不想今日居然得以面见我兄,请!”,一句说完,他已是仰首先干为敬。

    听唐离此言,放下酒盏后的钱起面上苦笑愈浓,“长安沦落三年,这才子二字贤弟莫要再提。”

    “哦!”

    钱起苦闷已久,今日得了机会,也不等唐离招呼,顾自又自斟自饮了一盏后,才苦笑道:“当日离家时,愚兄也是信心满满,自以为来京中取一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孰知真到了京中,才知此事大谬。转眼三年时光,有家归不得,只落得沉沦如此,让贤弟见笑了”

    少年成名,意气洋洋上京,结果接连两榜不中,这钱起怕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是以连家都不敢再回,只能如此滞留长安,长而久之,行囊罄尽,才会沦落如此,这于唐代诗人而言,本是经常之事,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当下也不接话,持瓯替他再斟上一盏酒。

    举盏一饮而尽,钱起苦笑说道:“贤弟既是第一次上京应试,愚兄却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钱兄请讲”,唐离以前对唐朝科举的认识都是自书本上得来,今日到长安后的第一天,就见这个“大历十才子”之首的人物居然也两考不中、沦落如此。心下对科试高中的难度又多了几分估计。

    “愚兄两榜不中,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在长安,若想高中进士,无非两字而已,双眼紧紧盯住唐离,钱起一字一顿道:“一是名,二是钱!”。

    “名?仁兄来帝京之前,岂非已是大有声名?”

    “一州一地,那算得了什么?但凡能来长安应试的,那个乡贡生不是本州本道士子中的翘楚人物,又有谁在地方上没点小名声?”,见唐离点头,钱起持著拈了一块儿羊脍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道:“昔年李青莲漫游荆湘十年,闯下多大的声名,但到长安后,依然是知之者廖廖,直到贺礼部‘谪仙人’三字出口,方才为众人所识。这些地方上的声名,一到长安就不济什么事了,愚兄说的名声,是指在长安博下的名声,没有声名,任你才华通天,也休想中举。”

    持瓯斟酒,唐离微微点头,示意钱起继续接着说。

    “没有名声,主考官连你人都没听过,想中举是千难万难,但要想出名,没有钱却又是万万不成”,放下慢慢呷着的酒盏,钱起扳指算道:“且不说这一路行旅,吃穿住行的开销,来到长安后,向那些权贵名士们干谒、行卷要花钱;打点那些豪奴门子们要花钱;参加士子们的诗会要花钱,必要的应酬也得花钱,甚至那些干谒对象们有了大事小事,送不起重礼,随份子也得花钱……以上种种,少了那一样都不行,长安物价本贵,说起来,没钱就没名声,中举自然是更不用再想。”

    此事千古一理,唐离倒是能明白,见他这番话说完,遂轻笑接言道:“敢问钱兄,这干谒、行卷可有什么机巧?”。

    “问的好!”,钱起微微一叹后道:“每岁应试乡贡生不下三千之数,而取中者不过了了二十余人,可谓是百不取一,多行卷是为扬名,但真能决定此事的,不过仅只数人而已,但贤弟今岁若想高中,却必须得到一人赏识方可”。

    话到此处,才是最为关键,唐离当即跟上道:“愿闻其详。”

    “贺礼部自不待言,但仅靠这位老大人却也不行。”

    “噢!这是为何?”

    “每岁进士科试录取人数实在太少,所以竞争太过激烈,贺礼部虽身为知贡举,但他老大人定下的名单还需经政事堂然后上奏陛下御批,所以,贺大人有的其实仅是一审之权,决定此事的其实是在政事堂。现在政事堂中虽然有李、陈两位相公,但左相陈希烈却是唯李林甫右相马首是瞻,所以要想今科得中,没李相公点头绝无可能。”,举盏轻呷一口后,钱起续道:“总而言之,贤弟既来帝京,第一步自然是要扬名,你若无名声,即便才学再高,诗作的再好,为避物议,贺老大也不会录你。既有了名声,又有才学,然后还需往李相公府走动走动,得了他的首肯,此事才算行的通透。”

    “贺大人也不行?”,耳听钱起所说,唐离脸色微变,看来自己来前的那些打算,着实是将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些。

    “另外,贤弟若是行卷,最好多往歧王、汝阳王府多走动,至于韦氏,却是去不得的!”,尽量压低声音,钱起小声说道。

    韦氏堪为京兆豪族,势力极大,唐离闻言,也是低声诧异问道:“这又是为何?”。

    “东宫与李相公不和,因太子妃乃是韦氏女,所以如今朝堂中韦族官宦与李相公相斗正烈,若是因韦族中人荐举而出名,政事堂绝计过不了的”,钱起低声说了这句后,又是一个苦笑道:“实不瞒贤弟,愚兄当初来京,行卷时蒙王太晟赏识,多方推举,倒也搏得一些声名,上科贺礼部也曾答应取中,然则放榜时却没有愚兄,还是后来才得知,却也是被政事堂给卡住了。”

    “这是为何”

    “王太晟得前相公张九龄恩遇极深,只是张相后来被李相公排挤失位,太晟一时激愤,写了几首诗讽喻其事,至此就得罪了这位首辅大人,愚兄受的就是这池鱼之殃”,一句话说完,钱起又是苦笑连连。

    贺知章不足依靠,王维得罪了李林甫,王缙更是在东宫任职,如今这形势,只怕翟琰能起的作用也有限,钱起一番话,说明白了这其中曲折的同时,也将唐离原本的计划给彻底打破。

    满怀信心而来,突然遭遇如此变故,唐离一时心乱,没了说话的心思,钱起见状,问了房号后,遂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持盏而坐,良久之后,唐离似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神猛的一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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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从包袱中重新找出那张泥金封面的金花名刺,唐离不由得又想起蝈蝈来,当日自金州动身前往京城前夜,这小丫头半夜没睡,一件件替自己整理出这些远行必备的东西,也正是因着她这份细心,才能将这张压在粗木书几最下端,落满灰尘的金花名刺给翻出来。

    吃过饭不久,唐离留下阿三,根据金花名刺上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往宣仁坊杨琦府而来。

    只看那连片的屋舍及鲜红镶钉的朱门,也知这杨琦的富贵景象。

    府门前一片寂静,唐离刚刚下马,就有身穿青衣的家丁走上前来。

    “你找谁?”,看了看唐离身上普通的麻衣,打盹被惊醒的家丁满脸不耐烦的粗声问道。

    见这家丁如此不敬,唐离下马后顾自先拍了拍衣服上的扬尘后,才自袖中掏出那张金花名刺,淡淡道:“烦劳通报杨候,山南东道乡贡生唐离请见!”,说话间,他一并将自己中午写好的名刺递过。

    那家丁见唐离磨磨蹭蹭,本待出口喝问,及见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居然拿出了金花名刺,一愣之后,他顿时收起脸上的倨傲神色,赔笑道:“回公子话,上月初七,我家候爷已动身前往别业避暑,听昨天传回的消息,怕是要等这个月过完以后才会回城。要不公子先将名刺留下,等侯爷一回府,小的立即禀报”。

    “如此,等侯爷回来后,某再来请见”,顺手拿回名刺,唐离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后,翻身上马而去。留下那家丁诧异不已,看这少年持有老爷的金花名刺,还有那冷淡的神情言语,很有几分贵公子的派头,怎么偏就穿的这么普通?

    他却不知,眼前正驱马而去的少年性子虽淡,却最是个会记仇的,若非他刚才那态度恶劣,唐离也不至于故意如此倨傲。

    …………………………

    金花名刺上的杨琦候爷不在,唐离遂再驱健马,转道向翟琰府而去,孰知听那个老年门子介绍,他竟然也不在家,而是去了长安城郊的乐游园。

    唐离心中暗叹一声出行不利,留下张名刺,便续又向一坊之隔的王缙府而去。

    离着府门还有几十步远近,唐离见有一人正掀帘上马,看那身影隐隐有几分熟悉,只是等他赶到时,轩车已经启动,瞅了两眼后,他遂也不多做理会,下马向那门子递过自己的名刺。

    那门子进去后不久,就见身量颀长、风仪俊美的王缙微笑着迎出门来。

    “前日我还与翟兄说道,再过月余便是各州士子到京的时间,介时就能见到阿离,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来到正厅坐定,王缙边退还名刺,边笑着说道。

    不收名刺,王缙显然是以平辈至交视己,唐离见他如此,遂也不多做客套,将名刺拢回袖中,微笑道:“月前蒙礼部侍郎贺大人厚爱,给了个拔解的名额,是以这就提前上京了。”

    “拔解?”,王缙一愣后,拱手笑道:“似山南东这样的小道,拔解名额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吧!阿离果然不凡,不过似你这等才华,此事倒也不足为奇。”

    “蒙贺大人抬爱罢了”,唐离谦逊了一句,微笑着说出今天的来意,“在下此来,一则是想打问一下关于今科拔解的具体事宜;再则,也是想请王兄代为绍介赁一处房下来。”

    “赁房?”,听到这话,王缙不解问道。

    “距离明春二月的科试,还有近半年时间,长安物价腾贵,老住在客栈,在下实在是承担不起,还是赁个房方便些。”随意说出这番话,淡淡而笑的唐离面上并无半分惭色。

    时人风俗,多以贫贱自耻,是以每言及此,多是语带矫饰,而唐离侃侃言及于此时,不仅没有扭捏作态,许是想到了家人,眉眼间更有丝丝温馨之意,如此风仪只让大家出身的王缙看的暗暗点头。

    “本府宅院虽然不大,但安置阿离也是绰绰有余,但你既是来京应科举,住在我府却实在不合时宜,愚兄也不留你……”,话说至此,王缙脸上隐有忧色。

    “多谢王兄好意,在下一人本也住的惯了”。知他定是想到了李林甫之事,唐离微笑着将话插开道。再者,即便没有这层事由,他也不习惯长期寄住别人府邸,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言行孤僻的大头阿三。

    看唐离神色平静,王缙道:“此事我随后就谴下人前去探问”,苦笑一声后,他才又续道:“制举本不是定制,陛下若觉的朝中缺乏那类人才,就会开相应的制举,比如那极言纳谏科、博学鸿词科等等,因为不是定制,所以也就不是每科都有,此事也需打问之后才知。”

    此话说完,王缙端起刚奉上的茶盏,沉吟片刻后,才又低声叹道:“你我相交于山南东道,阿离此来京城,愚兄本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只是如今朝中形势微妙,愚兄身份尴尬,不仅帮不上贤弟,纵然你我来往过多,恐怕也会影响你的前程,唯今之计,在明岁科举开榜之前,贤弟还是莫要再来我府为好”。

    “王兄世家出身,更是朝廷六品官吏,当日在金州时,不吝在下寒门仆役身份而折节下交。今日又何出此言,莫非在王兄心中,在下便是这等见利而忘义之辈。”,拱手谢过后,端过身边的茶盏,轻轻抿开上面的葱沫儿,轻呷了一口后,唐离复又微微一笑道:“在下如若如此,纵然它日中了进士,又有什么脸面再来见王兄?”。

    近月以来,朝中斗争又起,形势微妙之下,王缙可谓是饱尝人情冷暖,此时再听唐离这番话语,心中陡然腾起一股热流,语带激动道:“有阿离这番话,某心中足感高情了”,手掌颤动之间,刚煮好的茶水溅到出,他也似不觉一般,续言道:“夫子有言,事急可从权。近月以来,李林甫这奸相与太子殿下争斗日烈,此人是出名的‘口有蜜、腹有剑’,行事全无半分宰相气度,家兄因前相公张九龄罢相事,原本就已得罪了他,愚兄又是身在东宫为官,阿离你若与我来往过多,必会影响前程,这又是何苦,你就听我一句,这些日子避避嫌疑也好。”

    李林甫开元二十二年与张九龄同时拜相,其人心机深沉,善于权斗。其时天子倦政,李林甫排挤出张九龄后,十余年间大权独揽,气焰不可一世。初时,他极力支持李隆基废太子瑛,劝立武惠妃子寿王瑁为太子,孰知玄宗却立了忠王玙(后改名亨,即肃宗)。李林甫怕太子即位后于己不利,乃屡出计策,以动摇太子。东宫与首辅之争,即缘自于此。

    如今副相陈希烈只是个点头翁,李林甫独揽朝政,所以在这场争斗中,并无实际权利的东宫一直处于守势,王缙劝说唐离的言语,背景即是来自于此。

    “进士之荣,我所欲也;朋友之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宁舍进士而全朋友之义也!”,脑中回顾着李林甫生平,唐离丝毫不为其言语所动,凡是化用孟子之言,微笑着说出这番令王缙愈发感动的话语来。

    一句说完,唐离也觉这话实在太酸,忍不住自嘲的一笑,随即才道:“此事在下心中已有定见,王兄如果还视我为友,就不要再劝了。”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淡然的脸色上满布决然,王缙眼圈微红,一声长叹后,朗声长笑道:“危难见真情,好,此事我再不说就是。”

    相较于王缙的激动,唐离脸上倒是平静一片,端起几上叉盏轻呷了一口后,微笑问道:“都阳侯杨琦,王兄对其人知道多少?”。

    …………………………

    最迟晚九点,第二章更新!

    ?

    “都阳侯?”,王缙持盏的手轻轻一颤,似是想不到唐离会突然提到这个人,片刻失神后,他才开口道:“这位候爷如今在京中可是大名鼎鼎。”

    “噢?”

    “杨琦本是蜀人,乃当今杨妃的表兄。”,说了这一句,王缙放下手中茶盏道:“贵妃得宠,推恩家人,杨琦几年间也得封三等都阳侯,不过这位候爷也是我大唐外戚中少有从不干预政事的,又因为此人与当今陛下一样,酷好音律,是以极得宠幸。”,一句说完,他又轻轻摇头道:“说来蹊跷,这杨氏一族几乎人人能精音律,还真是咄咄怪事。”

    淡淡一笑,唐离正要开口说话,蓦听厅门外一阵儿急促的跑步声传来,随即就听到一人高声叫道:“王兄,可是阿离来了?”。

    听这高声,王缙破颜笑道:“他倒是来的巧”,声音未毕,暴牙黑面上满脸惊喜的翟琰走了进来。

    “阿离,你果然在这儿”,翟琰进了正堂,先是哈哈一笑,随即上前狠狠在唐离肩上拍了两下,一指王缙道:“这几日我正跟师兄在乐游园伺候他老哥的别业,这不刚回来,就见着门子递上的名刺,我一猜,你就该在这个地方。”

    等翟琰说完,王缙才笑着道:“老翟你来的正好,阿离此次要在京长住,他想赁个房子,你平日四下交结的人多,看有合适的没有。”

    “赁房?”,翟琰黑脸一愣道:“赁什么房?住我那儿就是了”,说话间,他又哈哈一笑,拍着唐离的肩膀俯身道:“正好,咱们还可以一起切磋画艺”。

    “翟兄,好意心领,但在下习惯独居,此事还劳你帮忙才好”,感受到翟琰的热情,唐离心下也是感动,但要他寄住别人府宅,却是依然不肯。

    扭头看了看唐离的脸色,沉吟片刻后,翟琰撇嘴一笑道:“好,知道你主意大,依了你的意思就是。正好,在道政坊我有个两进四间的小院,这本是我亡叔所留,置办新宅子后就再没去住过,只留了个老成家人负责洒扫看门,阿离你若不嫌简陋,住进去就是,那院子小是小点儿,倒也还算清净。”

    “噢!在那儿,快带我去看看”,听说有这样的好所在,唐离顿时来了兴趣,拉着翟琰就要向外走,幸亏王缙起身快给拦住,边迭声吩咐下人置办酒宴。

    …………………………

    秋风起渭水,落叶满长安

    时令将近九月,地处北地的长安秋意渐浓,灿烂的阳光下,片片黄叶飞舞,给素来热闹不堪的帝京别添了几分诗意的静谧。

    “阿离,阿离!”,一个随意的声音在道政坊这个寂静的小院中响起,“好家伙,辋川别业那些壁画总算是收拾妥帖了,这下可将我累的不轻。”

    见自己说话没人回应,翟琰也不以为意,直接穿过第一进的院门,向后边天井走来。

    刚跨步过门,翟琰只向天井中看了一眼,随即就有些发愣。

    原本青石铺地的天井中,现在却垒起了一个硕大的土灶,那灶上安着个密封的大锅,锅上架着个古怪之极,有着长长细口伸出的器具。此时,在这小指粗的细口中,正有滴滴略带浑浊的液体滑落到一个细瓷碗中,而依旧一身麻衣的唐离,此时正拿着把蒲扇,躬身对着土灶猛扇个不停,看他的神情专注无比,以至于连翟琰适才的喊声都没听到。

    看了片刻,抬腿跨步来到灶前,端起那细瓷碗,还在老远就闻到一股既酸又辣的味道,茫然不知所以的翟琰乃高声问道:“阿离,你这是干什么?”。

    听到声音,唐离刚一抬头,翟琰只看他一眼,立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太过于突然而猛烈,以至于连瓷碗都端不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片片碎裂。

    “翟兄你来了,先到书房去坐,我随后就来”,站起身来,跟翟琰打着招呼,唐离径直来到细口前,用手指接了两滴液体放进口中细细品评。

    那液体刚一入口,唐离已知自己这第七次尝试又告失败,嘴里传来的感觉又酸又辣,说醋不是醋,说酒不是酒,竟是个两不象。

    亲身感受到长安物价高昂,后来又听钱起一番话后,唐离除了那次拜访都阳侯之外,这些日子连念念不忘的都是该怎么想办法弄出些钱来花用,此次需要的花消既大,以前打工的那些法子既不可用,也不合时宜。左思右想,唐人好酒,他唯一能打主意的似乎就是这个了。自小在贵州山中长大,当地山民每到年关,必定会用传承数百年的土法吊酒,这其中不包含任何高科技,工序用材也都简单。

    既打定了这个心思,于铁匠铺中定制了这个最简单的蒸馏锅以后,他便开始了一遍遍的尝试,如今其他问题都已解决,只是踏曲的配料有所偏差,所以味道就出现了很大偏差,看来这一次又是失败了。

    他在尝试味道的同时,却听身后翟琰一直笑声不断,诧异扭头看去时,他却笑的更加厉害了。

    自金州初见以来,唐离虽然穿着普通,但整个人一直是干净利落,象现在满脸红一道、黑一道的样子实在罕见,尤其是他现在脸上遍布黑灰,却又不自知的傻模样,更让翟琰乐不可支。

    “笑,小心笑岔了气!”,重重一拳拍在翟琰肩头,撤了灶中火后的唐离推着翟琰向书房走去。

    “我想造酒”,语带含糊的说了一句,唐离将翟琰送进书房后,自去洗脸。

    “造酒”,翟琰一愣之后,正要说话,却见唐离已走了开去,遂摇摇头向书几前走去。

    随意坐在胡凳上,翟琰一瞥之间,却被书几上铺开的那些竹纸给吸引住了。

    原本吸引他的是那笔迹浏亮、字体瘦硬的楷书,及至看的久了,翟琰却被其中内容给吓了一跳。

    黑色笔迹的《春江花月夜》全篇诗文之后,却是用红色笔墨写着按语:澄澈空明、清丽自然;此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真挚的离情别绪及富有义理的人生感慨,语言清新流丽,用韵宛转悠扬,尽洗六朝宫体之浓脂艳粉。

    随意用手理开书几上的散页,见每一张上都是如此,录诗一首之后,则自加按语品评,这些按语品评的说法从不曾见过,却又字字大合人心。当翟琰看到那张做为首页的竹纸上端正写着《唐诗品鉴》四字后,终于忍不住心中惊骇,呓语出声道:“阿……阿离竟是在写书!”。

    ?

    看到《唐诗品鉴》四字,翟琰心中大惊,这倒不是他少见多怪。诗歌选本,最早起自于六朝的《文选》,此书一出,数百年来即被奉为经典,尤其是神龙朝则天武后正式将诗赋取士设为定制以来,《文选》已成为大唐士子案头之必备。

    眼前书几上竹纸所写,体例虽与《文选》有所区别,然其中的渊流关系却很清楚,看其取材,竟是将国朝定鼎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诗人都囊括在内,如果说品评早期虞世南、陈子昂等人脍炙人口的名篇倒还可接受,那么连本朝健在的李白、王维等人也悉数收入其中,这份气魄实在让翟琰咋舌。

    本朝人选本朝诗加以品评,眼前这《唐诗品鉴》一旦刊行,可谓是开国朝百年先河,且不说这份开创本身带来的巨大震撼,单是敢于将当今这些执掌诗坛的人物一一点评,已足令观者心惊。

    须知似王维这等人物,现在宗师地位已固,多年来都是只有他们品评后进之作,那里有新出道的生员敢对他们的诗作指手画脚?

    静坐看着身前的书稿,翟琰似乎已经看到此书刊行后,在诗坛引起的巨大震撼。此书若败,唐离从此必成士人笑柄,再难翻身;但若侥幸成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则定将迅速窜起,直可与诗佛等人平辈论交,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写诗,而另一个却是评诗。

    不通过干谒行卷这种水磨功夫来积蓄名声,而是以如此方式搏一夜成名,翟琰想明白唐离的打算后,忍不住长叹自语道:“豪赌,实在是豪赌!”。

    “赌,赌什么?”,洗干净脸上黑灰,边放下高挽的袖管儿,缓步走进书房的唐离微笑说道。

    扭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又让他感觉要刮目相看的少年,翟琰也不说话,只将修长的手指点向书几上的文稿。

    随意瞥了竹纸一眼,唐离已明白翟琰言下之意,此事他已细细想过多次,心中早有定见,然而若要解释,其中许多理由却跟他穿越的经历有关,实在说不出口,当下也不多说,岔开话题道:“怎么!辋川别业都忙活完了?”,随意说到这一句,他又想到个问题,饶有兴趣的接言问道:“对了,王太晟本人就是画中圣手,怎么会要翟兄去帮忙?”。

    见唐离只是看了书几一眼后便岔开话题,翟琰知道他定是不愿在此事上多做深谈,相交以来,他已知眼前这少年断然不是莽撞之辈,当下也不在此多做纠缠,只嘿嘿一笑道:“王太晟好佛这个你总该知道,尤其是三十岁那年发妻逝后,更是如此,他虽然善画,但精通的却是山水,辋川别业中的那些涉佛画,自然要我师兄弟动手。前后拖延了尽一年时光,昨天总算大功告成了”,说话之间,他眉眼中满是自得之意。

    嘿嘿又笑了两声,翟琰猛的想起一事,看向唐离道:“阿离,昨天我自王太晟处得个消息,金州木楼中的那位大师也要来京了。”

    “噢!真的?”,上次自金州动身来京之前,唐离曾去过伽楞寺面见性空长老,请他在自己走后能帮着照顾家人,只是那次却没能见到昔日那位老僧,此时听翟琰这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当然是真的!”,见唐离似是不相信,翟檐暴眼一瞪道:“这老和尚如今名声大的很,竟被人称为‘金州古佛’,闭关三十年而出,山南东道已经将这事作为祥瑞上奏朝廷,当今陛下亲下手诏,令地方将其礼请入京的”。

    “说起来,这老和尚当日出关时咱们也是亲见,他若真来了京城,咱们还当约上王兄前往拜会才是”,对那老和尚印象很是不错,唐离是有此说。

    “这个自然!要说起来,老和尚还是得你点化才悟道破关,他要是真来了长安,没准儿于你有大缘法”,口中玩笑之间,翟琰已是站起了身子走到唐离身边道:“收拾好了就跟我走。”

    “走?去那儿?”,被翟琰拉着向院门处走去,唐离诧异问道。

    “忘记你那副《观音坐莲图》了?”,顺手攀住唐离的肩膀,翟琰嘿嘿一笑道:“我让家人送到东市快阁去寄卖了,今个儿正好没事儿,咱们一起去瞧瞧。”

    “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的象什么样子!”,笑着将翟琰的手给打掉,走出院门的唐离转身去锁门。

    “哎!对了,你那个小书童呢?怎么又跑没影了”,边摸着下颌处那几跟稀疏的胡须,翟琰咂嘴说道:“阿离,不是我说你,你这书童选的也太寒碜了点儿,本身是个结语子不说,还天天跑的没个影踪,到底是该他伺候你,还是你该伺候他?”。

    襄州那轮凄清的孤月、屋檐下紧缩的一团、黑呼呼小手上托着的那两只胡饼……边锁着门,唐离脑海中自然浮现起这些画面。

    “这孩子该是又去看百戏了!”,转身间随意说了这么一句,唐离随即问道:“对了,老翟,到底什么是幻术?”。

    “他最多也就比你小三四岁,听听你那口气!”,翟琰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后,才摸着头道:“幻术就是……哎!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楚,改天有机会带你去看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了”。

    说话间,翟琰已顺手拦了一辆专拉城内散客的小淄车。

    蹄声得得,约三柱香功夫后,淄车停稳,唐离掀帘而下,见眼前这快阁店面阔大、装饰考究,还不曾入店,已有隐隐墨香扑鼻而来。

    “这是家几十年招牌的老店了,走,进去。”,给钱打发了驴脚夫,二人进了快阁。

    入店之后,也不理会上前招呼的伙计,翟琰直接向右内侧走去。

    跟着走近,唐离略一扫视,就见到自己那副挂在角落处的《观音坐莲图》,再上前一步看看上面的标价,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鼻子。

    “一百三十文!”,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翟琰的黑脸已开始隐隐发红……

    ?

    “谁定的价?这是谁定的价?”,看着一百三十文的标价,沉吟片刻后,面红耳赤的翟琰转身向跟上伺候的伙计厉声问道。

    这副画原本是那日在王缙府聚会之后,翟琰趁酒兴强逼着唐离画下的,唐离一笑提笔,随手而来的就是这幅熟的不能再熟的《观音坐莲图》,不过既有画圣幼徒在场,他不免多花了几分心思。

    画是他拿走的,随后他又悄悄谴人来寄卖,而后兴冲冲拉着自己来看,看到的却是一百三十文的定价,唐离此时倒是很能理解翟琰的心情。

    见翟琰如此大动肝火,唐离自己原本的尴尬与郁闷反倒尽数消解,反正此地也没人知道这副《观音坐莲图》是出自谁人之手,想明白这点,他倒是自在一边看起热闹来。

    “这幅画?噢!这是前几天有人送来寄卖的,却又不肯说价钱,正好三掌柜的在,就给定下了这价,客官若是嫌贵,咱们尽可以再商量就是”,手拿着手巾把子,店伙以为翟琰嫌贵,笑着解释道。

    闻言愈怒,气急间正要开口说话,扭头却见旁边的唐离却是半点不恼,只笑吟吟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翟琰一愣之后,“噗嗤”一声放松了黑脸,噱笑着看了唐离一眼后,懒洋洋出言问道:“那还能怎么个商量法。”

    “客官您要真喜欢”,说话间又打量了翟琰一眼,店伙赔笑着说道:“给个整数就是,您看看这画儿,观音娘娘画的多富态,还有这尺幅,足有一长二,这要是请回家去,就算正堂也尽能挂得了!”。

    见这伙计介绍时单以尺幅大小论价,说到画本身,也只是“富态”俩字,唐离摸着鼻子与翟琰对视一眼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你是新来的吧?”,看着那不名所以跟着一起赔笑的店伙,唐离笑着问道。

    店伙一脸惊讶的看着唐离道:“客官好眼力,小的刚来三天”。

    “你上份差事是在绸缎庄?”

    “哎!客官连这个都能看出来,还真是神了!”,店伙一时激动下,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就冲这个,俺再找你少要十文钱!”。

    唐离与这店伙对答时,翟琰的笑声就没断过,等这句一出,他更是笑喷了出来,反倒是唐离,揉着鼻子的手,力道也越发的重了。

    “不瞒客官,咱三掌柜的说了,观音画多,画这画儿的又是个没名的,还是寄卖,所以能便宜就便宜,所以才有会有这价,咱不说别的,单看这尺幅好歹有那么大,九十文的确不贵了”,店伙凑前身子,压低声音嘿嘿笑着说道。

    “九十文就九十文,我买了,你给包上就是”,听着翟琰刺耳的笑声,唐离没了继续调侃的心思,挥手对店伙道。再这样说下去,他还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儿。

    “《观音坐莲图》一幅,价九十文”,扯着嗓子高声向柜上唱价,店伙手脚麻利的开始收起画来。

    “咦……这不是翟兄”,惊讶的声音自店门处响起,随即就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着团衫的人疾步走了过来,开始时他似乎还不敢确定,等一看清面相,立即抢上前来一步,重重一拍翟琰肩膀道:“好你个老翟,都有大半年没来过了吧。今天来的巧,狂和尚正好也在。走,后边看看去”。

    翟琰初见此人时,还摆出一副颇堪玩味的神情,及至听到“狂和尚”三字,顿时眼神儿一亮道:“真的?”。

    “人就在后边墨轩,我还骗你不成”,团衫人说着话,已伸手去拉翟琰,“这片儿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当的你来看,快走!”。

    抢在唐离之前接过画卷,翟琰正要讨钱付帐,却听那人一句:“算我的”,人已被拉着走了。

    “阿离,走吧!”,一手拿画,翟琰不忘回头招呼唐离。

    “狂和尚?”,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大感好奇的唐离随着这两个急性人穿过店内角门而去。

    角门之后,却是一个小小的场院,沿着院中的青石路走去,推开一扇雅致的竹门,入眼皆是红碧。

    修竹数片,色做浅红的秋海棠花开正盛,杂以点点*,为这个秋日里雅致的小院平添了几分春意。

    “道恒,最近快阁新换了不少伙计吧?还有这三掌柜是怎么个事儿?”,刚进入这个雅致的小院,翟琰顿步等候唐离上前的同时,开言问道。

    “家父去洛都开了分店,老人带走了不少,三掌柜?怎么了,你问他干什么?”,快阁少东谢道恒嘿嘿一笑,低声道:“最近哥哥新纳了一房小妾,是个越女,爱人的很,现在这三掌柜就是她哥,说起来也就是给口饭吃。他要真有什么不是处,你多担待着点儿。这位是?”。

    谢道恒见翟琰对唐离态度大是不同,乃特意探问道。

    “山南唐离,见过少东”,谢道恒所说,唐离也都听见,微微笑着拱手一礼道。

    “山南唐离”,喃喃念颂了一遍,确实没什么印象,谢道恒见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倒也没太过留意,点头一笑后,便继续引路前行,翟琰也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坏笑着不说话。

    绕过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前方高地上出现了一个四角亭子,这亭却不是以砖石铸成,而是皆采未剥皮的松柏原木搭成,看来极富朴拙古意。此时,亭中却有一人疏放的斜靠着木柱,正自斟自饮,最吸引唐离眼光的是他那颗闪亮的光头儿。

    “狂和尚,你倒是逍遥的很哪!”,离亭老远,翟琰已是大笑出声道。

    “咦,黑面翟来了,正好,赶紧上来陪和尚我喝酒”,亭中这个和尚扭头一看,也是兴奋说道。

    三人进了亭子,和尚也不起身,也不见礼,只是扔过一只酒瓶向翟琰道:“喝”,至于唐离,他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和尚就是个狂,见了歧王也是这样!阿离你别介意,稍后,我保他必会重新跟你见礼”,顺手接过酒瓶,低声说了一句,翟琰也不代为唐离介绍。

    此亭远较一般的亭子宽大,里间面向竹林的一角处,设有松木书几一张,上面笔墨纸砚摆放停当,那只笔洗上的钝羊毫也已饱蘸浓墨。斜依着的这个僧人年纪极轻,最多不过二十上下,浓眉大眼的他,长相一如这间亭子,朴拙老实的很,只与他此时的坐姿行为绝不协调。

    亭中除了那张书几外,并不设桌凳,却是效胡俗,只在地上散铺着地毡,唐离见翟琰两人都是脱了鞋席地而坐,他也有样学样,随意的找根柱子靠着坐下。

    那面相老实的和尚向翟琰虚邀一盏后,随手抓过他手中的画卷道:“怎么,老翟又有了新作?”。

    持瓯倒酒,向唐离递过酒樽,翟琰却是对和尚的问题笑而不答。

    “难得,你老翟居然也知道给别人斟酒”,面带讶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和尚复又低头展卷。

    卷轴打开,那和尚第一眼似乎极是失望,随即再一看,顿时眼神一亮,“咦”的一声道:“大尉迟?”。

    持樽与唐离一碰,翟琰仰首饮尽,口角酒汁淋漓的笑道:“再看!”。

    收起支棱的双腿,和尚盘腿正坐,紧盯画卷片刻后,复又惊叹道:“小尉迟!”。

    “再看!”,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翟琰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向轻呷着酒浆的唐离眨眼轻笑。

    低头凝视,和尚脸色越发的郑重,最后,他更是猛的起身来到书几前,将画卷平铺开来,俯身细看。

    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立身书几左侧斜视画卷良久的和尚双眼精光一绽道:“时隔六十年,阎氏技法复又重现大唐,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呀!”。

    和尚说完,转身看向翟琰,语声急促道:“老翟,这副《观音坐莲图》究竟是何人所作。”

    单手转着酒樽,满脸坏笑的翟琰就是不说话,眼看心急之下的和尚将要变脸时,他才将转着圈儿的手指点向唐离。

    不等唐离站起身来,就见刚才这个疏狂的和尚拂衣合掌为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怀素见过施主!”。

    怀素话刚出口,亭中“当”的一声响起,唐离应声看去时,却见快阁少东谢道恒正呆若木鸡的盯着自己……

    …………………………

    怀素小传:

    怀素(),字藏真,俗姓钱,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以“狂草”名世,史称“草圣”。自幼出家为僧,经禅之暇,爱好书法,刻苦临池,采蕉叶练字,木板为纸,板穿叶尽,秃笔成冢,其后笔走龙蛇,满纸云烟,其时之王公名流都爱结交这个狂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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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唐离,乃是进京赴试的乡贡生,今日得见狂僧,着实幸甚!”,从谢道恒身上移过目光,唐离看着眼前这个面相朴拙如农家青年的僧人,实在很难将他与一代书家圣手“颠张狂素”中的怀素联系起来,只是来此四年,前边已经见过贺知章,又曾与李白擦肩而过,心下虽是有感,但面色却能保持平静如仪。

    “什么狂僧不狂僧的,尽是虚名罢了!反倒是和尚我今日得睹失传六十余年的名家技法,实在幸甚!”,笑着说完这句话,怀素又是合什一礼。说来这和尚也是个苦人儿,自小家里太穷养不活,无奈将之送往寺院,所以他自幼时就出家当了僧人,诵经坐禅等佛事之余,对练字产生兴趣,又因太穷买不起纸张,只能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涂上白漆书写。后来,感觉漆板光滑,不易着墨,遂又在寺院附近手垦出一片荒地,种植了万多株芭蕉。芭蕉长大后,摘下芭叶,铺于桌上,临帖挥毫。由于他没日没夜的练字,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却又舍不得摘,灵机一动之下,干脆带了笔墨立于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就算太阳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风冻得他手肤迸裂,依然在所不顾,继续坚持不懈地练字,写完一处,再写另一处,从未间断,成就怀素芭蕉练字这一千古佳话的同时,他也付出了太多,经十几年勤学精研后,复又以漆盘、漆板代纸,写至再三,盘穿叶尽,秃笔成冢,终至大成境界,一至京师,不久即名动天下。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这和尚分外看重真才实学,若是无才,纵然身份再高,他也只是一副疏离模样,若是交往之后发现确有实才,此人立即改容以礼相待,如此品行,再加上他好酒,且酒后多有狂行,是以被时人呼之为“狂僧”。

    “怀素芭蕉练字,在下发蒙时塾师就曾多次讲过此事,以为激励。说来今日还要多谢翟兄及谢少东,使我得见其人”,见眼前这和尚于李白一般,狂放的行为下最是至真至性之人,此时见他再次施礼,对他大有好感的唐离随即微笑着拱手还礼道。

    “钱和尚,你也就别这样客气了,看着让人觉的都不是你了,着实别扭!”,趺坐地上的翟琰懒洋洋的说了一句后,又笑着对唐离道:“长安城中能得狂和尚如此的人实在不多,这要是传出去,保你阿离一日之内名动长安。”,因怀素和尚俗家姓钱,是以他有如此称呼。

    “如此正好,倒省了我行卷的花消”,唐离随意着说的这句话,引来翟琰与怀素哈哈而笑。

    “坐,坐,坐,今日不饮尽这瓯中美酒,就实在太对不起谢少东了”,笑着挥手示意二人坐下,翟琰侧身对犹自呆呆的谢道恒道:“醒醒,还发呆呢!”。

    “好险,好险,还好老爷子在东都,要不今天就惨了,林庆东这个蠢货,拿财神不当菩萨,少爷我马上就开了他!”,醒过神来的谢道恒自语着说出这么一句后,翻起身来走道唐离身前深深躬身一礼道:“前时眼拙,多有失礼处,还请唐少兄看在老翟面上,勿要怪罪才是,另外还有一事相求,请少兄务必答应”。

    眼前这谢道恒虽略有几分商家势利,但这也属世道常情,此时心情大好的唐离自不会与他计较前事,微笑起身还了一礼道:“有事但说便是”。

    “前时多有怠慢,但少兄这幅大作,无论如何还请留下才是,至于阿堵之物,少兄但请开口”,几十年老字号的书画店,今天出了这尴尬事已是丢了大人,这副画再一旦流出店外,那可真就是往“快阁”这块招牌上狠狠糊了一层黑泥,当此之时,谢道恒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幅《观音坐莲图》来。

    闻言,吐出心中那点儿郁气的唐离微微一笑,手指翟琰道:“这幅劣作,在下已经赠予翟兄,少东该找他说话才是”。

    谢少东听唐离如此说话,顿时轻吁出口气来,复向唐离一拱手后,转身对翟琰嘿嘿一笑道:“前些时候才知,我家那老爷子居然还藏有几瓶开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冻春,拼着将来受骂,我今天也给它挖出来,只是这幅《观音坐莲图》,老翟你看……”。

    一听到开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冻春,又懒散着坐下的怀素顿时眼神一亮,不等翟琰开言,他已是抢着挥手道:“别事休提,速去拿酒来!”。

    “这和尚倒是会慷他人之慨”,翟琰没好气的看了怀素一眼,对谢道恒嘿嘿一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挖酒来!”。

    看着谢道恒匆匆而去的身影,翟琰向唐离哈哈一笑道:“富平石冻春本已天下春酒之首,开元二十一年所出更是其中极品,早已是有钱难买之物,今天算是托你的福了”。

    翟琰刚一说完,怀素也是点头称是。

    三人边随意说笑闲话,边等谢道恒抱酒而来,只是既闻有这等好酒将至,刚才还是樽不离手的怀素和尚却再也不碰那酒樽一下,一边还频频向亭外张望不已,他这模样只看的唐离心下窃笑不已。

    约等了两柱香的功夫,就见谢道恒缘路远远走来,他也不顾那只黑陶酒瓮犹自带着土泥,只如同稀世珍宝一般,紧紧抱在怀中。

    “你看他那样子,怕是抱儿子也没这么小心过”,看着谢道恒小心翼翼的模样,翟琰调笑说道。

    “儿子可以多生,但似这等美酒喝一瓮就少一瓮,自然比儿子贵重的多了”,自谢道恒出现,怀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怀中的酒瓮,顺口接了这么一句,忍不住的他已起身向亭外迎去。

    耳听此话,斜依而坐的唐离微微一愣后,饶是他性子淡,也忍不住大笑出声道:“妙语,诚然妙语!”,而那翟琰也是相继大笑出声。

    亭外,谢道恒见怀素迎来,只是抱着酒瓮不肯撒手,一路上了亭子后,才喘着气儿道:“开封之前,和尚、老翟你二人还需应我一件事才行。”

    “说,说,什么都依你”,见谢道恒只是按住酒瓮不撒手,怀素不等翟琰说话,先自急切答应道。

    “我知你二人交游广,但既饮了此酒,关于今日唐少兄这《观音坐莲图》的尴尬事儿,就不能再外传,否则坏了快阁的招牌,就是老爷子肯饶,我也对不起亡祖”,挥手拨开怀素伸过来的手,谢道恒郑重其事说道。

    “一切都依你”,酒已到眼前,翟琰也忍不住了,口中应了一句,他人已起身向酒瓮走去。

    泥封揭开,淡淡酒香传来,唐离注目樽中,只见这酒色呈纯碧,清明澄澈,分外诱人。

    “好酒,着实好酒!”,摇晃着脑袋说出这一句,怀素竟不似刚才般狂饮,而是改为轻呷。

    举樽小喝了一口,唐离但觉这酒味的确是醇,但若真论味道,倒也并无太多出奇处,怕自己感觉有误,他低头再喝一口,却依然没感觉出太多异常来。反观翟琰三人,此时已是满脸陶醉神色,尤其是怀素,竟然连双眼也都闭上了。

    许是感觉这酒太好,刚才还是热闹的亭子中,现在竟然寂静的很,翟琰与怀素居然都不发一言,只是小口小口,却又连续不断的呷酒。

    唐离自后世以来,就是每喝酒必要吃菜,否则最是易醉,无奈怀素这等唐人却全然不是如此,此时有心少饮,却得谢道恒频频相劝,如此干喝,只两盏茶的功夫后,他已感觉脑中隐隐昏沉起来。

    眼见瓮中酒已过半,适才一直不曾开言的谢道恒突然出言道:“难得今日如此佳会,三位岂能不施展妙手,几上笔墨已备,且由唐少兄作画、老翟着色,和尚草书以记其事,岂不妙哉?”。话刚说完,他也不等众人答复,已自起身向书几铺纸。

    听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唐离虽已半醉,也感慨此人不愧是快阁少东,实在太懂得抓时机。

    “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今日既有如此美酒,又有颜吴高徒在侧,正应如此才是”,怀素一口饮尽樽中美酒,首倡此议。

    “请吧!阿离”,这说话的却是翟琰,酒至半酣,此时他的脸上神情也满是跃跃欲试。

    带着三分酒意,兴致大动的唐离也不推辞,淡笑起身向书几走去。

    手握羊毫,正不知该画什么为好的唐离抬眼间靠到亭外小路上正有两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顿时双眼一亮……

    ?另:本书预计下周上架,大家有月票的帮叶子留着点儿啊!无比感谢了!本来想下月再上架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

    因距离相隔,唐离并不能看清这两个道装高髻丽人的具体容貌如何,只是远远看去,这两人身量婀娜,体态流丽,在这个初秋的午后,在她们堪堪经过那树艳艳正放的秋海棠时,在唐离醉眼看花的朦胧中,产生出一种惊人的美。

    他原本就是以人物画见长,此时在这景色幽美的小院中见到这样两个与周围环境极度相融的道装高髻丽人,酒醉半醺、画意勃发的唐离只觉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幅《游秋图》的画面,心念刚动,口中已是高叫出声道:“别动!就站在花树下!”。

    口中话语未毕,激情蓬发的唐离已是引袖援毫,在娟白的长卷中点染濡抹起来。

    那两个道装高髻丽人正缘路而行,突然吃这一声叫喊,莫名惊诧之下身形一顿,此时正为唐离研墨的谢道恒身为快阁少东,又平日多与狂僧等人接触,见惯了灵感突至的书家画者们出人意表的行为,听唐离这声高叫后,唇角露出一个微微苦笑,以眼色示意翟琰前来研磨后,他自己已是快步出亭向那两个丽人走去。

    渐行渐进,等看清这两个道装高髻丽人的容貌后,谢道恒脚步一停,随即就伏身拜倒在地,随后又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女子眺眼看了亭子一眼后,居然真就站在海棠树下,给唐离充起模特来。

    只是这所发生的一切,对于此时心入画境的唐离来说,直是视若未见,此时在他眼中心中,只有这一片秋色,这一树海棠,及海棠下那两个体态风liu的女子。

    亭中安放的这张书几本就不大,又排放着笔架笔洗、镇纸等文房用品。显的颇有几分拥挤。

    双眼专注直视前方,其迷朦处似见而似未见,口唇微微张开,陷入极度专注中的少年神色很有几分怪异,笔下绢纸移动之间若有阻隔,唐离居然左手拂袖挥去,将那些笔洗镇纸悉数扫落于地,而旁边研磨的翟琰见状,身子稍动之间阻挡了视线,竟也被他随手推开,而那只执着羊毫的右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不曾有半分间隔迟滞。

    被推开三步远近的翟琰看着唐离微微一愣后,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复又小心翼翼的由侧方靠近砚台,继续研墨,而他身后,斜依着柱子自斟自饮的怀素早已大笑声起,与此同时,他倒酒饮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似这等画远观陌生人物,本也不是唐离所长,只是适才灵感激发、酒意涌动,他竟是不克自制,此时运笔如飞,以前阎苏生所教的那些近画技法于此时竟已不堪敷用,思绪揣飞间,前后两世中所经见和接受的有关书画的知识纷至沓来,而这其中尤以后世所得居多。

    此时的唐离根本无心加以分辨,但能最佳表现脑中画卷的那些感觉、技法和构图知识都已被他杂糅一处,运笔于手下绢纸之中,旁边站立的翟琰边研墨边观摩他做画,开始时还是神色从容,越到后来神色越发凝重,及至画卷将成之时,他已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讶,呆楞之间,竟是连研墨都已忘记。

    心神太过于集中,虽然时令已是初秋,唐离的额头也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绢纸无声移动,当最后一抹飘笔完成,眼中神光蓦然而逝的唐离提笔呆立许久后,竟是再也不看画卷一眼,转身就此趺坐于地,伸手抓过酒樽,大口狂饮,直到一樽酒尽,他才长吁出一口气来。

    翟琰只呆呆的看着画卷,怀素和尚则一盏一盏的饮着酒,知道他“醉僧”别号的人都知道,此时他已是在借酒发兴,为随后的草书做准备。亭中一时寂静无比。

    轻轻的脚步声,那两个完成“模特儿”使命的道装丽人在谢道恒的陪同下上得亭来,只是这里边的三人却无一人加以理会。

    轻轻小口呷着盏中春酒,合闭双目的唐离感觉身心俱疲的同时,也有丝丝快感流淌心间。说来,习画虽已四年,但只有今天,他才真正感受到心入画境时,那种超脱一切的酣畅淋漓。

    最早在金州阎苏生店中,画画更多是为谋生,而且画的又是照版临摹的佛教画,长而久之已成机械作业,很难谈的上意兴;后在郑刺史府,那幅画卷也更多是为应急而作;只有今天,在如此一个幽静的小院儿中,对着初秋的美景,身边有怀素、翟琰这等意兴相投的朋友,再加上富平石冻春的激发,随意选题的自由发挥,这种种因素融合,使他身心彻底沉迷其中,进入忘情任意的至境。

    身脑的疲乏与心中的快感伴生,斜靠着柱子曲腿依坐的唐离虽然听到有人进来,双眼却懒懒的不想睁开,只轻轻的小口呷酒。

    谢道恒见亭中三人一个对着画发呆,一个顾自狂饮,而另外一个靠着柱子跟半死人一样小口喝酒,连眼睛都不肯睁开,深知这两个道装丽人身份的他只能侧身赔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尴尬发苦。

    抿唇一笑,前行的那个道装黄冠轻轻挥手,人已向着书几前走去,眼眸扫过画卷,“咦”的一声,她也如书几另一侧呆立的翟琰般,身子再也不动。

    随在她身上的另一女子见状,靠上前去看时,只见三尺长绢上,远山隐约,近处则是小院一景,在那株艳艳盛开的海棠树下,有两个道装高髻女子正注目花枝。

    这两个女子均不是正面临摹,只其中一个露出侧脸,而另外一个身形遮蔽间伸出的只有一支如玉皓腕。

    那露出半张侧脸的女子,最突出的便是那只正注目海棠花的明眸,道装女子注目画卷,只觉那双清澈的明眸中包含着如此多的情绪,有见花正艳的欣喜,有恨花将逝的幽怨,也有顾影而怜的自伤……而所有的这一切情绪都如此明晰而又如此清淡,淡的几乎抓不住摸不着,直与人伤春悲秋的情绪一般,来既无痕,去亦无踪……

    而另一个女子,虽然仅有那只探手花枝的如玉皓腕显露,但这只手五指曲动的描摹已足以将主人急切的爱赏与恐伤花枝的心情显露无遗,而对她衣衫飘角的勾勒更写意出体态的无比风liu

    初秋萧瑟大背景下艳艳的海棠花,出家黄冠道姑眉宇行动间掩饰不住的世俗情怀,本该是充满矛盾的因素,在这幅画卷中却得到了完美的融合统一。初秋的景色、身穿道袍的女子,这幅画卷的主调本该是幽离清淡,但观者感受到的却是淡雅悠长的春意……

    良久,良久,第二个道装女子轻叹声中从画卷上移开眼目,好奇的向亭中打量找寻画者,凤目轻移,当她看到懒散依柱而坐的那个少年尤自不觉的紧握手中画笔时,一愣之后,终于忍不住掩嘴失笑出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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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一笑,惊动了旁边呆立许久的翟琰。

    扭头间见到另侧书几前的道装女子,翟琰猛吃一惊后,正要拱手行礼,却被这女子挥手所阻,双眼并不离开画卷,就听一个清丽中带着威仪的声音响起道:“翟公南,你身为道子先生幼徒,竟在这幅画前如此失态,这是为何?”。

    见这女子刚才那一挥手,显然是要自己不因她长公主的身份而拘礼,翟琰遂移步上前,手指画卷轻笑道:“玉真先生也是个中方家,还需在下来多嘴”,这句恭维话说完,才见他续道:“半载以前,在下也曾在山南东道金州见过阿离的人物画,与那时相比,他在细处技法上虽仍有瑕疵,但令我惊诧的却是这副画中的新意。”

    听到“阿离”两字,身着道装的玉真扭头看了懒洋洋斜依着的唐离一眼,唇教抿出一丝笑意后,才又开言道:“新意?”。

    “是,新意!”,口中说到这两个字,翟琰刚刚压抑下的激动又控制不住的泛起:“历数前贤名作,莫不以神似为主,以简洁之笔墨绘出脑中构图的同时,力求表达出画外之境。阿离这幅画卷粗略看去也是如此。”

    “恩?”

    “我这说的仅仅是粗略看去,然则若细赏此画,却可看到其运笔用意都与现今诸家技法大是不同”,说的激动起来,翟琰竟又靠前一步,以手虚指向画卷细处道:“长公主且看,此画若从大处看去,笔法并无不同,也是以至简之笔墨勾出一派初秋的萧瑟。”

    “公南所说不错”,虽然只是平常说话,此时身穿道袍的玉真,语气之中依然是习惯的居高临下。

    “但是这里,看这里,却与当今存世的各派绘画技法全然不同”,手指定在画中女子身上,翟琰语速极快说道:“先从表面观之,现在无论是谁,作这等画时也必不会让这两个道装女子如此突出,zhan有如此大的尺幅,因为这样易伤整体,大有可能损失画外之境;再看这神态衣衫,居然不惧繁复,用笔如此之多,勾勒的如此细致,这也全然与诸派技法迥异,甚至是太宗朝阎家兄弟复生,作画也断然不会如此。”

    “阎家兄弟?”,玉真蹙眉道。

    “噢!忘了绍介,阿离乃是贞观朝大小尉迟及阎家兄弟画风的直接承传者,只因他此前一直在金州僻远州县,是以长公主不知”,能有机会为唐离推介,翟琰倒不肯放过。

    “大小尉迟,阎家兄弟!”,口中喃喃念诵,眉间大有讶意的玉真再次回头细细打量了唐离一眼。

    “这幅画卷之中,无论从大处落笔,到细部勾勒,虽都有对前贤的继承,然则却每一处又都大有不同,尤其是这两个人物的描摹,所用技法更是前所未见,总而言之,这幅画卷本该是矛盾重重,但此时看来却分明又是珠联璧合、相与为一”,一声长叹后,翟琰语速放缓道:“旧有技法的传承已是不易,开创更是千难万难,但今日从阿离这幅画中,却能看到一种迥异前人的新画风出现,虽然只是略具雏形,也足以使在下震惊莫名。”至此,他已回答出刚才玉真的问话。

    玉真再次移目凝注画卷,耳中又传来翟琰的声音道:“况且,纵然不说其它,单论画卷之本身,这幅《秋游图》融五种技法于一炉,又是阿离心神所寄,诚然称的上是大佳之作”,说道这里,一声苦笑响起:“只是如此以来,倒让我着实紧张”。

    其实刚才那声轻笑,唐离也是听的分明,只是身子松懒不想动弹,他遂也依旧闭目小憩,随后听到“长公主”三字,想到自己若是站起,不免要行叩拜大礼,不免更没了起身的心思。

    及至听到翟琰口中一串串儿蹦出那些溢美之辞,若非有酒意遮盖,此时唐离的脸色想必实在好看的紧。

    中国传统画法,与西洋不同,历来都是使用散点透视法,这样虽然避免了固定一个观察点的局限,更利整体意境的表达;但白玉微瑕的是,也使局部不够突出。其实,他这副《秋游图》中对这两个道姑的描摹,不过是借鉴了后世西洋画中的焦点透视法,至于那些细笔勾勒,更是后世初学素描者的最基本功夫。说起来,这两样东西于后世几乎是人人皆知,但现在与古法结合,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容易听翟琰说完,懒洋洋的唐离刚一睁开眼睛,就正对上另一双满是好奇的凤眼。

    这双凤眼的主人打量唐离已经许久,却不妨他突然睁开,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呆住了。

    片刻之后,还是唐离先自反应过来,微微颔首,淡淡一笑后,才移目向“长公主”看去。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捉摸年纪的女子,看她眉眼间的威仪与饱历世事的从容,分明已有四旬年纪;然则若是看她的面容肤色,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再一看她那玄色道袍也难以掩饰的修长身姿,却最多不过十八。

    与她这年龄同样诡异的是她的穿着梳妆,道袍高髻使她颇有几分出家人该有的出尘飘逸,布袜芒履也显示她在谨守道门规仪,然则她的脸上却薄施着道人本不该沾用的脂粉,淡淡熏香传来的同时,曲腿依坐在胡毡上的唐离更看到她宽袖内轻细粉红的内衫……

    注目片刻,唐离竟感觉眼前这个道号玉真的长公主,无论从年龄到着装,都恰如自己《秋游图》中所描摹的一样,充满着矛盾。

    感受到这道目光,本是背身而立的长公主蓦然回头向唐离看来,片刻之后,一个轻浅的笑意自她唇间绽放。

    落在唐离眼中,这个笑容也如同她的人一般,矛盾而模糊,既象是对他才能的肯定与欣赏;然则唇角那一闪即逝的轻勾,却又象暧mei的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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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玉真蓦然回首,再加之这一笑,使唐离难再难如刚才般装假寐,只是等他起身想要拱手为礼时,才发觉手中居然还捏着一管笔,愕然间微微一笑,将羊毫置于几案上后,在翟琰并两个女子的失笑声中,淡淡开言道:“在下山南士子唐离,未知二位是?”。既知“长公主”三字出口,必然要行叩拜大礼,所幸如此能混则混过。

    目光微露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翟琰正要说话,却被旁边的玉真轻轻挥手所制,“贫道玉真,这位乃是腾蛟,皆在城外玉真观侍奉太上玄元皇帝”。一句话说完,她似是洞彻唐离的意图般,看着他浅浅一笑。

    拱手一礼,唐离还回一个淡淡的笑容,耳听那个年纪与自己差相仿佛的年轻女冠居然有如此一个古怪的道号,他不免再次扭头看她一眼,只是这位腾蛟却依然在看着书几上的那只羊毫,笑意殷殷,倒为她添加了许多孩子气。

    他们自在这边闲话,一边的怀素已呈醺醺之态,尤自在大口大口的自斟自饮,似是对身外之事充耳不闻,而翟琰深呼出几口气后,便探身笔架,准备动手着色。

    “老翟,以我之见,画中女冠脸上尽可浅施脂粉便是”,这副《秋游图》毕竟是他心神所寄,此时见翟琰将要动手,唐离一笑说道。

    “噢,这是为何?”,唐人作画必着色,每逢画中女子,也如同生人般,要涂抹脂粉腮黄,是以翟琰对唐离这突然的提议有些莫名所以。

    “惟恐脂粉污颜色,写出佳人浅淡装”,这时候自然不能提“水墨山水”,唐离遂漫吟了两句诗作答。

    这两句诗刚出口,玉真蓦然一愣,随即象唐离投来一瞥,只是这眼神分外飘忽,而年轻的腾蛟则是脸上轻起一层晕红,复又将双眼如开始般定定的看向唐离。

    借着身子的遮蔽,翟琰垂于腰际的手悄悄向唐离翘了翘大拇指后,嘿嘿暧mei一笑,转身开始凝神着色。

    跟翟琰说出这句,只是希望这幅他耗费偌大心力的《秋游图》能够尽善尽美,但他们反应如此古怪,唐离才蓦然想起自己画中的两个人物正是以眼前这两个女冠为原形,而他当面吟出这两句诗,于赞美之外,倒有丝丝轻薄之意了,难怪她们会如此。

    发生如此误会,他也忍不住轻轻自失的一笑,既不知该跟玉真长公主说些什么,唐离遂随心任性的一如刚才般复又依柱曲腿而坐,受不得腾蛟那毫无掩饰的注视,更是连双眼都闭了起来。

    唐离如此动作让腾蛟微微皱了皱鼻子,而玉真却是眼中却是蓦然一亮,注目少年良久,她的眼神虽不曾移开,却愈发的飘忽迷离起来,此时的她依稀是在怀伤故人。

    见唐离如此作派,旁边的谢道恒心下暗叹一声:“将来又是个不好伺候的”,面上却是摆出殷勤的笑意,为玉真二人置酒不迭。

    怀素自醉、翟琰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之上、唐离闭目假寐、玉真自己沉入心事当中,一时间,亭中并无一人说话,秋风拂动花枝,淡淡的瑟瑟声响传来,更为这墨轩增添了几分清幽之意。

    “砰”的一声酒樽击响,堪堪等翟琰着色完毕,就见适才一直沉默无语的怀素丢开手中银撙扶柱而起,歪斜着步子向书几走去。

    立身书几之前,刚一抓起画笔,和尚的醉眼中蓦然绽出一丝神光,手足活动之间,似是感觉衲衣束缚了行动般,怀素扯开衣襟,口中长声清啸同时而起,啸声未绝,他已俯身就案,疾草成书。

    清啸声中,唐离睁开眼来,正见怀素在扯动衣衫,愕然片刻后才又释然,这和尚既称狂僧,那么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而亭中众人对此都毫无异色,想必也是平日见的惯了。

    走了几步去拿酒瓯,经过唐离身前时,翟琰轻轻一笑,边用捉狭的眼色向他示意。

    顺着他的目光的看去,只见亭中对侧地上,盘膝而坐的藤蛟一如刚才般睁着大大的凤眼紧紧盯着自己。

    别说身在唐时,便是后世,他也没被人长时间这么无礼的瞅着,胸中小气发作,面上蓦然做出凶色,恶狠狠的瞪回一眼后,唐离才施施然起身,向书几前看怀素作书。

    不防唐离如此,腾蛟愕然一愣后,居然扁嘴皱鼻,看样子居然马上要哭出声来。

    眼神漂移间看到这一幕,唐离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他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年龄差相仿佛的腾蛟竟然还是个孩子心性。

    知道适才她那种无礼不是故意为之,唐离一个苦笑后,再次向她微微一笑。

    原本哭丧着脸色的腾蛟见他如此,反倒冷哼一声,扭脸一边,她所有的神色所传达出的意思就是“我很生气,不想理你”,只是那双眼睛,却又不免斜侧着偷偷看向唐离。

    别说现在,就是后世,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这分明还是个孩子”,心底自语了一句,唐离猛的一扳脸色,在腾蛟愕然的目光中,前所未有的做出个鬼脸来。

    从板脸到滑稽的鬼脸做出,前后相隔极短,所以反差也就愈大,至于效果,就是腾蛟随即响起的咯咯笑声。

    听她笑的明朗清脆,唐离也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只是唇角刚动,就见到腾蛟身边强忍笑意的玉真。

    至此,唐离终于没能笑出声来,脸上微微一红的同时,面容也是立即端肃起来,转身去看怀素,只是心下也暗自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做出这等孩子气的行为来。

    唐离这样子,使刚才强绷着的玉真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面对翟琰的探询,唐离回了个“茫然不解”的眼神后,再不回身,只负手静观怀素作书。

    此时的怀素已尽有了八分酒意,脚下站立都有些歪歪倒倒,但持笔的右手却是稳如磐石,只是他作草书时与他人迥然不同,中间竟见不到他有收顿转折这些运笔的动作,一个个带有酣畅酒意的墨字已如行云流水般汩汩而出。

    大感诧异之下,唐离细细凝神看去,才知他竟已是将这些动作融入笔势笔迹之中,借书写来加以调整,如此以来其作书时更无半点迟滞,那支笔在他的手中直似活了一般,可随其心意情绪任意驱谴。

    心中叹服不已,待唐离注目于卷上文字时,才蓦然傻眼,他虽然也觉得这些字无论单个与整体的排列都是谨合法度,看着实在悦目的很,但遗憾的是除了个别文字之外,其他那些在他眼中竟然如同天书一般,根本不识。

    后世接触草书本就极少,穿越回来后跟着阎苏生习练的又是楷法,此时突然面对怀素这“草中之草”的狂草文字,唐离才尴尬的发现,他居然如同不识字般,连十分之一都认不出来。

    心有不甘,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唐离最终只能无奈承认,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这实在是没奈何的事。

    正在他尴尬之时,偏生扭头间看翟琰满眼沉醉,尤其那只手还情难自已的跟着比划不休,极度郁闷之下的唐离蓦然生出个想法:“莫非这老翟也跟我一样压根看不懂,所以才做出这副模样以为掩饰?”。

    唐离又郁闷了约有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听怀素“呀”的一声怪叫,挑笔做结。而旁边的翟琰则手疾眼快的将手中捧着的酒瓯递过。

    抱着酒瓯一番狂饮后,怀素才又注目于画卷,满眼沉醉之色的看了许久,才见他慨然长叹道:“好字,好痛快!”,一句说完,再不多看一眼,他便抱着酒瓯转身而去。

    注目整个画卷,青灰色萧瑟的秋景中,两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身姿风liu的探首向花,整个画卷之中,夺人眼目的就是那只明眸及那双无声处流露许多风liu的玉腕。

    绝美的画卷、绝美的着色,再加上怀素那如同飘逸若飞的醉草,唐离看到最后,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赏心悦目的画卷竟是出自自己之手,及至到玉真收画时,他更是忍不住的怒目而视。

    “今日总算不虚此行”,对唐离的目光视若未见,玉真轻轻卷起画卷,向翟琰浅浅一笑道:“改日你们一起来玉真观”。一句话说完,她便领着腾蛟袅袅去了。

    苦笑着的谢道恒陪着二人刚刚走出亭子,就见那腾蛟蓦然回头,向唐离做了个他刚才一模一样的鬼脸后,才咯咯笑着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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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不得了?”,看着唐离若有所失的表情,翟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历来都是如此,若真每幅画都留在自己手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何况,这事于你大有裨益”。

    看着玉真两人身影远去不见,收回目光的唐离黯然一叹,侧身苦笑道:“这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舍”,说起来,这是他习画数年来全情投入的第一幅作品,也难怪如此。

    “和尚,你走不走?”,翟琰一笑,却没接他的话,转身向怀素问道。

    怀素自从刚才狂草写完,越发懒洋洋的没了精神,此时的他依在亭中柱上,小口的呷着酒,就如同全身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一般,双眼空蒙,对翟琰的话直若未闻。

    似他这等以激情催动的书法名家,在如狂如痴的宣泄创作过后,必然有一段时间的低迷,唐离倒是能理解此时怀素心中的那种幻灭感,轻轻一拍翟琰肩膀,以目光示意他无需再说。

    好在翟琰与怀素相交已久,早见惯了他的种种异形,见状倒也不以为意,摇头一笑后,便与唐离并肩而出。

    出了亭子,一阵幽幽的秋风拂面而来,唐离微微打了个冷战,想起刚才亭中发生的一切,心底莫名生起一股风liu冰消、热闹散尽的惆怅来,心底懒懒的没了说话的心思。

    直到离亭老远,翟琰蓦然一笑道:“阿离可知今日那两个女冠是谁?”。

    “玉真,最得当今陛下爱重的御妹,受封长公主”,心绪还是不太好,唐离不以为意的懒懒开言道。

    见唐离有些意兴阑珊,翟琰重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随即勾手搭上道:“阿离所言不错,这位长公主昔年以‘为祖母武氏祈福’的名义出家为道,圣命饬修玉真观为其修真之所,单是这个道观,内廷废钱就下百万,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别宫,更每月最少一次召其相见叙话。不说别的,就是当今陛下亲生的二十多个公主,谁也没有这份圣眷,由此可见玉真受宠之深了。”

    “把手拿开,钩肩搭背的多难看!”,跟一个大男人如此亲热,让唐离实在是不习惯。

    翟琰闻言,不仅不拿走手臂,反而搭的愈紧了,口中笑着续道:“既知道了这些,阿离可知玉真的另一个身份?”。

    顶不住翟琰这泼赖行径,唐离没好气道:“她还有什么身份?”。

    看到如此模样,翟琰笑的愈发大声,直到嘿嘿冷笑的唐离一肘击在肋间,捂住肋骨的他才将可恨的笑声变成苦笑。

    “最多二分力,你就至于如此?装的还挺象”,唐离眯着眼说出这句话,感觉刚才心中那股莫名的轻愁已消失殆尽,遂又淡淡一笑道:“玉真长公主还有什么身份,快接着说。”

    直起身来的翟琰笑着又要向唐离肩头搭去,却见他似笑非笑的扬了扬手肘儿,当即退后一步道:“玉真长公主喜辞章,好交结才俊名士,加之她那特殊的身份,就与歧王范及汝阳王三人成为当今帝都最有名的推介人,在终南山中,她更专建有一处为接待名士才子的别庄,似阿离这等外地进京的士子,行卷无论别家去不去,这位长公主的玉真观却是必到的。”

    说话之间,见唐离听的认真,翟琰微笑续道:“开元十八年,李青莲第一次进京,就在玉真别庄中住了半月之久!只让人奇怪的是,以李谪仙如此才华,竟然没得长公主推荐!”。话至此处,他的脸上竟露出丝丝暧mei的笑意。

    看到他这副表情,唐离不禁暗叹八卦不分后世今生,果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又偷笑了片刻后,翟琰才注意到唐离向他的眼神不对,遂轻咳一声后,作正色道:“阿离你今日的表现,比刻意去寻她行卷的效果要好上千倍万倍。尤其是‘惟恐脂粉污颜色,写出佳人浅淡装’这两句诗简直是神来之笔。”嘿嘿笑着向唐离一亮拇指,“再说,以玉真长公主之尊,岂能白拿了你的画卷?等着吧,早晚有你大受用的好处”,说话之间,他又忍不住的伸手来揽唐离的肩膀。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小角门来到快阁正店,见他又伸过手来,唐离前跨一步避过,就听店外突然响起声声惊闻锣,探头看去时,却见一个富贵逼人的队列簇拥着一辆轩车经过。

    那轩车虽然只有双马驾辕,但这两匹却全都是腰腹紧窄,蹄碗健长的大食纯血名种马,单是马本身已价值十万余金,更何况马身上镶金嵌玉的配侍?而那些簇拥的家人,也都是一色湖丝新衫,人人意态洋洋,所以这列队伍行进在长街上,份外夺人眼目。

    惊闻锣声声鸣响,坊市街道两旁静寂无声,直到这行队列渐渐去远,众人才议论声起。

    “这是那家老爷出行?”,店内一个客人咋舌问道。

    “如今长安城中那家最占风头?”,回答的那个店伙先是一个反问后,才答话道:“当然是杨家,刚才过去的就是都阳侯爷车驾,别看他如今只是个三等侯爷,但这长安城中许多亲贵王爷见了他,也不敢与他争道。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堂妹呢!”,边卖弄着说话,这店伙还连连叹息不已,似乎恨自己命苦,没能摊上个这样的好事。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闻言,唐离心中一动,“杨琦回来了!”

    ………………………………

    道政坊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衣袖高挽、满脸黑灰的唐离闻着后世熟悉无比的酒香,满心忐忑的看着手中这只瓷碗,良久之后,长吁出一口气的他才猛然俯身就酒,直到唇舌间那熟悉的滋味传来,憋了许久后,他才如释重负的长吐出一口气来,虽然瓷碗中酒液的烈度比期望中的低了很多,但百分之三十的酒精含量当依然能称雄当世了。

    “风吹槐花满殿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唐人所饮多是压榨酒,又因压榨后过滤不净,故而常在酒液中含有绿色沉淀物,而被诗人骚客雅称为“绿蚁酒”,其诗“新涪绿蚁酒,红泥小火炉”也正是因此而来。这种仅靠发酵而来的酒,酒精含量实在有限,就连号称大唐八大名酒之最烈者,传自波斯的“三勒浆”也不过十来度,所以才有唐人一饮尽升斗之说。

    自前些日从快阁回来后,唐离并不曾立即去请见杨琦,反倒一门心思琢磨起酒曲来,又经过四次失败,今天终于大功告成。

    费时良久,一朝功成,此时的唐离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一阵“毕剥”的敲门声响起,才惊醒了正微微发怔的他。

    放下手中瓷碗,心绪颇不宁静的唐离向院门走去,“吱呀”声中,就见风仪绝佳的王缙含笑立于门前,而他旁边站着长身男子,却是当日金州伽楞寺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扬州商贾赵伯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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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拉开门来,还不等唐离说话,就见王缙一楞,随即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是他笑的倒是含蓄,不象当日翟琰那般张狂。而旁边的赵阳明虽不至于笑出声,但那强绷着脸的样子,想必他也是忍的极为辛苦。

    见他们如此,只微一错愕,唐离已明白自己又犯了当日同样的毛病。伸手又袖子抹了抹了脸,不以为意的一笑道:“尽站在门口笑什么,进来吧!”。

    “阿离,看你这身打扮,到底在干什么?”,边跨步前行,王缙打量了唐离一遍后,笑意不减道:“莫非真如老翟所言,你真是在造酒?”,话刚说完,他也觉的这话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向赵阳明颔首为礼,唐离扑打着袖子微微笑道:“我这儿刚酿出新酒来,你就可可儿的来了,王兄实在好口福。”

    “你真在造酒!”,王缙面上笑意未消,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愣站住,随即看向那赵阳明道:“还真让你给说准了!”。

    “噢”,听王缙这话,正放着袖子的唐离手中一缓,侧身向赵阳明看去。

    微微一笑,定住了步子的赵阳明向唐离拱手道:“我比唐少兄来京早,只是此来多有一些琐碎事要处理,所以就没能前来拜会,还请少兄勿怪才是。”

    “好说,好说”,口中随意回了一句,唐离直纳闷这赵阳明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如此客气了。

    “昨日,我又到王郎官府上拜会,恰逢翟兄到了,言谈中偶尔说到少兄酿酒一事,某一时心动,今天就央了郎官大人陪我同来拜会”。身为江南大贾,赵阳明此时言语举止间的客气实在反常。

    倒是旁边的王缙见说,接话解释道:“昨天老翟来,说到前几日你们三人在快阁共书丹青的事儿,只是到后来,不知又怎么扯到造酒一事上来,愚兄本还是不信的,倒是老赵说阿离你行事素不狂悖,非要拉着我今天来访你。现在看来,他倒还真是说对了”,这番话说完,他竟然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拍手去掉臂上沾着的灶灰,看到这笑容,唐离不用想,已是没好气道:“王兄,看你这笑模样,老翟昨天定是没什么好话说我吧!”,说着话,他也懒的理会王缙,只向赵阳明略一束手,示意到里院书房叙话。

    见唐离小心眼儿上来,王缙愈发笑的响亮道:“阿离,这事须怪不得我,老翟要说,我还能塞着耳朵不听?”,笑声连连中,他已跟着步子去了。

    刚过了分割里外院子的垂花门,赵阳明那双眼睛便紧紧盯住了内院中的那个灶台上古怪的大锅,只是感受到身侧唐离的注视,他随即收回目光,面无异色的继续向书房走去。

    王缙见到这个前所未有的物件儿也极是好奇,只是不等他动步,唐离已是微笑拦住道:“王兄,你先代我在书房陪客,等我梳洗之后就来。”

    王缙自小心思聪慧,此时也隐隐觉察出什么来,闻言收住脚步,陪着赵阳明向书房走去。

    唐离带着那一瓷碗刚酿出来的新酒,到厨下洗过手脸后,复又将酒分置于两个茶盏之中后,才手端托盘向书房走来。

    唐离刚一走进书房,原本坐着的赵阳明已起身抢步上前端过茶盏,轻叹声道:“少兄山南才子,且不说当日在伽楞寺中论佛;单是在襄州得贺老大人赞誉,刚入京即有怀素大师推重,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眼,如此种种着实令人好生钦羡!只没想到日常起居竟是如此清苦,我老赵与少兄忝为旧识,又都是江南乡党,实实看不过眼去!随后附赠一些程仪并几个粗笨家人以供驱谴,还往莫要推辞才好”,说话之间,尤自连叹不已,他这番话听来,着实是情真意切的紧了。

    将另一只茶盏递予王缙,静静听他说完,于胡凳上安坐的唐离轻叩着身侧书几笑道:“我自幼家贫,目前这日子已感觉极好,俗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下我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若是今科失利,纵然眼前有些虚名也不能变出钱来花用,介时,赵兄今日这番好意反倒是害我了”,轻言谈笑之间,他已将此事悉数推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的好!足可为治家之警言”,见唐离推拒,旁坐的王缙恐赵阳明尴尬,半是真心,半是化解气氛说道。

    见唐离坦言其贫而面无半分惭色,小小年纪能不为钱财所动,这番拒绝的话也说的两面透光,如今仅是第二次相见的赵阳明心下对唐离愈发看重。面上一笑之间,遂顺着话头道:“王兄所言诚然如是,稍后我这家书中,少不得要将这两句录下,也让族中那些个顽劣子侄们好生学学”,笑言间将刚才所说抹过,他已顺手去端身边茶盏。

    “寒居简陋,无好茶飨客,权以自酿水酒代之”,见赵阳明去端茶盏,唐离轻扣书几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神色丝毫不动的笑言道。

    唐离注目之下,只见赵阳明听闻自己所说后,微一错愕,随即捧盏而前,刚一揭开盏盖,他已是目露讶色,待酒一沾唇,这种讶意更变成了震惊,而他蓦然看向自己的眼神,满布的都是不可思议。

    “咦!”,王缙一声惊叹突然响起,随即转向唐离道:“阿离,这真是你自酿而出?”。

    “原本是个祖传的方子,近日闲来无事,也就试了一试”,看到赵阳明适才那一连串儿表情,心中有底的唐离淡淡笑道,而身侧书几上,又响起了节奏明晰的轻轻扣击声。

    又浅浅的小呷了一口,片刻后,王缙开言道:“好烈的酒!纵然是三勒浆,怕是也不及这三一之数”。

    此时,那赵阳明的神色,面上看去已恢复平静,轻轻瞥了唐离一眼后,他才跟上笑道:“酒诚然是好,只可惜太烈了些。”

    赵阳明的这番举动尽入眼中,唐离似是极随意的一笑道:“南北诸事各异,世事原本如此。这酒二位饮着感觉太烈,但到了那些苦寒之地,怕是还有人感觉太淡,尤其是回鹘、吐蕃、奚及契丹诸族更是如此;再者,若是南人饮之,大可调配入一些果酒及香料于其中便是”。

    “其他时节还不好说,但若是冬日,这酒在长安也该是绝品了,拥梅赏雪,二三知己相聚,得如此烈酒温而饮之,大妙哉!”,仅是脑中想到如此景象,有名士气的王缙已很有了几分激动。

    听唐离这番话出口,扬州大贾赵阳明看着对坐少年若无其事的脸色,心底苦笑连连,愈发觉的自己实在还是太小看了此人。

    思虑片刻,长吁出一口气后,赵阳明抬头面做微笑的看向唐离道:“如此佳酿,若是敝帚自珍,实在是太对不起这普天下好酒之人!只是少兄身为士子,又不便亲自操办此事。某虽不才,倒也愿意做那自荐的毛遂,将如此美酒遍及天下同好共享。少兄若有此意,这酿造之法的转让费用,但请开口便是”。

    见赵阳明终于说出这句话来,唐离唇边的笑意一闪即逝,只是他现在也摸不清此人底细到底如何,是以却并不接话,只向王缙丢过一个眼色。

    王缙便是再傻,也知道其中意思,回了唐离一个“你够奸诈”的眼神后,才插上接言道:“如此佳酿,若是敝帚自珍,实在是太对不起这普天下好酒之人!此言甚是。赵兄身为江南第一丝商,又是专供宫中的皇商,若真有心操办此事,阿离这祖传美酒只怕不要半载便能遍及天下了。”

    “原来此人竟是皇商,难怪王缙这世家子弟会对他如此客气!”,心底自语了一句,已知底细的唐离看向赵阳明微微一笑道:“赵兄说那里话来,虽说这祖传之物不便轻予,但真要张口言说黄白之物多少多少,不说王兄笑话,便是我自己也实在说不出口。”

    听唐离这话,赵阳明心中又是一喜,暗想这少年虽然心思缜密,但毕竟还是个最好面子的读书人,如此就不怕没有空子可钻。

    唐人原本好酒,加之如今天下升平,百姓富庶,纵然升斗小民也能有几个闲钱做为饮酒花消,遑论他人?身为江南第一丝商,商海沉浮半生的赵阳明岂能不知此酒的价值?刚才之所以说酒太烈,不过是想借此为后面压价罢了,这原本是商家不二法门,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唐离虽然年纪小,却精明的紧,三言两语之间不仅破解了他的说法,反倒是更于无形中抬高了酒价。

    此时既见他不好意思谈钱,自觉抓住唐离破绽的赵阳明心下大喜,但面上却紧紧绷住道:“少兄有什么章程,但请说来便是”。

    轻轻曲指扣击着书几,唐离略一沉吟后,看向赵阳明淡淡笑道:“此酒毕竟才是初酿,真个若要售卖,谁也不知结果究竟如何!”

    耳听此话,赵阳明心下愈发高兴,但口中却是矜持道:“少兄所言倒也有理。”

    唇角那丝笑意一闪即逝,唐离面做正色道:“所以,如赵兄适才所言方法,我是实在开不了口,若是因为将来经营此酒而让赵兄有所亏欠,在下岂能不心中有愧!”,挥手示意赵阳明暂不用接话,他续又言道:“因此,咱们不妨如此办理。待此酒正式售卖之后,若有得利,我与赵兄四六相分便是,若是不能,赵兄也算免了一注损失。如此,岂不是更好!”。

    唐离这番话一出,赵阳明但觉心中有无数只大锤砸过,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如此一来,利则双方并得;若是无利可图,老赵也能少一注损失。阿离所言甚是!”,王缙之母乃是当今第一高门博陵崔氏出身,他自小世家富贵,纵然天资聪慧,又那里知道这其中的机巧?旁听所得,只觉唐离所言甚是,当下出口赞道。

    王缙这话愈发听的赵阳明气闷,但他于商事上沉浮多年,更做到江南第一丝商,毕竟有大不凡处,定心之后,不用细想,他也知即便是四六分成后,这其中也能有多大利润。

    “便依少兄所言”,沉吟良久,抬起头来的赵阳明已面色如常,看着唐离微笑言道。

    ……………………

    看着俯案书写文书的唐离,赵阳明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当此之时,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扮猪吃老虎”这五字。虽然自己依旧能从其中赢取巨利,但终日打燕,今日却被一只“幼”燕给啄了眼,对于他这个老江湖来说,心中的确不是个滋味儿。

    时间渐逝,静下心来的赵阳明再细想了一遍刚才之事,看向唐离的双眼蓦然一亮,心下却是暗自思量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思,来日前程当不可限量。今日便少赚些钱,绑住此子倒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

    目送赵阳明辞别而去,直到他的身影远远不见,唐离依然纳闷他怎会对那份条款如此细腻的文书不置一词。

    想了许久也不得答案,唐离摇摇头看向自己手中执有的这份文书,忍不住笑着自语了一句道:“这该算的是唐朝最规范的合同文本了吧!”。

    边向书房回转,边低头翻着这份经双方画押的文书,当唐离再次看到“四六分成”这四个字时,呆呆片刻后,压抑不住心情的他,终于破天荒的爆出一句粗口道:“他妈的,穷了两辈子,老子总算也是有钱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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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虽然那些钱并不曾真的到手,但对一个前后两世日子过的都极艰难的人来说,这种“我是有钱人”的感觉倒确是不错,虽然不至于天天傻笑不已,但唐离随后一段日子的心情的实在称的上大好。

    当日之所以造酒,除为了长居帝京那些高昂的花消之外,他更多的想法却是在那本《唐诗评鉴》上,无论是自己改变身份的需要;还是为了母亲及蝈蝈那期盼的眼神;再想的远一些,既然已经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在没有迹象表明还能有机会被一个闪电劈回去之前,作为一个有着二十四岁心理年龄的人而言,唐离不能不考虑的更长远一些,比如家**子,比如将来的孩子。在这个身份决定了一个人生活尊严及生活质量的时代,在这个所有士子都把“封妻萌子”做为人生目标的时代,他总得为自己的家人及后人提前准备些什么。

    既然进士科试已是志在必得,若按照其它士子们行卷扬名这条老路,那李林甫就是绕不过去的关口,但对于唐离而言,却条路却是走不通。

    现在去干谒李林甫,且不说后世历史教育带来的那种发自心底的排斥感,即便是他能够放下心里的这种排斥,去走这位权臣的门路,且不说能不能在数千人中脱颖而出,得到这一代权臣的青睐。即便真能如此,他又该怎么面对将来朝中各方势力的疯狂反扑?毕竟李林甫倒台也不过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李林甫把持朝政十八年,在此期间,结仇无数。太子也因他而地位一直不稳,这多年的担忧和积蓄的怨气下来,等李亨继位之后,随之而来的报复到底有多烈,仅是想想,已让唐离感觉不寒而栗。

    不干谒李林甫,今次进士科就无望取中;但干谒李林甫而得中进士,那将来身为“李党”的他结局将会很悲惨,甚至极有可能祸及全家。现今摆在唐离面前的就是如此一个两难选择。

    多经深思熟虑,唐离选择的只能是剑走偏锋,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者,他至少明白一个道理“成功的总是特别的”;而即便是唐朝本身,也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学,初唐陈子昂始来帝京时,多方干谒毫无结果,而后正是凭借长安街头那大反常规的“千金摔琴”壮举,得以一夜扬名,并最终高中进士。

    《唐诗评鉴》正是唐离选择的偏锋之剑,作为一个后世文科学生,纵然毕业于三流大学,专业四年学习,不敢说于唐朝诗家个个皆知,但最起码似陈子昂、王、杨、卢、骆以及随后的李白、王维等人倒也算得上了解够多,尤其是关于他们作品、诗风的分析,更是考试必出题目。

    李白诗风“豪放飘逸”,而杜甫则是“沉郁顿挫”,这些于后世虽是人人皆知,却是千百年来对唐诗大家研究的最精华总结。根据后世学来的知识,加上自己对这些大家诗作的理解,以符合唐朝诗坛风格的语言表述出来,这本《唐诗评鉴》将成为唐离手中锋芒最利的偏锋之剑。

    当声名达到一定的高度时,就能超越李林甫的限制,譬如那一代诗仙李青莲,毕生不屑于参加进士科考,实际上也的确没有参加过一次科考,依旧能得天子亲迎并赐坐八宝床,随即被尊为翰林供奉。

    只是如此计划就有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唐诗评鉴》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递到尽可能多的人手中,离明年二月的科举之期只有短短数月时间,靠一本本卖来获得声名,于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而且效果也不强烈。那么,唯一的方式就是派送,就如同后世发产品传单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最多的人知道。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唐开元天宝间,别说活字印刷,便是最原始的雕版印刷,也是刚刚盛行不久,印书于大户人家来说,也是一件非常耗费资财之事,对财力窘迫的唐离而言,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如今,钱财这最大的障碍已经解除,这些日子心情大好的唐离便埋首书房,专注于《唐诗评鉴》的工作。

    后世虽然上的是三流大学,但唐离于唐诗宋词本就是极爱的,所以平日留心的也就更多一些。此时时隔千年,有机会集中时间重新沉入这一首首国粹名作之中,倒给他带来许多别样的愉悦,偶尔头脑疲倦时,抬首窗外看碧空如洗、乌鹊南飞,他竟有一种朦胧回到后世学校阅览室的感觉。

    穿越千年,一时心闲的唐离总不免偶尔产生庄周梦蝶的虚幻,后世所经历的一切,虚耶?实耶?而眼前看到的这一切,真耶?假耶?

    ………………………………

    这日晨早,梳洗毕的唐离正在院中随意活动手脚做着晨练,却见对面小屋中“吱呀”一响,走出那个瘦弱的大头孩子阿三来。

    “阿三,今天又去那里?”,唐离按惯例的发问。

    “去……看……幻……幻术……”,阿三按惯例的回答。

    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小院中几乎每天都会重复一次,自经历襄州那些时日的相处,尤其是那个夜晚,当天天衣不蔽体而又瘦弱不堪的阿三,用黑乎乎的小手捧出两只尤自冒着热气的胡饼向自己递来时;当这个素来什么都不关心的孩子竭尽全力的想要逗自己一笑时,在唐离心中,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后世孤儿出身,穿越回来后日子又是极其艰难,经历前后两世的唐离得到的关爱实在太少。特殊的生活成长经历决定了他并是一个能博爱天下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甚至有些自私、好记仇。但与此同时,正因为得到的关爱太少,也使得他分外珍惜加诸己身的每一份温暖,这其中包括亲情,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个孩子在那个特别的夜晚,给予自己的那份特别的温暖与感动。

    摸了摸大头阿三那略显稀疏的头发,自怀中掏出十多枚通宝递过,唐离微笑着说了一句惯例的话语:“晚上早些回来!”。

    顺手接过钱,呆呆的眼神看了唐离一眼后,大头阿三如往日般无言出院而去,初秋的朝阳将他那斜斜的影子投射于地,瘦弱而倔强……

    目送他远去不见,唐离苦笑着摇摇头,片刻后,他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向书房走去。

    只是不等坐下写满一张竹纸,就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道:“阿离,快跟我走”,声音刚过,就见一人黑面暴牙的走了进来,却不是翟琰更有何人?

    翟琰进了房中,径直走到书几旁,抓起唐离的茶盏“咕嘟嘟”一阵狂灌后,才又开言道:“阿离,快跟我走?”。

    顺手拿过几上水瓯将茶盏倒满,唐离边向翟琰递过茶盏,边没好气儿的问道:“走!去那儿?”。

    “城外玉真观”,接过茶盏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解释为什么去要去玉真观,反倒是眼神儿猛的一亮,看着唐离嘿嘿笑道:“阿离,你可知道那日在快阁的小道姑是谁?”。

    “腾蛟,还能是谁?”,随意回了一句。唐离实在不明白,名满天下的画圣吴道子当初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爱八卦的徒弟?

    见唐离全没有急迫追问的意思,翟琰的兴奋很是受了几分小打击,片刻之后,他才嘿嘿一笑道:“腾蛟是不错,这不仅是她的道号,也是她的名。”

    “噢”,随意支应了一句,唐离已转过身来开始整理自己的文稿。

    “腾蛟姓李,她爹也姓李”,翟琰的语速蓦然慢了下来。

    “她爹是不能姓王!”听着这百分百的废话,唐离简直有些无语了。

    “叫李林甫”,注目唐离,翟琰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满脸讶色的唐离愕然转身,竟将笔架拂落于地,发出一声“空”的闷响……

    …………………………

    注:李林甫共有六女,其中一女名腾蛟,自请出家度为女冠〈女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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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这本书其实根本用不着推荐,但月关大大既然说了,俺也不能不来个画蛇添足。至于此书的质量和内容,就不需要我再多嘴多舌了。反正大家都看过,总的来说,俺是很喜欢成绮韵的!想必同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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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园网,该死的校园网!!

    …………………………

    见唐离惊讶如此,翟琰脸上露出一丝“八卦”得成的笑意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李林甫心机如此深沉,却有这么个女儿,着实是个异数”。一句话说完,翟琰又是嘿嘿一笑。

    想想那日快阁中,道装高髻的李腾蛟如孩童一般的心性,一时无言的唐离也自微微点头。

    抚着下颌的翟琰又是嘿嘿一笑后,突然道:“有话路上再说,咱们该走了,去玉真观时间也差不多了”,说完,他便伸手去拉唐离衣袖。

    微微一侧身子避过,站起身的唐离将几上文具安放整齐,头也不回的问道:“去玉真观做什么?”。

    “还在昨日午后,玉真公主就谴人下帖,来邀你我去他玉真观参加聚会,因不知道你的住所,所有便由我代转。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当快走才是”,边说着话,边向书房外走去,“依我看,朝廷马上该开制举了,正好李腾蛟也在,阿离,这与你可是个大机缘。”

    “开制举,你怎么知道?”,听他突然说出这话,随行的唐离诧异问道。

    “玉真公主好聚会宾客,平日里象这样的聚会倒也不在少数,只是从不需正式下帖,除非是每岁制举或者正式科试之前才会如此郑而重之”,身为吴道子先生幼徒,长期混迹于王公显贵之间,翟琰对这些事倒知道的着实清楚。

    “且稍等等”,闻言,唐离身子一顿,随即说了这么一句后,出书房的他向厨下行去。

    “这是什么?”,只听翟琰这句问话,唐离已知他近日定是不曾与王缙相见,当下微微一笑道:“去了玉真观你自然知道。”

    “玉真观中什么没有,还要你带酒?”,对唐离故弄玄虚极是不满,翟琰撇嘴说道:“还搞的这么神神秘秘”,眼中还满带着故做出的不屑,他人却已向那酒瓮扑去。

    早知道他的八卦性子,焉能识不跑他这些小伎俩?他身子刚动,唐离早已顺势转身前行而去。

    出了院门,早有翟琰带来的轩车等候。

    上得车来,唐离将酒瓮紧置于身侧,翟琰看了片时,见没个下手处,才恨恨看了唐离一眼,向车夫粗声道:“走!”。

    看着笑的着实可恨的唐离满眼“你想看,我偏不给你看”的神色,翟琰哼了一声,憋了片刻后,突然看着唐离坏坏一笑道:“阿离,上次在快阁,看李腾蛟盯着你看的眼神儿,似乎有些不对呀!”。

    “噢!是嘛!”,唇角淡淡一笑,唐离丝毫不为其所动。

    “阿离你初来长安还不知道,咱们这位李相爷虽然对外是霹雳手段,但对他那几个宝贝女儿却最是一副慈父心肠”,看着唐离,翟琰坏笑不断的续道:“右相府中这几位闺阁,到也都跟李腾蛟一般,容色绝佳,历来提亲说媒的可谓是不绝于路,但纵然雨露之家相求,李相也是不准的。”

    本朝人说本朝事,关涉的又是李林甫这千古留名的大人物,唐离一时倒来了兴趣,微笑不语,静听他下言。

    “纵然王亲贵胄之家相求也是不准,但李相却命人于正堂壁间凿开一个横窗,饰以杂宝,并蒙上一层绛纱,平日每有才俊少年请见,李相便暗谴下人唤来女儿于绛纱窗外细观,并自取可意者婚嫁”,翟琰眼角满是噱笑之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后道:“李相对女儿是宠的没边儿了,但反之,凡是李家小姐看上的俊家少年,那就没一个能跑的,否则,就准备着尝尝口蜜腹剑的滋味,雷霆霹雳的手段!”

    绕这么大个弯子说出了这许多话,转脸看向窗外的翟琰居然咿咿呀呀的哼起了小曲儿,只是间中含糊夹杂着:“李腾蛟……郎才女貌……”之类的话语。

    李林甫一代奸臣,于后世这可谓是人所共知之事,但听了翟琰这番话语,唐离才知此人居然还有这样一面,身为一个最冷血心狠的权相,却并不以貌美如花的女儿作为政治工具使用,在这个时代,倒也着实难得。不过再细想想,这倒也是正常,任楚霸王在外边力拔山兮,但见了虞姬依旧是柔情似水。唯其如此,才是枭雄本色。

    至于李腾蛟,唐离虽知这是翟琰心有不甘的乱“八卦”,但面上淡淡一笑的同时,心底还是紧紧绷起根弦来,为今后合家安危计,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李林甫的家人有太近的关系。

    出长安城门,轩车一路向洞天之冠,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称的终南山行去。

    伸手拉开车中帘幕,唐离仔细向外看去,若说隋唐间最有名的山,毫无疑问便是眼前这座了。

    据说,周康王时,函谷关关令、文始真人尹喜,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感知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却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自此,这终南山便成了“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自文始真人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楼观之南筑庙祀老子,汉武帝则于说经台北建老子祠。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名道云集楼观,增修殿宇,遂开创了楼观道派。

    入唐之后,因唐宗室认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教,又因楼观道士岐晖曾于唐高祖起兵之初尽起资财以助,故李渊当了皇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入玄宗朝以来,因天子极力崇道,是以终南山中愈发道观林立,香火缭绕,如今唐离只是远远看去,已见无数道观殿阁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粲然一片,如此富贵气势,展现出道门极盛的辉煌之外,也使山中的清秀之气消解了几分。

    马车弛入山中,看着窗外那条并不出奇的青石便道,面色淡然的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便是世人都喜欢的终南捷径了!”。

    “阿离你说什么?”,旁边的翟琰见唐离适才凝神望景,倒也不曾说话扰他兴致,此时既见他自语出声,遂开言问道。

    “噢,没什么!距离玉真观还有多远?”,抛开心中那些古怪想法,唐离看向翟琰淡淡一笑问道。

    “循着这条路,可直达玉真观,倒也没有多久了”,毕竟是长来往的地方,翟琰倒也算熟门熟路。

    马车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将到玉真观时,前方传说中老子讲经之所在的说经台已清晰可见。

    “无量寿佛!今日聚会之所设在说经台下,玉真观主已在彼地等候”,轩车刚至玉真观前,便见一个美容色的道姑上前行礼说道。

    “多谢了”,翟琰对着窗外答谢了一句后,转身对唐离道:“下车”。

    复又向那道姑立单掌本身一礼后,翟琰才示意唐离缘路向说经台走去。

    “别小看这些道姑,个个身世都不凡,当初玉真公主度为女观时,陛下饬令各王室宗亲有适龄女子者相陪,所以这玉真观中即便是一个普通道姑,都是个郡主、县主的身份,怠慢不得”,随意说了一句,翟琰又道:“国朝最尊太上玄元皇帝,今上更颁布诏令,天下道士皆隶于宗人寺管辖,尤其前方这说经台更成了皇家圣地,便是天子来此,也是安步缓行,更不说其它了,所以此地惯例不许行车走马。”

    点点头示意明白,唐离随着翟琰缓步向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时令已是初秋,山外长安城中早已有黄叶离枝飘舞,但这山深地暖之处却依然是一片绿色苍翠,缓步行来,耳边野鸟鸣叫、溪水潺潺,唐离几有置身春日之感。

    三柱香功夫后,正注目身左那丛山荆的唐离忽然闻到阵阵桂花香,扭头看去时,却见前方不远处,一柱耸立的说经台山下,正有数株百年桂树吐着米粒也似的小黄花,开的正艳,而香味便是由此而来。

    百年古桂之下,青青碧草之上,娓娓流过的小溪边,此时已闲散张设着十来张原木古拙的矮几,几上菜肴多不过五具,却另置有果盒、茶盒各一,皆是式样朴淡。

    置身此山此地,目睹眼前这聚会的设置,唐离但觉脑中俗事尽去,胸中为之一清,向翟琰淡淡一笑后,迈步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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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是时间未至,唐离二人到了树下时,虽矮几已置,然除了三五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外,却并不见有多少人,玉真公主更是没影儿。

    “二位尊客,观主并其他客人受说经台监院之邀,上去游赏,稍后便会下来,此间茶酒皆备,还请小坐稍侯”,不等唐离二人出言询问,早有一个小道姑上前单掌为礼解说道。

    “无妨,我们自等便是”,见这不过七八岁的小道姑长的粉装玉砌,言语有礼,着实可爱的紧,唐离遂向她和煦一笑道。

    主人不在,唐离二人倒也不便随意落坐,正思量着山中景色绝美,四下稍做冶游倒也是美事,只是还不曾动身,就听一个声如牛吼的声音远远响起道:“来的晚了,俺老薛来的晚了!愧煞,愧煞!”。

    唐离应声扭头看去,见这说话之人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子脸、卧蚕眉,配合上他那魁梧的身量,着实大有劲健奔腾的将军之气,无奈此时的他却是身着一袭繁花锦绣的儒士团衫,再配上如此一副最利沙场叫阵的洪亮嗓音,着实是有些不协调。

    翟琰见是他来,已自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拉了唐离迎上前去道:“老薛,你这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平日似这等聚会那次不是来的最早,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句说完,他又绍介道:“这是山南士子唐离,拔解来京应试的,以后少不得请薛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听到“御口亲封龙襄才子”这几字,老薛目露得意之色的拍了拍气派的肚子,哈哈大笑。

    而后听翟琰介绍,话刚一说完,目露讶色的老薛已是笑意尽敛,抢上一步握住唐离的手道:“《秋游图》就是你画的,画的真好,恩,着实是好!玉真公主直夸你是大大的才子,正好,你是才子,我老薛也是才子,以后少不得要多亲近亲近才是”,话语之中,他的手尤自连摇不已。

    自穿越来后世,唐离还没跟人来过握手礼,老薛这番热情无比的扑上来见礼只让他错愕不已,再听他这番说话,愈发的糊涂了。

    “龙襄才子”四字在心中反复思量,终究搜不出一点相关的记忆来,唐离心下诧异道:“此人既是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行事又如此出人意表,莫非又是与怀素和尚一般,是个有怪诞行径的疏狂名士?”。

    心下这般思量,唐离面上却是露出一片笑意道:“龙襄才子,久仰久仰!”。说话间接拱手之机,已是将手抽出。

    “噢!你果然听过我的名声”,半仰身子轻拍着气派的将军肚,又是哈哈一声豪笑,这老薛随即问了个让唐离万分为难的问题:“那唐才子是在那里听到的,山南还是长安?”。

    看着眼前老薛笑意盎然的脸,唐离只觉口中发苦,此人实在太过于直接,只怕自己回他一句“在山南”,他还能再问出什么古怪问题来。

    自见着这老薛,翟琰那张笑着的嘴就没有合拢过,他即知眼前人底细,焉能不知唐离的尴尬,当下走前一步插话道:“老薛,公主已上了说经台,走前还问你来着,你还不去看看。”

    “噢!是是是”,老薛闻言,拍了下脑袋,也不再等答案,一拍唐离肩膀,说了句:“等会儿再叙,某先告辞”,便昂首大步去了。

    “好家伙”,见他去的远了,唐离长吁出一口气来,看着一边对自己坏笑的翟琰道:“老翟,这人是谁,既是天子亲口赞誉的才子,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那翟琰原本就是脸上笑容未断,此时再一听唐离这话,愈发的乐不可支了。

    见他又在故作玄虚,唐离低头看了看手肘,脸上也是带着丝丝笑意就向翟琰走近。

    “莫动粗,莫动粗!”,翟琰见状,总算收住笑容,退后一步道:“阿离,你实在不象个士子!……哎……我说就是,这就说”。平日与人相交,都是风liu文士,惟恐行为不雅,那有人象唐离这般,急了就要动手的!老翟苦笑这摇摇头道。

    “京中世家子弟,若论为人,老薛着实是不错的了,没什么架子,兵带的也好,但要说到‘才子’二字,那还真真……”,刚说道这里,翟琰看着远去的老薛,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噢!”,轻轻揉着手腕儿,注目翟琰,唐离笑的愈发和煦了。

    “算了,我且将他的一些典故跟你说说,你自然就明白了”,脚下复又退了一步,翟琰揉着鼻子续道:“这老薛任官瀛州刺使时,一次过新年,韦七郎感念故友,从长安给他寄了一封书柬,结尾有‘改年同感,敬想同之’两句,阿离你自知道,这两句本是结书的客套话语,意思不过是说岁月不居,到了新年,想必大家都有许多感慨。可这老薛居然就能将‘改年’二字解为‘改变年号’,并立召来本州属官,郑重宣布朝廷已改年号为‘多感元年’,闹出好大的乱子,若非陛下素来知他为人,怕不早就坐大罪进了御史台吃讲茶!”。

    他这样一说,唐离忍了许久也没能忍住,终于笑出声来,惹的本就是苦撑的翟琰也是哈哈笑随。

    “那御封才子……”,笑了一会儿,唐离倒觉适才这老薛着实可爱,遂跟上问道。

    “龙襄是老薛的名,他文事上本就是这么个水平,偏又日日‘自矜能文’,好吟诗作对”,撇出一丝笑意摇摇头,翟琰续道:“不过这老薛带兵着实不错,又是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薛仁贵老公爷后人,勋贵子弟,陛下自然抬举的多些,知他学问欠缺,遂又将他改还武职,历十来年,高升回京中做了太子左卫将军。”

    听到这个官职,唐离倒是心下一惊。来此既久,他自知唐朝官员品阶分的极细,流外诸品不算,单是流内官就有九品三十阶,这其中一二品多是勋官,而真正的职事官却是从正三品上阶开始,便是宰相及中书三省主官也不过是正三品,而除吏部天官之外的其它五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从三品。偏这老薛年不过五十,居然就能混到正四品的高官,除了勋贵子弟的缘故外,只怕这人也是大不简单。

    翟琰却不知道唐离心中所想,尤自含笑说道:“那还是前两三年的事了,某日,陛下于内苑置酒召群臣消夏,席间御令联诗为戏,这老薛忍不住心痒,很是得意的作出了句‘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直使坐中人笑的喷酒。天子大笑之后,口占四句为戏:‘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这本是噱笑话,偏老薛洋洋自得,日日挂在嘴上,自称乃是天子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长而久之,大家见面也都先赞上他这么一句。”

    听翟琰说完这个典故,唐离忍不住又是一笑的同,心底也隐隐觉的这其中似有什么不对。

    笑了片刻,他正要说话时,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道:“唐离,你来迟到了,稍后可是要罚酒的”。

    唐离转身看去时,远远说话的却依旧道装高髻打扮的李腾蛟,见他看过来,这一代权相的爱女皱鼻嘟嘴,做出了个当日快阁中的鬼脸,而在她身后,却是玉真公主并十多人便袍相随,却原来,她们已自说经台上下来。

    面上淡淡一笑,唐离却不接话,只与翟琰回身向桂花树下走去。

    看玉真公主身后这些人,除了抚着肚子的龙襄才子外,其他人倒都是面容恬淡,气度宛然,只是令唐离感觉奇怪的是,玉真公主过来后,却是也不相互介绍,也不安排坐次,反倒是任由那些人自选可意之处安坐。

    当唐离正要在翟琰身边那张矮几上坐下时,却见背向说经台而坐的玉真公主向他招手笑道:“唐离,且来我身边这席安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他还犹自不解,却见身侧翟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道:“阿离好机缘,今次聚会是专为推介你而设,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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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闻言,唐离心下一动,面上却是神色不变,淡淡笑着向玉真公主身侧席上走去,满坐众人见这朴素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犹自能如此安容淡然,多也颔首赞许,只是奇怪的是这少年为何行走间手中还拎着一只酒瓮。

    “唐离,你第一次来,我跟你讲讲这聚会的章程”,今天桂花树下的聚会采用的是单席制,偏生唐离身边坐着的就是李腾蛟,他刚一坐下,这小姑娘立即凑上前来说道。

    “好,如此有劳了!”,拱手以为礼,淡淡的语气,唐离虽然不讨厌这个眼神清澈的相府小姐,但的确是在与她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就你这一礼,已是违反了今天聚会的规矩,不过不知者不怪”,李腾蛟毫无机心的笑着说道:“历来观主聚会,不见礼,不介绍,不看坐,不告茶,不举杯著。后至不迎,先归不送,客人或静坐,或高卧,或更衣小解,主任不陪,有虚文者罚”。

    李腾蛟声音既快且急,一连串“不”字出口,见唐离听的吃力,她遂又呵呵一笑道:“其实也不用记,总之就是越随意越好。还有一条,此聚会是‘序齿不序官’,就是不以官衔高低为次序,而是只看年龄大小,所以,除了观主说到某客名字之外,你是不能主动问的,当然就更不能说‘久仰久仰’了”,这小姑娘边说,瞥了龙襄才子一眼后,又转过头来对他呵呵一笑。

    只看李腾蛟笑的古怪,唐离也知必是薛龙襄刚才去找玉真等人时,将自己与他的对话给说了出来。

    心动眼动,见唐离注目自己,那正斜依着桂花树而坐的薛龙襄微微一笑,向他举樽示意。

    拿了身前几上的酒樽略举示意,唐离边呷着酒,边想着薛龙襄脸上的那个笑容,怎么看也不象是个缺心眼儿的。

    这当口儿,随意散坐的众人都是一樽酒尽,就见背山正坐的玉真公主拿了几上的小锤,敲响那只精巧的玉罄,“叮”的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才见她微微一笑,脆声道:“诸位雅客,聚会之先,要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山南来的拔解贡生唐离,大家刚才所见的《秋游图》便是出自他的手笔!经道子先生高足翟先生及狂僧怀素鉴定,唐小友却是国朝太宗贞观间阎氏兄弟及西域画僧大小尉迟的嫡系传人,此子初来长安,今后少不得还请诸位多多提携了。”

    虽历数朝,但阎氏兄弟的人物画在技法上至今仍是不可超越的颠峰,只可惜自这两兄弟先后亡逝后,阎门画风竟似是一夜间世上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如今时隔六十年,阎门传人重现画坛,这个消息已足令人吃惊。再听玉真公主最后那两句话,众人更是将目光齐聚到了那个身着麻衣的少年身上。

    今日与会众人,身份多是不凡,素来知道玉真公主虽好推介文士,但历来身份超然,每次也不过略介绍下姓名来历就好,从肯说出“还请诸位多多提携”这类倾向性明显的话语,今日却为了这少年破例,一时间,众人看向唐离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猜度。

    听着玉真公主的介绍,面上始终是淡淡笑意的唐离,心底却莫名想到了后世看到的一些西方中世纪文学作品,在那些书中,一个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要想进入当地的贵族圈子,必须要有一个身份不凡的介绍人在某个聚会中正式将其推出。中外不同,形式也不同,但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幕,就实质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听玉真最后两句出口,饶唐离性子淡,心中也是发热,以她公主之尊,又只见过一次,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不易。

    玉真公主说完,唐离也不待她示意,已自起身,因聚会有规定,除却主人不能随意问人名姓,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但只三举樽为敬,算是与众人见过礼,并有拜请多多提携之意。

    唐离三樽饮尽,刚刚坐下,就听玉真公主随即脆笑一声道:“介绍已毕,规矩大家也都知道,就请随意吧!”。

    一时席中气氛热闹不少,那席中人多有盛名,虽都是身居长安,但平日忙碌也并不能多见,此时得着机会也都是相互寒暄敬酒,不过却都谨遵着聚会规矩,只以莫兄某弟相称,绝口不提某大人等官位勋爵。

    “多谢长公主殿下”,趁这众人寒暄的当儿,唐离也举樽向玉真公主敬饮谢道。

    “这里只有玉真观主,那里有什么长公主?还殿下!只凭这几个字,你已违了规矩,先罚了这樽酒再说话”,半依着矮几,玉真公主慵懒着身子看向唐离说道。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如此自罚一樽就是”,唇间一个苦笑,自知口误的唐离举樽自罚。

    “听黑面翟叫你阿离,这样听着倒上口,我便也如此叫你便是”,面上带着慵懒的笑意,半斜着身子注目唐离的玉真公主,眼神渐渐有些飘忽起来,顺带着连那声音也有些飘虚的落住根儿,“阿离,上次在快阁,我看你随意疏放的紧,今儿个怎么就矜持起来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该尽情任性的才好些!我与你说,既到了长安,你若真是有才,越是随情任性,反倒越能得人看重,你若是无才,便是再拘谨有礼,也没人拿正眼瞧你。想当年那李……哎!不说了,不说了”,一时口快,待吐出这个“李”字后,玉真公主才猛的顿住,只是她转身之间,唐离依然清晰的看到了双眸流光中的掩饰不住的浓浓哀怨。

    “李白,李青莲”,口中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唐离随意看去,只见其它坐中有许多宾客都是在随意而为,或狂饮、或高笑,竟似全然没有半分顾忌,其中更有两人居然跑到溪边,脱了鞋袜后,将光脚伸在溪中荡水,以他们的年纪身份做出如此行为来,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放松了身子背靠上桂树,唐离唇边露出丝丝自嘲的笑意。唐朝皇室本就有胡人血统,无论从思想行为习惯上都是崇尚开放自由,并没有那许多礼法上的约束。加之有唐一朝儒教不振,除那些世家旧族外,整个社会并不为儒法所拘,由高祖武德至如今的开元天宝间,又是大唐百年承平并直至万国来朝的极盛之时,唐人社会风气极度开放,士人昂扬奋进,既不为礼法所拘又满腹自信,这表现在行为上,就如同后世的美国人因国力强盛走到那里都那么自信甚至自大一样,于唐人身上就是豪不掩饰的率真而旷逸,所以在这个短短的几十年间,能出现如此多名留千古的风liu人物,只看他们的行为可知,这是时代的风liu投射在他们身上的自然反应,可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风liu。

    而相较于他们,由于生活及成长经历不同,且不说自己身上有没有风liu,便是有,可能更多的也是伪风liu,想着玉真公主所说,看着眼前的一切,唐离举樽狂饮下一盏美酒的同时,心中暗自道:“既来了唐朝,既来了长安,怎能不风liu,放开些,再放开些!”

    “唐离,你在想什么?”,刚见唐离在与玉真公主说话,李腾蛟便自坐中跑了出去,这时跑回来,也不就坐,随意蹲在唐离旁边眨着眼睛问道。

    举着酒樽,随意依在树上的唐离就这样歪着头看着李腾蛟,大大的凤眼中眼神清澈而明净,这其中可能有许多东西,但绝对看不到一点男女情思。

    “十四五岁,跟后世一样,就还就是个孩子”,得出这个结论,唐离向正大笑着的翟琰伸出了一根“鄙视”的中指,复又如同后世逗小孩一般,对李腾蛟眨眨眼后,一笑道:“没想什么,就想着如此的天气,在如此的地方靠着如此一棵桂花树,实在是舒服的很。”

    看唐离神色有趣儿,李腾蛟咯咯一笑,随即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有样学样儿的靠着桂花树,笑意不断道:“可惜现在树都开始掉叶子了,落在溪中水上,就成了水叶子,看着人心里酸酸的。要是夏日里来这儿,才是真的漂亮”,年纪虽小,她倒是很有几分伤春悲秋的情怀。

    不过这份浅浅的惆怅并没维持多久,李腾蛟又高兴起来道:“往日里聚会来的人年纪都比我大多了,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就没一个能跟我说话陪着玩儿的,他们一喝酒我就闷,没意思极了,幸好这次你来了”,话刚说完,她又是呵呵笑起来,脸上又做出当日唐离在快阁中的那个鬼脸来。

    至此,唐离才明白李腾蛟对自己特别感兴趣的原因,感情她是把年龄跟他差不多的自己当成“小伙伴”了,苦笑着揉揉鼻子,说不出话来的唐离举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别喝了,马上就到你作诗了,小心出丑”,不等唐离倒酒,李腾蛟已一把将他手中的酒樽夺过道。

    “作诗,作什么诗?”,身子动也不动,唐离懒洋洋问道。

    “什么样的聚会能少得了诗?现在是他们自己寒暄的时间,等会儿就该说到诗了,别人作不作且不说随便,但你是今天观主专门推介的人,总是跑不掉的”,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唐离,李腾蛟细言道。

    “噢!”,挺身坐起,唐离脚却碰到一物,抬眼看去时,却正是自己带来的酒瓮。

    “我怎么将它给忘了!”,笑着自语了一句,唐离先将作诗之事放到一边,捧起酒瓮置于玉真公主几上道:“今日蒙观主相邀,在下无别无长物,特以此自酿酒浆相赠,还请观主收下”。

    看着身前这个酒瓮,玉真公主明显一愣,只是还不等她有所表示,旁边的李腾蛟早靠进前来,“唐离,你还会酿酒”,满带惊讶的说完这句话,她已顺手将瓮上泥封给揭开。

    酒瓮刚开,正俯身其上观看的李腾蛟鼻子一皱,旁边的玉真公主吃酒气一冲,已是讶叹出声道:“好烈的酒”。

    转头又看了唐离一眼,李腾蛟抱起酒瓮向几上樽中倒了一盏,看到那纯净如真水没有一点杂色的酒浆,玉真公主脸上的讶意更浓,唐人酿酒多是压榨后再过滤而饮,色调不净,似那些果酒固然是绿、红诸色都有,便是纯粮酒,也难免色呈微浑,所以又称为“浊酒”,那有似眼前般如此清澈透亮的?

    微微举樽小呷了一口,玉真公主面色一变,放下酒樽后,随即击响那只精致玉罄。

    李腾蛟好奇心起,又是小孩儿心性,端过酒盏就是猛饮了一口,只是酒刚入喉,当即脸色疾变,扭头间已将之悉数吐出,犹自不停的吐着舌头,喘气道:“好辣,好辣!”。

    李腾蛟刚捧樽时,唐离就想提醒,无奈手实在太快,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唐离也是忍不住的哈哈笑出声来。

    玉罄击响,那些随意而为的诸客顿时将目光都聚集到了首座,便是那两个光脚坐在溪边的,也都拎着鞋走了过来,看他们那散漫不羁的样子,着实大有名士气度。

    “唐离现有自酿家酒一瓮,此酒绝与大家以前所饮不同,在此愿与诸客共享”,脆声说了这么一句后,玉真公主一挥手,早有旁边侍侯的小童捧瓮向各人樽中行酒。

    单是看到那清澈如山溪一般的酒色,众人都如玉真公主一般,讶色大起,随即再一闻那酒味,前所未有的辛辣气息扑鼻而上,这讶色愈浓,堪堪等行酒毕,随着玉真公主略一举樽示意,众人都是捧樽而饮。

    因时酒度数较低,这些名士们素来豪饮已惯,此时虽面对的是新酒,也自矜持,但这一口下去依旧不少。

    虚端着酒樽,唐离目光紧紧注视着座中人,见这些人竟是毫无例外,酒刚一入喉,便齐齐面色急变,若非这是人前,只怕大多都已忍不住随口吐出。

    只是随着这酒慢慢呷下,众人的脸色才逐步变化过来,待得这一口饮尽,稍待片刻后,再小呷一口,翟琰恶狠狠的瞪了唐离一眼后,高叫出声道:“入目如山溪流泉,入口如熊熊烈焰,入腹如刮骨钢刀,好佳酿,好痛快!”。

    历来凡好饮酒者,尤其是这些终日不辍杯的文人士子,好饮酒的原因固然有酒味,但其实更为重要的却是享受酒后似醉非醉,身心全然放松,一切束缚尽去的这种绝妙境界,所谓“酒正使人人自远”便是此意。长安地处北地,众人原本好烈酒,这也是三勒浆得以风行的原因,此时这酒一入喉,众人初时的惊讶过后,随即就见那武将世家出身的薛龙襄击案赞道:“好烈的酒,不过烈的象男人,好酒,实在他奶奶的好酒”,一时兴奋之下,他竟是也忘了文雅,吼出这一句市井粗语来。

    薛龙襄这句话惹的众人哄笑的同时,这些积年酒客也都是出言而赞,连呼好酒不绝。

    唐离见状,放下心来的他微微一笑,也自举樽小呷了一口,只是还不等他将酒樽放下,就听那薛龙襄隔着老远出言问道:“唐才子,你画画是个才子,没想到酿酒也是个才子,说起来可比俺老薛强了,只是我们这酒叫什么名字,你也该说说才是。”

    半端着酒樽,闻言唐离也是一愣,这事儿他还真没想过,只是见众人的目光都饶有兴趣的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也只能硬起头皮,揉着鼻子道:“此酒名……名唤离酒!”。

    听他这句出口,旁边的玉真公主及李腾蛟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翟琰投来个鄙夷的白眼后,随即又悄悄翘起拇指,意指他实在会给自己扬名。

    脑中飞速旋转,在众人的注视中顿了片刻功夫,面色恢复平静的唐离淡淡一笑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世间最是离情断人肠,便恰如此酒,因以名之!”。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原本还是言笑晏晏的玉真公主听到这一句,却是蓦然色变,口中喃喃轻诵,她原本妩媚的眼神又突然变的迷离,侧首虚眺,依稀便是长安城外灞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愈回味愈觉这两句话着实意韵深远,坐中人多是曾漫游四方、或是经历过宦途迁转,于这离情别绪四字最是有感,这两句文词华美的句子可谓正中心扉,细忆次次离别,那感觉恰如耳中词、樽中酒一般,直令人肝肠寸断,尤其是有那等贬官外、穷途孤旅或是情事失意,伤心人别有怀抱经历之人,更是持樽唏嘘,便是心如清泉无尘垢的李腾蛟,听着这样两句词儿,也不免心下酸酸没了笑意。

    酒于文人士子历来承载的东西就多,而唐离这句“黯然消魂”,愈发为这新出的离酒附着了一份别样的含义,一时寂静的坐中诸客再低头看向樽中清澈明净的酒浆时,感觉已是大有不同。

    刚才说那句话,只是随口为自己取的这酒名儿圆个说辞,结果却让坐中一片沉寂,如此效果着实让唐离大感意外。摸了摸鼻子,看那翟琰也自对着酒樽发呆,唐离几乎是下意识的转眼向薛龙襄看去。

    正低着头的薛龙襄感受到唐离的注视,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叩案一击,豪声笑道:“有如此好酒,岂能无诗,唐才子你且先酝酿着,看我老薛专为今日聚会准备的这首《秋日叙怀》,如此也算是抛玉引砖了”。

    薛龙襄最后一句出口,顿时引得众人忍俊不禁,更有那适才还是沉浸心绪的人吃他这突然的洋相一激,竟是将口中酒笑喷了出来。

    在满座哄笑中,向薛龙襄示以感激的一笑,唐离心下愈发确定,这个有着玲珑心思的人,必不是如他面上表现的一般是个草包。

    说道作诗,坐下身来的唐离随意曲腿懒洋洋斜靠着身后桂树,脑中心思电转,而旁边的李腾蛟倒也有几分眼色,随即便将笔墨放在了他身前几上。

    堪堪等唐离眼神一亮,正坐提笔时,薛龙襄重重咳了几声,手抚着气派的将军肚,已是粗声吟出他那首《秋日叙怀》来: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墙。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一诗吟毕,满坐无声,片刻后一声暴笑声起,随即满坐哗然,更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轻愁的气氛。

    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但听到薛龙襄如此具有杀伤力的《秋日叙怀》,也忍不住失笑出声,连带着手下的字都写歪了一笔。

    唐离刚将诗作录好,便见一个侍酒的小童躬身接过去了。

    也无意管这小童将诗拿到那里,搁笔之后,笑意不减的唐离依旧如刚才般舒服的靠着,去看那薛龙襄的表演。

    那薛龙襄吟诗既毕,竟是丝毫听察觉不到众人哄笑的含义般,更是得意洋洋的饮了一口烈酒,咂着嘴解释起诗意来:“鹞子檐前飞,值七百文。洗干净衫子后挂在后园干白如雪。吃饱之后在屋中侧卧。家中方便转,集得野泽蜣螂”。

    本来他所作诗已是让众人发噱,此时再一经白话解释,众人越发笑的不堪,甚至那玉真公主捂着腰身子颤动的坐都坐不稳,

    此诗之恶劣已经无法让人置评,如此喧笑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消歇,面上笑意不减的玉真公主什么话也不说,只略一举手,便见一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手捧琵琶的她也不多言,向众人环首一礼后,便拨弦唱道:

    达人轻禄位,居住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歌唯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

    众人皆知此诗乃是唐离而作,适才既见他善画能酒,已大是惊叹,是以此时听诗,也份外认真,那道装歌女本是宫中教坊出身,后发在长公主府,玉真度身为道时,她便一起随了来。

    这歌女琵琶歌艺本就是绝佳,此时合乐曼声唱来,只听到前几句,众方家已觉口齿留香,此诗本就不错,再加上前有龙襄才子那首《秋日叙怀》做衬,愈发显出不凡来。

    此诗清淡,歌吟山水闲逸之乐,只与这周边的风景及众人聚会时随意安闲的心境配合的丝丝入扣,山风轻拂,流水潺潺,野鸟偶鸣声中众坐听歌,只觉胸中腹气愈清,一时间竟有渊明陶然悠游南山之感。

    “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那道装歌女抹弦声声,歌诗作结,众人沉吟片刻后,随即转身看向唐离,在玉真公主首领下抚掌而赞。

    “只这一首诗,阿离今日已是功得圆满!”,心下如此思量,翟琰看向唐离裂嘴一笑,手中已是重重击掌。

    这赞誉的掌声直惊起旁侧林间野鸟无数,只是还不等众人出口论评,就见远处一个青衣家人疾步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团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后,便俯身于其中一客耳际细语出声。

    那客人听完之后,当即起身向众人拱手道:“闭关三十年的‘金州古佛’道山大德应诏回京,法驾已将抵新丰,陛下也自华清宫回銮,并颁口诏命文武勋贵五品以上者立出长安城外十里相迎,少陪了!”,这番话说完,略一拱手后,他已匆匆去了。

    此人话刚说完,便又有数人相继起身而去,桂花树下,一时风liu云散。

    “老和尚来了”,口中低声自语了一句,唐离抬头间正迎上翟琰看向自己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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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别急欲进宫的玉真公主时,饶是翟琰眼色连连,唐离依然如未见般,并未对李腾蛟多说什么。

    本来唐离今日还有心探寻一下玉真公主缘何对自己如此青睐,但见时机不对,也只能期之以来日了。

    “老翟,我没欠你钱吧?”,回程的马车上,唐离见翟琰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看着自己,遂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含笑问道。

    “唐离……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翟琰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动,“陛下回銮,等这两日忙完道山大师一事后,随时一道诏书,制举就该开考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急?今日参加玉真公主聚会的你知道有谁!一个礼部主司郎中,一个吏部主司郎中,别看他们官不过五品,那可是能当大半个侍郎用的人物,而且都是直接干系着你将来的前程。李林甫虽然身为右相,但也兼着吏部尚书的职差,今日聚会之后,不出一日,你唐离的名字必定能为其知晓。有长公主推介,再有李腾蛟回家到她爹那儿去说说,你此次应制举已是顺理成章之事。那丫头片子现在对你感情正好,她能回家替你说上一句,比你一百首干谒诗都强,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用?”,这老翟说完,犹自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后,眼睛也是扭向窗外,竟是懒的再看唐离。

    见为自己的事,他竟能激动成这样,再暗思与他相识并至到京后种种,唐离心中暖暖的发热,这个翟琰,在他那黑面暴牙的相貌下,对朋友实在是有着一颗滚烫的心,纵然说一句古之真君子也丝毫不为过。

    纵然心下感动,但素来少这种经验的他实在拙于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沉吟片刻,重重一拍翟琰肩头,待老翟转过头来后,面上笑意尽去的唐离肃然说道:“翟兄,能得与你为友,实在是大幸运事。此事我倒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李腾蛟就心性而言,实在还是个孩子,所以……哎!”,毕竟事关李林甫未来走向之事不能明言出口,无奈之下的唐离也只能找出这个万分牵强的理由来做解释。

    看着唐离严肃正容的模样,常年习画,最善观察的翟琰也能感觉到他眼神中对自己情意的真挚,再一听他解释的话语,黑面老翟也只能慨然一叹,面做苦笑道:“这年年进京的士子为求名高中,什么龌龊事儿做不出来!偏偏……哎!你呀你!”。

    抚膝叹了一声,翟琰见正猛揉着鼻子的唐离也是一脸郁闷,遂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这倒也无妨,反正阿离你是既有才,更重要的也有时运,肯定还能有机会!”,说话之间,他那手又习惯性的勾了上来,“李腾蛟也就罢了,但这老和尚你可千万别再放过,嘿嘿,‘金州古佛’、礼送入京,在京五品以上职官及勋官十里郊迎,如此隆重的架势,除了北禅宗神秀大师于武后神龙朝来京时享受过以外,这几十年还真没有那个僧人能象道山老和尚这么风光了!偏他还顶着个玄奘大师亲传弟子的名头,这下子,长安和那大慈恩寺都该好好热闹上一番了”。

    “玄宗李隆基之崇道,可谓是唐朝帝王之最,此事只怕也不简单”,心下转着这个念头,但见翟琰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唐离终究还是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一笑作罢。

    轩车刚出终南山不久,就见一些质朴着装的本地山民正三五结伙、行色匆匆的向长安城赶去。愈行愈远,路边的人也就愈多,再走出五七里,人越发多的阻塞了道路,以至于轩车都难以放步奔驰。

    “老翟,下去问问”。看着外边涌涌的人潮,翟琰与唐离相视一眼后,撩开车前窗幕喊了一句道。

    “还真让你老翟说准了,终南山民已是如此,那长安城内怕不是要万人空巷了!”,从车外探首回来,唐离笑着对翟琰说道。

    唐离语声刚毕,就见那翟琰的远方族亲撩开帘幕道:“少爷,是‘金山古佛’道山大德马上到京了,这外边的人都是来迎法驾的,看这架势,一时是走不了了”。

    与唐离相视一个苦笑,翟琰随意回了句:“既然走不了,那就等着吧!”。

    唐离随意拨开帘幕,懒洋洋靠着身后的锦垫,指着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笑道:“当日在山南金州,老翟你可曾想过道山大师今日竟能有如此威势?”。

    “国朝虽以道教为宗本,但民间崇佛之风由来已久,贞观朝玄奘大师自天竺回京、神龙朝神秀大师进京,那次不是如此?只不过这次换做道山大师罢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人越聚越多,马车愈发难以动弹,二人遂坐在车上随意闲话。

    聚集的人多,就有许多心思灵巧的小商贩们挎着竹蓝叫卖起胡饼、果酒等物,唐离二人随意买了些,就在车上随意边吃边等。

    这一等就是近个多时辰,正等二人心生焦急、百无聊赖之时,却听前方隐隐如闷雷般的声响蓦然而起,唐离探头看去时,就见车外绵延数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狂风下的芦苇一般,浪赶浪的齐齐折腰拜倒在地,这其中有十之八九的人因被阻隔,连道山大德的影子都看不着,但也激动不已的跟着跪倒地上,口中连称“金山古佛”不止。

    这声音初时还散乱的很,到得后来,渐趋统一,一时间“佛爷、佛爷”的呼唤声震四野,唐离随意看去,见车下许多人竟已是脸色涨红、泪流满面。

    虽然心下早已预料到场面必定宏大,但真真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还是由不得从心底感叹宗教力量之大,这民间信众之虔诚。

    撩车车帘,站在车辕上的唐离越过万千人头眺望过去,只见前方官道上当先而行的是一个三十二人抬的巨大明黄肩舆,上面端坐着一位双手合什的衲衣老僧,想必这便是道山大师了。而手扶肩舆护持的是左右各四,共八位身着紫衣的大臣,肩舆之后是长长的官员队伍,服色由紫到绯以至青,倒也是鲜明的紧。

    肩舆每前行一步,正对着它的百姓当即拜地连连叩首,这其中更夹杂着隐隐哭声。

    唐时虽不禁民间百姓服黄,但明黄颜色却是只能皇家专用,至于三十二人抬的肩舆,更是普天下只此一尊,目送队伍步步去远,唐离犹自心下惊骇,没想到当日伽楞寺中那个并不甚起眼的老和尚,今日竟然尊荣如此,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荒诞之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埃关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口中轻吟出道山当日的佛偈,唐离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这老和尚现在可真是明珠了,而且还真是能光耀山河万朵的大明珠!”。话刚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随后又过了约半个多时辰,待人群渐渐散去后,马车才得重新起行,如此一来,当他们到了长安城里道政坊前时,天色竟已到了黄昏时分。

    坚拒了翟琰相送的好意,在车上坐了大半天的唐离随意活动着胳膊腿儿,懒洋洋的向自己暂居的小院前走来。

    “好个阿三,到现在还没回来”,看了紧锁的院门,微微苦笑的唐离顺手自腰间掏出钥匙。

    “阿弥陀佛,山南金州一别,至今已是半载有余,唐居士别来无恙!”,堪堪唐离的手刚伸向门环处,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恬淡清朗的声音,扭头之间,就见到那个俊美不可方物的美和尚悟名。

    “哎!你怎么在这儿,没跟着道山大德?”,远隔千里,突见故人,他乡遇故知让唐离一时也顾不得开锁,转身去重重拍了拍悟名美和尚的肩头,语带惊喜说道。

    “我一路随着太师祖到了新丰县,随后就先进了京”。时隔半年重见唐离,悟名也觉心喜,说话之间,已是抿唇而笑。

    只是他这笑容初露,就见唐离虚捂着眼睛道:“和尚别笑,我眼晕”,半分玩笑,半分是真,唐离刚说完,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闻言,悟名一愣,斜着瞥了唐离一眼后,再次破颜而笑,“半年不见,居士竟是与旧日大有不同了!”。

    “一个和尚,长的美成这个样子,着实不象话”,悟名斜眼一瞥的风情,饶是唐离也看得呆了一呆,心下微带酸味的自语了一句后,边上前开锁,边随意笑道:“噢!我还是我,和尚倒看出什么不同来?”。

    “若是半年前,居士对贫僧绝不会如此亲近;若是半年前,居士也绝说不出刚才那话来。”,随着唐离束手邀客的手势内行,悟名和尚清朗的语声淡淡道。

    “我果真变了吗?”,闻言,唐离心下自问了一句,却得不到答案,“许是今天心情不错的缘故?”,摇摇头,他也微笑跟着走进院去。

    “半载不见,你这和尚愈发恬淡了许多,分明是佛法大有精进,可喜可贺!”,伴着和尚走进书房,两人坐定后,唐离仔细打量了悟名一番后,微笑言道。

    只是这句说完,唐离才蓦然醒悟,自己今日自见悟名之后,始终的称呼都是“和尚”二字,虽然这算不得贬称,但也绝对谈不上恭敬,半年以前的自己,是万万不会如此的,想到这里,刚才那个问题蓦然又浮现心头,“我果真变了吗……”。

    ?

    “这半年有大缘法,日日得以伴侍太师祖法座左右,若是如此依然毫无所得,贫僧那里还有面目来见居士”,悟名倒是不多虚言谦虚,一笑间淡淡说道。

    “这倒也是”,伸出右手,习惯性的轻叩着身侧的书几,唐离笑着道:“刚才在城外,我倒是见到道山大德进京的法驾,天子肩舆、重臣护礼、万民跪拜,场面之宏大,只让人叹为观止呀!”,回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壮观一幕,他说完后犹自啧啧而叹。

    伸手端起茶盏,低头抿着盏中茶沫儿的悟名道:“若非为了本宗,太师祖原本就不会进京,别人不知,莫非居士也不知吗?”。

    听悟名这话中隐隐有怪责之意,再一细想,便知这美和尚是以为自己刚才那话中,有隐指道山和尚贪图声名富贵之意,唐离遂摇摇头一笑道:“和尚错怪我了,我只不过是感叹佛门之盛罢了,道山大德以大虔诚、大毅力闭关枯坐三十年,以他现在的佛法修为,实已到了看破名相、视黄金台如茅草窝的境界,又岂会在乎这些浮世虚名?”。

    这番话解说完毕,唐离俯前身子,笑意不断道:“对了,前几日那道子先生的幼徒翟琰、翟公南还跟我说起,等道山大德什么时候空闲些后,咱们这些当日有幸得睹大师破关的故人,一起去拜会一下才好,和尚今天既然来了,就给留心着安排一下才好。”

    轻呷了一口茶水,悟名指着茶盏道:“居士这茶还真是怪异,居然什么香料也没有,不过这清淡倒是爽口的紧。”,放好茶盏,抬起头来的他注目唐离道:“其实太师祖此来长安,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你”。

    这些茶原本是前几日王缙谴人送来,唐离既不喜欢喝唐人那种加葱、姜,甚至羊乳的煮茶,又嫌旧日煎茶法太过费时费力,遂循了后世的法子,将这些茶略清炒后,每次冲泡着喝,说起来,这也是大唐开天辟地的第一遭,此时他正随着悟名的话注视着盏中清碧色的茶水,却突然听他说出这一句来,微微一愣后,笑言道:“大师太看得起我了!”。

    闻言,那悟名却是蓦的端正了身子,肃然道:“不,太叔祖说居士乃是前世慧根、佛性天成,乃是重振我法相宗门的大缘法人”,说道“重振宗门”四字,这原本恬淡的和尚忍不住语速提高不少,那双绝美的眸子中也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狂热,片刻之后,许是感觉到唐离目光的异样,他才重又平静下来,续言道:“不过居士要见太师祖,短期内却是不得了,总要到明岁三月科试放榜之后才可。介时,便是居士不去,贫僧也自会来请的。”

    “宗教、信仰!一遇到这个,任你如何恬淡也保持不了一颗清净心了”,看着悟名如此,唐离心下感慨道,只是后来又听到他这一句,却是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这事解释起来着实话长,改日有空闲时,贫僧再细细为居士解说,总之太师祖如此安排必定对居士是有益无害”,手指轻拨着茶盏,面容重复恬淡的悟名淡淡一笑道:“其实贫僧今日来寻施主,却是有一事相求,还望能应允才好。”

    “和尚找我做什么?”,心下如此盘算,唐离面上却是一笑道:“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直接说便是,能帮的自然帮,但若是能力不济,那也只能抱歉了!”,口中答应的极快,但这话却是说的极活。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离一眼,悟名和尚淡淡一笑道:“此事于施主不过是举手间事,但于敝宗门却是受惠极深”。

    “和尚尽管直言便是”

    “还请居士能为本宗手录一份《西游释厄传》”,看似恬淡的言语,却是今日悟名和尚今日来此的最重要目的所在。

    “《西游释厄传》?”,见这和尚说的神秘,唐离还以为是什么艰难之事,及至听到这五个字,太过惊异之下,他竟是随后跟着又说了一遍。

    “正是”,悟名此时的神色郑重无比,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确定此事属实之后,唐离放松了身子靠向身后书几,好奇道:“这《西游释厄传》能有何用?”。

    闻言,悟名略一迟疑,随即想起师叔对眼前人性格的分析,当下再不犹豫,略俯了身子向前道:“要《西游释厄传》,是本宗准备于大慈恩寺开俗讲”。

    “俗讲?”,听到悟名这个答案,唐离一愣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国朝贞观年间,玄奘祖师西极流沙,历十余载,自佛国取经而回,并于长安大慈恩寺首创我法相宗门,其时祖师大德之名播于四海,更以无上佛法得太宗皇帝御口亲封为总领天下沙门的大僧正,当其时也,本宗之兴盛实无以言表”,一说道这些,悟名和尚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不过这份激动却并未能保持的太久,“然而,待祖师重归西天佛祖驾前之后,本宗昔日的辉煌却是日渐没落,不仅大僧正一职易手,如今信众数量更是日渐萎缩,北地有净土宗步步紧逼,南方也有禅宗大肆扩张,可叹我法相这原本的第一宗门,不过短短数十年间,竟已沦落至此。”

    唐离后世时于《佛教史》也稍有涉猎,是以倒也知道悟名说话的由来,隋唐间固然是佛教最为兴盛的时期,但同样也是其内部八宗斗争最为激烈之时,相对于法相宗,净土宗及禅宗都是后起之秀,但在短短时间内却是南北夹攻,发展的异常迅速。

    一声长叹,悟名续又言道:“有感于本宗之衰落,家师并师叔二人十五年前约定,一居北,一居南,即为就地监控二宗,同时也为研究二宗发展如此迅速的原因所在,因此才有了师叔性空远走金州之事。”

    听悟名这番话,唐离想起自己昔日曾猜测性空之所以从繁华的长安,远至僻远的山南是因为他师门不合,现在看来这想法实在是错的离谱。

    “经十五年研究所得,家师与师叔得出的结论是如此的简单,却又如此的一致”,说到这里,悟名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后,注目唐离道:“这原因居然仅仅是本宗经义太深,宣讲不易!”。

    面色疾转为鄙夷不屑,这美和尚语速加快道:“净土宗在北地宣讲时,宣称只要念一声佛,死后便能入往西方极乐净土,所以吸引那些山野信众无数,随后又借信众之香火捐赠广建庙宇,扩张自然就速;至于南禅宗,宣称什么见性成佛,更是连念佛都不要,经书也不要,说起来比净土宗还要简单,对那些普通信众的吸引力更大。反观本宗,因创宗的玄奘法师佛法精深,每一语出必宗经籍,是以奥深玄妙,纵然是本宗僧人要想明其奥义,往往也需花费十余年苦功,遑论对外宣讲了。”

    悟名说道这里,自后世穿越而来的唐离确是深有体会,越是简单的越容易流行,也越容易传播,尤其是在唐朝这样一个民众识字率极低的社会,象法相宗这样的“经院派”宗门干不过净土、禅宗,也是必然之事。

    “这就是本宗需要《西游释厄传》的原因所在”,猛的转身紧紧盯住唐离,悟明这美和尚语声愈发急促道:“任他们净土、禅宗的经义再简单,也不及故事来的吸引人,当时金州伽愣寺前居士所为就是显证,如今太师祖重归本宗大慈恩寺,借着这天下瞩目的当口儿,由本寺开始俗讲《西游释厄传》,必能吸引大批信众来此,而后以长安为中心,南北传播,不出数年,本宗声名必将重播于天下,再者,《西游释厄传》讲述的是本宗创宗祖师故事,待这一故事传遍天下之时,人人必知唯我法相一宗才是佛门第一正宗,占据了这个高度,任其它宗门使出如何手段,也撼动不了本宗地位。如此,我法相宗重盛之期指日可待”。

    此时的悟名,那里还有半分恬淡的模样?尤其是他眼眸中的那份狂热简直能灼伤唐离的眼。

    唐离于佛教八宗并无特殊的喜好,只是他既对那有大毅力,能闭关三十年的道山心有钦敬之意,又感激性空长老对自己家人的照顾,再加上与眼前这美和尚的交情,又感慨他这片虔诚,见自己若不答应,只怕悟名当真就要拜倒在地,当下也不虚饰,应声答应道:“好,不过”

    听到那个“好”字儿,悟名满脸惊喜,待唐离“不过”两字儿出口,他立即紧张作色道:“不过什么?”。

    “这和尚现在情绪激动,逗他不得”,起身拉着悟名的肩膀将他按坐于胡凳上,唐离笑道:“贵宗于我多有照拂,我既然应了你,就绝不会变卦,这点和尚但放宽心便是。不过这《西游释厄传》实在是长的很,断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写完的,加之科试在即,所以这时限上难免就要多放宽一些。”

    “眼下太祖师进京,正是大好的机会……”,听唐离这话,悟名虽然也是点头,但话语之中却是有按捺不住的惋惜与焦灼。

    颇能理解他的心情,唐离沉吟了片刻后,眼神一亮,面带古怪神色笑道:“若是如此,咱们不妨来个连载如何?”。

    …………………………

    “如此就一言为定了,此后每日敝寺自会谴沙弥前来,居士但将文稿交给他便是,天时不早,寺中事物繁多,贫僧也该告辞了!”,心愿得偿的悟明和尚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恬淡,只是眉眼间那隐藏不住的喜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好说,好说,和尚你放心就是”,起身送行,唐离又忍不住拍了拍悟明的肩膀笑道。

    “居士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一路行至院门处,悟名却突然定住步子,侧身对唐离低声道:“本宗虽然近年稍有没落,但在这帝京毕竟经营几达百年之久,于宫中及皇城各部司衙门都还有些信众缘法,来日必有厚报居士处,勿需相送,告辞了!”,和尚矜持着自负一笑后,拉开院门自去了。

    看着他那秋黄昏余色中飘飘然的白色僧袍,沉吟片刻后的唐离蓦然一笑道:“好个死和尚,还是不太放心我,居然丢下这么大个饵来。”

    当晚,吃过晚饭后,唐离于书房又校正了一遍《唐诗品鉴》后,便单拿过一张竹纸,端正写下《西游释厄传》五字……

    此后三日,听外间热闹的很,诸事缠身的唐离也无心去趁那热闹,多是闭在书房中忙活个不停,这日下午,起身活动手脚的唐离听外间渐渐沉寂下来,正转着腰的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杨琦歇息的也差不多了吧!看来是到他府上的时候了!”。

    只是不等他第三圈转完,院门处敲门声去,唐离至前院看门看时,却见门口处站着个身穿青衣的公人。

    “你是山南拔解生唐离?”,看着手中的那张执单再次对了门首,公人面无表情的问道。

    “正是”

    “明日一早,带上你的‘过所’、‘解单’到皇城礼部司报道,准备制举”,这句话交代完,那公人也不等回复,转身上马催鞭而去。

    “开制举了”,目送公人身影去远,站了片刻的唐离缓缓院门紧紧闭上……

    ?唐代宫城为天子所居,而与宫城一墙之隔的皇城则是三省、六部及各寺、监衙门的办差之地。

    第二日一早,唐离起了身来,仔细梳洗毕,换过一件细麻的新衫,出了房门见对面大头阿三房中依然一片静寂,遂微微一笑,也不于他交代什么,牵了马直出院门向皇城驰去。

    堪堪等他到了皇城,上衙钟声刚刚响过不久,于城门前经禁军查验过过所、解单后,留了马,步行往礼部而来。

    唐代无论是城市布局还是宫殿房屋设置都是尚大气,轩敞而开阔,礼部衙门也不例外,于衙门口处大门房内领了留单,他一路直往礼部司而来。

    前面等过三个人,唐离进了这个类似于后时缴费大厅的所在,向一个着青袍官员交了过所、解单。

    随手接过这些凭信,那原本面无表情的礼部司主事略瞟了一眼解单,当即面色一变,笑意晏晏道:“唐离?你就是那个画《秋山图》的山南拔解生唐离”,再次低头细细看了过所,他才自语道:“不错,正是来自山南东道!”,随即略起了起身,指着他那案几对侧的胡凳道:“坐,快坐!”。

    唐离适才所见前面三人无一不是进来之后匆匆便去,也更不见一个人曾有坐的,此时吃这主事如此热情,一时倒有些诧异,但既见他刻意延座,倒也不多做虚让,拱手为礼后,也就洒洒然坐下。

    “恩,不错,果然不愧是侍郎大人亲点的拔解生!单凭你这容貌风仪,若是去了吏部‘关试’,别的不敢说,单是‘身’这一关,绝是上佳!”,那主事细打量了唐离一番后,笑言续道:“今岁制举,到目前为止,侍郎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还就只有你一个,本司郎中大人也赞许过你的画艺,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说着话,从九品的主事大人眼睛都快笑的合不拢了。

    “多蒙各位大人抬爱了”,他这般热情似火,在这公事房中,唐离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口中遂虚应了一句。

    “好说,好说”,那主事看了看厅外手持留单等候的人群,呵呵一笑道:“衙门里办差,还真不是个说话的时候儿,改日若有暇,再与唐少兄叙叙私谊”。

    “好说,好说”,两句话的功夫,这主事已经到了“少兄、叙私谊”的地步,唐离也只能将这两句话原样壁还。

    “本次制举,题为‘极言纳谏科’,于三日后依旧在本部开考,少兄拿好这试单,介时莫错了时辰”,递过那纸盖有礼部司印鉴的试单,这青衣主事又略弯了腰自书几下掏出一叠薄薄的卷纸一并笑着递过道:“这是开元二十九年极言纳谏科取中者答卷的誊抄,少兄这两日有暇,不妨多研看试笔。”

    “多谢大人了,改日若有机会定当置酒相谢”,接过誊抄,唐离这句话说的倒是诚挚的很。

    “有机会,有机会,好说,好说”,目送着唐离走出厅房,这青衣主事端坐轻咳了一声后,沉下脸来高喝一声道:“下一个”,只看他此时表情话语,端的是极有部员风范。

    “看来我还真是出了名儿!”,在厅外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出了礼部,掂了掂手中的文卷,唐离心中倒是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欢喜。

    出皇城策马而还,随后三日时间,除了每日写一段《西游释厄传》,其余的时间都被他用在揣摩那些文卷上,说起来朝廷这制举乃是单为擢拔某一类人才所设,譬如那“博学鸿辞科”,取的便是文采华美之士,而极言纳谏科,顾名思义,考的就是御史台的本事。

    单论这些文卷本身,除了一些固定的格式外,其内容绝似后世的议论文,不过是提出问题,分析问题,最后给出解决问题的参考性建议。

    “文字之道,究其实质,古今无异”,到第三日黄昏时分,做完最后一份仿卷,起身绕室活动的唐离看了看书几上那份卷纸,微微一笑自语道。

    闲步走出书房,看着随风飘落的黄叶,不堪凉意的他长吁出几口气去,使劲活动了手脚,待身子微微发热了,才又重回屋内。

    晚上早早睡下,第二日一早,收拾停当的唐离牵马直入皇城礼部。

    ………………………………

    制举考试,定制乃是五个时辰,允许参考者自备水、食,等头昏眼花的唐离出了礼部、皇城,还不等他上马,就听一个熟悉的高声叫道:“阿离,来这里,来这里”。

    应声扭头看去时,却见皇城门侧停着一驾轩车,车前站着高叫的正是黑面暴牙的翟琰,而在他身边,一个面容朴拙的和尚正对自己颔首而笑,却不是怀素更有何人?

    连在书房闭了三日,加上几日制举考试,唐离这几日着实也憋闷的狠了,此时考完一身轻松,复又见这些好友,当下也是心中欢喜,挥手示意之后,便牵着马疾步走了过去。

    “你这和尚,这些日子怎么没了踪影?”,看到怀素,唐离想及当日快阁之事极感亲切,加之知道此人是个不拘礼的,遂笑着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道。

    “这和尚自那日快阁之后,居然跑到新丰县深山中一个兰若小寺窝了起来,这不,昨日才回京。”,插话说了一句,翟琰又向着怀素嘿嘿一笑道:“该你这和尚没口福,你刚走,阿离就酿出了新酒来,味道那叫一个烈呀!”,说完,他还犹自做出陶醉之色的咋舌不已。

    怀素这和尚喝了酒是似疯似癫,但不沾酒时却是如同他那长相一般,敦厚的很,也不理会翟琰的调笑,他径直对唐离一笑道:“王郎官还在车上,咱们且上去说话。”

    早有一边的老车夫接过唐离的马,翟琰三人上的车来,果见王缙正端坐车上。

    只略一寻思,唐离便明白,这定是王缙顾忌身份会影响到自己,不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寒暄,心中一暖,含笑向他道:“王兄有心了,只是又何必自苦如此。”

    “别说这么多没用的!今日咱们三个凑在一起,就是专贺你制举完毕的,凭着阿离的才学,那愁不能高中,说不得过几日,这又该是个新鲜出炉的兰台老爷了”,哈哈笑着说话,翟琰随口对车外喊了一句:“走,去平康坊!”。

    这句话搏的怀素和尚二人都是点头称是,片刻之后,才听王缙笑问道:“对了,阿离今日应制试感觉如何?”。

    想到今日的考试,唐离唇角扯出一丝弱不可见的苦笑,当初他的打算只是专就一点略做阐发便是,孰知上了考场,看到那题目,构思之中,不免竟想起大唐由盛转衰的史实来,一时走了火,也不知那根弦出了问题,竟控制不住的洋洋洒洒来了个大开篇,将后世书中所见及来此四年所见所感一并给写了出来,审题、破题,这一套酣畅淋漓的做下来,且不说好坏深浅,竟是将政、军等事全数涉及。及至等那一阵乍然而起的秋风吹冷了他发热发昏的头脑时,离终试时间已不过三柱香的功夫,重新来过已是全无可能,交白卷更是天大的笑话,唐离心下一狠,索性就将卷纸就此交了上去。

    “制举八成是没戏了,还得看来年二月的进士试了”,心下自道了一句,只是看这些好友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唐离也不愿扫了他们的兴头,遂微笑点头道:“感觉还不错。”

    “老王,阿离你还不知道,他是个遇见什么事儿都能给人惊喜的人,那里还需要我们来给他担心,今天咱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给他贺贺,这几天怕不是憋坏了吧!你们可是不知道,前天我去找他,这人竟然说他要准备制举,生生给我轰了出来,想我老翟,就是到歧王府上,也没遇见过这事!”,说完,翟琰狠狠瞪了一眼唐离后,顾自先笑出声来。

    长安城内走马,惯例是行不快的。等到天色渐黑,圆月初上的时候,随着唐离鼻中脂粉香味越来越重,耳中嘈杂之声越来越响,却是到了平康坊。

    刚一掀帘走下马车,唐离就觉眼前一晃,在这个唐朝的夜晚,眼前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直使他在刹那间有置身后世的感觉。

    踏步于地,鼻中脂粉浓香简直就是扑鼻而来,耳边莺声燕语喧闹不堪,似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唐离抬眼四望,见前方坊街两侧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二层小楼上,无数或肥或瘦,浓装淡抹、穿红披绿的女子正摆动着颜色不一的汗巾向下挥舞招展,伴随着“心肝、肉肉儿”等各式腻腻的称呼,为整个平康坊营造出一片轻松随意,香艳浮糜的气息。

    虽然来自后世,但又何曾见到过四万妓家毕集一坊的壮观景象,耳听着靡靡之音,置身于人潮拥挤的平康坊门处,唐离初见之下,既是新奇,又感震惊,一时竟有些呆愣住了。

    “阿离,这就是平康坊,长安妓家毕集之所,男人最消魂的地方”,伸出手去搭上唐离的肩膀,翟琰边拖着他向前走,边嘿嘿笑着说道:“阿离你既应了制举,以后做官应酬什么的,来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地方,今天,先带你熟悉熟悉,免的以后出了洋相”,说完,他仰头又是嘿嘿一笑。

    配合着这样的环境,越听越觉翟琰笑的着实**,一把打开他的手,扭头间正要说话的唐离看到怀素那颗在连片花灯下熠熠生辉的光头,忍不住又是片刻间的失神。

    紧挨着唐离的翟琰却是注意到了唐离的异常,伸出手去拍了拍怀素的肩膀道:“这和尚酒肉随意,烟火不禁,最是个得风liu的人物,阿离别错看了他,这和尚可是花间熟手,有他在,不仅找地方不愁,而且咱们今天最少能省下五贯钱来。”

    怀素闻言,笑笑却是不说话,倒是旁边大袖飘飘的王缙笑着道:“别听黑面翟胡说,怀素和尚来则是来,于佛家根本大戒还是谨守如仪的”。

    怀素和尚的光头在这平康坊毕竟太过于引人注目,果不其然,三人刚自坊门处向里走了不几步,就有楼上的妓家一愣之后注意到了这位长安城中的名僧,随着第一声“大师,进来呀!”的叫声响起,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娇声腻语的呼唤就连成了一片,无数条五颜六色的丝巾临空招展,场面看上去份外香艳刺激。

    “满楼红袖招,还真个有满楼红袖招!”,不过再一想到这些个红袖招手的对象是个和尚,心下大感怪诞的唐离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离,你笑什么?”,旁边的翟琰大声问道。

    “我笑你老翟好歹也是画圣弟子,怎么一进了平康坊,这所有的风头都被和尚给抢了去”,噪音太大,唐离也只能高声喊出这句话来,话刚一说完,置身此地,又是新奇又是心情放松的他忍不住高声大笑了起来。

    “你知道个甚么!”,丢还一个白眼儿,翟琰没好气的说道:“就因为他是个和尚,所以才能如此,你想啊!这和尚又不动真格的,那个妓家不愿意侍奉?再说和尚在长安名气大,他一去了那家,不出几日必定长安盛传,介时人都道某妓某妓竟能连怀素这狂和尚都吸引的住,必定是天香国色,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这妓家就能暴得大名,是以怀素每次一来,这些妓家都是如此表现,换做其他人,谁也别想象他如此,没办法,谁让咱不是光头!”,说完,如唐离般哈哈大笑声中,翟琰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怀素光亮的头颅。

    也正是这一摸,使楼上众妓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先是一个妓家高叫出“翟公南”三字,让翟琰很是洋洋得意的瞅了唐离一眼,然而这份得意没能持续多久,随着“黑面翟”的称呼两壁厢响起,他的脸色也顿时黑了起来,引的唐离并王缙、怀素三人哈哈大笑。

    相比于怀素与翟琰,反倒是风仪最美的王缙最不得人关注,不过这点唐离倒是能理解,似此时的长安,和尚和老翟这等书画名士就如同后世的明星一般,更易为人关注并津津乐道他们的逸事,至于身为朝廷官员的王缙,与他们一起来到这平康坊如此烟火之地,倒更多的成了陪衬。

    这一行四人,两个是长安名士,另两人虽年龄不同,但都是面容俊秀、风仪出众,在平康坊连片花灯的照耀下,在周围斑斓色彩的衬托下,在两边楼上呼声如潮中,四人随意说笑着沿着青石坊街缓缓行去,如此场景,绝是一副最佳的《名士游春图》。

    “生年不满百,行乐需及春,阿离,放松些,既到了这个地方若还是拘谨,不说别人,便是那些妓家,怕也要看不起你了!这要是传了出去,于你的声名可是大大有损”,看着唐离虽大声说笑,但眉头是一直微微皱起,翟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笑道。

    “是名士者必风liu,阿离,老翟这句话诚然如是,你该放轻松些才是”,帮腔的却是旁边微微点头的王缙。

    妓与酒,诚然为唐代士人生活之不可或缺,无论知名不知名,无论是普通士子还是名满天下的诗坛大家,莫不如此,从李白“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元稹与名妓薛涛之间的千古佳话,再到白居易与樊素等妓家的交往,及至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无一不反映出这一点,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国力极盛,民间盛行享乐,风气开放,于此事上更是开通,表现在每岁新进士曲江赐宴之后,必定会齐游平康坊,时人不仅不加责怪,反是视之为风liu薮泽。

    然于唐离而言,毕竟是穿越而回,如此趾高气昂的逛妓院,而且还是前无旧例,新奇是新奇,但要他不紧张,也着实是太难为了他些,暗自里深呼吸不觉,他的面上却是不肯露出丝毫怯色。

    直向内走了约两柱香的功夫,领先一步而行的怀素蓦然顿住脚步,手指左侧那栋小楼道:“就在此地吧!”。

    “别吃惊,这和尚虽然不吃肉,但选地方那是极准的,跟着他走,准没错”,边调笑着解释,重新搭着唐离的翟琰已搭着他转左而行。

    见这四个扎眼的人物在自家小楼前停住脚步,那些楼上女子早讶声欢叫不绝,反倒是那对侧楼上的女子哎呀连声,随即就是一声声“没良心的冤家”之类的话语呖呖而起。

    堪堪走到小楼下,就见条条丝巾漫空抛下,只片刻功夫,四人身上已是红绿交缠,煞是香艳。

    不等几人到了楼门,早有一个年约四旬、徐娘半老的妇人带着几个满脸堆笑的龟公、大茶壶迎上前来。

    知道四人与别客不同,这老鸨倒也没有做出那些皮肉手段,直向四人深福为礼后,便当先引路而行。

    刚进了楼门,那几个龟公、大茶壶便立时抢步上前,拿过热腾腾拧干的手巾把子递过,唐离有样学样的擦了脸后,复又随着向内行去。

    这楼门看着虽小,进去却是极深,其间前院就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穿过花园才到了一个粉红主题装饰的大厅中。

    “大师四位尊客光降,实是我宜芳居大大的幸事,却不知四位是想先在大厅听听曲儿,还是径直就到雅阁单坐?”,随手轰开了几个贴上身来的姑娘,那老鸨又是深福一礼赔笑着问道。

    “时辰尚早,便先在厅中吃酒听曲儿”,再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这接话的却是怀素和尚,随后一连串点酒要果子,都是他发话,实在是顺溜的紧,看这架势,他分明如翟琰所言,诚然是妓家熟客。

    见怪不怪,微微一笑的唐离随着三人在厅中一张宽几上坐下,茶酒果子刚一送到,便见一排姑娘来到几前站定,分明是等着几人点选,只是她们的目光却都是着落在怀素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诱惑与热切。

    “你这妈妈好不晓事,还不快请这些姑娘们下去,拿了单子上来说话”,举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看那些姑娘,只对着远处正走来的老鸨说道。

    “下去,下去,也不怕污了爷爷们的眼”,快步走来的老鸨边赔笑着递过一张花单,边随手向那些姑娘们轰去。

    那三人倒是点的快,轮着唐离时,他看着这花单上的名字一时没了主意,又不便询问,遂随意漫指了一个。

    那妈妈接过单子去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三个姑娘过来,随即面有难色道:“小蛮姑娘今个儿身子不爽利,说不得还请尊客再重选一个如何”。

    今天是翟琰请客为唐离做贺,若是别个姑娘没到,他也便罢了,偏偏这个小蛮却是为唐离所点,这下他那里肯让,呷着茶嘿嘿一笑道:“妈妈这是欺我等初逛行院不成,小蛮姑娘若真个身子不爽利,又岂会名列花单,我看妈妈这意思,分明是要哄我等出去不成”,话刚说完,放下茶盏,他便做势欲起。

    “尊客莫恼,我这便再去催催”,若是让怀素这几人进来后再走出楼去,第二日这宜芳居就该声名远播了,那老鸨赔笑着说了一句后,便转身急急去了。

    “呦,我道是谁与我争抢小蛮,却原来是唐学弟!”,茶不及三口,唐离蓦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扭头看去时,却惊见襄州道学的朱竹清一身白衣胜雪的站在距自己两几之隔处高声说话。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朱竹清但觉心中恨意陡生,生于豪富之家,容颜俊秀、天资聪颖的他自小便是人人夸赞的神童,在蒙学,在道学,在家族中,他处处都是中心,处处都是焦点,但凡大小聚会,只要他一出现,周围那些族中弟妹或者是同窗,便必然成为他的陪衬。十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于此,或者说这已成为他生活的一种惯常状态。

    但就是眼前这个草包少年,打破了这一切,一想到当日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个拔解名额被此人抢走,一想到当日这个消息传回道学时,那些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朱竹清刚刚生出的勃勃怒火便欲发的不可遏止。

    刚刚为赴进士试来京不几日,今晚本是几个想要攀交其叔父的士子专为他做宴请,生性洁癖成病的朱竹清本不屑来这烟花之地,至于那个小蛮也是随意而点,刚才老鸨来请他重新换过时,他还不以为意,只是一眼看到与他争抢的是唐离,一愣起身,再也控制心中的怒火,脑中反复出现的就只有一个念头:“他抢走了我的拔解名额,现在又要与我来争女人!”,而这所有的一切经过进一步简化,就只剩下一个字“争!”。

    时隔月余,于长安如此地方突见朱竹清,唐离一愣之后,心中倒还有二分惊喜,起身正要与他招呼,却见对面这位昔日的学兄却眼中满是恨意的紧盯着自己,冷声笑道:“白日制举,晚间却与此地厮混,想必学弟今天试场上极是得意的了!”。

    提到制举二字,唐离还不曾说话,心中妒恨愈深的朱竹清冷笑愈盛道:“只是学弟前脚刚出试场,后脚随即就进了这烟花所在,莫非是来寻另一个林霞不成。”

    月来不见,朱竹清刚才突然如此说话,尤其是这第二句出口,心中那块儿最不能触碰的伤疤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鄙夷不屑的语气揭破,唐离一愣之后,脸色立时转为雪白。

    “诸位,我来为各位绍介一下,这位山南士子唐离,乃是在下襄州道学中的同窗,当初初进道学时,可怜我这位学弟连《论语》都诵不周全,还很背了一段时间‘草包’的声名!后来,更离谱的是,他竟又喜欢上了一个粗俗不堪的的歌妓,要说起来,我这位学弟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居然为了一个丑妓死去活来,甚至不惜大闹襄州妓寨,差点没被那些护院给生生打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睛紧盯住唐离那因急怒失血而变的异常苍白的脸,朱竹清只觉心中无可名状的快意汩汩奔涌,只要能享受这份快意,只要能看到唐离这痛苦的样子,他不在乎毁损一些自己的形象,也不介意说出这些并不符合他身份的话语。

    “那儿来的疯狗在这里狂吠,没的坏了贫僧吃酒的兴致”,见唐离神色大是不对,本就素有狂行,不在乎什么面子礼法的怀素,只觉眼前这人言语恶毒、面目可憎,口中喝叫一声的同时,身前酒樽已被他给扔了出去,饶是朱竹清挡的快,也不免被泼上了一身,顿时将他那身白衫给洒的汁水淋漓。

    适才翟琰的心思倒更多放在唐离身上,看他那脸色,心中也知此事八九是真,少年初遇情事即遭遇如此,他倒是能体会出唐离心中的痛苦,由此,他也愈觉眼前正冷笑不已的朱竹清有大可恨处。

    怀素那只酒樽刚刚掷出,翟琰已是哈哈大笑声中插话道:“‘草包’!贞观朝阎中书兄弟的亲传弟子会是草包?本朝礼部侍郎贺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会是草包?玉真长公主赞誉不绝的才子会是草包?某还真就奇怪了,你既然与阿离份属同窗,那怎么当日的拔解就没点着你?如此说来,你岂非连当个草包都不可得?”。

    华灯初上,这厅中坐客不少,突然遇见这事,一时都大感刺激,自刚才朱竹清开始说话,众人已是静下声来大看热闹,此时听翟琰一口口说出这些个声名显赫的名字,再听他说话有趣儿,顿时都看着朱竹清哄笑出声。

    朱竹清说的正爽,不防突然迎面而来一只酒樽,虽然被他机灵挡过,但身子依然被淋湿一片,正感狼狈时,翟琰话语接上,句句都如同戳到了他心窝一般,听说唐离突然化身阎氏门徒,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睐,他虽是绝不肯相信,但心中的妒恨愈发来的猛烈,至老翟最后一句出口,更是正中其心中痛处,再加上满厅宾客喧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连而来,直让心胸本极狭窄的朱竹清又恨又妒有羞,一时面色急变,怒发欲狂。

    见朱竹清如此,大感快意的翟琰更要再说,却蓦觉肩头一重,侧身看去时,却见面色依然苍白的唐离淡淡一笑道:“翟兄,算了,疯狗咬人,人难不成再去回咬上疯狗一口?”,只这一句话,又是引起满厅新一轮肆声爆笑。

    不肯吃亏,好记仇唐离在这哄笑声中,随即又续声接道:“再者,翟兄所言虽是实情,但这位已能‘贯通五经’的朱公子虽然学问极大,但心眼儿却着实小的很,万一将他气出个好歹来,咱们岂不是摊上一场无谓官司?没的坏了咱们的兴致,来来来,喝酒,喝酒!”,这句说完,他又侧身过去对那老鸨淡淡一笑道:“劳烦妈妈,快将小蛮请了过来”,说话之间,唐离始终不曾正眼看一下朱竹清,竟似此人压根儿不存在一般。

    “老鸨你敢,小蛮是公子爷我点的”,自小不曾遭遇挫折和如此羞辱的朱竹清面容狰狞的喊出这句话时,声音之大,厅外楼门处也是隐约可闻。

    眼见这一幕,刚才接待时,听话音儿略略知道些朱竹清来历的老鸨也是左右为难,倒是那厅中坐客竟有爱看热闹的,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斗诗夺美”,顿时引起和声一片。

    平康坊既为长安妓家集中之地,平日里象这等两客争夺一女的情况所在多有,久而久之,竟是形成一个惯例,若是两方都是商贾,自然不免要以财力大小来定谁家气更粗些,但若都是文人士子,那自然是要比一比诗才了。

    听到这个主意,左右为难的老鸨也觉心头一松,如此至少不要她在其中坐蜡,纵然是那个失意的输家,也断没有面皮再怨到自己身上,当下长出一口气的她略施了个眼色,便有一边的大茶壶捧着笔墨等物分置于唐离及朱竹清身前。

    “斗诗夺美,就是两人匿名随意作诗,然后交给那妓家,她自会选一首唱来,唱的是那首,选中的就是某人”,翟琰三言两语间已将此事解说清楚。

    生性好记仇的唐离今晚突遭一通疯咬,揭开的还是心中最痛的那块儿伤疤,此时接过笔墨,斜眼瞥了也自正恶狠狠盯着他的朱竹清一眼后,心中郁积之下,也不管合适不合适,提笔而起,片刻之间,一首五绝已是跃然纸上。

    …………………………

    约两柱香的功夫后,就见厅中演舞台上帘幕一动,走出个浓妆女子来,论容貌,在唐离经后世培养出的审美关照下,她实在算不得漂亮,堪堪略值一提的是那纤细修长的腰肢,走动起来倒也算的是婀娜多姿,这大概就是她花名的由来。

    福身为礼、手挥五弦,前奏刚过,就听小蛮启喉唱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唐朝正规行院中的妓家待客前,多是先进教坊,于歌舞两道上经过正式培训,这小蛮也不例外,这番唱来,虽算不得绝妙,但总体上也演绎出了此诗中的自负与孤愤之气。满坐宾客无论是懂不懂诗,却都能感觉出这其中的劲健之气,堪堪等小蛮刚一唱完,厅中已是喝彩声起。

    在满厅喝彩声中,唐离施施然起身迎向从演舞台上走下的小蛮。

    对视着朱竹清那羞愤交加,满布血丝的双眼,唐离猛的伸出手去搂出小蛮纤细的腰肢,满堂彩声愈烈,而朱大公子的眼神却是猛然一缩。

    一步步向他走去,堪堪等二人擦肩而过时,在喧闹的杂声中,面带淡淡微笑的唐离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笑道:“以前拔解是我的!今天小蛮也是我的!至于以后,哼!原来襄州道学中的第一才子朱大公子,竟然是个连草包都不如的绣花枕头!”。

    这句话说完,唐离只觉适才心中的巨痛与所受的郁气尽皆消散,一时心中快意已极,原本性情淡然的他此时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而在他身后,面白如血的朱竹清死死瞪着那个麻衣身影,双手颤抖不已,复又听到这笑声,顿觉逆气上涌,喉中一甜,虽为其强行压下,但随之而来的眩晕却无法控制,若非身边有人扶持,只怕早已栽倒下去。

    ?前天章节中写到太宗皇帝皇后的姓氏,不是“独孤”,而应当是“长孙”;另外,关于围棋“十四目”的描写,这两点偶都存在明显的错误,在此向大家致歉,一并感谢热心书友指出我的错误所在!致谢意!

    ?经此一事,四人再无兴致坐于厅中,怀素和尚索性唤过那老鸨,向她要了一间雅阁。

    重新经过朱竹清身边时,唐离再次刻意的紧了紧环着小蛮腰肢的手臂,而这妓家也是风月场中惯客,撒娇弄痴的好手,不免应势紧紧依入少年怀中,口中更“嘤咛”出声,可怜朱大公子看到这一幕,愈发心中气怒、神色灰败。

    那小蛮几乎是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再加上她那刻意娇喘不断的声音,唐离着实是不大习惯,略侧过头去避开冲鼻而来的浓郁脂粉香,刚一进了雅阁,就立即松手放开。

    屏风似的推拉门后,这间面积适中的雅阁倒也极是素净,阁内并不曾设置胡凳,而是效胡俗,铺设的旃檀及矮且阔的方几,几上茶、酒、果子都已齐备,而最得欣赏的是阁中那扇造型甚雅的雕花竹窗,其时窗上帘幕轻卷,正可见天际那轮金黄色的满月,及阁外小园中花开正盛的*,月色流晕带来淡淡菊香,使正不堪脂粉浓腻的唐离顿觉神气一清。

    “莫要卷帘,且就这样放着”,出口制止了那个正要上前动手卷帘的妓家,脱去步履的唐离随意歪斜着身子懒洋洋的趺坐于地,经过刚才之事后,他现下的心情倒有几分空空的倦怠,遂虚虚的投目向那金黄色的月儿看去。

    翟琰等人也都坐定,知道唐离的心情,也不再与他谈论适才之事,只与身边妓家调笑吃酒,这其中尤一翟琰行为最是恣肆,紧拥着身边的女子放纵风liu,王缙的行为虽不是如此豪放,但也是轻呢的很。怀素固然是手也不碰身边女子一下,但一递一口吃着她软手奉上的酒浆,也实在是潇洒快意的很。

    “好俊俏的小郎君,来吃酒嘛!”,斜斜坐着的小蛮凑上身来,语声娇腻的捧着酒樽奉到唐离唇边,每一个动作之间,她都不免刻意扭动着水蛇似的腰肢,卖弄出最原始的诱惑与风情。

    唐离虽不耐她身上太重的脂粉味道,但毕竟初次来到妓家,没什么经验,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换人,或是赶了她走。再者,于他内心深处,本是个傲性人儿,极不肯做出生撇撇的样子,吃了翟琰三人的笑话。

    见酒递到,身心懒洋洋的他倒也不避,径直学了怀素的样子,一口口吃了,那小蛮见得高兴,竟俯下身来香了他一口。

    浓香扑鼻,再见那张极不合他心意的脸,唐离心下虽大是不喜,但见怀素三人都是含笑注视着自己,面上遂也是哈哈一笑,口呼倒酒不迭。

    如此以来,阁中气氛陡然热闹起来,几人也无心谈论诗话,但将一些好笑的见闻说出佐酒,一时间室中笑意不绝。

    这小蛮无论容貌歌舞,在这宜芳居中都算不得上乘,若非老鸨是她八杆子才打着个影儿的亲戚,再加上那条细腰倒也堪怜,其实是够不着资格名列花单的,多不好就要象那些站楼的姐妹们一样,盛装游走揽客了。

    也正是这个缘故,她素日在宜芳阁中地位倒也尴尬,红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今晚难得居然会有两个俊俏小相公为她争风,小蛮大露了一回脸面的同时,心下对唐离着实感激的很,再加上见这小郎君容貌俊秀,风仪出众,愈发心中欢喜,刻意奉承。

    她这番刻意用心,不免放出万般妓家手段,眉眼柔腻、口中细细便也罢了,便是手足也不老实,唐离心下本是懒懒的并不想多动,又吃她这许多手段,偏又极是不耐她身上那浓香,心中存了这点厌恶,小蛮这许多动作不仅没撩拨起他的兴致,反倒是惹的他心中越发的不耐,开始时还能忍住,但时光渐逝,空腹吃酒不少,脑中眩晕,心下烦闷之中,再也按捺不住,等这妓家再次靠近时,他已是忍不住喝出声来:“烦,好烦人!”。

    他这一叫,倒让翟琰等人并那众妓一时静默,而众人的如此反应也让唐离酒意醒了三分,他本不欲扰了三人的兴致,遂一笑转圆儿说道:“小蛮本是极好的,只是我空腹吃酒,心中燥热的很,这雅阁中脂粉香太重,也实是受不得,要不老翟你们先自耍着,我出去走走,略做发散,至于这位姑娘,便请先回去安歇才好”。

    老翟这些日子与唐离过从甚密,倒也知其脾性,心中解得必是这阿离未必能于刚才厅中那一幕就此释怀,置身行院触景生情,恐怕还不免要想起些旧人旧事,再加上他那好清淡的性子,有如此反应倒也并不奇怪。

    心下想明白了这些,就听翟琰哈哈一笑道:“阿离,如今月已高升,这又是在行院里,你怎么四处去走?便这样,我们三人酒也吃的累了,这就去姑娘们房中休憩,小蛮姑娘也一并回去,我找那老鸨在给你叫个会奏曲儿的过来,你自在这雅阁楼中清净就是了,至于随后怎么安排,你自己随意便是。”

    见唐离还要推辞,倒是王缙一笑附和道:“这是行院,照例男客身边是不能放单的,阿离你就听老翟安排就是。”

    目送他们三对六人并一个满脸幽怨的小蛮离去,唐离心下虽觉有些对不住这妓家,但毕竟耐不得她的烦扰,便也一任她去了。

    带走了喧闹与那浓重的脂粉香,耳边一静的唐离觉的心中一松,身上舒爽的紧。来到花窗下随意的斜靠了,看着窗外那轮月儿,鼻中呼吸着淡远的菊香。由极度的喧闹到如今的极静,身心一时全然放松的唐离就这样懒懒的再不想有半点动弹。

    “奴奴兰心前来侍奉公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雅阁门开处,正站着一个身形瘦削,形容清秀的十五六岁女子,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却是她怀中捧着的那具瑶琴。

    隋唐两朝,享乐之风盛行,雅乐不振。琴为雅乐正声,便是宫中,不到大典,轻易也是不奏的,而到民间就更是如此。当其时也,正是琵琶最盛,史有所载的器乐国手如曹才子祖孙三人及康昆仑等,无一不是以琵琶绝技名传千载。

    在享乐之风最盛的天宝年间,在占尽长安风liu的平康坊,在如此一家追逐声色之乐的行院中,居然出现这样一个捧琴前来侍客的妓家,着实让人吃惊。

    这捧琴的兰心福身一礼后,也不等唐离示意,便径直脱履入了雅阁。

    来到唐离身边,先于几上置好素琴,兰心为唐离添满樽中酒后,双手抚弦,脆声问道:“敢问公子要听什么曲子?”。

    这妓家衣着素淡,脸上更是不着半点脂粉,就此靓装露面而来,正对了唐离的心思,只是他身心懒闲,遂也不多说话,但轻一挥手道:“随意就是”。

    “咚”的一声,琴音即起,随后淙淙不断,侧身而靠,虚向看月的唐离与琴本就没什么接触,自然更没本事听出这是什么曲子来,初始时,他还觉的琴实在奏的太慢,两个单音之间间隔时间太长,远不如琵琶来的激烈,但时间稍长,习惯之后,才觉此声之中虽有淡淡薄薄的哀意,却又全无半分击人心扉的伤痛。这“哀而不伤”的大雅之音便如同那山间清澈的泉流般,不激烈也不刺激,却以至清而绵长缓缓浸入人的心脾五脏,于无声无感中抚慰心神。

    如此王道淡雅之声恰合唐离此时心境,取过几上酒樽,和着琴声小口轻呷,连日闭门及今天制举的憋闷,今晚厅中的愤怒及后来的快意,再到刚才的烦躁,都被这山泉般的琴音给淡淡的洗刷掉,如水过泉石般,再不留半点痕迹,一时间,他的心中但觉一片安宁,便是想起当日那个襄州名叫林霞的女子时,也没有了往日的痛楚与恨意。

    蝉躁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奏者专情、听者无声。但只一缕琴音悠扬,远处阁楼中的喧闹声反倒为这间雅阁更增添了几分静谧。

    一曲即终,听着远处雅阁中有人传来“失心疯”的叫骂声,唐离略略一愣后,侧身间与那名唤兰心的妓家相视一笑。

    举盏轻呷了一口,唐离语声悠远的淡然开言道:“行院之中能有如此大雅真音,为何却就没有真情?”,说道这句话时,他脑海中自然浮现的便是林霞的影子及花鸳鸯那番话语。

    双手按弦的兰心听到唐离第一句话时,双眼蓦然一亮,及至听到第二句,却是微微错愕,良久之后才听她轻声开言道:“客人是为买笑而来,寻的是一夜风liu的快意,便如这情事,若是用的太真,不免丝丝缠缚,又如何快意的起来?若是没了快意,又何谈风liu?”。

    唐离这句话原本更多是一时有感的顾自言语,却没想到兰心会真的回答,凝神听她说话,远处雅阁中的噱笑腻语声声传来,看着那轮寂寂的金黄圆月及月下淡影摇曳的秋菊,心中方动,口中已是轻吟出声道:“莫风liu,莫风后,有闲愁;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耳中听着这少年的感叹,兰心轻拂琴弦的手微微一颤,手下的素琴顿时发出一声嗡嗡的轻吟,随即又听道唐离唤她再奏,遂再无话,纤手轻拨,琴声随即复起。

    琴声淡淡,今日起的早,数个时辰的制举本是劳心,再加上这些酒意,心中一片平静的唐离渐觉乏意上涌,不知何时竟靠着壁间朦胧睡去,以至于连身子侧滑,头已枕向盘坐的兰心膝上也不自知。

    低头看了看膝上少年那张熟睡中俊秀而平静的脸庞,兰心微微抬首,手下却是不停,一任如水的琴音淡淡流出……

    …………………………

    “我还道阿离第一次来这行院,等咱们都走了,他该不知怎样拘谨才好,却没想到居然如此风liu,‘醉卧美人膝’这才是真个士子风liu!如此看来,离它日‘醒掌天下权’当也为时不远了。”第二日一早,出平康坊的轩车中,翟琰看着唐离嘿嘿调笑道。

    于这事唐离自己却是不知的,因他早上醒来时那兰心早已不见,不过既听老翟三人言之凿凿,他也懒的费神分辨。

    因昨夜睡的好,唐离今日的心情与精神都是极不错,听翟琰这番调笑言语,他笑着驳道:“小心着些,老翟你这话别让李相公听见,否则就有乐子好看了”,一句话引得几人一笑后,他才续道:“再者,真风liu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老翟你连这道理都不明白,还好意思自称风liu。”

    “真风liu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阿离这话说的诚然是好”,不消说,这出言符合的自然是怀素,因他本人便是这两句话的最忠实践行者,口中咀嚼着这话,和尚看向唐离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知己之意。

    马车渐行,堪堪走了三坊远近,就见前面人陡然多了起来,而且这些人去的地方还都是一致。

    “咦,奇怪了!怎么这一早就有这许多人往慈恩寺挤”,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王缙诧异问道。

    “大慈恩寺!”,闻言唐离心中一动,开言道:“走,去看看”。

    内有玄奘法师亲自督造的大雁塔,大慈恩寺稳居大唐第一名刹,其建制之宏伟自不待言,经山门,过正殿,复又过天王院,跟着人潮来到硕大无比的后园空场时,唐离抬头便见一个高及丈余的经台上,在四个捧着钟罄器乐的小沙弥护持下,正有一个胖面大耳的和尚用洪亮的声音绘声绘色高讲道:“话说我法相宗创派祖师玄奘大德于贞观十三年九月望日,蒙太宗陛下及朝中重臣送出长安城外十里,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外……”。

    这和尚讲的是津津有味,经台下的看官们听的也是鸦雀无声,只是让唐离撇嘴苦笑的是,这大和尚每说到玄奘,必定要在前边加上“我法相宗创派祖师”这六字,似是生恐别人不知道一般。而且这其中关于玄奘出长安的时辰等,他们用的也不是稿本中的含糊说辞,而是精准到了具体时日。至于这说书中间那些配乐伴罄,更是隆而重之,远非当日唐离在金州伽楞寺前小打小闹可比。

    翟琰三人见是俗讲,初时倒还并不在意,孰知听了一会儿,竟也被这前所未闻的长篇连载故事给吸引住,尤其是怀素和尚,更是边听边虔诚念佛。

    略听了几句,唐离随意四望,见这个场院中竟不下有数千人在听,难得的却是全无半分杂声。

    “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前方五行山下喊声如雷道:‘我师傅来也,我师傅来也!’”,听到这里,唐离笑着心底暗道:“欲知后事如何……”,果不其然,他心语未毕,就见那胖大和尚猛击醒木,宏声高叫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旁边听者这几日倒已习惯,反倒是王缙等人从不曾听过,正在兴头处,突然遭遇个这,一愣之后,都是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就听老翟龇牙吸气声道:“这和尚,太不地道了!”。

    “这故事长,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你若急着想听,让他说更新的内容就是”,想起当日金州伽楞寺山门前旧事,唐离拍着翟琰的肩膀,调笑说道。

    这边厢翟琰还不曾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一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急性人,今日也是第一次来,突然吃这个“下回分解”,一时心急不已,听唐离说的形象,当下于人群中高叫起声道:“更新,更新”,人同此心,都想听下文,于是和者连声,震于四壁,不一时的功夫,远处院中竟也想起同样叫声,至此,唐离始知这慈恩寺中开的俗讲经台竟然不止这一个。

    听到这四下越来越高齐的呼喊更新声,唐离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眼见人群中捧香炉收香火钱的小沙弥到了,他再不犹豫,边笑边拉着翟琰等人离去。

    马车到了道政坊门口时,唐离与三人辞别自回,随后几日倒也没怎么出游,正在这日《唐诗评鉴》正式定稿,他琢磨着要去拜会杨琦时,却听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阿离,制举有消息了”,门开处,就听王缙急促的声音传来道。

    ?开门即见素日从容不迫的王缙如此急促,唐离心下一动,但面上却全不表示出来,只笑言伸手虚邀道:“王兄,进来说话”。

    王缙见听闻此事后,唐离并不急着出言追问,反倒是能有这份镇定,遂自失的一笑,虽然脸色依然不展,但举止间却恢复了几分素日的从容。

    一路无话,只到书房坐定,唐离冲好一盏沏茶,递于王缙后,才在书几前坐定,淡笑着问道:“制举被黜落了吧?此事我心中早有准备,王兄但讲无妨”。

    抬头细细看了唐离一眼,王缙低头吹开盏中上浮的茶沫,才点头沉声道:“是黜落了”,一句说完,叹息声中低头小呷了一口盏中茶水后,他才又续道:“不过也不仅是你,本次制举,竟然无一人取中!李相上呈陛下折子中的解释是:‘陛下选贤任能,历开元三十年,朝野更无遗贤’”,说到这里,一个讥讽的笑意自他脸上浮现。

    尽管当日制举答卷走火,唐离对自己的被黜落心有准备,但真个确定了这消息,人之常情,心中还是自然生起一丝失望,只是再一听到王缙后一句话,他大惊之下,半起了身子出口问道:“居然一个都没取中?”。

    “是,一个都没取中”,王缙注目唐离,点头确认道:“此次应制举的除了各道拔解生,还有皇城各部寺许多青衣微官,然而,并无一人中试”,略停了片刻,他才又一笑道:“不过此事倒也并不出奇”。

    确认并无一人得中,唐离心底竟莫名生出丝丝安慰。

    心底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后,缓缓回坐的唐离手指轻叩着书几道:“愿闻其详。”

    “原因还在本次制举的题目上”,放下手中茶盏,王缙正坐了身子道:“这朝中十余年来全是李相独禀大政,前有张九龄,后有李适之,悉数被他先后排挤去相,目前这位陈相公也因为是个点头翁翁,所以才能安居政事堂做个摆设,历数旧事,这位首辅大人实在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极言纳谏科,似这等考试,若想答的好,必不能言之无物,必然要对朝政缺失有所指摘,但如今之朝政,大多出自首辅大人之意,他岂能容的下?纵然有那一等符合他心意的,又恐取中后难以服众,到最后索性一个也不取,开元二十九年制举,依然是极言纳谏科,总算还取中两人,不成想今科居然一个不留!‘朝野无遗贤’果然不愧是相公言语!”,摇摇头说完这番话,王缙看向唐离一个嘿嘿苦笑。

    对政敌的打击不遗余力,而且惯来奉行扼杀敌人于摇篮之中,这是李林甫的惯用风格,此已是史有定论,所以闻言唐离并不奇怪,顿了片刻后,他才看着王缙哈哈一笑道:“既然无一人取中,也就无所谓黜落,王兄倒也不必为我难过。”,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后,他又笑着续道:“说来,首辅大人也不容易,宰相当的久了,他也自知得罪的人多,睡觉都不踏实,一晚之间要数换寝处,纵然家人也不知其实处,这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这本是如今长安城中公开的秘密,王缙闻言勉强一笑,抬头看了看唐离的身影后,低声一叹道:“若是单为此事,愚兄倒也不至于惶急如此,阿离……”,

    见王缙今日大异往日的洒脱,变的吞吞吐吐起来,唐离知道定有关乎自己的大事发生,遂转身跟上问道:“王兄,凭你我的交情,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但讲来便是”。

    “阿离宜早做准备,就在这一两日间,你那篇制举应试文章就该遍传京中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李林甫,这后事如何……”,言至此处,王缙原本极低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什么?”,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再难保持平日的淡然,大惊失色道。

    “此事已成定局,刻印已毕,至迟明后日之间必将散播出来”,王缙此时竟是不与唐离对视,只低头说道。

    “是太子?”,沉吟片刻后,面色铁青的唐离咬牙切齿问道。只听王缙所言,分明是有人要拿自己的制举试卷做文章,一来针对此次制举不取一人,用实物证明不是“朝野无遗贤”,而是李林甫忌贤妒能;二来,借自己卷文中对朝政缺失的分析,直指首辅措政不力,借士林及民间物议意图动摇相位。

    他本不是什么心怀四海,有廓清宇内之志的人物,此次上京,最大的想法不过是能中个进士,换个身份,既圆了母亲的心愿,又能让自己和家人日子好过一些。虽然为以后自保计,刻意不去走李林甫这一代权相的门路,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得罪这个口蜜腹剑的人物,即便是前时制举考试中,分析到朝政缺失,纵然是走了火,他也不忘在每条每款之前加上句“百年积弊”四字,目的就在于刻意减少杀伤力和针对性,但真若试卷广为传发,他势必被架到风口浪尖,成为直插李林甫胸口的那支利箭,以这位权相素来的脾性,不用想,唐离也知道自己此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不仅彻底打破了唐离原本对于李林甫既不迎奉,也不得罪的设想,更将他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一时间心中真是乱如麻缠那儿还顾得上说话。

    “主持这事的著作郎韦见素”,手捏茶盏,王缙干瘪瘪的声音传来道:“此次制举,若论切中时弊,分析深远,自然以阿离为最,也正式因为如此……”。

    当今太子妃就姓韦,京兆韦氏力保太子跟李林甫之间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件事情上来说,是韦见素还是太子其实本就没什么区别,想到这里,唐离忍不住心底暗骂一句道:“一群王八蛋”,好半晌后,才复心思电转,心中筹划不绝。

    见他如此,王缙也不再多说,只捧着茶盏愁颜苦坐,书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王兄,此事是否已无可挽回?”,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后,急促叩击着书几的唐离蓦然坐起问道。

    闻言,王缙面做苦笑:“愚兄虽于东宫任职,但……”。

    唐离其实也知凭着王缙的身份,现在连太子亲信都算不上,自然更没有能力改变事情进程,不过是怀着侥幸心思,是以才有此一问。

    见王缙面做苦色,当此之时,唐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起身拿了桌上《唐诗品鉴》的定稿,插话道:“王兄,现在事态紧急,没时间多说了。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愚兄但是能做,绝不推辞”,自在金州,王缙对眼前这少年印象就不错,此后相交,尤其是经过上次唐离初来京拜会的那一幕后,他心下实已将这少年视为大可交之友,此次出了这等事情,他身在东宫,却无力支应,心下也是难受的紧,此时见唐离开言求助,口中更不推辞。

    “这几日间,说不得我要觅地去避避风头,此《唐诗品鉴》是我心血所寄,本想等筹够了钱后再行刊发,但现在看来,时间已是来不及了,只能托付于王兄,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请工匠刻版翻印个两千册左右,不收钱,全部免费赠送于那些京中名士及来京士子。如此花费必定不少,我自有信给公南兄,请他一并支应。此事干系甚大,时间越快越好,有劳王兄了”,郑重将书稿递过,唐离正色深深躬身一礼。

    原本按照唐离的打算,《唐诗品鉴》本应是再缓上一段时间,等更接近明岁二月的进士科试时再发,如此更能产生效果,只是今天既然遭遇了这事儿,却也等不得了,尽快刊发,一来能转移众人对自己那份制举试卷的关注;再则若是能于短期内搏得大名,也使李林甫多些顾忌,第三,他还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只怕这次风浪太大,现在不发,只怕就再也发不出来了。

    古代士人毕生追求“三不朽”,所谓“立德、立功”,而第三就是“立言”,希望借助自己的书作能名流千古,身死名存,是以对他们而言,书稿有时更重于性命。

    耳听此话,竟是有了几分遗言的意思,双手接过书稿,王缙起身肃容道:“阿离你虽然现在并不曾入朝为官,身家清白并无可构陷处,但李林甫此人行事快而狠毒,去避避也是上策,只是,你准备去往那里?”,话至此处,他的言语中也没了对台阁首辅应有的礼仪,而是直呼其名,伸手轻拍了两下书稿后,才又续道:“阿离你但且放心,不说愚兄还有几分家业,便是倾家荡产,也必将此事给你办的妥帖”。

    “听说玉真公主有座别庄!”,见室内气氛着实沉重,唐离勉力一笑道,只是说到玉真公主时,他心下也是没个实底,毕竟自己与她只见过两次,到底这位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伸手相帮,就实在难说了。

    “恩,玉真公主身份超然,最得陛下爱宠,又好结交名士,她若肯伸出援手,情理上既说的过去,李林甫也不能不卖她几分面子。阿离,你这就速去,我也即刻动身往乐游原去寻家兄,他与长公主关系素来交好。若是玉真公主不肯,说不得要请家兄卖卖面子,说几句好话了”。这番话说完,王缙罕有的重重拍了拍唐离的肩膀,转身疾步去了。

    也无心相送王缙,待他刚走,唐离转身梳洗换过衣衫,带了必备之物后,便策马直向杨琦府邸而来。

    “侯爷不在?”,眉头一皱,心底暗道一声:“晦气”,唐离也无心与那门子多说,掏出怀中金花名刺并自己的那份递过道:“侯爷回来,烦请立即通报,若是在家中寻不到我,可试着去玉真长公主终南山中别业找寻”。

    那门子见到金花名刺已是一惊,听到玉真长公主几字后,更是赔笑满面,及至收到那些打赏后,已是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点点头,唐离再不多做停留,翻身上马,催鞭直往长安城外终南山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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