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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www.lewen5.co,最快更新梦想涟漪最新章节!

    历四十七天,《天宝风liu》终于要上架了,首先要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书友,这其中既有《龙游》的老朋友,也有自《天宝风liu》而来的新朋友,正是有了你们的支持,《天宝风liu》才能走到今天,并最终走进vip!在此,叶子要对大家表达最诚恳的敬意及谢意!

    这是我的第二本vip,第一本由于自第二卷之后的方向性错误,导致许多书友的离去,幸运的是,在《天宝风liu》的书评区,我又再次见到了许多老朋友的身影,真的很高兴,欢迎你们,欢迎你们回来!!!

    关于本书的方向问题:吸取旧有的教训,《天宝风liu》的后续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低级错误,这本书的前进方向就是如同我在内容简介中所说的一样,请大家对我有信心。

    关于节奏问题:目前多有书友反映本书节奏太慢,叶子在此做一解说,由于本书落笔比较细腻,所以需要一定的字数来作为支撑,所以导致节奏稍慢,但进入vip之后,相信这一问题能得到改善,原因在于,vip之后的章节字数相对较多,这样在保持原有语言风格的同时,能使章节之间情节进展的更快。

    关于更新问题:由于本人并非专职写手,所以太快的更新速度实在难以承诺和保证,叶子的vip更新构想是,如无意外情况发生,力争保持每天能有六千字〈最低〉的更新量,不过周日需要更大家请一天假以做休息,我也知道这很不够,但这的确是我的极限,希望书友能理解并给于大力支持!

    关于月票问题:呵呵,首先说明,叶子也会拉票的,希望有月票的朋友能支持〈天宝风liu〉,再此不胜感激了。

    关于订阅问题:大家也看的烦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说明一点的是,这本书我写的很用心,也很认真,因此,真诚的希望有能力的书友能订阅支持,这将是对叶子及〈天宝风liu〉最大的支持与鼓励。谢谢了!

    最后,在上架之日,再次感谢朋友们的支持,并祝大家学业有成,工作顺利,健健康康,合家幸福,财源广进……总之就是,好事都是你们的,倒霉都是别人的!天上如果掉金子,那一定是落在你的头上……呵呵,那就到这里了吧!

    各位书友们,请用订阅及月票支持〈天宝风liu〉吧!

    ?PS:停更了许多时间,俺实在是愧对书友,现在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顶着风雪昨天刚刚到家,今天这章是找了一上午在一家打印店传上的.

    今天这章一则是给大家拜年,祝愿大家新年快乐!更主要的是想说明本书绝不会太监及烂尾,依我现在的条件,在年下实在没办法及时更新,年后初三我会赶到学校,路上两天,大约初六可以恢复更新,介时必定一鼓作气完成本书后面的部分.

    写到这里,实已是羞愧不能再言,敬请大家原谅,并祝广大书友新年快乐,合家健康,幸福,安宁!

    ??0

    “吾此生恨不为汉唐人物”,百年前一代国学大师梁启超的这句话可谓是许多人的心声,于我也同样如此,正是缘于对唐朝的喜爱,使我在起点开始了自己的架空唐朝之旅。

    从2006年五月码出第一个字儿开始,说来我的“写”龄也已是一年有余了,令人惭愧的是,我虽然极力想向网络的主流写法靠拢,结果却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这本《天宝风liu》能获得目前还算不错的成绩实在是纯属幸至。在此,我要向给予我这份幸运的书友们表达最诚挚的感谢!狼武士、阳明弟子、小玩意儿、xtea……这一批通过起点神交到的朋友,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可宝贵的财富!

    因为功力及笔力问题,我写不了那些身披黄金战甲、脚踩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所以在《天宝风liu》里的主人公就只能是一个平凡人,一个象你我一样孝敬父母、热爱家庭的平凡人,对于一个平凡人而言,总是能自觉的把拯救地球及天下万民的重大责任交给别人,而自己则躲在一边儿埋头过着风liu飘逸、平静安宁的生活。

    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多少英雄好汉?弃王图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蹉。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惨祸,怎如我避风波行走在风liu窝?

    以上是《天宝风liu》的简介,也是主人公唐离在唐朝生活的写照。自从“时空管理局”成立以来,“穿越”的风险就越来越高,每一个成功的穿越者身后隐隐可见的都是累累尸骨。

    既然穿越变的如此艰难,而争霸天下、拯救万民又是一件如此劳心费神不讨好的差使,那索性就把这艰巨的任务留给后来的英雄们吧!象唐离这样的平凡人不妨吟吟诗、作作画、喝喝酒、评评茶,如果还有闲暇的功夫,吹吹竹箫、看看歌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唐朝最吸引人的并不在于它的强盛,而是因国力强盛带来的文化全面繁荣,既然千难万难的穿越到了唐朝,不领略一下这些好东西,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好读书而不求甚解”,我是这句话忠实的践行者,平日里胡乱翻看一些历史书,最感兴趣的不是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而是古人的日常生活习俗,吃、穿、住、用,婚姻、节日……如今终于有机会把这些东西抖落在《天宝风liu》里面,我想这大概就是书友们经常提到的架空的“历史感”了。感谢书友们言过其实的夸奖,使我真切的认识到书还真是没有白看的,由此,我忍不住要向《*》的作者泥人大大再致敬意!

    信手写来,淡淡看去。罗罗嗦嗦说了这么多,也没个主题,好在广告的作用总算是达到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耽搁诸位书友忙里偷闲的看书时间。只是书友们在关闭本网页的时候请别忘了支持本书!投票、订阅……水叶子的呼喊声在起点看不到边际的书库中余音绕梁,三年不绝……

    再次向《天宝风liu》的支持者们致以诚挚的谢意!一并感谢三江编辑给了我这个说出感谢的机会!

    ?出了点急事,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实在没法子更新,明天一定会有。

    ?在四川赶上地震,这是我的不幸!

    能亲身经历这次地震,这是我的大幸!

    不是他们应该遭受苦难,只是我们幸运!

    因着我们的幸运,更应该悲痛灾民的苦难!

    将你心,换我心!

    四川人民不需要同情,因为他们已足够坚强!

    四川人民不需要怜悯,他们需要帮助!

    ?古典仙侠类新书《大道》已上传,书号:1614150。

    内容简介:孤云野鹤闲活计,清风明月道生涯。

    千山磊落收云气,四海光明耀日华。

    可叹巍巍造化功,山河大道立虚空。

    仙界重重知多少,蟾光影里说长生。

    基本而言就是希望能写出一本味道纯正些的古典仙侠,也算是弥补《尘根》的遗憾,我不敢说这本能有多大进步,但这的确是我写书前花费功夫最大的一本。

    古典仙侠升级总是免不了的,这也是《大道》动笔前酝酿最多的地方,不过在设定与架构之外,我更想努力达到的效果是把升级包裹在故事里面,简而言之,这本新书就是想讲一个架构合理、层次分明,首先能让我自己感兴趣的古典仙侠故事。

    书中用到的设定与架构皆出于本土道教,故事也是很东方很古典仙侠的,有兴趣的书友可以去瞅瞅!

    感谢!

    ?手糊的红泥小炉上,一只圆口沙罐咕嘟咕嘟翻涌不休,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这个贫寒窄小的双房小院中,十五岁的唐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小心掌握着火候。陋室贫居,原本采光就不好,加上淡淡的药雾腾起,愈发使他的面容朦胧起来。

    内房之中,隐隐有间歇的咳嗽声传来,听声音,分明发自一中年妇人。听到咳嗽声,唐离原本散淡的眼神陡然添了三分热烈,而此时沙罐中煎药的火候,正如阎苏生所言,堪堪六分。

    “阿娘,吃药了!”,走进仅有三两件粗木家具的内寝,唐离小心的将床上躺卧着的母亲扶起,让她舒适的靠在肩头后,才将温热正好入口的粗陶碗递了过去,一口口小心喂过去,残破的房舍中一股温情隐隐流动。

    这妇人年约四旬左右,瘦削的脸上有着两团病态的嫣红,只是看她眉眼间的温婉气质,想必年轻时也定是出身于书香之家。

    喝完汤药,那妇人额间已是隐隐见汗,唐离掏出麻布方巾细心的替她揩拭干净后,看着复又沉沉睡去的“阿娘”,一时陷入了沉思。

    突然从贵州“借尸还魂”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有四年时间了,从最初的惊恐到随后的彷徨,再到今天,四年的时间足以使他习惯现在的一切,从说话到生活方式,再到他自己的这副新躯体,当然,还有床上躺着的阿娘。

    直到现在,唐离也不后悔自己当初在雨夜狂奔的行为,虽然正是那个雨夜的闪电把他送回了现在的大唐天宝三年。出生于贵州最贫困的石头乡,自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唐离幼年、童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值得更多怀念的地方,上三流高中,然后读三流大学,青年的唐离在人前出现的,更多是一个屡屡违反规章,除了感兴趣的几门外,其他各科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叛逆者形象,这个山野中长大的野孩子看不惯的东西太多……

    “水……水……”,妇人的呓语惊醒了沉思中的唐离,侧身拿过一旁的粗陶碗,细心的为她喂过茶水,看着这个病体支离的“阿娘”,唐离的心头涌起一丝暖意。

    穿越到此,他最感激的,就是上又给了她一个“母亲”,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孤儿对家与母亲的渴望,这种渴望无关年龄。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和煦的太阳已行过中天,唐离蓦然而醒,开始麻利的收拾药碗泥炉。

    “阿娘,我去了。”,再为妇人的床头的茶碗蓄满水,唐离轻轻的说了一句后,转身离去,尽管他知道阿娘能听到的次数很少,但四年来这句话却从不曾有一日中断。

    出了自家的残破小院儿,顺右手向前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唐离停在了一个翠绿色的小角门前,不等他屈指叩门,“吱呀”一声响动,里间走出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青衣小丫鬟。

    “姑爷,您尽管去,我会照顾好老夫人的。”,青衣小鬟微微一福为礼后,就转身循着唐离来时的路走去。

    “姑爷!”,唐离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唐代城市,街道横平竖直,在街道的两侧有着一个个高墙环围的坊区,在城中东北处,有一个约一坊大小的空地,被单辟出来做为商业买卖的地界儿。

    身穿麻衣单衫的唐明去的地方,就是东市的一家专卖笔墨纸砚的小店。

    照例,开着的店门内见不到阎苏生的人影,唐离微笑着摇摇头,进店用拂尾将一应货物扫拂了一遍后,开始研磨铺纸,在店里供客人试笔的长几上埋头勾勒起来。

    心入画境,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正当勾出莲座上最后一瓣莲花的唐离收笔欲起时,却听身侧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不错!月来不见你动笔,想不到画艺大有长进,看这副甘露图整体布局洒落而有气概,而于细微处却是用笔紧劲有如曲铁盘丝,仅仅习画四年,就能在一副画中融会出大小尉迟两种画风,孰为难得!可惜这些阴影的处理还有欠缺,否则倒也勉强算的上是一佳作。”

    不用回头看,只是听到这独特的嗓音,唐离已知说话的正是这爿小店的主人——阎苏生,活动活动手腕儿,他复又低下身去在一张小纸上写上四十文的字样,将标签轻轻粘在刚作好的‘羊脂甘露图’后,才站起身道:“一副四十文的画,还要什么‘晕染法’。再说,你天天尉迟尉迟的,这两人到底是谁?”。

    本店店主阎苏生是个年过五旬,有着鲜红酒糟鼻的瘦弱老头儿,一件沾染着墨迹的细绫团衫穿在他身上,显的空空荡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右手,一直哆哆嗦嗦的抖颤不停。听到唐离的话他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说道:“画不是论钱的,想当年先祖……”,说道这里,老人突然停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声长叹后,随即缄默无语。

    好在这情况唐离见的多了,也不以为意,拿过那幅墨迹已干的“羊脂甘露图”小心挂好后,顾自开始整理货品。

    “本朝太宗贞观年间,西域于阗国有一对父子到了长安,不久这二人就以善画而驰名中原,其中那父亲善于整体布局,而儿子更善细笔精勾,而让这父子二人得享大名的,还在于他们善于用晕染法处理画中阴影,能产生所谓凹凸花的效果。这父子二人一个叫尉迟质那,一个叫尉迟乙僧。时间长了,就被合称为大小尉迟。这种技法我两年前就曾对你讲过,可是却从不见你用;还有,天天老画佛像观音有什么用,要想提高画艺,更多的还需要画人,画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阎苏生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那边正自忙活着的唐离却不多理会他的激动,将手头上的一卷竹纸放好后,才拍拍手一笑说道:“咱们店小,一副画八十文钱已是最高,那里用的着什么晕染法!既然顾客都只肯卖佛像观音,那我自然要画佛像观音!这样既练了画技,又能换来收入,岂不是两全其美?”。

    ?

    “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就不怕糟蹋了自己的天资,象你这样画下去,最终只能成个匠人。”,阎苏生的话音中简直已经是痛心疾首了。

    想必是这个话题二人以前已说的太多,唐离见阎苏生又跟每次醉酒后一样,淡淡一笑,也懒的跟他再争,只是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儿。

    歪坐在胡凳上,阎苏生还想再说,蓦然抬头看到唐离那颀长而瘦弱的身影,顿时呆了一呆,初春的阳光撒进店内,照在少年浆洗多次的麻布衣衫上,有许多地方已经稀薄无比,竟然透光可见。想想少年的身世、终年卧床不起的母亲、还有他十一岁就出门找活儿干奉养病母的经历,阎苏生一声低叹,闭口不言。

    沉默中,只听见少年麻利的忙碌声,正在他堪堪就要收拾完毕的当口儿,却听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道:“这些日子你在花零居为关关伴乐?”。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答道:“是”。

    “用的是那支湘妃萧?”

    “是”

    “关关那嗓子,可惜了这支萧!”,阎苏生喃喃自语一句后,才稍稍提高音量道:“我倒也不为阻你,毕竟你也算的上奉儒守官之家出身,小心着别让你阿娘知道这事儿,否则……”,阎苏生微微一顿,下面的话没再说出口来。

    闻言,唐离也不接话,加快动作忙完了手中的事物后,见阎苏生没什么要交代,便跨出店门,向南而去。

    离开那爿小店,唐离觉得呼吸松畅了许多。虽然阎苏生这四年来待他着实不错,但老人身上那股沉郁到骨子里的苍凉却使本性跳脱的少年总是不能习惯。

    作画加上在店中忙碌,当唐离又走了两坊路程,到达花零居前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怀思坊,作为本城烟花聚集之所,此时早已是热闹不堪,无数身穿提花团衫的商贾及儒生士子漫游其间,两侧小楼上,着红披翠的莺莺燕燕们挥动着水红的莲袖在招徕客人,为喧闹的坊市营造出一片迤俪的香艳气息。

    “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刚进怀思坊,吃这闹腾腾的气氛一激,唐离喃喃自吟出这两句诗来,随后看到本坊右手第二家,花零居门口处悬挂的一色四盏花灯散发出的朦胧光辉,他更是莫名感到身上一暖,终日穿梭于残破的小院及清冷的店铺中,陡然来到这样一个胭脂飘香的热闹所在,心神不免放松不少。

    不走正门,循侧门而进的唐离刚到了花零居关关独住的黛色小楼下,就见楼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惊喜叫道:“小姐,小姐,阿离来了,阿离来了。”

    “阿离来了,在哪儿?”,话声未落,二楼的扶栏处已有一人探首而望,这是一个年在十七八岁的女子,眉目如画的她有着一副最合时人审美标准的丰满身姿,想是因为出来太急的缘故,那支刚刚饰上的金步摇簪子晃动不停,将院中粉红的纱灯光影打散在脸上,更为她增添了三分迷离的艳色。

    “阿离,你今天一定要帮帮姐姐。”,刚刚走上二楼,不等唐离开口说话,就见焦急等候的关关抢上两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眼波流转的恳切说道。

    “出什么事了?我是你的萧师,自然该帮你。”,近三个月的合作,关关对他的确不错,工钱也给的慷慨,二人相处很是相得,所以唐离见她脸上这般徨急神色,也着紧的关切问道,并借着说话的时机,悄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来。

    “还不是洛阳楼!”,恨恨的咬着细密的牙齿,关关满脸恼色道:“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们从那里找了个小妮子来,撺掇着要来挑我的牌子,时间就定在今晚。”。

    “挑牌子!”,听到这三个字,唐离的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在这地方打工三月,他也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一入怀思坊,就有一堵菱形照壁,上面挂着的都是本坊各家最当红姑娘的花牌,不似下边的拥挤,整个照壁上部的三分之一,就只挂着一支花牌,上面自然就是本坊的花魁。所谓的挑牌子,争的就是照壁上的这个位置。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地方,它隐含的是地位、钱财,甚至是姑娘们从良的希望。

    作为除本州教坊外最大的花楼,关关不仅是花零居的台柱子,更是现在公认的怀思坊头牌。洛阳居的挑牌子自然是冲着她而来。

    “比什么?”,也不多说废话,唐离张口问道。

    “洛阳居定的是歌”,象这种挑牌之争,历来规矩都是挑战方出题,应战的一方排序,有不敢接题的虽然不能说输,但必然被人看轻,此后身价大跌,其实与输也没什么区别。

    一说到“歌”字,关关那好看的远山眉又紧紧的蹙了起来。论相貌舞姿他都不怯,只是这歌,一想到自己那略显沙哑的音质,头牌花魁顿时就一阵儿心烦意乱。

    “唱什么曲子定了吗?”,口中说着话,唐离已顺势走进了屋里,粉红色的闺房内,弹琵琶、执牙板的乐师们正对着一本簪花词本争论不停。

    顺手拿过词本,唐离直接向最后翻去,象这种挑牌子之争,断无还唱旧词的道理,只能在最新录入的新词中挑选了。堪堪翻到倒数第二页,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少年瞑目细想了片刻,眼中神采一绽,侧身对关关道:“你相信我吗?”。

    ?隋末天下大乱,李唐依关中制霸六合而定鼎长安,历贞观初兴,积百年承平,到当今风liu天子李三郎的开元天宝间,已达极盛之世。又因当今陛下登基日久,倦政务而崇享乐,更亲披管弦御制《霓裳羽衣曲》,遂使好乐之风由长安遍及天下,李龟年等人之名哄传天下。又因民间富庶,人尚奢靡,也使各地烟花繁盛不堪,仅长安平康坊,各式妓家就高达四万之数。

    有名妓、自然有名士,名士品名花倒也相得益彰。

    月上柳梢头,时间愈晚,怀思坊越是喧闹,而今晚尤其如此,无数本州百姓,尤其是自命风liu的年轻士子们,都蜂涌挤到了花零居前,想来趁趁这数年不得一见的大热闹。

    此时的花零居正厅,早有十来人就坐,这些人多是年纪老大,甚至还有花发齿摇的,只是那居中的一张桌子上,却依然悬空。

    “萧老翰林到!”,正厅门口处龟奴一声唱名,惊起了厅中的诸位“名士”,他们纷纷起身来到正门处迎接这位进士出身,从翰林承旨位上致仕的本州第一名士——萧南让

    只是让这些迎侯的名士大出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跨进正厅的却是个三十余岁的团衫打扮人物,而往日最注重身份的萧老翰林此时却是略低了身子,满脸堆笑的陪侯着他,这中年入了正厅,对老名士们拱拱手后,便在萧南让的引领下直往正坐。

    来人这副散淡随意的倨傲,让老名士们心中一堵,只是连萧南让都对他如此恭谨,他们又能说什么?更有眼利的认出,这中年身上的团衫乃是以等价黄金的贡物单丝罗织成,这可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一时更是对来人的身份讳莫如深。

    等这些名士们都坐定,又有一些本城大商贾陆续走了进来,各据位而坐,至于其他那些既没有名头,又付不起五贯坐头茶水钱的平头百姓及普通士子,就只能拥在厅外远远观看。

    乱纷纷都站定了,就听云锣三声轻击,顿时满厅内外一片寂静,花魁较艺正式开场。

    洛阳居从霓一出场,就引来下面一片惊叹,本城老名士张哲随即一叹道:“洛阳居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个人儿,粟翁,您可早有消息?”

    那粟翁是个年过六旬的富态老人,闻言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今日才见,不过看这从霓既然敢蒙面而来,想必是有必胜之信心了。”

    “粟翁说的是,晚生也曾亲见过三次花魁之争,还从不曾见人真有蒙面而来的,关关本来嗓音就略差,此番看来更是不妙”

    原来,凡是敢来争夺花魁的,无一不是绝妙美人儿,歌舞之技若是相差不多时,相貌就能起到至关重要的加分作用,而这从霓蒙面而来,明显就是不想借用面容加分,想单凭歌艺取胜,能有这分自信,自然就有非常之技,也难怪下面观者如此反应。

    这十余年不见的场面出现,顿时引起下边一片热议,也使现场气氛更加热烈,见那从霓一福为礼后,众人都是屏气凝神,等待她一展歌喉。

    牙板三声轻击,随后就是琵琶声起,这操琵琶的必是高手无疑,以轮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断,尤其是在每一弹奏之后的勾手,更是荡起无数颤音,绵绵不绝,竟是在这春夜的大厅中,让听者感受到了秋日的淡淡闲愁,琵琶声里更偶尔夹杂一声击罄,那悠远闲淡的点睛之声,更升华了声声琵琶所营造的意境,闭目而听的李哲竟似已置身于秋日的清空山野,身前片片黄叶随风而落,远处林间禅寺的钟声依稀可闻……

    正在这时,却见演舞台上蒙面的从霓莲步轻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厅中一轮,启声婉转唱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似乎是不曾听她歌唱,厅中诸位老名士们随着刚才的琵琶,自自然被带入了秋后的山林,眼前春日的芳华虽已消歇,但秋景亦佳,空山新雨,只有说不出的清新闲愁……

    等那从霓唱完许久,满厅中依然是一片寂静,良久之后,还是厅外人群中爆出一句“好”,随即引得和声如潮。

    “萧翁,你可听出这词是谁人所制?”,大厅正中,那身着单丝罗的中年听众人叫好,不免唇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乃侧身对萧老翰林问道。

    “这声音脆而不利,整支听来忧而不愁,实已到了夫子论乐时所言‘哀而不伤’的地步,侯爷府中人物果然不凡,老夫羡煞,羡煞呀!”,深知从霓身份的萧南让半是拍马、半是真心的赞声道,他刚刚也陷入了曲境之中,是以一时竟没有听清楚中年的问话。

    那华服中年不以为意的略一挥手道:“萧翁,你也是翰林出身,可曾听出这词是由谁所制吗?”。

    正如“棋亭画壁”这个典故的由来一样,唐人青楼烟花之中所唱,系为诗人词客之佳作,这也是为什么有诗人一曲新作方出,旬月间便能哄传天下的原因所在,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大州名妓时有大家新曲可唱,而僻地或普通妓家则只能用些旧词,很多时候,单看姑娘们的唱词,就能分辨出她的地位,自然更有一等诗客,穷困潦倒之下,凭借为妓家写词而生。

    听中年问话,萧老翰林抚须间将这词又喃喃念诵一遍后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诗闲适散淡不着半分烟火气,这等诗风,当世运笔能到如此境界的,以老夫所知,也不过仅大晟府王府正及襄阳孟山人二人而已,再细品结尾两句的富贵之气,老夫几可断定此诗定然是王维王摩诘所做”。

    ?这番话引来那中年抚掌而笑道:“萧翁不愧是翰林人物,果然好眼力。这正是王摩诘新制之声。”

    “候爷谬赞了!”,脸上微露得意神色,萧南让一叹道:“先且不论从霓歌艺,单是这词,关关已是先输一筹了。”,这句变相赞誉中年身份的话语,又引得华服之人微微一笑。

    正在厅中人说话品评的当口儿,厅中演舞台后右厢小花房中,刚刚换装完毕的关关指着自己,满脸迟疑之色的向麻衣少年问道:“阿离,这个真的行?”。

    正低头擦拭着手中尺八长萧的唐离闻言抬头,无比自信的一笑道:“去吧!记住,英气!一定要显出英气!”。

    感受到少年的自信,关关提气做势后,将银牙一咬,挑帘而出。

    原本闹哄哄的正厅,自关关突然出现后,不等她开口,竟是瞬间由喧闹走向极静,不,应该说是由喧闹而变为集体发呆。几个老名士更是大瞪了眼睛,良久换不过一口气来。

    “栗翁,这……这是关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张哲不敢置信的扭头求证道。

    “是……是吧!”,大张着掉了半边牙齿的嘴,良久之后栗翁才迟疑回答道。

    只见那演舞台上,此时那里有众人印象中千娇百媚的关关,上面站着的分明是一个俊秀将军。高腰毡靴、轻便皮甲、头盔上鲜艳的野雉羽毛,加上张目抿唇、目视远方的俊秀容颜,这位右手扶剑者,赫然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美将军。

    正在满厅观者为这前所未见之扮相惊疑不定的当口儿,忽听演舞台后一声低沉的长萧声起,与刚才勾手轮指琵琶江南秋季的闲愁相比,这本重低音的长萧散发出的别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旷辽远的苍茫。

    和着长鸣的萧声,就听那演舞台上的美将军按剑长歌道:“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火山、赤亭、祁连、轮台”,在苍茫的萧声中单是听到这几个惯熟的词,听者们脑海中立时就浮现出塞外赤日炎炎,风沙千里的景象,正是在这一背景中,演舞台上歌声续又传来:“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千里西击胡”。

    塞外简陋却豪放的酒垆之中,两位热血男儿对坐狂饮,背后是炎炎烈日,前方是戈壁千里,这是何等的豪迈!这两句一出,厅中那些年青的听者已是感到体内隐隐发热。

    萧声一变前边的苍茫,在这两句过后,突然变的极为短促,也不知那吹萧人用了什么技法,竟是在片刻之间,透过尺八长萧模拟出群马奔蹄之声,萧音越变越短,马群在苍茫的戈壁上越奔越快,而听者的心也随之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变音也不过是那将军歌者换口气的功夫,堪堪等她换气完毕,萧音转换也已完成,正是在这群马奔腾之中,此歌的最后两句“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已是脱口而出。

    这点睛两句一出,于那些年轻的听者而言,正如火油堆中抛上了一支火把般,满腔的热血陡然沸腾,竟有人忍不住跟上唱道:“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唐至开元天宝初,到达极盛。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在热爱一切色彩鲜艳事物的同时,盛唐人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心态下,无不对建功显名充满了渴望,尤其是年轻士子,更是如此。今晚所来的听者之中,当数这些风华正茂,自命风liu的人物为多。此时听到这样两句正击中他们热切渴望的长歌,那能不心中有感,口中喃喃念诵着这样两句话语,再看看台上那少年美将军,依稀就是自己的梦中的幻影。

    一遍即毕,萧声不歇,反而愈发急促起来,台上的歌者也是将略显沙哑的声音再提三分音量,“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这两句重复而来,如是者三次,方才曲终收音。

    正是这步步走高的三叠之音,将厅中内外的气氛撩拨到了极处,歌者每一次重复,都能引来更多的人高声相合,及至到了第三叠时,这相和的滚滚之音竟已是远透长街,引得怀思坊中无数人莫名驻足,花零居自建立之日,一歌能有如斯威力者,前所未有。

    滚滚的和声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止歇,演舞台上的一脸英气的美将军摘下头盔,露出那张娇媚的如花容颜时,人群稍稍一静,随即“关关”的呼喊声复又暴响而起,至此,不等那些老名士们投壶品评,怀思坊已遍知今夜花魁争霸的结果。

    看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再听听厅内外的如雷彩声,萧老翰林心中一急,瞥眼偷看向旁坐的华服中年,口中喏喏,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服中年初时还是脸色郁郁,及至看到脱下头盔的关关向自己含笑致谢,他才微微一笑,扭头对旁边的萧南让道:“此女嗓音略显沙哑,歌艺也并无突出之处,今晚之所以能成就如此气势,首在这女扮男装的扮相,大出了新意;随后是选词绝妙,岑判官的这首歌诗,使她的嗓音由缺陷变为特别,很是撩拨了人心。当然,最称绝的还是这长萧着实配的妙。看不出来!小小的山南金州之地竟然是卧虎藏龙!萧翁,还需烦你将这扮相、选词及配萧之人都找来,本侯也好见见这些别出机杼的高人。”

    “侯爷法眼如炬,品评实在半点不差,关关嗓音自小沙哑,她素来也难以此显名,今晚若非有高人救场。单论歌艺,她自然是拍马也不及从霓的,侯爷要的人,我这就谴人去找。”,看华服中年展颜相笑,萧老翰林那颗心才算落到实处,赔笑着说了一句后,立即扬手叫来伺候的下人,吩咐他们去叫人。

    “走了!你说这选词、配萧及扮相的都是一个人!还居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听到下人回报,那华服中年眼神一缩,大有兴趣的口中喃喃出声道:“十五岁,居然有如此玲珑心思!”,他本待喝令派人去找,只是看看身边陪坐的萧南让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这侯爷毕竟自矜身份,略一沉吟后道:“去,告诉关关小姐,本侯稍侯略备薄酒,为她庆贺。”

    ?此时的唐离,正披着一身星辉,向自家小院儿走去,迷朦的月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拖出一道淡而瘦长的影子,合着他那单薄的麻衣,看来分外孤寒飘逸。

    “今晚这场,关关最少要给一百文谢礼,有了这钱,明天就能给阿娘买一点新罗红参配药了!”,这一刻,前身是三流学校的文科学生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为着钱的事儿,折腾了他许久,来此的第二年,感叹生计艰难,他就曾经去了本城一家雕版印刷作坊,想卖弄一把“先进技术”,搞个泥活字出来挣点儿钱花,结果却因为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技术细节,烧出来的单字总是粘连性不好,即便偶尔有两个能用的,也是只印了两遍就字迹模糊,费时费力,还不如原来的雕版可靠。再说,盛唐时候的印刷品绝大多数都是佛经,作坊刻板虽然费时,但一旦版成,也能循环多次使用,至于可以变换的泥活字,市场既然没有需要,作坊老板自然也没太多心思来搞“技术革新”。不等急红眼的唐离说出改泥用锡的建议,早被那些多年习惯雕版的匠人们丢着白眼给轰了出来。连最简单的活字印刷术都搞不定,其他造玻璃、造水泥什么的,文科出身的他就更不敢想。搓磨了几次之后,唐离终于死了心,无奈开始重操旧业,以打工为生。

    看多了后世演唱会的煽情手段,今日牛刀小试,居然能有如此轰动效应,今晚关关的出彩,倒是让唐离大为兴奋。只是他惦记着下午阎苏生所说的话,不敢随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免的让病卧的母亲知道,所以花魁争霸刚一结束,他就立即闪身而出。

    “技术虽然靠不住,但见识毕竟还在!”,想到明日的红参,唐离忍不住小得意了一句,随即加快步子,回家而去。

    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

    推开斑驳的院门,唐离见竹纸糊成的窗户上有好几个人影闪动,当下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跑了进去。

    “阿娘,你怎么样?”,刚一进屋,唐离也不理会外间坐着的那两人。立即跑进内室,见病骨支离的母亲在青衣小丫鬟的扶持下勉强靠在床头,并无大碍,他才松下一口气来。

    “阿离,你过来”,看着身材单薄的孩子那酷肖其父的面容,中年妇人一阵欣慰,只是目光向下,再看到他那单薄蔽旧的麻衣,想想一个十多岁孩子这几年的艰难,妇人忍不住一阵浓浓的愧疚心酸涌上心头,想要张嘴说话,却已先红了眼圈儿。

    “阿娘,你醒了,我很好,孩儿今天卖画多挣了些钱,明天就能给阿娘买红人参了,用不了几日,等您身体好些,我们一起去逛南福寺庙会!”,看到终日昏睡的母亲醒来,唐离心底高兴,脸上笑的就分外灿烂,这一刻的他,看上去分外纯真。

    旁边的青衣小鬟这几年是最知道这位“姑爷”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听到唐离的话语,她脑海立即就浮现了一个瘦弱的背影四年来早出晚归,奔波于坊市及药铺之间的情景。少女多愁而心软,再看到他这笑容,不知为何,她蓦然觉的鼻子猛的一酸,就有一股热流直冲向眼窝。

    唐离安慰的话语并没有让妇人更轻松,伸出枯瘦的手拉过儿子的手,感受到上面硬成一层的老茧,于无声处,妇人的眼泪已是默默流淌。

    这情景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借眼泪发泄了情绪的妇人在唐离的劝慰下才逐渐安静下来,目光一扫内室中简陋的陈设,低声开言道:“阿离,章家来退亲了,阿娘已经答应了。阿娘对不起你,等娘身体好些后,浆缝补洗,一定攒下钱来,再给你定门好亲事,啊!”。这一开口又说到了她的伤心处,想到夫死己病,世态炎凉,只苦了这孤伶的孩子,妇人刚按捺下去的悲情忍不住再次翻涌,偏首之间,眼圈竟又已红了。

    这些年家道中落,而章家却是风生水起,他们来退亲,早在唐离意料之中,而母亲虽然心善,却最是好强,她现在同意也不出少年意料。只是听到这话,唐离含笑答应的同时,心下已是怒火蓬勃。

    这倒并不是他舍不下这门亲事,只恨那章家做事太绝,明知道母亲身体如此,还选在这个时间来说此事,说也可以,若是与自己商量,唐离也断然不会拒绝,只是他们如此做事,在少年心中看来,实与落井下石毫无区别。

    “阿娘,孩儿遵你说的办,您且先歇下,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小心的替妇人掖了掖被角,唐离转身而出。

    “家母身子骨不好,咱们去外边说话”,冷脸引那一难一女出了小院儿,来到街边后,唐离开口就是:“当日章唐两家指腹为婚,后来更有三媒六证、聘定文书,现在想解就解,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这话一说出口,那一男一女顿时色变,本来这事儿老妇人已经同意,在他们想来,只等唐离回来摁个花押也就办妥了,突然事情又起了变数,两人如何不急。只是这男管家与女媒婆都是当日双方下定时的见证人,纵然想说别的话,也是说不出口。

    这几年章家日益富贵,章府管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说府上下人,就是走在街上,谁不要喊他一句“四爷”来听听,不想今晚在这个穷小子面前碰了钉子,一时下不来台,色变开口道:“你娘都已经答应,你这穷小子还待怎的。”

    “穷小子”三字刚一出口,旁边做惯了保媒拉纤之事的金七娘就感觉要糟,只是不等她接话转圜儿,就见唐离蓦然色变,嘿嘿冷笑道:“按《大唐律》,家父早亡,小爷也已年满十五,若没有小爷的花押,婚约解定那是想也休想!小爷是穷,但现在论名分还是章府的姑爷,也就是你的主子,你这奴才算个什么东西,就敢仗着人势到我门前撒野!”。

    一口气说道这里,唐离见章管家恼羞成怒的正要说话,随即冷笑不断道:“你这狗才再敢有半句不敬,小爷立即一纸状子告你个豪奴欺主,即使小爷那岳父老爷肯使钱,三十小板怕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吧!我的章‘四爷’!”。

    ?

    就这一句话,顿时将章府管家刚要出口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唐时奴仆地位卑贱,依《大唐律式》,奴仆犯错,主人就是将之打死,也是官律不纠的。所以才时时有因为奴仆偷盐、偷肉吃,而被主人活活打死的事传出。但反过来,若是奴仆敢于欺主,一旦见官,惩罚之重仅次于“十大逆”之罪。而且历来官员们也都是呼奴使婢的人,往往见了这种状子,都自然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纵然不被当堂打死,下场也惨淡的很。

    想到这一结果,章“四爷”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任把自己的脸憋的跟猪肝儿一样,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唉呦!好我的小爷,那里就有这么大的火气!这冬槐坊上上下下谁个不知小爷是明理的大孝子,那儿至于就因为一句话生这么大的气,误会,都是误会。当不得真!”,先自夸了唐离一句,金七娘才满脸堆粉的续道:“一转眼哪!人都老了,刚才与你娘闲聊,还说道当初你家跟章家是多好的交情,不合老天就是瞎了眼,把令尊大人先召了去享福,多好的一户人家,现在……唉!要说你娘也是善心人,也是念着当年的情分,再说也不忍思雨小姐……好我的小爷,您就抬抬手,把这事放过去算了,万一真僵着撕破了脸,不说可惜了故日的情分,真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章老爷家大业大的,花押还是免不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依《大唐律》,定下婚约的双方若因悔婚而成纠纷,也可由官府断定。依金七娘看来,唐离虽然灵牙利齿,但毕竟年纪还小,一说到见官,自然能将他吓住,没准儿这事儿就给了了。

    唐离本来就没想着要拖住章家不放,只是那管家说话难听,才忍不住发飙。本来金七娘前面的话说的倒也中听,出了口气的唐离本想就此了事,谁知眼前这媒婆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居然抬出官府来吓人。

    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唐明掸了掸麻衣,冷笑道:“既如此,就烦七娘代为传个话,咱们上公堂了断就是,反正我那岳父老爷有钱有面子,还怕赢不了!再说,多好的机会,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还真就一下子名扬山南东道了,以后还怕没有金龟婿上门!这样也免得你们那贵脚踏了贱地!夜深露重,小爷就不留了,二位请吧!”。一句话说完,少年即转身入内,“砰”的一声把门扣上。

    “对簿公堂”,这也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真要告了上去,章府“嫌贫爱富”的名声算是再也脱不掉了,章家小姐出了这样的大名,门户稍微不错的,还有谁肯要她这笑柄人物。想着本不是很难的一件差事被办成了这样,金七娘与章管家面面相觑,依稀看到了章老爷跳脚臭骂他们的模样。

    “蝈蝈,你就不要走了,晚上就住着吧!”,想到刚刚把那章管家给狠狠骂了一顿,这青衣小丫头再回去,难免不会受池鱼之殃,唐离遂对她说道,只要一想到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被取了这样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少年就对他那没过门的媳妇儿更没了好感。

    好在蝈蝈却是个柔顺的小丫头,闻言倒也没拒绝,当晚就伴着妇人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刚刚梳洗完毕的唐离正要生火给母亲熬大麦粥,就听院门前一阵喧哗,随即就有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哎呀!两年不见,贤侄已经如此一表人才了,为叔也甚是欣慰呀!一向忙于细务,少了照应,嫂子在那儿,我这就去请罪见礼!”,门开处,就见四旬年纪的章老爷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更有五六个家丁,挑着礼盒随着进来。

    见章老爷开口称“侄”不称“婿”,唐离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丢下手中的干柴,抹下袖子后,他也拱手一礼道:“世叔”。

    看眼前的少年虽衣服蔽旧,却是面容俊秀,神朗气清,再想想他素日事母至孝。章老爷也是心下暗叹,若非他老爹死的早,这麻衣少年还真是一个难得的佳婿。

    只是如今,看看这破旧的小院,章老爷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倘若唐离还在进学,或许他也不会如此,凭着这孩子的聪明心性,加上自己的扶持,没准儿将来也能混个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有个出头之日。只可惜他现在既没了上学科考的前程,本身也就在一家小店铺中做伙计,这辈子是难得有大出息了,章老爷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他受一辈子的穷。

    “家母还未起身,见不得客。世叔是为婚约一事来的吧!咱们在这儿说就是。”,感受到章老爷眼中一瞬间闪现的温情,唐离微笑开口道。

    唐离如此表现,倒让昨夜听了管家言语的章老爷心里一惊,不过两次听到“世叔”的称呼,也让他心中一喜。

    “贤侄既然如此,那为叔也就不藏着掖着,本来按你我两家的交情,为叔我断没有强要悔婚的道理,无奈前些日子淮南道江家大公子来办货时,竟是对小女有了淑女之思,贤侄你也知道,为叔是以丝织为业,得罪了江家,这后面的事……哎!总之是世叔对不起贤侄了。”。

    “世叔带解定文书了嘛?”,章老爷话刚一说完,唐离伸手自怀中取出婚契递过,微笑道。

    看着唐离手中的那张文黄纸,章老爷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怀中掏出早就备好的解定文书,边扭头道:“把花泥送上来。”

    微笑着推开家丁手中的花泥,唐离笑容不变,慢慢伸手放到唇边,在章老爷惊诧的眼光中咬开拇指,摁向解定文书。“不说世叔与家父的交情,单论这四年来,叔父日日允许蝈蝈来家中帮忙服侍家母,小侄也没有耽误令爱终身的道理,今天小侄画的是血押,自然永无反悔,世叔也该放心了吧!寒舍简陋,就不多留叔父了”。

    低头看看手中文书上那血红的指印,再看看唇角犹自沾染丝丝血迹的少年和煦的笑容,章老爷竟感觉心底有些发寒,一个念头蓦然涌起道:“也许我不该悔婚?”。

    “叔父慢走!”,目送神思有些恍惚的章老爷离去,唐离看看地上放着的三个大礼盒,淡淡一笑,这些算起来都是当日送去的文定之礼,他也不会再矫情的拒绝不要。

    ?信手写来,淡淡看去,最难得一份相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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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蝈蝈,这是当初你爹卖你的契约,你拿着。”,可怜的小丫鬟看着这张纸,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用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唐离。

    “章老爷已把你转送给了我家”,解释了一句,唐离见蝈蝈的眼神还是满布茫然,他只得续又说道:“你若有亲戚或好的去处,这就可以走了;若是没有,就在我家呆着,有我母子一口吃的,也断饿不着你,以后有想走的时候,你自去就是了。”,看天色已经不早,唐离也没时间跟她多说,将手中的书契往小丫头手上一塞,补充了句“现在你是自由身了!”??,就转身出房去了。

    颤抖着接过卖身契,蝈蝈跟被烫着一样,两手将那张轻薄的黄色桑皮纸颠来换去,简直没个着落处,良久之后,才见她茫然的眼睛中渐渐凝起一片水雾,在第一滴晶莹滑落的同时,一声从喉咙中挤出的呜咽蓦然响起,随后这哭声越大越大,小丫头的身子也似乎再没了半点力量,依着墙角,如软泥般委顿下去……

    “阿离,今天怎么有闲来这么早的?”,花零居中,小婢阿杭见平日晚间才会来此的唐离中午时分就到了,因感意外笑着问道。

    阿杭这一问还真问到了唐离心中的痛处,今早他再去笔墨店时,不仅不见阎苏生,店铺也是关的紧紧,后来才有隔壁家店的伙计出来给他封留笺,原来那个有着酒糟鼻子的老板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昨天下午就那样走了。他那店铺生意原本就不算好,供两个人吃饭,再加上他又是是个嗜酒如命的,店里的货物加起来也堪堪刚够低房东的租金,所以走的倒也爽利。只可怜了伙计唐离,拿着手上阎苏生留下的五百文钱,一时没个下落处。此时再看便笺上让他专心画艺的嘱咐,就显的分外刺眼。

    没奈何,在那伙计怜悯的眼神中,发了一会儿呆的唐离干脆就转身到了花零居,想着阎苏生的话,他也想着把这差事给一并辞了,再专心找个有钱途的差事做做。

    心中这样想,脸上却不显露出来,唐离看十一岁的阿杭憨憨笑的可爱,乃随意的摸了一把她的小辫笑道:“来的早不好吗?阿杭,小姐起身了?”。

    三个月的相处,二人也是极熟的,阿杭又是憨憨一笑道:“也是刚起,你来的正好,小姐昨夜就急着见你的,没想到阿离你走的那么早。”,说到昨夜的事情,阿杭的转向热烈的眼神中满是惊羡道:“阿离你昨晚真厉害!”。一句话说完,她才转身晃荡着头上的三丫髻,领着唐离上楼去。

    “小姐,阿离来了”,阿杭的这句话刚完,就听里间“喵”??的一声惊叫,随后就见一只肥成圆球般的碧眼雪毛波斯猫蹿了出来,在它身后,穿着家居宫装的关关满脸欢喜的疾步出来。

    不等唐离说话,就觉身前香风一袭,随后就有一个温软的身子紧紧抱住了自己,而脸颊上传来的湿热,不用说,也是关关的杰作。

    不管前世后世,唐离还真没遭遇过这一出,本能反应下,自然脸上就起了一层红晕,而他这小姑娘般害羞的表情更让关关嘿嘿一乐,脸儿一扭,作势就要向左脸颊也香上一个。

    伸手轻轻一推,却摸到了女儿家胸前的绵软所在,顿时让唐离再不敢乱动手脚,一时竟有些呆滞。

    “好你个阿离,原来也不老成!还敢占姐姐的便宜!”,放开了唐离,似笑非笑关关眼中水波一荡,春葱似的手指就柔柔点在了唐离眉心处。

    三月来,见多了客人被关关迷的神魂颠倒的模样,似这等打情骂俏的风liu阵仗,唐离自知不是对手,无奈之下,学足了那些儒衫客人的模样,面做苦色,微微拱手一礼道:“好我的姐姐,饶了小生则个!”。

    不合这话已经说的太多,连檐角竹架上的那支真腊红嘴鹦鹉也已学的乱熟,唐离刚一说完,它就用古怪的声调开腔跟道:“姐姐,饶了小生则个,饶了小生则个”

    这一句话出,三人一齐笑出声来,关关没想到往日小大人儿一样的唐离还有这样一面,掩嘴笑了两声后,一指鹦鹉说了句;“阿英讨打”,才先领着转身回房去了。

    身后,“阿英讨打,阿英讨打”的声音响了半天,才停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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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阿离你要走?”,原本依坐在锦垫上,笑意晏晏的关关忽然听唐离说要辞工,顿时一惊坐起道。

    “家母身子不好,我天天回去的太晚也不好,所以想辞了这份晚工”,口中说着话,唐离想到的还是昨天阎苏生说的那番话,其实就他本心来说,这倒是一份好差事,既轻松,又热闹,就跟后世在酒吧打工一样,虽然累,倒也符合少年人的心性。再说,他在花零居与关关宾主关系处的不错,最重要的是,工钱拿的也多。

    无奈形势逼人,倘若是官宦士子们抚琴弄萧,那自然是人物风liu,但象他这样的贫寒子弟以此为生,时间长了就难免被人以乐工视之,唐代乐工身份地位太低,多是隶身贱籍的。当然若依着唐离的经历性子,什么贱籍不贱籍倒也不在乎,但这事传到母亲耳中,只怕本就病体支离的她更受不了,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不忍言之事,唐离还真是悔之莫急了,所以今天就一并辞了工。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的眸子中清澈而坚定,呆了半晌的关关也知此事已成定局,遂黯然苦笑道:“阿离你既然要侍奉母亲,姐姐也不能强拦着你,只可惜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萧了”,说话声中,她已起身向梳妆台前走去。

    一只青丝布囊,一张烫金名刺。“阿离,昨晚若是没有你,姐姐的牌子也该被人摘了,无以为谢,这只青丝囊你收着就是。这张名刺是昨晚一位豪客特意嘱我转交你的,说你若有一日去了长安,务必要去他府上一见。”,原本心情大好的关关被唐离的请辞惹的意兴姗姗,话语中也就多了几分离愁别绪。

    唐离本不是俗人,自然也就做不出当面拆开青丝囊的事情来,至于那张名刺,他更是兴趣缺缺,不做半分推辞将两物纳入袖中,麻衣少年就要起身请辞。

    见唐离要走,关关身子一动就要站起,但终未起身,却又黯然坐下,微微沙哑着嗓音道:“你走,你走吧!”,平日迎来送往,她本是见惯了分分合合,但今日眼见这个相处三月的少年要走,他的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依依难舍愁绪来。是缘于对昨天事情的感激,还是因为怀念与这个少年相处时的单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看她这副模样,唐离心中也是莫名的一酸,来此四年,不说家人,还就是那阎苏生与眼前的关关对自己最好,每日晚间二人萧歌相和,这种无声的交流更为难得。

    心底一声长叹,本欲离去的唐离蓦然转过身来,走到趺坐的关关身前,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捧起如花娇颜,俯下身去就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此情无关风月,姐姐多多保重!”,悄声说完这一句,唐离再不流连,转身出房下楼而去。

    “此情无关风月”,关关喃喃念诵着这句话语,眼眸中腾起一层雾气的同时,娇美的容颜上却绽出一抹最明朗的笑容,良久,良久,才听她开口叫道:阿杭,拿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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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原,经三国两晋六朝,至隋唐间而成极盛。尤其是经则天武后大兴佛教以来,天下各道除官修大寺四座以外,其他兰若野庙更是多不胜数。而民间百姓也喜在天气晴好之日携家悠游寺庙,既为礼佛,也为发散身心。

    这一个春日,天气晴好,山南东道金州第一丛林——伽楞寺中更是香客如织。

    “夫人你看,那边杏花开的好漂亮。”,半个月的时间,去了奴婢身份的蝈蝈在唐离家不用担心打骂呵斥,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舒心,不知不觉间少女心性显露越多,只看她此时远指前方杏花林的模样,脸上满满都是小女儿的娇憨。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杏花许久不见了!!”,看着蝈蝈手指处隐泛起一片白光的杏花林,久已不出门的唐夫人坐在四轮诸葛车上,苍白的脸沐浴着春日的阳光,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正推车前行的唐离闻言微微一笑,心下却是在发愁,“钱”哪!上那去弄点钱才是正经。虽说当日章家送还了一些聘物,但那都是不当吃的死物件儿。他丢了两份差事到如今已经有半个月了,全凭着阎苏生留的五百文,及关关给的三百文谢礼过活。虽说如今大唐承平盛世,物价的确低,但老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多了一个人吃饭,还有阿娘的药钱,光这辆诸葛车就花了三百五十文,算算手头上的余钱,唐离觉的自己必须要找个赚钱的门路才行。

    一路随着熙熙攘攘的香客们向内走去,堪堪走到第二进,就见一个硕大的空场上围满了人,不时有叫好声传来,不等老妇人说话,蝈蝈已是第一个走了过去。

    唐离虽然来此四年,但平日为生活所累,再说他也不怎么信佛,所以虽然同处一城,伽楞寺却不曾来过,此时推着车过去,却看到了极其古怪的一幕。

    只见人群中心处的高台上,有一张铺着锦缎的香案,上面放置着钟、罄等器物,此时香案后边,正有一个面如弥勒的胖大和尚正用平和的声音讲说道:“那鹰见佛祖阻止它前去捕兔,乃恨声道:‘慈悲为怀,你惜那兔子的命,却不知我若失了这兔子,自己不免饿死,莫非我的命佛祖就不顾惜了’。我佛闻言,乃开言一笑道:‘天降万物,众生平等,这只兔子重九斤,你放了他,我自还你九斤肉就是’,随后,就见我佛自怀中掏出一把戒刀,于臂间割肉饲鹰!”,话说到这里,就见那胖大和尚右手击罄,左手单掌立于胸前,念佛不绝。

    罄音了了声中,下边的听众也都如那和尚一般,满脸虔诚闭目诵佛,一时间“大慈大悲……”的颂佛之声四壁轰响,就连坐在诸葛车上的唐夫人也是双手合十,念诵不绝。

    “阿离,你也上去随个缘喜”,九声罄音之后,唐离就听阿娘说道,不明其意的他向高台上看去,才见那胖大和尚不知何时竟是在香案上放了个大香炉,那些念完经文的香客听众不拘多少,却几乎是人人都上前向香炉中投钱,等唐离排队凑上前时,一个广口的香炉中,黄澄澄的通宝已经堆满了一半儿不止,看那数目,怕不有两千文之多。

    手缩了又缩,唐离投下一文钱后,转身就走到蝈蝈身边,急促问道:“这是什么?”。

    “少爷没来过伽楞寺?”,见唐离点头,蝈蝈满是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后,才解释道:“这是‘俗讲’,每逢香客多的日子,寺里的佛爷们就会立香案,不过讲的却不是佛法,而是些佛经中的故事,有讲佛祖慈悲的,有讲佛祖法力神通的,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听。”

    “俗讲!”,心下将这个词嘀咕了好几遍,唐离突然想起以前看书时见过的一则材料,说的就是唐朝的僧人们为了吸引更多信徒,尤其是不识字的信徒,就让一些口齿伶俐的僧人开香案,将佛经中的故事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来佛寺中游玩的人听,如此既弘扬了佛法,又另辟了收入,实在是一举两得。又因为这种讲解佛经的方法与正式登坛讲经不同,所以被称为‘俗讲’。这种俗讲后来继续发展,最终脱离佛教,成为了一个专门的行当——说书。

    “说书”,这两个字一涌上脑际,再想想刚才香炉中堆满的钱财,正为到那里挣钱发愁的唐离顿时觉的眼前一亮。遂俯下身去问道:“阿娘觉的僧人们这俗讲好吗?”。

    “弘扬慈悲之心,劝人为善,这自然是大大的功德,阿离怎么这样问?”

    “阿娘说好,那自然就是好的”,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唐离看着那香炉的笑容,就份外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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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之后,又是一个春guang明媚的日子,来到伽楞寺的香客游人一如前时,熙熙攘攘。一切似乎跟以前没有多少区别,少有人注意到,在伽楞寺庙门前卖各色小吃的空场上,此时却多了一张粗木长几。

    “和尚们还真是黑,摆张香案,一天就要收租金二十文,有这都够买二十个胡饼了”。边向外掏着醒木长萧,蝈蝈边嘀咕着说道。

    “舍小钱挣大钱,这也没什么?蝈蝈,给你说的都记住了。”,见蝈蝈点头,唐离看了看前方如织的人潮,微微一笑间拿起长几上的金锣,悠然鸣响。

    伽楞寺山门处,最是热闹之所在,忽然听到这三声鸣锣,就有许多人向长几处诧异看来。

    “‘静坐云游出尘世,兼无瓶钵可随身。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世间万千人物,无论你是为官的,还是经商的,无论你权势滔天、富贵如海。总不及伽蓝丛林、佛家子弟来的逍遥。且说那僧家,打坐时,静若枯木;出游时,飘若浮云;心无所累,缘性而行,当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诚所谓:‘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度一生’”。在围观者诧异的眼光中,麻衣少年唐离顾自朗声说话。

    等到这一段正文前的“加官”话说完,就见他拿起手边醒木,重重拍响,待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后,才见少年展颜说道:“列位善信,今日在此,小子不说沙场征战、不说才子风liu,单要表一表我大唐贞观高僧玄奘法师西去万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重磨难,最终灵山拜佛、求取真经的大量高行。”

    “说书”之事,在此之前可谓是前无古人,所以许多人听着唐离前面说的“加官”话还不明白,只觉这俊秀少年言语可采,语声朗朗,颇是喜人。等到他后面的这一段出口,听惯了寺中“俗讲”的众香客们才渐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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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时玄奘法师西极流沙,留学烂陀寺,后在天竺数千僧众聚集的大讲经会上,五日间舌辩群僧、无人能敌,遂被十八国土王共推“法主”,乘象夸街巡游。前后历时一十四载求经而回,得天子亲出长安郊迎,后遵御旨,驻于大唐三大名寺之一的慈恩寺,译经传法,当其身死之日,长安商贾罢市五日,天子辍朝为之扶棺,百官披麻,其他百姓相随送葬者几达百万人之多,绵延数十里,当其时也,诚可谓长安空巷、万户齐哀。

    前时佛寺中的和尚们俗讲,内容都是佛经中的小故事,许多人从小就听,早已腻烦。此时听唐离开讲的是活生生的大唐人物,而内容更是最令人好奇的西去取经经历,顿时来了兴趣,刷的一声都围了上来。

    见刚报了个题目就引来这许多人,唐离大感钱途光明,聚气凝神,朗朗开言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辩。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听西游释厄传。”

    几句开场诗吟完,就听“啪”的一声醒目击响,正文正式开始:“列位看官,话说我大唐贞观朝金山寺中长老法明和尚乃有德高僧,修真悟道,已得无生之理。这一日,长老正打坐参禅之时,忽闻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至山脚江边观望,却见自上游处飘来一张木板,上面躺着一个未满三朝的小儿。长老见状,口中念佛不已,急忙将之救起,取了个乳名‘江流’,自在金山寺中抚养。光阴如箭、岁月如梭,不觉一十八年过去,小江流已长大成人,端的是貌胜潘安,才比宋玉,好一个风liu人物!长老因叫他摩顶受戒,去发修行,并亲赐法名‘玄奘’,好玄奘,自小便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端的是天生一颗慈悲心。这一日……”(不好意思,一时没收住笔,差点写成西游记!抱歉!)

    故事就此开场,这一讲就是整整半个时辰,围观的听者虽然越来越多,但却几乎不闻半点喧哗,人人屏声静气,生恐漏听了一个字,听到玄奘父亲陈萼陈光蕊高中状元时,许多士子模样的人物固然是面显艳羡之色;听到殷温娇抛绣球选婿,许多来上香的小姐们也是双眼迷离。再听到刘洪行恶,杀状元而占其妻,更有人怒目握拳,总之人人皆是陷于故事之中。

    “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自在灵山领了佛旨,带着木叉来到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径入一土地神祠,唬的那土地心慌、鬼兵胆颤,菩萨表明来意,嘱众小神不得走露了消息,自与木叉变作两个游僧,往长安街上而来。”讲至此处,正当众人提气凝神,等待高潮到来的时候,却见那少年又是“啪”的一声拍响醒木,拖长音腔道:“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寺里的僧人们俗讲,都是将一个短故事直接讲完,那象少年这样,挠的人心痒痒的时候偏就来个“下回分解”?,这句话一出,听者一愣之后,顿时就炸了窝,无数人乱纷纷叫道:“兀那少年,快说,到底菩萨选了那个取经人?”。

    “肯定是玄奘法师,这还用说?”,旁边一个儒生模样的人物趁机卖弄自己的“聪明”,摇头晃脑说道。

    “老子也知定是江流,不过想知道菩萨是怎么选中他的,不听这少年说,要你这贼厮鸟多嘴做什么。”,谁知刚才说话的大汉却不领情,一句话就将那儒生给顶了回去。

    “你……你……粗鲁……”,儒生看大汉挽袖子就要揍人的模样,酱红着脸色不敢再说,只嘴中嘀咕着向后面的人群中退去。

    且不管这二人的争执,单说闹哄哄的围观者中,也不知是谁高门亮嗓的吼了一句:“兀那少年,你这不是吊人胃口,更新,快更新!”,众人既觉他这两个字儿着实用的形象,当即众口一词叫道:“更新,更新!”,一时间,呼唤“更新”之声震于寺门。

    麻衣少年对身前纷扰扰的叫喊声充耳不闻,“且听下回分解”这几字说完以后,径直躬身自长几下拿出一个硕大的香炉来,自在旁边的铜盆中净了手后,才见他拈香三支,肃容点燃后插于香炉。

    乱纷纷的众人被他这一套动作搞的莫名所以,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都注视长几,要看这说书的少年到底要做什么事情。

    炉中青烟了了,在众人注目之中,就见那少年拿过几上小锤,击响圆罄,口中朗声道:“诚拜玄奘法师,愿法师于西天极乐境土、佛祖驾前,佑我山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佑我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话声刚毕,麻衣少年已经右掌立胸、鞠躬向香炉三拜。

    自夫子立儒门典范以来,纵然士子,对天地鬼神也是“存而不论”,又曰“敬天应人”,何况普通百姓!隋唐佛门大盛,玄奘法师在时人心中早已成佛,此时见少年煞有其事的来了这么一出,再加上圆罄声声,旁边伽楞寺钟音了了,现场原本喧闹的嘈杂渐渐平息,一股佛家禅林中的庄严肃穆隐隐生发,听少年朗声叫拜,骨子里对满天神佛充满虔敬的听者随即跟身拜倒,口中随着少年默念祷词:“愿法师于西天极乐境土、佛祖驾前佑我山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佑我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三拜之后,众人起身,却见那少年还是闭目立掌,清朗之声淡淡传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口鼻舌身意……”,原来,这少年竟是在诵经!

    见少年“宝相庄严”的在念诵佛经,众听者也不便再催促他,正在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就见人群中蓦然走出个十四五岁的清丽少女,目不斜视的来到长几前,在众人目光注释中,自怀中掏出了五枚开元通宝丢进香炉,随后更念了声“阿弥佗佛”后,才恭谨离去。

    看少女这示范,自然比照起寺庙俗讲的众听客才恍然大悟,随即就有人跟身而上,投钱诵佛,与往日在伽楞寺中并无区别。

    “这位婆婆请了”,心底百万朵花儿一起开放,面上却不动如山的唐离见一个衣衫破旧、花发盈头的老妇人颤巍巍上前,肌肤龟裂的手上捧着三枚通宝,顿时心中一酸,停止诵经。

    他这一开言,不仅是那老妇,其他排队等候的听客们也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世人虔诚供奉香火,礼佛敬佛是为大善!然则所谓先救己、后礼佛,婆婆生计艰难,无须供奉银钱,玄奘法师单取您一片诚心足矣!我佛慈悲,本为超拔世人于无边苦海。取八方香火,施八方雨露,婆婆但请于香炉中取钱受用,以显我佛普度众生之意!”,这番话说来,当真是慈悲一片,那老妇哆嗦着收了通宝,将颤抖的手伸入香炉,取出一文铜钱后,泪流满面的向着木几便俯身拜倒下去。唐离见状,连忙移步避开,留下香炉青烟接受她大礼。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场中人看向麻衣少年的眼神又分外不同,没钱的愈发虔诚,有钱的再从兜中多掏出几文来,虽然也有一些人在唐离的示意下取钱,但都是只取一文,以示受过佛恩。这样一番下来,等到三枝香燃尽,少年将《摩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念到第六遍时,队伍才算走完,而香炉中此时已是黄澄澄一片,内中积钱当有二千文之多。

    ?再次净了手,唐离恭恭敬敬将香炉捧下,以锦锻盖住之后,起身拿起醒木,展眉拍案道:“书接上回,话说贞观一十三年,九月甲戊,玄奘大阐法师聚集起一千二百位高僧,在长安化生寺登坛开演诸品妙经,当其时也,却见庙门处施施然走进一老一小两位僧人……”。

    这一番重新开张,又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讲到“双叉岭上,忽见树林中剪尾刨蹄儿,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来,唬的法师六魂失了五魄,心下自忖必死!”,就听醒木一拍,少年口中蹦出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又是在紧要处停住,众听客有了经验,倒不象刚才那般喧闹,只等着看这麻衣少年又有什么动作。

    收了醒木锣罄,唐离见周围听者都还不走,只是看向自己,蓦然醒悟过来,作了个四方揖道:“列位听客,小子现时喉咙沙哑,今天实在说不得了,还请大家包涵则个。”

    听众们虽然心里痒痒的放不下,但听了两回,也知道这个故事不是一天能说的完的。加上他们现在对这个麻衣少年印象着实不错,听他喉咙沙哑,倒也不再催逼,只人群中有人问道:“兀那小哥儿,下次更新在什么时候?”。

    “明日请早,明日请早”,听到这信儿,听客们才渐次散去,边走还三五成群的讨论在情节。

    唐离收拾好东西,见长几前还有几人流连着不肯去,心下一动,上前对一个儒生模样的人物拱手问道:“尊驾以为,我今日讲的这故事还听的下去嘛?”。

    细一看,这儒生就是第一回间隙时与大汉争执的那人,见唐离相问,他也拱手还了一礼,沉吟片刻后道:“故事倒也鲜活可听,唯一美中不足,你讲的是玄奘大师故事,他是个僧人出身,于我等人而言,未免代入感稍显不足。”

    “代入感!”,口中喃喃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唐离恰觉头上被人重重擂了一拳,金星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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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高,劳烦把它给我”,金州市坊活人堂药铺中,唐离指着柜台上琉璃盅罩着的新罗红参微笑说道。

    “阿离,又来给你阿娘买药了!”,这老高年纪并不大,只因面相长的老成,所以人人都以此来称呼。前时唐离还在阎苏生店中打工时,因两家店隔的不远,所以与他也是极熟的。

    刚寒暄了一句,就听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道:“老高,还想不想干了?没看到那边有尊客上门,还磨叽个什么?”。说话之间,走来个长着老鼠须的明老四。

    “你还不快去,此处自有我来招呼!”,赶走了老高,明老四皮笑肉不笑道:“唐离你来了,今天想买点儿什么?不过提前得说上一声,早晨老板有交代,象红参这等贵重药材,若是切开来买,折耗太大,所以今天本堂就不零卖了。”

    这明老四是本堂帐房,只因有一次无故欺负老高,被过来的唐离赶上,说了几句公道话,自此他就嫉恨上了少年,每次买药时都难免要刁难上几句。

    金州坊市间就数这家活人堂中药物质量最好,所以侍母至孝的唐离平日也懒得跟他计较,都是买完了药就走,不想今天偏又撞上这事儿。

    “把那支红参拿来我看”,唐离都不用正眼瞅他,只是指着琉璃盅道。

    “货物贵重,不零散买卖,恕不方便了”,嘿嘿一声尖笑,明老四拖长了腔子道。

    “谁说要零散着买了,给小爷拿过来”,眼中绽出一道寒芒,唐离冷声喝道。

    这一声喝叫,引得店中其他买家都向二人看了过来,明老四抖动着老鼠须道:“不零散着买?就凭你!”

    “小爷若是买的起又如何?”,至此,唐离已是动了真怒。

    “你若真拿的出贯五钱财,俺老明一文不收,白给你了!”,明老四也是寸步不让。

    开元天宝间,一文通宝可买一只胡饼,千文为贯,这样算来,这一支红参就是价值一千五百文,足够普通小户人家三月吃食,着实是不便宜,而唐离素日也来买过红参,但多不过是二钱三钱的分量,对他知根知底的明老四所以敢说如此大话。

    “诸位街坊乡邻都请做个见证!”,闻言唐离蓦然一笑,对围观的买家拱手说出这句话后,轻轻喊了声“蝈蝈”,本在外边等候的青衣小丫头应了一声走进店来道:“少爷,怎么了?”

    拿过蝈蝈紧紧抱在怀中的蓝布包袱,往柜台一放,唐离紧紧盯着明老四的眼睛,看也不看的用小指挑开包袱皮,就见一片黄光闪耀,亮澄澄一枚枚通宝显出形儿来,看那鼓鼓叠叠的样子,至少也得有两千枚之多。

    “啊!”的一声,明老四顿时傻了眼,眼神直呆呆的看着唐离,竟是说不出话来。

    “嘿嘿”一声冷笑,麻衣少年收了包袱,二话不说,就向放在柜台一角的琉璃盅走去。

    揭盅取参,唐离见那明老四还是呆楞着,连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说,当下更不犹豫,装了红参转身出店而去。

    堪堪等他与蝈蝈走了十来步距离,才听里间明老四一声干嚎响起。

    “少爷,你不说财不露白吗?还有……还有刚才这样不好吧!”,默然走了一会儿,低头抚弄着衣角的蝈蝈忍不住开言说道。

    “就你心好!”,调笑了蝈蝈一句后,唐离才一笑道:“没看出来,那明老四看着瘦的跟猴儿一样,还真有硬骨头,忍到现在也不追出来!放心吧!晚上我自会把钱给了老高,今日这事儿,也不过是出口恶气罢了!”,想起刚才的事情,唐离忍不住又是嘿嘿一乐。

    “少爷,我不要这个,太贵了,拿那件细绫的就是”,宝针斋中,蝈蝈看着面前的红色提花缎,小手连连推着唐离道。

    不等唐离说话,旁边的店家呵呵一笑接上道:“公子好眼力,不瞒您说,一般人还真穿不了这个,来买这个的,都是要出阁的小姐们,红的本就喜庆,再衬上这位姑娘白皙的肤色,这就跟上次那个歌女怎么唱的来着……对…想起来了…那还真叫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美格棱棱的!要是再配上一支南海珍珠钗,啧啧!,您看看这丝,可都是打益州府来,再试试这手感,好货!那就得是给漂亮姑娘穿,公子您说是不是?”

    看着那店老板又是蹙眉、又是咂舌赞叹的样子,唐离又摸了摸丝料,入手寒润柔滑,着实不错,当下也不理会正推着他的蝈蝈,一笑道:“老板好口舌,就要这个了,对了,把你说的那个南海珍珠钗也一并拿来看看”。

    “少爷,这……”,走出宝针斋,蝈蝈捧着红色的提花缎,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离这时正拿着珍珠钗向着太阳照影儿,一百七十文钱毕竟不算白花,这颗珍珠虽然算不得好,但镶在乌木银丝的钗子上,倒也的确漂亮。看到蝈蝈那喏喏的样子,他扭过头一笑道:“这四年你日日帮我照顾阿娘,也着实受累了,平日我也是个穷,今天难得阔绰一回,买了你便收着就是。”,口中说着话,少年已顺手将钗簪在小丫头的发鬓边。日映珠光,流动在蝈蝈的脸上,为原本清秀的青衣少女更添了三分丽色。

    “蝈蝈,前边有家织坊,你将缎子放进去,让她们给你制成衫子就是,不比自己做的漂亮?”,唐离的这句提议却没得到少女的回应,诧异中他扭头看去。

    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蝈蝈听少爷这样一说,脚步一顿,脸刷的变成了一张红布,良久之后,才听她用蚊蚁般的声音期期艾艾道:“这缎子是……是大红颜色……除了做嫁……嫁衣……平时没人穿的!”。

    “好个死老板,难怪他说一般人穿不了这个!”,唐离一阵愕然,“走,蝈蝈,咱们去换个颜色”

    “不……少爷买的……我……我都喜欢……”,倾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勾着头的蝈蝈迈步向前跑去,淡淡的夕阳光辉打在她红润的侧脸上,竟隐约泛起一片圣洁的光辉,此时的她,跑的是那么快,竟生似怕被人拉了回去一般……

    ?今天回来的晚,所以这章也传的晚,抱歉,不过总算没有食言!大家原谅则个.看了大家的书评,会注意,谢谢批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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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一只新罗红参、再加上给蝈蝈买的缎料及珍珠钗,这一日所得几乎花用殆尽,但正在小院中给母亲熬着药的唐离却分外高兴,毕竟,这是他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善了家人的生活。

    有了今天的经历,唐离对后面的光明前景充满了信心,第二日一早,唐离起身梳洗毕,留下蝈蝈照料母亲,便自己一人前往伽楞寺前而去。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来的够早,谁知到了寺中山门前的空场时,早见有数十人等候,这其中固然以老人居多,但昨天那争执的两人也赫然在列,这数十人中自备胡凳而来的就占了八成。

    “兀那小哥儿,你可来了!更新,赶紧的更新,好家伙,昨天你说了句‘剪尾刨蹄儿,跳出一支莽大虫,愣是让我一晚没睡着觉!”,大汉的这句话引来众人一片哄笑,却也有不少人点头称是。

    唐离闻言也是莞尔,汉子说的情况,就跟他后世上起点中文网等水叶子更新一样,痒痒的挠人心肺,当下也不饶舌多话,到场边人家屋里去取寄放的长几等物,东西本来就少,又有人七手八脚的帮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收拾停当。

    长吁一口气,唐离抓起醒木就要拍下,却见长几前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小小的喧闹,随后就见一个面蒙白纱的女子牵着个圆墩墩的小胖子走了进来,等二人来到人群最前方站定,当即有随着的家丁上前为二人放好了胡凳,众听客虽烦他们这插队的行为,但看着他们来势不凡,嘴上倒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女子穿着一件素白的七破间裙,虽脸上因蒙纱看不清楚,但身量颀长,尤其是那一条细细的腰肢,细而修长,恰似阳春三月的柳枝,曼妙婀娜,还真有几分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味道。,

    唐离这两人堪堪站到了自己说书的正前方,遂露出个微微的笑意算是招呼,那刚刚坐下的女子见了,似是微微一愣,随即微微扭过头去,这盈盈不堪娇羞的动作,别是一番风情。

    “更新了,更新了”,小胖子一声喊,使唐离收回了心思,当下醒木一拍,开言道:“书接上回,且说……”。

    这一回说到唐僧与压在无行山下的猴子初次相见,便又是“下回分解”,唐离搬出香炉后,一切又照着昨日故事上演,不过让他略感吃惊的是,那坐在前排的女子在念诵“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祷词时,确是一脸虔诚,这让少年对她的印象又好上了几分。

    随后的投钱更是让他吃惊,他本想到这二人定是出身富贵人间,但看到小胖子居然丢了块儿约一两重的银子时,还是让他大感震撼。唐代钱币流通并不十分发达,以钱易货与物物交换并行,即通宝与布帛都可用于市场交易,至于银两,因产量太低,故而极为贵重,一两银可换钱千文有余,如此出手,对唐离这个小摊子来说,的确称的上是阔绰非凡了。

    一时众人上钱完毕,早在一边等的不耐烦的小胖子急吼吼道:“猴子,快说那猴子到底怎么回事。”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儿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方圆,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猴,似圆球大小,因见风,化做一个石猴……”,这一回书,说者固然是眉飞色舞,听众更是抓耳挠腮,只觉以前听过的“俗讲”跟这比起来,简直就是味同嚼蜡,尤其是那小胖子,不象她姐姐还能坐的住,听到得意时,竟是不自觉的站起了身子,一步步就凑到长几边,两只胖手捧着个鼓嘟嘟的脸,盯着唐离眼睛竟是眨也不眨,连下边听众的哄笑也是听而不闻。

    等唐离说道猴子在菩提老祖处学了七十二般变化,口干舌躁下,一拍醒木来句“下回分解”后,那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小胖子不象其他听客般散去,而是一把拽住正收拾东西的唐离,仰头迭声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见这小胖子长的肉乎乎讨人喜欢,加上他出手又实在大方,看在这份香火情分上,唐离也不能断然拒绝他,但提前吐露剧情,那可是说书的第一大忌。当下遂蹲下身子,笑着捏了捏他肥肥的脸蛋儿道:“然后怎么样哥哥也不知道!这得晚上回去想了才明白,明天你来哥哥跟你讲。”,说完,又爱怜的拍了拍他红乎乎的脸,起身自去忙活。

    那女子并那随行来的家人见小胖子拽住唐离的衣襟已是色变,再看到唐明伸手去捏他的脸,而小胖子居然不拒绝,就更让他们惊诧。

    等唐离起身,那女子当即上前把恋恋不舍的小胖子给拖走,只是走的时候,他还不忘一再回头道:“晚上好好想,明天早点来,早点来!”。

    “可惜没来阵风吹开面纱,要不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倒也是乐事一件”,看着二人在家丁的簇拥下离去的身影,唐离不无遗憾的想到。

    至此,麻衣少年的说书大业正式启动,随着他说书时间愈长,来的人越愈多,收入嘛!自然也就越高,以至于到最后唐离自己都心中惴惴,寻思着要不要找两个保镖来保护自己才好。

    这是开讲第十五日的黄昏,当手提着两只九斤黄老母鸡的唐离刚刚推开院门,就先听到??“阿弥陀佛”的唱佛声,随即,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破空传来道:“老衲伽楞寺性空,等候唐施主多时了。”

    “来了!”,唐明脚步一顿,心下暗道,这几日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他心中的疑惑不安也越来越多,自己这明目张胆的抢生意行为,为什么做为地头蛇的伽楞寺,居然会没有人出来阻止?今天见到这两个和尚,虽然不免麻烦,倒也算解了一直以来心底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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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请了!”,毕竟在人家地盘上混饭吃,唐离的这个见礼还真是恭谨的很。放下手中咕咕叫着的母鸡,他做了一个歉意的表示后,随即进了房中看望母亲。

    想是因为当日章老爷家退婚一事所激,也或者是近日来那些名贵药材的效力,总之唐夫人近来的身子骨一日好过一日,虽不免脸色还是苍白,但毕竟一天中能有半日下床走动了。

    “阿娘,孩儿还有衣衫可穿,您身子不好,别急着做事。若是因此累着,那就是孩儿的不孝了!”,伸手接过唐夫人手中的针线,唐离端过早上熬着的原汁鸡汤递了过去。

    “天天都是鸡汤,这些日子苦了你这孩子了!”,略显粗糙的手摸上儿子的脸庞,唐离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看着唐夫人眼神中浓浓的慈祥,只觉心底一片平安喜乐,这四年来受的苦都似云淡风轻,转眼即散。

    “对了,阿离,你近日做了什么事?连伽楞寺性空长老都上门来寻你?”,端起鸡汤正要喝,唐夫人突然抬头问道。

    “长老?”,唐离倒是没想到自己能让伽楞寺的一号人物居然亲自找上门来。

    “是,性空长老原是在长安慈恩寺剃度,开元六年来到金州,七年后登坛升座,到如今主持伽楞寺已经十五年了,说来也是巧,就在长老升座那天,娘有了你。这街坊们还都说你跟长老有缘法呢!性空大师佛法高深,菩萨心肠,在金州威望极高,你别怠慢了才是。”,说起往事,唐夫人的唇角显出一抹悠远的笑意,脸上也更多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噢!这到的确是个机缘”,唐离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微微一笑道:“那母亲就先宽坐,儿子这就去见见大师。”

    性空长老是个年约六旬的和尚,清瘦的身子中时时透出股安定寂静的淡远。而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个清秀的让女人都嫉妒年青僧人,看到唐离注目于他,这僧人微微一笑示意,那刹那间的风华,让简陋的小院儿都为之一亮。

    “好美的男人,还好是个和尚!”,心底莫名蹦出这个念头,唐离含笑躬身道:“不知长老驾到,在下回来的太晚,寒舍简陋,怠慢二位大师了。”

    “静坐云游出尘世,兼无瓶钵可随身。出家人随性而定,万物皆空,视黄金台与茅草窝并无区别,又何来怠慢之说。”,性空和尚虽然年纪老大,但端的是一副好中音,淡淡的话语中充满磁性,直抵人心。

    见性空长老一开口,借用的就是自己第一次说书前的“加官儿”话语,唐离顿时知道自己这十几日的举动都在这老和尚的法眼之下,当下一个苦笑道:“家母身子不好,适宜静养,寒舍又实在太小,大师若不介意,就由小子做东,咱们到前边蕊香居煎茶细谈如何?”。就其本心来说,唐离实在不愿让母亲知道自己近日所做之事,虽然他也知道这事是注定瞒不住的,但能让她晚一日知道也是好的。

    淡若深渊的眸子看了唐离片刻,性空长老微微一笑道:“好…”。

    这一日,怀恩坊中百姓看到了足以他们记忆良久的一刻。在最后一抹夕阳余辉中,长街上两位月白衲衣的僧人与一位麻衣少年款步而行,僧人固然面有古意,那麻衣少年也是神清气朗,淡淡的金光散射在三人单色的衣缘上,竟反射出一层朦胧的七彩光晕。两边古朴的燕子楼,脚下青石铺就的长街,慢慢前行的三人,就象走进了一副江南的山水画卷中。

    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下,往日喧闹的长街寂静了许久,等三人远的看不见了,重新恢复了活力的坊区中才传来声声讶叹:“王婶儿,感情是我看花了?那老僧真是性空长老?那穿麻衣的不是唐离吧?”。

    “不是唐离是谁?平时只知道他孝顺,几天没注意,居然都能让性空长老亲自登门,我说这几天喜鹊在坊门处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莫非就应在唐家?”。

    “莲儿妹妹,你看到了嘛!刚才那个年轻的和尚,真的好俊俏,他也是伽楞寺的?你以前见过没有!”,说话的女子只到现在,眼中依然闪现着五色星光。

    “玉姐,以前没见过,今天不是见到了嘛!至于以后见不见……玉姐,你若肯把那大食胭脂让妹妹也美上一美,明天拼着让娘骂,小妹也陪你去伽楞寺走上一遭”。

    絮叨叨的闲言碎语持续了许久……

    ……????……????……????……????……

    “小七,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蕊香居茶楼中,正在柜台记帐的管平潮老板偶一抬头,看伙计燕小七呆愣愣的不动,立即出言催促道。

    谁知往日畏他如蛇蝎的燕小七闻言却并不动弹,只是端着手中的托盘呆呆的看着门外。

    正在黑了脸色的管平潮出了柜台作势欲踢时,就见满脸惊喜之色的燕小七急扭头道:“长……老!老板,性空长老法驾到了”

    “性空”,一时反应不及的管平潮刚抬起的腿也忘了收,喃喃自语的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后,才猛然反应过来的:“你这杀坯,说的可是伽楞寺的性空长老!”。

    见燕小七呆呆的点点头,他色变疾声道:“杀坯,快不快去准备香烛火表”,口中嚷着这话,管平潮扑打着衫子上的灰尘,就向店门处跑去,只是动作太急,忘了刚才抬起的那条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他却满不在乎的爬起身子,就要向店外远远迎去。

    “准备香烛火表做什么?”,燕小七满脸迷糊的问道。

    “多好的机会,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让长老为本店亲诵一遍《金刚经》,驱邪镇运。”,随口解释了一句,管平潮走之前还不忘骂了一句:“杀坯”。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去岁,有一位云水僧来寒舍化缘,家母供斋之后,请那大师解说佛法,留下的就是这首偈子。一年来,小子无事乱参详,感觉这其中说的是,真正的佛性原本是灭绝你我、灭绝生死流转,灭绝时空诸般限制,本不用千山万水去求,慧根一启,个人身上的佛性便自然生发了。”,一路走来,唐离深感性空长老与那俊秀和尚风姿恬淡、言语深雅,一时动了谈性,这番侃侃而言的神采与他那麻衣俊容,倒也配合的相得益彰。

    ?正当唐离还要再说之时,却见身前不远处突然滚过来一个圆球,随后就见到一张谄媚而笑的胖脸:“善信管平潮,不知性空长老法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长老这边请,这边请!”,一句话说完,这胖球儿躬着身子,脚打屁股的领先为三人带路。

    “阿弥陀佛,有劳施主了!”,性空微微颔首,口宣一声佛号,与唐离二人相视一笑后,随着管平潮向店中走去。

    “见过长老!”,性空的身影在蕊香居刚一出现,短暂的沉默后,就听一片胡凳挪移之声,楼上楼下所有的茶客悉数站起身来,向着长老合掌问好。

    这阵势让随后跟进的唐离心下一震,刚才来时只听母亲说性空长老在金州城威望极高,没想到居然高到这种地步,看那些茶客们的神情,显然都是出自至诚,如此景象,让刚摸了伽愣寺老虎屁股的少年心下微微紧张。

    又是长宣一声佛号,性空长老向四方合十一礼后,领着二人向楼上走去,所过之处,人人躬身,而楼上的茶客见他上来,也都是闪身离座,意在要让位于他。

    长老三人自选了靠窗处一副无人座头,等他坐下身后,满店茶客才又重新归位,只是原来的嘈杂声音都消失无形,虽仍然有人说话,但都是放低了声音悄声低语,一些不雅的坐姿也都悉数收起,至此,性空一言不发,本该是最喧闹的茶肆,居然就突变成了州府中的文渊楼,居然满坐君子了!

    “宗教之力竟至于此,这个老和尚太不简单”,感受到身边的一切,唐离面色不动,心下却更绷紧了一根弦。

    “唐小友可知老衲二人往寻施主所为何事?”,茶水素点布好之后,等那罗里罗嗦的管平潮离去,性空长老不再虚言,径直问道。

    端起茶盏微微呷了一口,再感觉到茶香的同时,隐约还有香葱等各种淡淡的味道,唐人煎茶本就是茶叶和着香料一起,他倒也并不吃惊。放下茶盏后,才见唐离微微一笑道:“还请长老赐告。”

    与麻衣少年一路行来,性空愈发觉的吃惊,眼前唐离的表现,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样子,不过说来他还真是欣赏这份与年龄不相衬从容沉静。

    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惊异,面向唐离的脸上露出一丝空灵的笑容,长老淡淡开言道:“不瞒施主,老僧此来,是想接引小友入我佛门的。”,随后,性空看到少年因震惊而带来的脸色急变后,心下一笑道:“任你如何,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

    “不会吧!为了糊口而说书,就算我说的是《西游记》,就算我抢了伽愣寺的‘生意’那也不至于就要当和尚。”,突然听到老和尚这个荒谬的提议,唐离简直觉的匪夷所思。

    片刻之后,神色恢复过来的麻衣少年端起茶盏大大的喝了一口,良久之后才面带苦色开言道:“能得长老看重,小子幸甚何如!不过在下生性跳脱,受不得青灯黄卷的寂寞;再则寒家仅小子一脉香烟,于孝悌及个人心性而言,都只能婉拒大师好意了。”,口中说着拒绝的话,唐离心中却是隐隐做痛,看来这十几天赚的钱,不免又要退回给伽楞寺了。可怜这半月来起早贪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经历了刚才的场面,他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能跟这老和尚斗法的地步。

    似是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一般,唐离刚苦着脸说完,性空长老与那俊秀和尚相视一笑后面色不变道:“小友即能将我法相宗初祖西去求法故事讲的如此活灵活现,缘何却对我佛门了解如此之少,此事诚然怪哉!”。

    “还请长老明言。”,不知性空这话的用意,唐离也不多说。

    “‘火居’一词小友可曾听过?”,见唐离面色茫然,刚刚接过性空话头的俊秀和尚续又解释道:“这世上不仅有‘火居’的道士,我佛门也有‘火居’的僧人,即便小友入了佛门,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和尚也可以讨老婆生儿子?”,这消息倒是让唐离大吃了一惊,但他素来对佛教不太感冒,虽然有这样的优惠条件,但自己做和尚还是让他从心底里排斥,当下也没多做考虑,直接摇头拒绝。

    那性空端的是有大师风范,面对唐离的第二次拒绝,没有半点色变,沉吟片刻,才见他微微一笑道:“不做火居和尚,唐小友可愿受我伽楞寺‘弘法居士’玉牌?”

    “护法居士?得了这个牌子,我要做些什么事?”,到了这个时候,唐离也不便再直接拒绝,是以先开言问个清楚,只是他却没看清楚那俊秀和尚听到师叔此话后,蓦然惊变的脸色。

    “既称居士,小友自然仍是世俗之身,既不用青灯黄卷、亦不误娶妻生子。不过日常有暇,多为本寺弘扬佛法罢了。”,轻描淡写的口气,让唐离松了一口气。

    听说不过是一个虚名,不用担当什么责任,唐离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略加思索后,当即点头应道:“如此,多谢长老厚爱了”。

    性空见他应允,微微一笑的同时,已自袖中取过一面玉牌递过。

    唐离顺手接过,见那面四方形状的玉牌正面刻着“万法唯识、诸物体相”八个小字,而反面却是一个闭目合十坐姿的僧人,倒也精致可爱。

    “老衲事情已了,小友若是家中有事,不妨自去便是”,见唐离收好玉牌,淡淡而笑的性空随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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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离见他闭口不提自己说书的事,心中也是欢喜,此时既然性空发话,他也不再客气,于二人合十一礼后,就转身下楼而去,脑海中蹦出个念头道:“老和尚既然赠了我这个牌子,断没有不许我在伽愣寺前说书的道理,这个香火情倒是结的合算”,虽然他也隐约觉的事情似乎不会这么简单,但想来想去对自己都没什么损失,心下也即释然。

    来到柜上,心情大好的唐离想要付帐,那一心想让性空长老为本店诵经驱邪的管平潮如何答应,推让了两回,少年也不再坚持,径直出店回家而去。

    “师叔,您为何如此……”,透过纸糊的轩窗看唐离去远,楼上座中的俊秀和尚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你不明白?”,看了这个深得师兄宠爱的师侄一眼,微微笑着的性空将深渊般的眸子投向远处杏花丛中隐约可见的伽楞寺,淡淡的声音传来:“悟名,你以为一教一宗之兴衰依凭的究竟是什么?”。

    闻言,似是想不到师叔会问出这样简单的问题,那俊秀和尚微微一愣后才答道:“自然是靠法理精深,大德多有。”

    “且不说我教与道门之争,单论我佛门八宗之内,若论法理精深、高僧大德,又有那宗能比的上我法相宗?当年本宗初祖玄奘法师西渡流沙,显名佛国,历时一十四载取回万卷经书,以无上佛法于慈恩寺开创本宗,并由太宗陛下饬封为大唐第一任总管天下沙门的大僧正,若说起来,现在的三论、天台、净土、华严、律、密七宗,又谁不曾受本宗法理影响;若论高僧大德,本宗二祖窥基也是显名天下,身为帝师。”,性空的话语虽淡,但听在那俊秀和尚耳中,却激的他目中神采湛然。

    “法理精深、大德多有,然则细看今日之佛门,又是那家宗门为大?”

    “南地禅宗、北地净土”,俊秀和尚说出这话时,言语中满布的都是不甘之意。

    “禅宗不遵佛典僧规,初传时即遭它宗排挤,它那‘以心传心’的妄说更被斥为魔语,其初祖达摩更因此被人毒死,但看它如今声威又是何样煊赫!至于北地净土宗门,号称念一声佛即可入西方极乐,于佛理而言,直与邪教无益,却又为何发展如此迅速?悟明你得师兄信重,他日注定是要接掌我宗门户的,这些问题你可曾都想过了吗?”,性空的话语虽然还是一如往日的恬淡,但在这淡淡语声之后的那股沉重,俊秀和尚却是感受至深。

    “还请师叔赐教”

    “十七日前,金州怀思坊举行了一次花魁大赛,本来注定必输的关关意外赢得了这次挑牌之争,而幕后为她操作的便是刚才那位少年。凑巧的是,当晚出现在花零居的还有一位京中来的杨侯,赛后,杨侯更亲见关关,并专为那少年留下金花名刺一张。或许你更该仔细看看这少年的面容器宇,若是这还不够,明日你不妨再去听听他的俗讲。告诉你了这么多,再想想刚才所问,两日后,师叔希望能听你说说老僧今日给那少年玉牌的原因所在。”

    性空的话全然是一片混乱,丝毫没有逻辑可言,但那俊秀和尚却知自己这位师叔根底,知他话语中必然更有深意,沉吟片刻,才听他开言问道:“金花名刺!京中杨候,是那位杨候吗?”

    “阿弥陀佛!”,闭目低宣佛号,性空再不多说,起身向楼下行去……

    自与性空大师见面过后,唐离的“事业”越来越顺,随着他说书的时间越长,金州城中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多,相应之下,来听说书的人也就愈多,其中,伽楞寺中的那个俗讲和尚更是跟小胖球姐弟一样,是场场必到。人气大旺之下,少年的收入也是直线攀升,到顶峰时候,竟是达到了一天五千钱,只让唐离笑的合不拢嘴的同时,也为每天要背几十斤重的钱而苦恼不已。这其中的感觉,让他天天心中都难免念叨一句:“痛并快乐着”。

    “阿离哥哥回来喽!”,披着夕阳的金辉,肩上挽着个青布包袱的唐离刚一出现在自己怀德坊的街道上,就听一阵叫好声,随即就见有二三十个孩子嗡的一声围了上来。

    额头见汗的唐离见状微微一笑,自背后的包袱中掏出一把一把的桂花糕来,向那些伸着手的孩子递过去,“个个都有,个个都有,不要抢!”,不一会儿糕点分发完毕,那些孩子欢笑着簇拥住唐离向他家小院走去。

    “六婶,六叔今天身子好些了吧!噢!看来昨天那药还算管用,明天我回来时,再给六叔带两副”,边在孩子堆中向前走,唐离频繁左右扭头应付着街坊们的问候。而在他身后,左右街边响起的都是一片啧啧赞叹声。

    唐离不是个小气的,这些日子收入多了些以后,他每次回来都不忘给同坊中的孩子们带上些糖吃,至于其他孤贫人家,也是能帮的就帮上一把,所以如今每一出现,都能赢的街坊们伸拇指夸赞。这样做,固然是因为他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另一个也是他有意为之,毕竟自己日常多不在家,母亲身体不好,蝈蝈又是个小丫头,万一出了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等唐离到了自家院门外,那些孩子又轰叫了一声,四散开去。

    走进院门的唐离一看到蝈蝈那张苦瓜似的脸,顿时心头一惊,收了脸上的微笑就向内室跑去,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唐夫人身体并无异常,只是脸上却满是愠色。

    “阿离,你过来”,此时的唐夫人脸上没有了往日见儿子进家时的慈祥欢容,不等唐离开口说话,她已是开言唤道。

    “娘……”

    “是你在伽楞寺前俗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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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孩儿这也是秉承母亲所愿,劝人为善、弘扬佛法的”,见势头不对,满脸赔笑的唐离赶紧祭出这杆大旗。

    “噢!那你这些日子挣的钱呢?都拿出来为娘看看”。唐夫人并不接他这话茬儿,直接说到了钱字。

    这几年以来,家中钱财都是由自己掌管,这时突然见母亲问起,唐离一愣之下,倒也没做多想,顺手就将肩上的青布包裹放下。

    唐夫人伸手挑开包袱,见里边堆叠着黄灿灿的一片,面色一惊后,继续道:“把你这些日子俗讲挣的钱都一并拿出来。”

    唐离虽然感觉不对,但他是个从不忤逆母亲的,再说家中贫寒,也没个隐藏处,现在不拿出来,恐怕还是不免被母亲发现,到时候万一气坏了她的身子就更是罪过。当下也不迟疑,将积攒的那些钱都给拿了出来,一张阔大粗木桌子上竟然被堆的满满。

    “阿娘,以我的意思,咱只要再积攒几日,就能重新把房子给修修了,这些家具也大可以换一换,母亲身子不好,冬天怕耐不得寒气,儿子寻思着可以照北方的样式,咱在这屋里也盘上火龙,倒时也就暖活了……”,见唐夫人看着钱不说话,唐离在一边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这些钱为娘自有安排,你不再操心。还有,自明日起,伽楞寺你就不要再去了”。闭目合什念了声佛,唐夫人的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为什么?”,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光明大路就这样被生生堵住,饶是唐离孝顺,也是色变问道。

    “看看这满桌的通宝,这就是你弘扬佛法、劝人为善?你这分明是借玄奘大师之名聚敛钱财!这是大不敬!纵然是瞒的过世人,你能瞒的过满天神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阿离,前时是你不知情,咱们早早的把这钱做了善事,佛祖必然不会怪罪到你身上,若还是执迷不悟,将来可是要坠入无边地狱,堕入畜道轮回的。到那时就悔之晚矣了!”,唐夫人说着这番话,满脸都是决绝之色。

    一听这话,唐离人都要炸了,“做善事!”,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还谈什么做善事?当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阿娘,这是孩儿拿来给您老治病修房的,做不得什么善事!再说,那伽楞寺的和尚们每天俗讲,收的钱都不知道那里去了。阿娘,您心也别太实!现在挣钱不容易。”

    “不义之财不可用!阿娘就是病死饿死,也绝不用这借神佛之名赚来的钱财,阿离,你……你……”,唐夫人身子本就不好,见素来孝顺的儿子居然为了这些“不义之财”顶撞自己,一时气怒之下,居然就此昏晕过去。

    “阿娘,阿娘,蝈蝈,快去请大夫”,见唐老夫人说话间倒了过去,唐离手疾眼快上前扶住的同时,心下发慌的他赶紧吩咐着房外的蝈蝈,小丫头的头向屋内一探,随即脸上变了颜色,扎煞着手就向外跑去。

    “将母亲扶上了床,唐离见他呼吸还算正常,才略略放下心来,转身开始收拾桌上堆放的通宝,大堆儿的收做一处,另捡了万余枚悄悄收在一边。。

    “令堂原本体弱,此次只是气急攻心,稍事休息也就好了,只是再受不得激。否则因以引发宿疾,恐再难救治了!”,医生的这番话让唐离连忙点头应是,嘱蝈蝈照料母亲,他边送大夫出去,边顺路前去抓药。

    匆匆回来将草药煎上,见阿娘依然未醒,唐离轻手轻脚来到院中,将那单收着的万余枚铜钱悄悄的埋在了院中树下,他本想多埋一些,又怕母亲醒来看出端倪,连这也保存不住,也只能无奈做罢。

    唐离固然是孝顺,但并不意味着就认同古代的愚孝,他丝毫不觉的藏下这十来贯钱有什么不妥,毕竟一家人要吃饭,母亲要吃药,倘若连人都顾不住,别的还谈什么孝道。

    足有半个时辰后,唐离刚刚忙完,就听内房中蝈蝈一声欢叫:“少爷,老夫人醒了”。

    “阿娘,你消消气,那些钱任由母亲处置就是,伽楞寺也不去了,您老好生将养着身子。”见母亲醒来,唐离张口说的就是第一句就是赶紧道歉。

    听唐离这样说,唐夫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微微绽出一丝笑意,枯瘦的手抚mo着儿子油亮的黑发,淡淡说道:“‘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你爹在时,常吟诵的一句夫子圣言。你小的时候,他也曾天天跟你念诵,说来实与家训无疑。阿离,娘也知这几年来吃了太多的苦,但这钱……这钱……咱不能花,一来对不起你那死去的爹爹;再者因果之事,神佛震怒,万万怠慢不得。娘本就是个糟糠的身子,去了也就去了,但我儿你可是唐家一脉单传,若因触怒神佛坏了你的运命,娘万死不赎呀!”。

    感觉到母亲抚着自己头发的手阵阵颤动,再听着这全是为自己安危担忧的话语,唐离虽对话的内容不以为然,但这份厚重的感情却使他心头一暖,口中喏喏应是。

    经这一番闹腾,唐离刚刚开辟的致富大业就此夭折,想当初他正是利用唐人对宗教的虔诚生出了这个赚钱的方儿,没想到今天也因为母亲对宗教的虔诚断了这条财路,若不是自己悄悄藏下些钱财,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如此经历,还真让少年唐离感叹世间事物还真是一啄一饮,皆由前定,他穿越来到这个时代,虽有领先于时代的见识,却于无形之间也要受到时代的制约。

    在家里又陪了母亲一日,寻思着不能坐吃山空的唐离游荡在金州城中,想再找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差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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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馨兰坊,前边就是金州正中的繁华之地,正两边张望的唐离蓦然听到右边茶肆中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道:“列位,有谁知道那俗讲的少年那里去了?娘的,正说到玄奘法师被那女妖精抓了去要成亲,偏就没了下文,这不是坑人吗?我家那小子,这几天为这事儿闹的都不吃饭了,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这句话说完,立即引来茶肆中一片附和之声,其间就有一个公鸭嗓子的人接口道:“李家四哥,这两天半城人都在打探这小子的下落,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摔了,乱糟糟的没个准信儿,最好笑的是,居然还有人说他去了长安宫里做了太监。”

    “做太监,什么意思?”,一个听来有些傻傻的声音问道。

    “太监!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下边’没有了呗!”,这句话在掀起更大一片笑声的同时,也使外边的唐离刷的一声脸涨的通红,当下再不多听,加快了脚步急急而去。

    直到跑出两条街开外,唐离的脸色才算恢复正常,正在他自嘲:“做人要厚道”的当口儿,就见前方一处人潮涌涌,似在争挤着什么。当下心中一动,迈步而去。

    走进些儿后,唐离才诧异发现这些拥在一扇朱漆大门前的都是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纵然有一些年龄稍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大家似乎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

    正在他好奇打量的当口儿,就见那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几个青衣家人,拥着一个宝蓝色衫子中年汉子走了出来。

    围着的众人见他出来,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喧闹,充斥着唐离耳中的都是“郑管家”三字,随后这声音渐渐消歇,众人的目光也都紧紧的着落在那中年汉子身上。

    那郑管家见人群安静下来后,才微咳了一声,开言说道:“奉郑使君老爷之命,本府今日正式招募家丁,我家老爷乃是河东世家出身,所以要来本府做事者,这第一嘛,总是要能通文墨才好;第二,容貌端正……”。

    听郑管家这一开口,唐离才知道原来是本州刚来不久的刺史府要招募家人,顿时没了兴趣,正要迈步前行,忽然又被一句话给钉住了脚步。“空缺职司如下:一,少爷书房伴读一名,月俸钱一千五百文;二,仓房奉应一名,月俸钱一千二百文……”。

    郑管家堪堪将府中欠缺职司念诵完毕,就听下边一个清朗的语声问道:“应募职司要不要签卖身契?”。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郑管家一愣神儿后撇嘴一笑道:“你倒是想,总要我家老爷肯才行?”。

    得了这个答复,唐离心下大喜,当即随着其他人向检测笔墨文事的长几前走去。

    郑管家将一应事项讲完,招募正式开始,唐离略一打量,见队伍前后拥着的怕不有近两百人,当下心生感慨:“看来无论在那个时代,想混口饭吃都不容易!”。

    好歹随阎苏生学了四年书画,唐离这笔柳体字写出来,还真是笔力遒劲,与前后相比,诚然是鹤立鸡群,直让那负责此事的郑府家丁也为之眼前一亮,随即出口问道:“你应募什么职司?”。

    “伴读”

    听到“伴读”二字,那家丁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差事,向那高立在台阶上的郑管家走去。

    正在这时,朱门内又走出一个家丁,看他那匆忙的模样,似是急着办什么事情,愁眉苦脸低头而行的他走到人群拥挤处,抬起头来正要呵斥众人让路,无意间看到唐离,顿时呆了一呆,随即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又狠狠的盯了麻衣少年两眼后,他才转身飞跑着进府去了。

    “本府今日招募职司很多,你为何一定要应募伴读”,稍等了一会儿功夫后,郑管家走下台阶,先是看了唐离手写的笔迹后,抬头问道。

    “找工作谁不想找好的?”,唐离闻言自语道,说起来今天郑府招募的职司虽然多,但就属伴读待遇最好,想必也最轻松,少年一人挣钱要养三人吃饭,还有母亲的医药费,月入一千五倒是与他的期望值差相仿佛。心下如此思量,口中应声答道:“小子生性沉静,贵府今日招募职司中,自觉最适合这伴读。”

    听唐离说话,那管家眉头微微一皱道:“本府小少爷生性灵动,怕你那沉静性子难以适应,不如另换一个如何……”。

    “既然是招募,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应募伴读?”,心下思量,唐离正要开口答话,就见那朱门中急慌慌的跑出刚才那个家人,将管家喊离了几步后,也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郑管家神色一变,阴沉着脸色看了唐离一眼后,扭头吩咐道:“给他登记”。

    约两柱香的功夫后,所有报名人都已登记完毕,阴沉脸色的管家一挥手,众人都循着小门进了郑府,等待测试。

    唐离自进了这个有花有草、有亭有池的郑府后花园后,就一直再看那些洒扫杂役们的测试,反倒是他应募的这伴读职司,却没人安排,他几次瞥眼看向管家,见他脸上隐隐也是一片急躁。

    堪堪等到厨间人员测试完毕,就见适才众人进来的角门处,一个粗陵儒服打扮的十六七岁少年随着一个青衣家丁走了进来,悄然插入队列,而那管家见他来到,也似是松了口气般,面色一缓。

    堪堪仓房奉应测试已近尾声的时候,却见花园正门的月洞门处,两个穿着广袖圆衫的中年边对着院中的花草随意指点品评,边向众人行来。

    “老爷,您怎么来了”,还在大老远,就见郑管家急忙迎上前去,对着左手那个年过四旬,满脸儒雅的中年行礼说道,而唐离身边的家丁也早已躬腰低身行礼。

    “难得伯清兄今日有暇来访,要赏赏本府蔬园,某自当相陪”,与身侧那人相视一笑后,这中年抬头看了一眼唐离等人道:“这是……”。

    “奉夫人令,现正在招募家人以敷府中不足之用,不想惊扰了老爷雅兴,小的这就谴散他们,择日再来。”,不想他这一说,旁边的伯清到是来了兴趣,微微一笑道:“使君出身河东高门,‘修身’一项自不待言;只是人人皆言郑兄以礼治家,这‘齐家’功夫也是一等一高妙,今日既然适逢其会,某无论如何也要看上一看。”,一句话说完,这人已是当先行去了,那郑老爷见状,也只能微微摇头一笑,随后跟上。

    “免了,都免了,你们且继续就是”,挥手制止了众人行礼,走上前来的郑老爷并那伯清在家人搬来的胡凳上坐定之后,静观测试。

    不一时,主要考较计算能力的仓房奉应测试也已结束,随着青衣家丁的唱名声,唐离应声上前,只是让他大感惊讶的是,这明显属于最好职司的伴读,竟然只有他与刚才匆匆而来的那个粗绫少年两人应聘。

    并肩站在郑老爷身前,静侯出题的唐离竟是有了后世暑期找工作时面试的感觉,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忍不住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恩,这两个少年都是一表人才,只是左手处这麻衣少年虽然年纪更小些,但这气度似乎更胜一筹。”,与粗绫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相比,唐离的这一笑就显的更加松闲,那旁观的伯清乃低声开言品评道。

    “伯清兄所言不差,看这麻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人前能有这份从容倒也着实不易,且看看他才学如何。”,一时间,这本是随意陪同而来的郑老爷也是来了兴趣,向管家示意考较开始。

    “我家老爷出身河东望族,向以礼仪诗书传家,尔等二人既为应募伴读而来,日后朝夕与少爷相伴,若不知书而无以诗,殊为不能,因此今日两项考较即是本此而来。”,这郑管家果然不愧是多年管家,耳濡目染之下,这几句文绉绉的话语倒也说的似模似样。

    这一番话说完,就见郑管家随手一指那粗绫少年道:“你年纪大些,就你先来,且诵一段《论语》开篇之章,并讲解其义理所在。”

    一听到郑管家给粗绫少年出的题,唐离差点没一口血喷出去,这也太简单了些吧!果不其然,就听那少年侃侃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而他随后的解说也是更无半分差错。

    一时等粗绫少年答完,郑管家面色不动指向唐离道:“你接上下一章就是。”

    一听这话,唐离顿时傻眼,适才那一章因为后世被选进教材之中,所以几乎是人人能诵。作为专业所在,他当年上学时虽然也背过《论语》,但这几年下来,又那里搞的清楚它下面一章内容到底是什么?

    见麻衣少年沉吟不语,旁边的粗绫少年并那管家眼中都是闪过一丝亮色,而那伯清却是大感诧异,似是想不到这童学最入门的篇章都能难住唐离一般。

    “小子诵书素不记其章节,还请管家提点一二如何”,想了许久,唐离脑海中还是空白一片,遂跟后世时背书一样,向管家说道。

    那伯清见唐离连这最基本的篇章都背不上来,反是出言要求提点,但脸上却无半分惭色,一时来了兴趣,与那郑老爷相视一笑后,淡淡开言道:“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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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一句,唐离才自放下心来,还好这管家要背的是《论语》开篇第一卷,当年读三流大学时,为应付那变态老师抽查,这开篇的面子上功夫他倒是着实花了时间,倘若再延后几卷,那还真是要命了。

    心中既定,他顺着提点随后诵道:“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做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背诵完毕,唐离也不等管家说话,顾自开始释义,他自知刚才的表现难免落后一筹,是以在解释的时候就想扳回一城来,遂对经义大加生发,紧扣住一个“孝”字,顺便连“礼、仪、廉、耻”也一并给予解说;随后对“仁”字的解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将当时上课时听到的讲说一股脑儿的都搬了出来,从“克己复礼为仁”到“巧言令色,鲜矣仁”,他的这番解说几乎包含了两千年来历代学者们对《论语》研究认识的最精华部分。说到最后,他的言语早已超越本章的限制,竟是搬出后世所学,开始从整体上对孔子的核心学说加以评价。

    他这番滔滔不绝而下,粗绫少年并那管家因学识有限,听不出其中端倪,只觉他言语混乱,多有妄语,自以为他这是自曝己短,不免心下窃喜。但听在伯清及郑老爷这等半生浸浮于儒家经典的人耳中,却觉这少年所说虽不免疏漏妄语及考据不清,然而诚可谓立论新颖,发人深思。尤其是本府主人,即是出身于大唐四大世家之一的河东郑氏,可谓自小接触的就是这等经义,愈听少年所说,越是惊诧,无形中他的坐姿也由刚才的随意而听,转为专心致志,竟是生恐漏掉了一字。

    那郑管家本心以为麻衣少年是在胡言乱语,是以放他多说出丑,随后见到自家老爷那神色,才知唐离看似混乱的言语大不简单,当下更不迟疑,立即出口加以制止。

    听管家出口制止,斜眼瞥向那胡凳中二人脸色,唐离自思这番发挥应该足能挽回前时劣势了,当下闭口不再多说。

    “书既已诵毕,尔等二人且再来考较一番诗艺。”,那郑管家随意四顾,看了看后花园中的繁华似锦,遂一指粗绫少年道:“你且以月季为题赋诗一首”,这句说完,他才手指远处夭夭桃花掩映中的那株白梨对唐离道:“这便是你的诗题,限时半柱香,这就开始吧。”

    这边唐离及那粗绫少年各自散开寻找诗思,而在二人刚刚站立之处右侧的一丛茂密窝竹后面,也有几人在窃窃私语。

    “阿姐,你怎么知道管家有私心?”,问话的是个十来岁的胖球儿般小孩儿,他的手正紧紧攥在一个面蒙白纱的女子手中,刚才若非这女子阻拦,听了家人通知的他恐怕早就冲了出去,点名要唐离做自己的伴读了。

    “爹爹就在外面不远,鹏弟你说话小声些”,细语叮嘱了一句后,才见白纱女子轻轻解释道:“近几十年来,我朝风俗酷爱颜色艳丽之花,第一等自然是牡丹,其次这四时常开的红月季也多为人所喜,所以吟咏之作历来就多,那粗绫儒服的少年只要据前人诗思,稍做改动,想作出一首咏月季的诗来,并不太难。反倒是梨花,因为他的颜色太过素淡,所以喜欢的人不多,诗作就更少,尤其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几乎从不耳闻,短短半柱香的功夫,无由借鉴,要想作出一首佳篇来,着实大不易。”

    白纱女子的这番话听在胖球儿少爷耳中,固然是似懂非懂,但“管家有私心”这句话他倒是听的分明,当下眉头一皱道:“阿巧,等会儿你去跟娘亲回话的时候,一定要把姐姐这话也传到。好个郑管家,任他如何撮弄,这个会讲故事的伴读,少爷我是要定了。”

    看着小少爷气鼓鼓的胖脸,旁边站着的一个青衣小婢立即点头应是。

    且不说这三人之间窃窃私语,此时的唐离已是远远的走到了那株花开正盛的梨树前。阳春三月,正是桃花最盛的时刻,这片灿若红霞的的妖艳桃林,引来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如此景象,当真是典型的江南风光,美不胜收。

    正是在如此粲然艳丽的粉红*中,这树梨花的素白就显的如此突兀,却又如此与众不同,明媚的阳光洒过洁白的花瓣,使这种白愈发淡到透明,却别有一种不同流俗的美。如果说这连片桃花是春日的暖阳,艳丽的颜色下是张扬的生命,那孤单的梨树就如同初冬的小雪,分外凄冷,尤其是在周遭灼灼其华的包裹下,欲发显的伤感与孤寂。

    自穿越到此,这四年来唐离终日忙于生计,在城中四处奔波。从不曾有机会如此静心的赏花,此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一树突兀的白梨,竟使他有些心神渺远。思绪纷飞中,这株寂寞的梨花就仿佛是他自己经历的写照,永远那么孤单,永远那么凄凉,这一刻的麻衣少年心与境合,穿越的后世今生纷至沓来,竟使他隐隐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正是在这等静默之中,半柱香的功夫匆匆流逝,远处郑管家的一声呼唤惊醒了唐离的沉思,一个无言的笑意之后,转身而去。

    只这片刻的时光,郑使君等人并窝竹后的女子仿佛见到的又是另一个少年,刚才侃侃而言时的自信被眉眼间的淡淡萧疏所替代,这份与三月春guang绝不相合的落寞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麻衣轻拂,竟使唐离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风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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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说,由你来评;随后互换”,郑管家短短一句话后,就见那跃跃欲试的粗绫少年略一沉吟后,开口诵道:

    牡丹殊绝姿东风,篱菊萧疏怨晚丛。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深浅红。

    四句刚罢,引来园中众人一震,这首诗开篇先颂绝色的牡丹与秋天的篱菊,而后笔锋一转,引月季与之相比,重点突出月季花的四时不败更胜前者。此诗诗思,却是典型先扬后抑的手法,构思既巧、再加上用语精当,这首《咏月季》的确称的上好诗。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诗于唐人而言,实在片刻不可暂离,考功名固然是以诗赋取士,其他朋友间的相聚、送别、怀念与交往也无不以诗来表达,纵然是到青楼酒肆消闲,耳中听到歌女们所唱,也全都是诗,这种情形,就跟后世流行歌曲风靡天下一般,如此的社会氛围下,纵然是普通人也能吟上两句,何况郑使君这等文士?口中低声将此诗念诵一遍后,与那伯清相视片刻,这二人看向粗绫少年的眼神,比之刚才有了几分不同。

    郑管家看到自家老爷的神色,心中一喜,乃扭头对唐离道:“现在就由你来品评此诗优劣。”

    见自己说话后,眼前这麻衣少年只不答话,郑管家一阵心喜,正待开口,却听唐离淡淡开口道:“这位少兄诚然作的好诗,但以小子看来,若是将结尾那句‘深浅’改为‘浅深’,恐是更为妥帖。”

    “牡丹殊绝姿东风,篱菊萧疏怨晚丛。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浅深红。”,唐离刚一说完,窝竹后的白纱蒙面女子已是将改后的诗作重又吟诵一遍,只觉入口诗味更足,隐有余香,一时忍不住低声道:“改的好!”。

    “改的好!”,不等郑管家开口说话,就见旁观的伯清击节赞道:“一字不易,不过顺序变动,足使此诗更添三分韵味,更刻画出月季四时花色变化,好眼力,好心思!”。如此评点,引的郑使君也是大以为然的点头相和。

    “品评完毕,且将你的梨花诗诵来听听”,面色不动,郑管家背转身子狠狠瞅了那粗绫少年一眼后,乃对唐离说道。

    窝竹之后,白纱蒙面女子听到唐离将要吟诗,心中即是期待,却又感到莫名紧张,无意之间,握着胖球儿的手更紧了几分。

    微微侧转身子,唐离淡淡的目光注目于一片粉红中那株雪白的梨花,口中轻吟出声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短短四句吟完,换回的是一片沉静,只因这诗与周边的环境实在太不相融了些。

    三月,桃花盛开、柳絮飘飞的时节,正是清明前后。只是面对着这满园热闹*,又有谁愿想起那总是与纷纷细雨勾连一处的孤寂节日?

    口中细细品评着这首梨花诗,背依半株杏花的伯海感到一丝凄清意味的同时,看看远处那灼灼正盛的桃花,眉间轻轻一皱,只是等他注目于那树孤寂的白花,再看看眼前这个负手而立,眉眼间满是淡淡轻愁的少年,却又感觉他与这洁白的琼花遥相呼应,竟是如此的和谐。此时再吟到:“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的几清明?”,愈感其间寄托遥深,与刚才浑然不一了。

    “这是典型的以理入诗,此诗诚为佳构,看这少年的诗作及眉眼气宇,与他的年龄殊不相符,怪哉,怪哉!某平生阅人良多,不想今日竟是看不透他。”,正在伯清心有所感的当口儿,却听身侧郑使君惊奇说道,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也紧紧注目在唐离身上。

    “噢?郑兄素有慧眼之称,今日何以出此感叹,其实这也容易,喊他过来问问便是了”。

    “不可,前时对《论语》的释义是为‘有学’;再看他这首文理兼备的诗作,就是有才了。如此才学俱佳,这少年大不简单,此时强邀相问,反为不美,反正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看去就是。观其行更胜于察其言。”

    “如此说来,今日这招募,郑兄已有定论了?”

    郑使君闻言,自得一笑,伸手招过管家,轻轻叮嘱了数句后,便陪着那伯清起身远去,空留下场中陷入一片莫名情绪的唐离及绞尽脑汁想要找出此诗破绽的粗绫少年。

    “留下你的家宅住址,明日一早到本府门房等候”,送走了老爷,转过身来的管家看了唐离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唐离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今天这测试安能看不出其中端倪,管家对他如此,本自在料中,随口说出住址后,只微一拱手,便转身出角门去了。

    等唐离的身影刚在角门处消失,那粗绫少年急忙上前凑向管家道:“姐夫,结果如何?”。

    那管家脸色本来就差,此时再一听少年问话,更是色变骂道:“千防万防,就怕有人插脚,所以今天要考较的题目早给了你,就这还比不过刚才那穷小子,还有脸来问?‘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深浅红’这就是你花五贯钱买来的诗?你这笨蛋……”。

    郑管家这番数落直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其间这粗绫少年半声都不敢吭,等他渐渐气平之后,他才又鼓起勇气,喏喏道:“姐夫,那我……我……明天……”。

    “明天一早到门房等候!”,一句话说完,见粗绫少年满脸喜色,管家顿时脸色一黑:“看你这点儿出息,逢事儿一点静气都没有!就你这气度,还想得老爷赏识,痴心妄想!你以为那‘察举’的名额如此简单易得,真是笑话,给我好生收敛些。告诉你姐姐,晚上我自去找他。去吧!”。

    目送粗绫少年远去,郑管家摇头不已,若非看在他姐姐那白嫩嫩的身子份上,他又岂会如此伤神,“哎!养个别宅妇也是不容易呀!”,微微轻叹声中,他也负手而去。

    “阿姐,他敢提‘清明’来伤你的心,我以后天天让他给你好听的故事赔罪,阿姐,你不伤心了!”,众人都已散尽,只有窝竹后的小胖子轻轻摇着白纱蒙面女子的手,稚声劝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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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走出府门,街市上的嘈杂之声扑面而来,吃这喧闹的气氛一激,唐离心胸为之一阔,刚才还萦绕心间的那缕轻愁瞬间冰消,想到刚刚断了说书的财路,今天就又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倒也着实值得高兴。

    可惜唐离的好心情随着他越近自家住宅,消失的也越快,今天这份职司该怎么跟唐夫人说,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在他看来,所谓伴读不过跟后世的家教没什么区别,又不签卖身契,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只要给钱,他半点不在乎。但在母亲目前眼中又是如何看待?越想越是心中没底。

    心中忐忑难安,唐离推院门进屋,却见母亲正俯身爬在粗木圆桌上写着什么,而旁边的蝈蝈在一边叽叽喳喳的说道:“夫人,最近栗米又跌了,斗米降了十二文,若是在一家买的量多,还能再便宜些,这样一来,咱们就能买的更多了。”

    “这是给阿离积功德,咱们要做的圆圆美美才是,对了,蝈蝈你跟伽愣寺的大师们都说了吗?”

    “夫人要开粥棚,这是好事,佛爷们还有个不同意的?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去一报名姓,说施粥的功德都归公子,那些佛爷们一听公子姓名,再一听说是前些日子在寺前俗讲的,都客气的很,那知客僧还请了我去禅房喝茶呢!”,看蝈蝈说话间的口气,很是得意。

    听她们说话,唐离明白母亲忙着的是要施粥,为自己“触犯”神佛的行为祈福,这事儿究竟有多少效果且不说它,单是这份心意对孤儿出身的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收获。

    “阿娘,蝈蝈,你们在做什么?”,调整过来脸色,唐离轻轻一笑进了房门,明知故问道。

    “少爷回来了,夫人正列单子准备物品,明天要在伽楞寺前施粥为你祈福”,见唐离进来,蝈蝈一笑抬头,娇憨说道。

    “阿娘,你身子刚刚好些,这施粥的事儿缓缓也行,别累着您。”,轻轻刮了一下蝈蝈的鼻子,唐离顺势坐下,对唐夫人说道。

    抬头看了唐离一眼,唐夫人又埋下头去继续忙活,“施粥缓急倒是无妨,但咱急切着办,为的就是让神佛感应到这份诚心,这事儿自有为娘来操持,阿离忙你的就是。”

    见母亲脸色大好,唐离顺势赔笑说道:“阿娘,孩儿今天又找到一份差事,每月能有一贯五的进项。咱这一家人的吃穿,还有母亲的将养身子的钱该是够了。”

    “一贯五!是什么差事?”,唐夫人手中笔不停,随口问道。

    “在一家大户当伴读”,边开口说话,唐离边小心的窥探色母亲的神色。

    “伴读?”,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了竹纸上,印成黑黑的一团,“那家府上?”

    “本州新来的郑使君府”,感觉到母亲神态的异常,唐离低声说道。

    “刺使府?”,唐母闻言神色又是一变,听这语气,比之刚才却多了几分欣喜。

    “是,反正是不立契约的,孩儿想……”

    “阿离,这份差事你要好生去做,万万不能懈怠,佛祖保佑,给你这偌大的一个机缘。”,说话间,面有惊喜的唐夫人还不忘双手合什念了声佛。

    见母亲不仅不恼,反而如此高兴,摸不着头脑的唐离乃疑惑问道:“阿娘,您这是……”。

    “自你父亡故,为娘身子不好,家中度日艰难,你的学业也就停了。如今依咱家的情况,你要想重上州学恐怕是千难万难,上不了州学,就做不了乡贡生,更别提进京应试了?只是不如此,象我们这等家庭,你又那里有出头之日?眼见你一天大过一天,这本是为娘心中最大一块儿心病,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这个机会,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边说,唐母不住念佛不已,抬头见儿子仍是满脸疑惑,她才一笑续又解释道:“本朝官制,除了科举、吏进以外,更有‘察举’一项,自开元二十七年起,当今陛下每年都会下诏着各州举荐贤才,这条路虽然开始授官低些,但胜在不用科考,于贫寒人家而言,实在是一条大好的晋身之阶。只是这察举权都掌握在一州刺使手中,要是以前,咱想也不敢想,但阿离你如今既然进了刺使府,又是做的伴读差事,即能顺便好生读几年书,跟内宅又近,若是就此得了使君大人的青眼,就有机会出头。倘若天可怜见,阿离你能有些出息,娘也算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爹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唐夫人说着说着竟又红了眼圈儿。

    “原来是有机会当官儿!”,唐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后倒并不太激动,但母亲望子成龙的心情却是可以理解,更让他高兴的是,自己这份收入不错的差事终于不用担心惹她伤心,当下拿出嘴上功夫,又有蝈蝈在一旁凑趣,不一会儿的功夫已将唐夫人哄的破啼为笑,一时间小屋中气氛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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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唐离赶到刺史府门房时,见昨日那粗绫少年也在其中等候,本想上前招呼,却见他满脸倨傲,遂也放下这心思。

    约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见一青衣小鬟来到门房,叫了声:“谁是唐离?快随我去见夫人。”

    一路穿越三重院落,那青衣小鬟便前边引路,边不时扭头打量唐离,只是她既不开口,依旧一身麻衣打扮的少年也不便冒然出言搭讪。

    “你就是唐离!”,后院中厅处,年近四旬的郑夫人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少年许久后,才开言问道。

    “是”,再次微微鞠躬为礼,唐离并不多话。

    “四年前,尔母重病,据闻你自十一岁起便解了州学,日日于城中四处做工供养病母,此事可属实?”,看到唐离迥异于同龄人的这副沉稳,郑夫人心底暗暗点头的同时,饶有兴趣的出言发问道。

    “是”,唐离这才明白,原来昨天那管家之所以要留下自己的家宅住址,竟是出自这夫人的授意。

    虽然回答只是短短一个字,郑夫人却是能体味出其中的辛酸与艰辛,毕竟,做这件事的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且不论昨日使君大人对他的才学评价有多高,同样作为一个母亲,其实最打动她的,还是唐离的这份纯孝之思,所以也就有了今晨的这次破例相见。“难得你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思,倒也不枉了坊邻对你夸赞。”,这句略带感叹的赞赏,倒的确是出自郑夫人之本心。

    “母亲生我、育我,十一年中辛苦良多,小子今日所为,不过是尽人子本分,实不敢当夫人夸赞”。想起四年来与母亲相处的片段,还有她日渐好转的身体,唐离唇边忍不住露出了一缕温暖的笑意。

    ?感受到这种母子深情,郑夫人对眼前少年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当下再不犹豫,开言道:“小儿生性顽劣,素来难以安心习书,今后还要你多费心了!尤其是下月,本府老夫人即将抵达金州,介时少不得考较鹏儿学业,这一月时间定要抓紧才是,其时若能得老夫人满意,我家老爷定不吝于重赏,你好生做去吧!”。

    唐离点头应是,等他那身麻衣转出房门不见,才见郑夫人微一招手,适才那青衣小鬟福身上前。

    “鹏儿先后已经撵走了四个伴读,今日儿个你就不用在身边侍侯了,去少爷房中看着,难得这个伴读让我极是满意,若鹏儿再敢随意放肆,你速来报知,这次再依不得他胡来了,去吧!”,想想自己孩子的顽劣与倔强,再想到一月后老夫人寿宴后的考教,郑夫人一声长叹后,挥手示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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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唐离的理解,原以为伴读不过是帮人磨墨添纸,顺便跟着陪读,免的他一个人无聊。谁知跟随带路的家人一路走来闲聊才知,自己所想满不是那么个事儿。在郑府之中,先生只半日授课,其间自己要随着一起细听讲解,后半日,当“鹏儿”少爷温书的时间,自己不仅要给他磨墨添纸,更要督促他背诵篇章经义,遇到有疑难,还要负责解答,总而言之,自己这伴读的角色类似于下人加同学再加助教的混合体。听明白了这些,少年不由感叹,一千五百文的工资的确不是那么好拿的。

    说话之间,唐离并那带路的家人已经来到一个单独的小偏院中,隔着远远的距离,就听到一个拖长腔调的苍老声音传来道:“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虽然不曾见人,单只凭着声音,唐离也能想到这位老先生在诵书时那摇头晃脑的样子。

    挥手制止了那家人要上前通报的举动,唐离嘱他自去后,放缓了步子向窗边踱去。

    这是一间素雅的书房,上首处一张书几后,一位白须飘然的老先生正右手举书于前,若合节奏的缓缓诵读,而下首处的书案上,一个圆成胖球般的十一二岁小孩儿懒懒散散的爬坐在那里,低着头似听非听,唐离自窗棱间的缝隙看去,正见这小胖球儿放在书案下的肉手掌上,正有一只红壳的小旱龟拼命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和笨拙的四肢,缓缓向前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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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儿,把灶间煨着的莲子羹给老爷端来。”,夕阳西下时分,刺使府后寝中,郑夫人边帮着使君大人换上家居的便服,边吩咐着身边的侍女道。

    “多谢阿沅了”,使君大人的这句话换来郑夫人一个白眼儿,侧身瞅了瞅见并无下人在场,她才含笑轻声啐道:“下人们都在,怎能唤我闺名!”。

    “夫人说的是”,使君大人微微一笑,扎煞着手装模做样的行了礼后,才哈哈笑着接过红儿端过的羹汤,小口呷了起来。

    看到丈夫这个样子,微微摇头的郑夫人心底其实甜蜜的很,她本出身于同为河东大族的崔家,这门婚事也是自小就定下了的,不过跟家族中其他的姐妹相比,她的婚姻给她带来的更多是幸福,眼前鬓角微染星霜的夫君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样爱惜自己,不说象其他同等地位的人那样养“别宅妇”,就是连妾室也不曾纳一个,如此罕见的行为只让那些同僚纷纷猜测她是何等的河东狮。

    想到这里,郑夫人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看向丈夫的眼神中又多了三分温情。

    “母亲的车驾七日前已经动身了,按行程现在该出河北道了。夫人这些日子多操劳些,此次寿宴不容有失,那些新招募来的家人也要多多督导,免的到时出了什么茬子,让老二、老三房里的看了笑话,与你面上不好看”,将最后一口莲子羹喝尽,郑使君接过红儿手中的缎巾揩着手脸,边随意说道。

    “此事老爷尽可放心,妾身料理的好,绝不至落了长房的名头儿!只是听说这次随母亲过来的还有各房的侄儿侄女们,这其中有好几个聪明伶俐的,怕就怕鹏儿……”,说道这里,郑夫人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当其时也,崔、卢、李、郑四家并称望族,乃举世公认的“诗书继世、礼法传家”,正是缘自于此,四家对于族中后辈的学业历来极为重视,郑家虽不象崔门那样有每年的族中大校,但这十余年,老夫人的寿宴承担的就是这一职能。

    作为跟老夫人同样出身崔门,加之又是长房儿媳,郑夫人可谓是最得老夫人欢心,如此一来不免让其他几房心下嫉妒,所幸她事事做的妥帖,倒也没让她们挑出什么刺儿来,唯一的命门就在于孩子身上,且不说那苦命的女儿,单是作为长房长子的郑鹏,委实太过于顽劣,去年借着郑使君转职履新的由头避过了考校,今年无论如何是不行了,只要想到考校时儿子喏喏不能言的样子,郑夫人仿佛就看到了几个妯娌儿瞟向自己时的异样眼神儿。

    “阿沅,这些日子咱们多督促着些,到时鹏儿考校成绩真的差了,也自有我去找母亲请罪,你放宽心就是。”,知道妻子好强,郑使君上前安慰道。说起这个孩子,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说他不聪明,诚然说不过去,就是太顽劣了,这些年打也打过,关也关过,就是扳不回他的性子,到最后他也没了辙儿,只想着等孩子再大些,懂事了以后再行好生调教,只是如此一来,这每年历行的考校就实在让他这个长房长子实在不好过。

    “老爷去请罪有什么用,相夫教子本是妾身……”,郑夫人还要再说,就听门外一声脚步响动,随即就见青儿闪身走了进来。

    悄悄放下握着夫君的手,郑夫人面做正色道:“青儿,你来的正好,说说下午你在少爷那儿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书评区有读者说唐离现在混的太窝囊.这个做一个小小的解说,目前本书刚开始不过五万字,一出来就太牛似乎也不太合适,呵呵!个人觉的那太YY了些,依我的想法,唐离的生活境遇是慢慢改变的,而且尽量要可信.另外,本书肯定YY,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YY的要适度,这一点还请书友们谅解.呵呵,再次感谢大家的宝贵建议,还有就是请大家别忘了投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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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喘息的青儿福身一礼后,沉吟了片刻才开言道:“奴婢遵夫人吩咐,躲在少爷房碧儿妹妹处观看,见那唐离开始只是在窗外并没有进去,等到中午董先生走了之后,他才进了书房,这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就听到里边少爷传来一声大叫。”

    “大叫”,听到这两个字,郑夫人与使君大人相视一个苦笑,前几个伴读被宝贝儿子赶走时,最开始都是以一声大叫开始的。

    “奴婢听到大叫,就跟着碧儿妹妹到了书房外,结果就看到少爷、少爷……”,说道这里,青儿的脸上满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少爷怎么了?”,见青儿在这关头说话吞吞吐吐起来,心急之下的郑夫人陡然提高音量道:“说!”。

    “是!奴婢看到书房中,少爷满脸兴奋,紧紧抓住唐离的衣襟,口中不停说道;‘更新,更新!’,那个唐离却伸手摩挲着少爷的头发,另一只手却轻轻拍着少爷的脸!”

    “什么?拍鹏儿的脸!”,听到这句话,不仅是郑夫人,就连安坐静听的使君大人突然站起身来,惊谔出声道。说起来,这孩子自九岁以后,除了他姐姐,就再没让任何一个人摸过他的脸,纵然是他们这身为父母的也不例外,更何况是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是,奴婢和碧儿妹妹看的分毫不差。”,作为夫人的贴身侍女已经三年,青儿自然知道老爷夫人吃惊的原因,面对他们疑惑的目光,再次肯定说道。

    “继续说,说的越详细越好。”,静默半晌后,想不明白其中原因的使君大人拉着夫人坐下后,对青儿吩咐道。

    “后来就是吃饭,少爷让奴婢来禀告夫人他不过来吃饭了,并让碧儿去厨下多叫了好几道菜,倒是那个唐离,一点也不守本分,等奴婢再去看时,他居然是跟少爷对面坐在一起,不过这中间少爷倒是一直高兴的很,也不知唐离说了什么,以前少爷从不回碗儿的,今天居然又添了两回,还更喝了半碗儿羹汤!”。话说到这里,青儿偷眼看去,见夫人脸上果然如预料般露出了一丝笑意。

    “吃完饭,唐离却并没有催促少爷去书房读书,反倒是让少爷去睡上半个时辰,他自己也去了右厢的客舍睡觉。”

    “睡觉?”,嘴里喃喃重复了一遍,郑夫人正要开口说话,却为夫君所阻,遂闭口不言,继续听青儿往下说。

    “睡觉起来,少爷就急忙催促小李子他们去找锣鼓,钟罄那些物件儿,随后又吩咐碧儿去请小姐”,微微一顿,见夫人没有插话,青儿才又继续说道:“准备这一切的时候,也不知唐离拉少爷在一边儿说了什么,随后就见他们在勾小指。后来小姐就到了,坐在书房最后面,再然后唐离一敲锣,就开始了俗讲,说的是有个和尚带着个猴子和猪到西天取经的故事。”

    听到这里,郑使君先是一愣,片刻之后才见他微微一笑,拉住脸色大变,正要起身的郑夫人,摇头示意。

    “俗讲了近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然后唐离就走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后就跟少爷坐在一起,不久他们就开始诵书了。”,话语一顿,青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老爷夫人,有一件事奴婢不知该说不该说。”

    “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不等郑夫人开口,使君大人一笑鼓励道。

    “是,依奴婢下午察看得知,这个唐离才学似乎差的很,他当少爷的伴读……”

    “噢!你怎么知道他才学差?”,拍了拍夫人的手,郑老爷饶有兴趣的问道。

    “下午诵书的时候,奴婢看唐离有很多字都不认识,居然还很多次请教少爷,因此有这种想法”,说这话时,青儿脸上满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你继续向下说”,不置可否的恩了一声,使君大人继续催促道。

    “诵书期间,每到三柱香的功夫,唐离就要领着少爷出书房玩耍一会儿,奴婢现在就是趁他们玩耍的当口儿,回来向夫人禀报的。”,说道这里,青儿总算将整个事情解说完毕。

    “恩,做的很好,你这就回去,继续看他们在做什么?到晚上再来报知”,打发青儿去了之后,郑老爷才笑着转身道:“夫人有话请问。”

    “妾身原以为这唐离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靠的住!可你看看他做的这些事儿!才学差就不说他,俗讲、和尚、猴子还有猪,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行,妾身得去管管,不能让他带坏了鹏儿……老爷你……亏你还笑的出来!”,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郑使君还只是笑,郑夫人一气之下,转身就要出房。

    伸出手去将夫人的手握住,郑老爷微笑开言:“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一首诗吟完,才见他对满脸不解的郑夫人道:“阿沅你也是自幼识书的,能作出这等诗的人岂是个才学差的?”。

    “这首诗是唐离写的?”,见夫君点头应是,郑夫人微微一愣,伸出去的那只脚也自然的收了回来。

    “为夫识人的眼力,阿沅你总该相信就是,这个唐离极不简单,你还记的前些日子他们姐弟天天向外跑吗?其实为的就是这少年的俗讲。什么和尚、猴子、猪的。这俗讲名字叫《西游释厄传》,说的是我朝贞观年间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的故事,虽然不合咱们的家学,倒也是劝人为善的。再者,所谓‘百善孝为先’,这少年既然能侍母至孝,品行又岂会太差,那至于就将鹏儿该带坏了?”

    见夫人微微点头,郑使君续又说道:“鹏儿那性子你这当娘的也知道,今天能如此亲近唐离,就是一个最好的开端,否则你纵然换个伴读,依然被鹏儿赶走,又有什么用?至于其他,咱们现在就不要插手太多,至不济也不会比现在更差。没准儿他督导有力,月后母亲寿宴上,鹏儿还能给你挣个彩头回来。”,最后这句玩笑话语,果然惹的郑夫人一笑。

    “稍后妾身再请人传话,请董先生再管教的严厉些,至于唐离,就依老爷说的就是,只是卿儿怎么办?不说前些日子,今天你也去了鹏儿那儿,依她的身份,不管不行啊!”

    听到“卿儿”二字,郑使君脸上顿时没了笑意,眼中也凝聚起无比的心痛,沉吟良久,才听他低声道:“先由着她,这孩子的命太苦,太苦呀……”。

    说起女儿,郑夫人一如往日般没能抑制住的哽咽出声,到最后竟是伏在夫君的怀中低声啜泣起来,初燃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微微摇曳之间,看来是如此的心伤。

    ?身边微微的呼吸声传来,睡不着觉的唐离侧身看过去,右边两臂远近的长榻上,胖胖的郑鹏紧紧蜷成一个圆球睡的正香,只是不知他这般年纪出身,又有什么心事,以至于熟睡之中依然深深的蹙着眉头。

    想起今天的经历,还真是让他觉的世事离奇,没想到自己伴读的对象,竟然是当日听自己说书的那个胖球儿少爷。有了这个基础在,虽然今天花费了许多心思,但相处毕竟不错,到晚上他要走时,这位少爷竟是执意不肯,还死活闹着要跟他睡到一个房间来。想到其他那些丫鬟下人们看自己跟见鬼一样的表情,唐离不免对这个向自己显示亲近之意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好感。

    轻轻起身替郑鹏拉上被踢开的被子,微弱的月光下,看着这样一张纯真的苹果似胖脸,唐离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才转身向着窗前走去。

    来此四年,第一次离开自家那残破却吻馨的小院在外安歇,唐离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有了恋床的毛病,以至于离了家,竟然睡不安稳,微微摇头一笑,少年轻轻推开窗子,一任朦胧的月辉扑面而来,在室中印下白白的一片。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注目于天际那轮清瘦的上弦月,耳边隐约的夜虫鸣叫声传来,此时的唐离莫名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觉,穿越千年的间隔,后世的自己看到的应该也是这样一轮明月吧?似乎是无意之间,曾经乱熟于心的那几句古词悄然涌上心际.地点虽然不同,但这种对人生短暂而虚幻的迷茫,却是一般无二。

    对月感怀,正当唐离陷入这淡淡闲愁的当口儿,却听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道:“阿离,你想家了吗?”。

    “噢!你醒了,赶紧披上衣服,免的着了凉”。扭头见郑鹏单穿着内衫坐了起来,唐离走上前去帮他披上了外衫。

    “你也就比我大上三岁,但阿离你可真会照顾人”,裹着衫子走到窗前,小胖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后,突然从口中冒出句小大人般的话来,更让他诧异的是,侧身而立的郑鹏脸上,不知是没睡醒的疲倦,还是因为月光的遮掩,总之这张本该是童稚的脸上,竟有着一份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忧愁。

    “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母亲身子不好,几乎天天昏睡不醒,家里穷也请不起人照顾,所以一到晚上我就整夜睡不安稳,总担心她的被子滑落,尤其是冬天更是如此,几年下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其实算不得什么。”,没有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静夜,这样的月光,使唐离微笑着对十二岁的郑鹏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只是在这其中,并没有半点哀伤,淡淡话语中流淌的都是汩汩温情。

    室中静默了半晌,等唐离又抬头看月的时候,才见又裹了裹身上衫子的小胖球说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每次晚上半夜醒来,总能看到有一个人在为我小心的盖着被子”。

    这样的话语,这样有着淡淡感伤的腔调突然出现在一个十二岁的富家少爷身上,让唐离大为吃惊,扭头看去时,却见郑鹏脸上的那份忧伤愈发明显。

    这次又是良久的静默,这当唐离忍不住出口要问的时候,就见小胖球突然说道:“阿离,我恨……不喜欢我的爹娘,还有这满院子象狗一样的下人”,突如其来的浓重恨意,竟让他那披着月光的童稚面容上显出丝丝狰狞之意。

    身为陪读,这话听在唐离耳中自然刺耳,但他却没有插话,静静等着小胖球继续说下去。

    “爹当官儿当的晚,在我两岁那年,他第一次得了朗州一个县尉的小官儿,那地方穷的很,还老容易发瘟疫,除了娘,我和姐姐都没去,从那以后,直到前年,我们两个都住在奶奶的庄园里。”,自小跟父母分别,但小胖球的话语中却没有半点伤心,脸上反倒露出了丝丝笑容。

    “奶奶虽然疼我,但她平时要管的事情很多,所以那几年真正带我的其实是姐姐,早晨她会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洗脸,安排下人给我做最好吃的花糕、带我玩耍、去族学、看百戏……总之,那几年她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我吃的每一顿饭姐姐都会看着下人去做,夏天睡觉的时候姐姐会给我赶蚊子,冬天睡觉的时候姐姐会给我暖被窝,姐姐还会给我讲故事,给我盖被子,阿离,你相信吗?那九年中,我从来都没有生过病。”,说到姐姐的时候,小胖球儿的眼睛习惯性的一缩,随后流露出的是无限的孺慕之意,这种感觉唐离丝毫不陌生,自己每次念起母亲时,他也该是有同样的表情吧。

    “虽然爹娘都不在身边,但我跟姐姐在一起很好……很好……”,说道这里,郑鹏胖脸上的神色蓦然一变,“七岁那年,娘回来了,然后姐姐就跟卢家的一个短命鬼定了亲,可惜那个短命鬼不到一年就死了;后来又是爹娘传来书信,让姐姐又跟崔家二房的崔山河订了亲,不过……”,说到这里,小胖球儿的脸上满是悲哀。

    “不过仅仅三个月,崔山河也死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姐姐的笑容,就是这样,她们还不放过姐姐,两年前刚见到我们不久,就给姐姐订了李家的‘冥婚’”,胖胖的手由于握的太紧已经没有了半点血色,郑鹏嘶哑着喉咙说出这几句话,满脸的狰狞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晶晶水光。

    “冥婚?”,从不曾听过这个词,唐离下意识的出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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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嫁给死人”,郑鹏转身厉声说道,恶狠狠的眼光紧紧盯住唐离,混似一只刚刚学会捕食的小狼,“姐姐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她能做出最好的饭菜,她能绣出河北道最美的锦缎,她比郑家所有的女人都漂亮,她凭什么该嫁给死人?凭什么?来了客人他们不让姐姐见,吃饭不让姐姐在一起,姐姐只能穿白色的衣裳,永远蒙着那该死的白纱,就连……就连那些猪狗一样的下人,都敢嘲笑姐姐‘克夫’,是扫把星,对姐姐离的远远的,指指点点。以前她们每次要给姐姐订婚,我都哭过、闹过,可有谁听,结果我就只能一次次看到姐姐伤心,看姐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我只恨自己太小,不能早日当上家主,我要毁了这混蛋的婚约,我要让姐姐重新高兴起来,我要让姐姐跟其他的女人一样,能穿上艳丽的衣裳,涂抹上最漂亮的大食胭脂,带我去踏青,带我去郊游……”,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嘶哑的嚎叫,那紧握的双拳也散乱的挥舞着,这时的小胖球儿,那里还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

    似乎是这阵歇斯底里的发泄耗尽了郑鹏全身的力气,一阵嘶吼完毕,他再也控制不住的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那蓄积已久的泪水如同泻洪的堤坝,滚滚滑落,消失了脸上的扭曲狰狞,素白的月光打散在他的身上脸上,显的是如此的伤感与无助。

    “来不及了,阿离,姐姐来不及等我长大了,我只能看她一天天皱着眉头、一天天瘦下去,二房的三婶儿就是这样死的!”,眼泪流淌中,小胖球喃喃说着这些话,却又突然扑起身子紧紧抓住唐离的衫角,仰头嘶声道:“这样下去,姐姐会死的,她会死的,她跟三婶一样会慢慢死掉的!阿离,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只有在听你俗讲的时候,我才看姐姐笑过,我看到了,她真的笑了,阿离,你多想想办法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衫角被紧紧的攥成一团,郑鹏的眼中除了泪水,就满是狂热的企求与炽烈的渴望。

    至此,唐离才明白为何这小胖球为什么对下人都是冷脸厉声相向,却独对自己明显的表示出亲善之意;也明白为什么以前说书的时候,这个小胖球总是那么大方?今天初见时,见到郑鹏的种种举动,他本以为这是富家少爷自小娇惯的恶劣习性,却不知他年仅十二岁的心中,竟埋藏着如此多的哀伤与绝望。

    一个白衣的曼妙身影浮现心头,她总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除了每日的祈福,从不开口说一句话,纵然置身于人头涌涌的伽楞寺山门,她依然是那般的孤寂,以至于到此时回忆起她来,在唐离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幕关锁容颜的覆面白纱。

    “我要做家主,我要救姐姐,他们教的一切我都会,只是越让我背,我就越不听,阿离,我等不及了,你救救我姐姐,你救姐姐,我就能让你出彩,让奶奶还有他们都重赏你,行吗?”,见唐离闭目沉思不说话,小胖球儿急了,眼泪也顾不得擦,就开始提出“交易”来。

    闻言,唐离刚要想笑,却又忍不住心中一酸,于他而言,姐姐就是母亲的化身。而他此时的表现与自己以前见母亲重病时的心情简直一模一样,为了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怕是一切都可以付出吧?

    “你姐姐是个好女孩儿!满天神佛都会保佑她的,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开心起来,放心,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死的。”,手轻轻的抚上小胖球的头,唐离轻声一遍遍安慰道,渐渐的,郑鹏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半依着唐明看向窗外已行至中天的上弦月,口中喃喃道:“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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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自己的说书能给一个可怜的孩子带来可怜的最后一点欢乐,唐离不再将之视为哄小孩儿的手段,而愈发的用心起来,在每天下午两次半个时辰的段子中,更尽量的加入一些劝慰的话语,说起来,这种要融合后世心理学的工作,简直比当伴读累的多,但每次看到那个孤零零的白衣人影,他都觉的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而自那晚过去之后,小胖球儿也一改往日的顽皮,虽然上午课习时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一到下午唐离当班时,必定端端正正一丝不苟,清朗的读书声远近可闻,只让平时侍侯他的那些丫鬟下人们吃惊不已,这反常的一幕传到郑使君夫妇耳中,简直让他们不敢相信,最终还是郑夫人悄悄来听了好几次,才确信无疑,回去后只将夫君及管家好一阵儿夸,夸他们总算挑出个能顶事儿的伴读。不过依管家那强颜欢笑的脸色看来,夫人的这次夸奖并不让他开心。

    匆匆已是十天过去,白纱女子虽然天天都到,却总是安静的守在书房那个角落、不发一言,唐离虽有心与她说话,却苦无机会,也只能徒唤奈何。

    这日下午,第二章《西游释厄传》讲说完毕,白纱女子一如往日悄然退身而走,小胖球跟着唐离诵了三柱香功夫的书,一到“课间”休息时间,立即拔身就跑了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才见他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也不说话,就拉着唐离向外走去。

    “阿鹏,咱们这是要去那里?”,脚下跟着走,唐离莫名问道。

    谁知小胖子却并不答话,径直拉着唐离前行,左转右绕到一个朱红的小门前才停住了步子道:“姐姐出来了,她就在里面,阿离你去,俗讲什么的都行,总之要让她高兴起来。”

    听说了缘由,唐离倒也不推辞,拉了小胖子的手就向里走,谁知郑鹏却挣脱了他,“我也去的话姐姐就不会跟你说话了,阿离你自己去。”

    一听这话,唐离顿时心下踌躇,那小胖子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边推着他的身子,边解说道:“这是内府专用的小花园,平时除了我和姐姐没人会去的,院外的下人也都被我刚来的时候谴散了,阿离你放心进去,我先去诵书,过一会儿来接你回去。”,话刚说完,他又重重的推了一把,转身跑走了。

    “这小滑头”,口中嘀咕了一句,站在朱红小门前的唐离蓦然闪现出“书生小姐相会后花园“这个念头来,甚至就连“待月西厢下,临风户半开。遥见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等诗词都自然而然的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微笑着摇摇头,抚了抚自己的衣衫,他才轻推月门,“吱呀”声中闪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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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四周的围墙看,这仅供主人用的小花园占地并不太大,但在阳春三月,百花争春的时节,里边的景色却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地处江南,名花本就多有,更何况这一州刺使府内。

    因有花树阻挡,唐离并不能直接看到郑盼儿,他自然不能高声呼叫,遂放缓了步子,边欣赏周围的*,边缘着花径向前缓步而去。

    眼前繁花似锦,耳边雏鸟低鸣,这等美景只让唐离大感舒心,踏着脚下青青碧草,唐离渐渐来到一处枝藤茂盛的蔷薇花架前,少年正要凑上前去好好欣赏群花争胜斗艳的美景,却听身侧藤墙处传来丝丝低语。

    驻足凝身,拨开花藤上的叶缘看去,只见隔壁不远处,在那株洁白的梨花树下,此时正亭亭玉立着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呆呆出神的她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以至那件七破间裙上都杂落着十来朵浅蕊琼瓣的梨花,最调皮的是其中两瓣竟然堪堪挂在她那自然流泻的黑发上,乌黑中两点雪白,别有一分俏丽。

    夕阳的金光透过唐离身前的花藤墙,洒出碎碎的金色光斑散照在那身衣裙上,黑色的秀发如同烫上了一层金边,而那素白的长裙反光之下也欲发白的耀眼,竟似为她整个身子打上了一层粲然银晕的光圈,蓦然一阵柔柔的春风袭来,瓣瓣梨花恋恋离衣飘飞,洁白的裙裾也悠悠摆动,三月里、花树下、夕阳柔风中不沾一丝烟火气的女子直似伽楞寺画壁上的飞天神女,飘然欲举。

    虽然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却让唐离感到一种最纯粹的美,只是这种素白如琼瑶般的美却与周遭百花怒放的热闹如此格格不入,竟使少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她的经历,刹那间,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侧首间心底微一叹息,再次凝神的唐离听到女子的喃喃声隐约传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沧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空见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原来,她口中轻吟的却是初唐诗人刘希夷的乐府名篇——《代悲白头翁》。

    如此的女子,在如此的季节,如此的天气,如此的环境中吟出如此的曲子,饶是唐离久离挫磨,自忖一颗心可坚比金石,也不能不有心中有感,看着眼前的美好,感受着诗的意境,他已浑然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心既入境,一时竟是痴了。

    夕阳的金辉下,隔着那堵茂密的花墙,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女与蔷薇边的麻衣少年静静而立,这一刻,连鸟儿也停住了它们婉转的歌喉,小花园中寂静无声,只有缕缕春风liu过叶缘时的轻轻呜咽声,愈发衬出这样一种安宁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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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刹那光阴,或许是时隔许久,一声幼鸟的凄鸣打破了园中的寂静,唐离透过花墙看去,却见女子所立梨花旁的椿树上,突然跌下只雏燕来,所幸有树枝阻挡了一下,羽毛刚刚长齐的它并没有摔死,只痛苦的挪动着小小的身躯徒劳的想要站起身来。而在椿树的枝桠间,也有一只同样的雏鸟翅膀挂在了枝条,凌空抖动不已,嫩嫩的黄喙中发出惊恐而无助的鸣叫。

    两只洁白的素手合什为掌捧起了地上挣扎的那只雏燕,呢喃般的安抚声中,这个受惊过度的小家伙慢慢安定下来,仰头看向高高树枝间的另一只哀哀鸣叫的幼燕,虽然面蒙白纱,唐离却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焦急。

    前行几步转过花墙,唐离对着女子微微一笑,更不多话,将衣襟一捋,反身就向树上爬去。

    堪堪等唐离爬到第一个大横枝上,白衣女子才似反应过来,本转身欲走,看看椿树间倾覆的燕巢及自己手中及空中那两只雏燕,终于又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正一点点向前的唐离。

    昨夜一场春雨使枝干上滑溜不堪,从第三个大横枝向右爬去,从小在贵州山中长大,自负爬树高手的唐离一个大意,右脚踩空,身子突然落下,吓出他一身冷汗的同时,也听到下边一声惊呼响起。两手紧紧抱住树干低头下望,只见那白衣女子正单手掩口,两只如春山般的眸子紧紧注视着自己。

    看到这双眼眸中盈满的担忧,唐离脸上一红,心底暗骂自己一声:“丢人了,丢大人了!”,打起全副精神,勾腿展臂,重新又向前爬去。

    “她在看着我,她在下边一直看着我!”,向前途中,那双远山般的眸子突然闪现,唐离脑海中顿时就冒出这个念头来,随后更觉得身上莫名一热,只这一晃神儿的功夫,动作变形下,少年差点又掉下树去,红着脸再次暗骂了自己一句后,他才算凝聚起精神,顺利完成了后边的动作。

    一手虚握着颤抖的雏鸟,跳下树来的唐离先放下衣襟,才向前走去,堪堪走到女子身边,鬼使神差般,他率先开言道:“几年不爬树手脚生疏了,让小姐见笑了,小时候再高的树我也不怕”,一句话说完,他更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这等孩子气的动作出现在少年身上,的确是殊不多见。

    小心的从唐离手上接过那只雏鸟,白衣女子才福身为礼道:“谢谢唐公子”。

    “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此时的唐离正为自己刚才莫名的言行羞愧不已,再一听郑怜卿儿这样说,立时接言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你叫我阿离就是”,一句说完,他心底有暗自悔道:“这么快接话干嘛?一点礼貌都没有”。

    十指如春葱般纤细,从唐离站着的角度看去,那修长的指尖处每一个小小的月芽儿都清清楚楚,看着这样的一双手,少年再微微低头瞅瞅自己那沾满了树汁的绿手,于无声处已悄悄的缩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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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去那儿?”,两只雏燕渐渐安静下来,唐离见那她捧着小燕转身要走,下意识之间,这句话已是脱口而出。

    “这支幼燕跌断了腿,我要带回去救治,多谢唐公子了”,这次清晰的听到少女的声音,唐离觉的正如自己适才看到她时的情景一样,温婉纯净,呖呖可听。

    “小燕子不能离开父母,你若将它们带走,待会大燕子回来看不到它们,说不定就舍了这个巢而走,那这两只雏燕就再没了活路”,一看到那双远山般的眸子,唐离就觉的自己有点发晕,往日的沉稳风度早不知那里去了,见她似有不信之意,他复又提高了音量道:“这是野燕子,人养不活的。”

    取过树枝,撕碎束发的冠带,黑发散披的唐离静静的看着白衣女子替雏燕裹伤。细若春葱般的手指是如此的轻柔,纵然连那幼燕也感受到了这其中的温情,收起了抖动的翅羽,只将两颗黑豆也似的眸子紧紧粘在了少女的身上。

    女子离他足有五步远近,自从刚才那两句:“多谢唐公子”之后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但麻衣少年心中却没有半分不妥,花香溢动中,蹲着身子静静的看着白衣少女的柔婉动作,柔柔的春风捎来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后世今生二十四年时光,唐离从不曾感觉到如这一刻般同样的平安喜乐,心里似乎什么都在想,却又什么都抓不住,飘飞的眼神不论落在那里,最终都要回到那一双纤细的手指上,时间也似乎凝固住了,耳旁只有静静的柔风在低声的呢呢喃喃,如同最和谐的伴奏。

    这种安宁而祥和的气氛,却被两声唧唧喳喳的燕鸣声打断,唐离抬头看时,却见两只剪雨春燕此时正站在椿树上倾覆的巢旁,对着下面叫个不听,声音中有说不出的惶急,原来,是老燕子觅食回来了。

    感觉到急剧的颤动,唐离连忙放下手中那只小燕,一任它扑扇着翅膀在地上哀哀叫个不停,而树梢上的两只老燕见状叫声愈急,最终有一只忍不住飞下树来,边用惊恐的目光看着麻衣少年,边步步向那小燕走去。

    躺在母亲温暖的翅羽下,雏燕的鸣叫声音渐渐的低沉下来,短促的音节更多听上去象是孩子气的撒娇。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唐离的嘴边不由的绽出一丝笑意来,心中也感受到丝丝淡淡而隽永的感动。

    “唐公子,那鸟儿的巢恐怕还要劳烦你”,同样注释着那紧紧偎在一起的双燕,包扎完毕的白衣女子轻声说道。

    从白衣女子手中小心的接过那只裹好伤腿的幼燕,将之小心的放入怀中,唐离向着女子微微一笑,在一片燕鸣声中转身向树上爬去。

    一任那大燕在头顶盘旋鸣叫不绝,唐离小心的将倾覆的燕巢安放妥当后,才将怀中的幼燕小心放入其中,再溜下树时,却看到另一只雏燕早躺在了白衣女子洁白的掌中,而刚刚用翅羽覆着它的老燕则停在了女子的肩头,它们似乎也能感受到女子的善意,没有发出半声惊慌的鸣叫。

    再次回身上树,不一刻的功夫,两只小燕都被安然放在了鸟巢中,四只黑豆的眼珠注视着唐离下了树后,一片爆豆似的唧喳声才又响起,是责怪,是安抚,是辩解,又或者是委屈……

    “多谢唐公子了”,注目树上良久,白衣女子才扭过身来,轻轻一声低语后,转身移步而去。

    “她笑了,她笑了”,直到那抹白色远去不见,怅然若失的唐离脑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来,是的,他确信自己不会看错,女子虽然面覆白纱,但适才福身为礼时眉眼间的盈盈之意,分明就是浅笑无疑。

    “姐姐笑了,姐姐笑了”。正在唐离莫名静默的当口儿,随即就见一个胖球似的身子自身后茂密的榆树上滚落下来,与之相伴的是一声惊喜的叫喊。

    “蒙着面纱,隔那么远你都能看到她笑?”

    “她是我姐姐,我怎么不知道?阿离,还是你厉害!”,小胖球儿的兴奋半点不减。

    “对了,阿鹏,你姐姐到底多大了?她天天都蒙着面纱的吗?”

    “姐姐比我大七岁,现在十九了,当然天天蒙着面纱,阿离你问这个干什么?”

    “十九了!噢!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谈笑声中,一大一小两人消失在朱红月门后,*满园无人赏,在唧唧喳喳的燕语声中,唯有一支好奇的红杏在春风中摇头晃脑,向着墙外流连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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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俗,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嫩且娇’!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阙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意,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旁边十八公帮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第二日午后诵书之前,照例是俗讲时间,与前时不同的是,今天的唐离却并不是守着长几开讲,而是口中滔滔不绝,人却在书房中慢慢游走。

    堪堪将要到书房最后的角落,侧身经过白衣女子依坐的书案时,就见少年衣袖缓缓掠过,于无声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纸条来,不过三尺宽的纸条被折成一只小小的鹤形模样,看来分外可爱。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愣,拆开纸鹤,却见上面仅有九字:??两只雏燕伤都好了吗?。

    字迹圆润,浏亮却不显锋芒,诚如白衣女子眼中的麻衣少年,片刻沉默,才见她复又低下头去,而那只纸鹤也早已消失不见。

    “阿离,你怎么不高兴啊!”,俗讲完毕,白衣女子一如往日悄然起身离去,紧紧注视着她的唐离此时混没有了刚才传纸条时的兴奋,心中不断猜测的都是她心中的想法,意气低沉之下,诵书时就难免精神难以集中,如此才惹来小胖球的低声探问。

    “噢!没什么”,再次抬头向窗外女子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唐离才怅然低头,带着心中莫名而来的微微酸意,与小胖球相和诵道:“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蒉,进,吾往也。”。

    当日下午,唐离跟着小胖球再次来到小园中,只是再也见不到那道白色身影,唯有剪尾双燕在少年的麻衣上空盘旋不绝,唧喳不绝……

    第二日午后,眼见将到开讲时分,那张书案上依然空空,唐离的心思蓦然黯淡下来,直到小胖球跑出去将他姐姐强拉了来后,少年心中才又安定下来,只是在这安定还不到片刻,却又莫名的紧张起来,以至于竟史无前例的在当日的俗讲中出现了多次错误,而他竟然丝毫不觉,那双飘飘的眸子似受了磁石的吸引般,总要落到那一袭白衣上,才能安定下来。

    如此以来,每日午后的书房中便莫名的升腾起一股酸甜的气息,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时光如水流去,半月时光蓦然流逝。

    金州府前车马越来越多,家人们来回的身影也愈发忙碌,进出之间见到这一幕,近来昏头转向的唐离才醒悟过来——老夫人的寿诞转眼就要到了。

    ?大家的意见金鱼已看到,在近几天的更新中会有适当的调整,谢谢大家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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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时间就要到了,阿鹏,你在府中越受宠爱,才更能帮你姐姐说话,所以此次寿宴万万疏忽不得,礼物和考较都准备的怎么样了?”??,走见书房,见小胖球早已安坐等候,唐离遂开言说道。

    “阿离放心!,自九岁后考较年年都有,经见的多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如今年不满十四,又不用作诗,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礼物,我也早有准备。”,对于唐离的追问,小胖球倒是满不在意的裂嘴一笑。

    想想这孩子也是人小鬼大,见他说的肯定,唐离遂也不再多问,一切如常而过。

    第二日上午,唐离正跟着睡眼昏昏的小胖球听董先生讲课,就听小院外蓦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后整个刺史府就跟大风刮过平静的湖面般闹腾起来,不等少年出去探问,就见前两日常来的那个青衣小鬟香喘细细的跑了进来道:“少爷,老夫人车驾已经进城了,老爷要你速去府门处迎候。”

    “恩,知道了,阿离咱们走”,小胖球闻言倒也不多耽搁,起身就向外行,唐离本对这时谨严的礼法不太在意,也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讲究,既见郑鹏拉他,也不以为意的随着起身就去。

    青衣小鬟见到这一幕,本张嘴要说话,吃小胖球冷眼一瞥,顿时喏喏再不敢开言。

    走出小院到了府门前,唐离才感觉出不对劲儿来,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上至使君夫妇,下到本府家人,都是一色新衣,各按秩序列于门首。

    “唐离,你不是本府自河东来的郑姓老家人,不用来这里迎侯老夫人,还不赶紧回内府,没有传唤,不得四处随意走动。”,正当唐离拿不定主意的当口儿,就听身边有人说话,扭头看去时,正是那身穿着宝蓝色簇新衫子的郑管家。

    这话本没有什么,但是配上他那语气和表情,听在唐离耳中就分外觉的别扭,只是还不等他说话,早有一旁的郑鹏接言道:“阿离才学精深,我视之如师,今天就是要让奶奶见见他的,那儿有那么多话说。”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那管家再说什么,小胖球已牵着唐离的衣襟插进队列中,站在了使君夫妇身后。

    堪堪站定身子,就听前方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拐角处第一辆淡黄锦缎的轩车刚出现,就见那郑使君一声高呼:“不孝子率合府上下恭迎母亲大驾”。说话声中,人已经直直跪倒于地,在他身后,那些家人也似乎演练过无数次一般,随着主人夫妇整齐的拜倒下去。

    如此一来,人群中的唐离显的分外突兀,微一愣神,他随即闪身而出,自在一边肃容站立。

    不一会儿的功夫,车驾已经将到府前,此时,就见郑使君夫妇并郑鹏膝行三步而前,向车驾处重重三叩首,堪堪等到马车停稳,三人再次三叩首。随后唐离就见车门轻启,内里丫鬟搀出个六旬有余的老妇人。

    那浅黄衣裳的丫鬟等老妇人站定后,当即避让到一边,而地上的郑夫人一家复又是三叩首,那年过四旬的一州刺史郑老爷更是泪流满面的口中迭声连称:“不孝”。眼前的这一切看的唐离心下唏嘘,这世家的名头倒也不算白给,别的不说,光这礼法就大的没边儿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既投身为官替天子牧一方百姓,自当兢兢业业戮力而为,如此亦可视之大孝!如敢有放纵心贼,辜负圣恩及玷污宗门清誉之事,不说国法,便是家规也饶你不得。圣人有言:‘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这些都需牢记才是”。大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数年不见,这郑老夫人见了儿子不仅没有喜极而泣,反倒是下车伊始就板着脸将使君大人给训斥了一顿。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郑使君再次恭谨应是后,郑老夫人随意挥挥手示意他起身后,才变换了脸色,微笑着虚扶起郑夫人道:“平日间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辛苦你了”。

    此后的对答也是若和节拍,如同早有脚本一般,婆媳二人依着本子一板一眼的演练。

    “好我的乖孙儿,两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可想死奶奶了”,与儿媳寒暄完毕,转向小胖球儿的老夫人顿时跟完全变了个人一般,神情激动,微微抖颤的手在郑鹏身上摸个不停,似乎生怕他瘦了一点儿,此时的她满脸都是慈祥,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见儿子时的肃然?

    郑老夫人这一出儿“变脸”让唐离看的惊诧不已,只看这老夫人对儿子、儿媳及孙子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三种态度,想了片刻,他才算明白过来,这郑家既称世家高门,言行举止自然合乎“礼”法。正所谓亲孙不亲子,怕的是惯坏了儿子,所以无论何时见了儿子,无论心中感觉如何,面上都是份外严厉。到孙子这一辈,因隔着一层,没了顾忌也就愈发亲昵,至于儿媳,介于儿孙之间,更多体现的还是以礼相待,只看老夫人对三人的态度,的确是层次分明,半点也不马虎。

    想明白这些,唐离忍不住心下感叹道:“一家人在一起还要这样,到底累不累呀?”。

    “奶奶您怎么也不早点来看我,孙儿都想死你了,孙儿给您磕头了”,素来不亲近人的小胖球儿今天注定要让人吃惊,老夫人刚跟他说了一句话,就见他立即出言接话,说话的当口儿人也已经再次跪倒下去,“砰砰砰”就是三个头重重的磕了下去。

    这两年以来,老夫人耳中听到的都是说这个长房孙子是如何顽劣不堪,此时亲自相见之下,见他如此乖巧孝顺,那里有不高兴的,当即满脸含笑扶了他起身道:“乖孙儿快起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奶奶,两年不见您都瘦了,不过精神还是跟以前那么好。”,口中说着这话,小胖球儿的眼圈居然都红了,“金州比河北道气候要好,这次既然来了,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奶奶好生将养身子,也让孙儿好好陪陪您,”。如果说刚才那番话与动作还有讨巧的嫌疑,那这几句话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就显的殊不寻常了,如此情真意切,怎容那老夫人不感动。

    “子文哪!我这乖孙儿如此懂事,枉你们平日家信中还见不到他半句好话,也太委屈这小人儿些”,将小胖球儿拥入怀中,老夫人面向儿子说话时,面孔果然又板了起来。

    郑鹏今天的表现可谓是让合府上下都大吃一惊,郑使君夫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既是高兴又是不解,他们素日寄书回家,倒也的确没少说儿子的顽劣,其实更多的用心还在于给老夫人打预防针,免的异日相见不好解释,不成想往日的劣子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倒显的他们平日的作为是弄巧成拙了,那郑大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苦笑低头应是。

    “奶奶,这本也怪不得爹娘,孙儿前时的确是顽皮的紧,不过自从阿离来了之后,孙儿才知以前的行为着实不对”,轻轻摇着老夫人的手,脸蛋儿红成苹果一般的小胖球儿只有说不出的可爱乖巧。

    “阿离是谁,带来我看”,看到孙儿的样子,老夫人是越看越爱,听他说完后,乃出言吩咐道。

    “小子唐离见过夫人”,见郑鹏眨着眼嘿嘿笑着向自己招手,唐离也不矫情,从容上前向老夫人躬身叉手为礼。

    牵着小胖球的手,唐老夫人见身前站立的少年静若处子,容颜俊秀,虽然衣衫鄙旧但胜在眉宇间气朗神清,不免心下已是暗暗点头,再细察他这份人前淡定从容的气度与进退有礼的举止,不免更添三分好感。

    旁边站立的郑夫人见素日让自己忧心不已的儿子今日在人前好好露了把脸,心下也是高兴,此时又见婆婆看向唐离时微微点头,高兴之下遂也凑上前去,悄声解说起唐离的来历,只是她这番言语的落脚点不免着重在一个“孝”字上。

    “哦!孝为百行之先,小小年纪能事母如此,鹏儿的伴读倒也尽可做得。子文,这事你办的不错,稍后代为娘好好的重赏于他。”,老夫人扭头吩咐了一句后,才含笑对唐离道:“好生做去,我郑家必不会亏待了你。”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小子自当戮力尽心”,一句说完,唐离复又拱手一礼后退身而去。

    见唐离应对得体,老夫人含笑微微点头后,才牵着郑鹏的手向府内行去。此时拜倒在刺使府前的家人或者是郑氏旁支,或者是家生子奴才,难免又是一番大礼迎接。加上后边十余辆车马中随行的其他亲眷及堂少爷表小姐们,这番见礼闹闹腾腾的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算最后结束,只看得唐离头大不已,也为见不到那道白衣身影,而心下大感遗憾不已。

    ?“姐夫,听说老夫人刚才出言夸奖了那个唐离,这……姐姐……我……”,忙忙碌碌的将老夫人等一行安排妥当,还不等站在中门处的郑管家好生透口气,就听一个身穿粗绫的少年蛰摸了上来,缩手缩脚的欲言又止道。

    一看见他,郑管家第一反应的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天抢地的模样,脸色一变、鼻孔中冷然一哼道:“挺胸抬头,看你那委委琐琐的样子,还想跟唐离争宠?多初费了多大劲儿才说得夫人同意留下你,我更安排你到老爷书房侍侯,你倒好,如今都一个多月了,跟大人连话都说不上三句,天天缩腰塌肩的,唐离,唐离怎么了,都是小户人家出身,你看看人家那气度,一百个你也比不上!哼,没出息!”。

    趁势发作了一通,郑管家心气才算顺了些,没好颜色的又瞅了他一眼道:“这一二天,唐离处我就会有安排,用不着你操心,但机会抓不抓得住,就靠你自己了,还不赶紧干活儿去”,堪堪等那粗绫少年转身走出几步,才见他一叹道:“你的事我自会尽心,晚上回去好好说说你姐,就让他别再寻死觅活的了,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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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胖球儿一直没离开老夫人,早早独自回到小院中唐离百无聊赖下正打算回家一趟,只是刚出了书房门,就见碧儿自院门处走进来道:“唐离,管家让你去一趟,有事吩咐”。

    这一府之中,除了使君大人一家,其他人都在管家管辖范围之内,唐离也不例外,吃人饭,受人管,既听了传唤,他也只能暂时放下回家的心思,往前院偏厅处去。

    “呦,是唐离来了!好好好,坐,坐下说”,刚一走进偏厅,正板着脸色训斥几个下人的郑管家哈哈一笑,放下手头事物,迎上前来道。

    看到郑管家如此反常的表现,唐离心下一个嘀咕,脸上却神色不动的叉手一礼道:“管家你也忙的很,有什么事儿直说就是,只是小子才力浅薄,许多事若是办不来,还请勿怪才是。”

    有其它下人在侧,唐离这番话的语气诚然算不得恭敬,但那郑管家却是没有半点色变,笑容依旧道:“不说前些日子夫人的褒扬,今天老夫人在府门口夸奖的人可是你吧!当日亲自将你招入府中,本管家今天也是与有荣焉哪!唐离你足堪作为本府家人表率,我正琢磨着等这次职司后请老爷夫人重赏于你,就不要太谦虚了。哈哈,坐,坐下说。”

    自进使君府以来,唐离就没见过郑管家的好脸色,今日他如此作为,欲发使少年心下一凛,也无心跟他绕圈子,径直道:“有什么事管家吩咐就是。”

    “都是一起招进府来的,你们看看唐离,办事从不拖拉,再想想你们遇事磨磨唧唧的劲儿!哼,都给我站好,稍后再收拾你们”,扭头将那几个家人又呵斥了一遍后,转头间又是一脸微笑的郑管家道:“事情是这样的,眼见老夫人寿诞将至,来贺寿的人也就越多,负责安排招待他们还真是个难事儿,尤其是刚到的两位,都是在长安有名气的人物,这些不知诗书粗手粗脚的奴才还真侍应不了,这事说不得就只好让你支应两日了”。

    唐离闻言,微一沉吟后道:“小子的职司是少爷书房伴读,那边儿也离不得,管家你看……”。

    “当然,少爷学业是大事,自然不能耽搁,只是这件职司占用的时间短,断不会耽误了明天下午的伴读,这点你无须顾忌”,听唐离推辞,郑管家脸色依旧不变,笑语道。

    见他说出这等话来,唐离自知此事再难推辞,遂淡淡问道:“如何支应法,还请管家明示”。

    “呵呵,此事倒也简单,这两位尊客长途跋涉,现在正在休憩,身边的使唤人都已齐备,唐离你要做的就是安排好他们明天上午的活动,勿使他们感到咱家使君大人怠慢了他们就是,这二位都是风雅人,阿离你要多花些心思了,恩,就是这么个事,有什么需要你自去找其他下人协办就是”。将这职司吩咐完毕,郑管家目光炯炯的盯住唐离,直等着他出口拒绝,也好趁机作作文章。

    “原来是搞接待”,唐离略一寻思后出言道:“这事儿我自当尽力而为,这就告辞了。”

    见唐离居然直接应下了差事,郑管家微微一愣后才道:“好好,你去吧!”。

    “一个连金州城都没出过的小户人家穷棒子,纵然有几分小聪明,能见过什么大世面?等明天上午老爷见到你那丑态,哼哼……”,目送唐离麻衣远去,郑管家脸上的微笑陡然一冷,嘿嘿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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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朝霞初起,映照的碧空如洗,正是在这样一个日朗风清的早晨,“剥剥剥”的叩门声在金州使君府客舍响起。

    昨夜蒙主人盛情邀客,翟琰放量高饮,如今宿醉之下直觉头眼昏沉,隐约之间听外间有淡淡声音传来道:“泥炉已备、薰香方燃,还请尊客起身往后花园一行”。

    得小童服侍着起身梳洗毕,崔琰刚出房门,就见此次同行而来的王缙正与一容颜俊秀,气度散淡的少年在低声细语,遂拱手笑道:“王郎官果然好酒量,在下实不及也,佩服,着实佩服。”

    “这酒量算的什么!倒是在长安时素不见翟少兄饮酒,某原以为少兄从不近此物,谁知昨夜一见,才知此事大缪,少兄端的是深藏不露”,这王缙是个年约三旬,身穿便装儒衫的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端的是好风仪,与那暴牙黑面的翟琰实在是两个极端。

    翟琰闻言,面做苦笑道:“我倒不是不好饮,只是在长安有师尊师兄们在,纵然想喝也只能苦苦忍住,如今既然来了山南,再不好好喂喂酒虫,岂非是太过可惜”。

    “好好,这话我记下了,翟少兄若不赠我墨宝一幅,吴生面前咱们再做干休就是。”,王缙这番要挟话语却并不令翟琰害怕,只见他将暴牙一龇,嘿嘿笑道:“家师璧画,向来由我着色,王郎官敢是忘了令兄的新庄不成?若是我因为饮酒之事惹的师傅责骂,只怕为令兄壁画着色时难免失手,介时王太晟责罚下来,嘿嘿,郎官大人怕是也要吃挂落吧!只不知想令兄这等飘逸风liu人物行起家法来,到底是何模样”。

    这番话一出,惹的那王缙顿时面做苦色,摇手道:“罢罢罢,此事揭过便是。哎!可叹吴供奉画甲天下,怎么就收了少兄这么个惫赖徒弟,京中人称你为‘滑不溜手’,还真是半点不假!”,话刚说完,二人已是相视而笑。

    旁边站着的麻衣少年见是话缝,遂一笑上前道:“二位先生且请往后园如何?”。

    “王郎官适才所言差矣,论说起来倒不是我惫赖,只是师尊及师兄们太过于方正。再者,若是真见了家师,可千万别称‘吴供奉’,叫一声吴道子,或者道子先生,他老人家会更喜欢。”,与王缙并肩前行间,翟琰续道:“你老兄要画,我自然不敢辞,只是要拿东西来换才成?”。

    “少兄身为道子先生幼徒,一副墨宝如今长安市值达百贯之多,我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下阶太子内值典设宫门郎,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你法眼?”。听翟琰同意赠画,大喜之下的王缙说话间见他笑的古怪,心中一动,苦了脸色道:“莫非你也是在打家兄的主……”

    “好心思,猜的半点不错。钱算得什么!实不相瞒,我近日画成了一幅山水,极得家师称赞,只可惜没个好的配画诗,这意境上不免就差了许多,若是郎官大人能帮我弄出首好诗来,别说一幅画,就算三幅四幅我也应了你”。

    “长安名诗人那么多,你怎么偏就惦记上家兄了!上两月我已找他要过四次,现在实在是开不了口……”。

    “长安诗人是多,但若论吟咏山水之妙,不说京师,就是这天下又有谁堪与令兄相较??,王维、王摩诘,只有这五字,才不负我耗时两年心血的《空山新雨图》,王兄,此时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把才是”,话到此处,翟琰收了嬉笑,满脸满眼都是渴望神色。

    且不说这二人如何言说,旁边领先半步引路的麻衣少年听到他们的对话,却是忍不住身子一顿、莫名起了激奋,心中喃喃自语道:“画圣吴道子、诗佛王维,这些名传千古的风liu人物到底又是何等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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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飞三月,气朗风清的日子里,金州刺史府后花园中也是一片仲春景色,有山有水、有亭有台,再佐以百花争艳、雏鸟稚鸣,端的是令观者心旷神怡。

    “说来,令兄实在让人不得不钦佩,就不说这诗歌之妙;单论画艺,家师也是交口赞赏,每每都说我们师兄弟不过是纯靠技法,修行的再好,也还是匠人,而王太晟却是以才情学养为画,终能成一代宗师,只可惜令兄现在诗名太盛,反倒让人忽略了他的画。有了这两项也就罢了,偏偏……”,正说笑声中的翟琰刚一转过洞门,陡然迎上这一片美景,顿觉因宿酒未消带来的气闷为之一消,神清气朗之下竟是言语为之一滞。

    无言沉默半晌,王缙才微微一叹道:“长安贵胄多有,各家营造的名园为数也多。论说起来,那些园子都比眼前这个精致,但细一看去,似乎都比眼前的少了些味道,怪哉,诚然怪哉!”。

    “王郎官所言甚是,李相等人府上我也去过,但这园子里的味道还真是差了一些!”,放眼四望,翟琰也忍不住啧啧出言道,只是要细辨出这其间差别的原因,一时间竟是难以分说。

    旁边伴行的麻衣少年见二人无语凝思的模样,乃淡淡一笑道:“若论园林营造,我金州自然万难与帝京相比。但二位尊客所居的长安地处北方,景致胜在雄浑。乍一来到山南,自然又是另一种感觉,其实说来,这差别不过在‘江南味道’四字罢了。可惜今日无雨,否则在微雨之下漫步于右园的杏子林中,更别有一番‘杏花、烟雨、江南’的韵味了”??。

    这番话说的王缙二人相与点头,等那麻衣少年话刚一说完,翟琰已是扭头讶声问道:“你这少年容貌气度都不错,这番话说的更是不俗,在这府中是什么身份?”。

    “小子乃本府少爷的伴读唐离,今日奉命陪应二位尊客,前方诸物已备,请随我来!”,这麻衣少年微一拱手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伸手虚引邀客后,已是当先领路而去。

    花径不曾缘客扫,踏着青青碧草,唐离引领着二人缓步来到了园中月儿湖所在。

    所谓月湖,原本只是一个蓄水的池塘,后建刺史府于此,匠人们将之掘大掘深,又引汉水入其中,也就有了如今占地六七亩的面积,又因其形状酷似新月,遂命名为月儿湖。此湖一汪碧水包裹着小块陆地,看来着实雅致的很。

    环水包裹的陆地上,因地制宜的栽种着丛丛窝竹,而竹下的嫩绿青草上,有三块锦垫及一张小小的矮脚香案,案上架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下几只刑窑薄胎瓷盏映照着朝阳的光辉,竟是白的近乎透明,而在随意放置的瓷盏旁,一只三鼎香炉袅袅的冒着青烟。这湖、这水、这竹,加上竹下所有的一切,看来是如此清新,翟琰两人远远看去,混似一副最美的画卷。

    移步竹下,唐离伸手延坐后,自在香案后锦垫坐下,轻轻捧下红泥小炉上瓦鼎,从香案下掏出几个松果放入炉中,复又置好汤鼎,边用一个小小的蒲扇扇着火,边抬头对王缙二人淡淡一笑道:“北水宜酒,南水宜茶,二位尊客既来了江南,不可不品此佳味;再者,茶性破酒,也好借此清茗解二位宿夜酒意。只是这水非三沸不为美,当此之时,尊客但请观景漫话,成就这浮生半日之闲”。

    自刚才唐离说话以来,王缙二人就对他多了几分留意,再见他延坐时及随意拨弄泥炉的姿态,两位风雅客对他更是大感有趣,等他这番话语出口,还是翟琰,已是忍不住出言道:“咦!这番话说的大有见识,你真个只是伴读身份?”。

    麻衣少年闻言,手中轻摇蒲扇不停,口中却不答话,微笑间出言道:“茶乃天下至清至纯之物,品茶亦是大雅之事,其间有‘七禁忌’,尊客知否?”。

    如果说王缙刚才还是好奇,此时简直就是吃惊了,这名唤唐离的少年,若看他穿着的简陋麻衣,倒也符合伴读身份;但再一细察他容貌气度,再到如今的谈吐,却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尤其是他对待自己二人的洒脱,更不象一个下人所为,此时听他问话,不等翟琰答话,他已是先自接话道:“‘七禁忌’这个倒是不知,左右无事,小友不妨细细讲来。”

    略一低头看火,再投入两枚松果后,少年淡淡开言道:“茶取雅致,若想得其真味,一禁烹茶失法,二禁茶具不洁,三禁品客人粗鲁,四禁水陆荤腥,五禁心烦气躁,六禁环境喧闹,这第七嘛,禁忌的就是官场习气,品茶人以身份官位等礼节相拘。若举盏时仍怀一颗世俗之心,又安能品得出这等出尘之香?”

    唐离所说,王缙等可谓是闻所未闻,二人一好诗,一好画,本都不是俗人,是以听的津津有味,只等这第七禁说出,片刻后就听翟琰抚掌哈哈一笑道:“好个少年,绕来绕去,竟是说我不该一再追问你的身份!想我老翟,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斥之为‘俗’,不过就冲你玲珑心思,能在瞬间编排出这七禁忌来,这一说,我还就认了。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呀!”。

    “这少年所说七禁忌大有道理,也不单为编排你,不过处身三月的江南,水畔竹下,如此美景之中,你我仍执着于身份地位这等‘名相’,倒也的确是俗了”,王缙的话引来翟琰又是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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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花园中三人言笑正欢,但此时府中正堂却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晨起未久,原本心情不错的使君大人此时却是面色阴寒,“你在府中当差也是十年有余,怎么会办出这糊涂差事来?”。

    躬腰而立的郑管家此时也是满脸徨急神色的说道:“老奴思虑不周,大人责备的是,只因昨日府中事物繁杂,老奴一时忙昏了头。再者,吩咐下这个职司后唐离也并没有半点推拒,看他那神色也是信心满满……”。

    “信心满满!哼,这是不知天高地厚”,边起身疾步外行,使君大人犹自恨声道:“我荥阳郑氏得以侪身于四大世家,靠的是什么?唐离出身贫苦,连金州城都没出过,能有什么见识,你就敢让他去接待外客!那王缙、翟琰又是什么身份?他们身后站着的可是吴道子和王摩诘,就凭这二人的影响,一句话就能坏我郑氏声名,今天唐离倘若做出什么成人笑柄之事,他固然会被开革,你也脱不了干系。”

    “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躬身随行,郑管家口中迭声认错不停,但在唇角之间,却分明扯出丝丝阴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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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茶,我倒是想起家兄的一番话来”,注视着前方青烟袅袅的香炉,满脸恬淡之色的王缙微微笑道:“那还是开元中的事了,泰山灵岩有降魔禅大师大兴佛教,因他平日或静坐或诵经,都不离茶,所以引的僧徒们竟相效仿,后来当今陛下封禅泰山,闻地方官员奏报大师大德高行,就命召见。问起养生之道,这位降魔禅大师第一推荐的就是茶,陛下尝试之后就喜好上了此物,此后茶才算脱离了佛门,由王亲贵胄到普通百姓,先长安后地方的风行起来,说来,这也不过是二十年间事,不过,无论那种烹茶之法,都与阿离的不同,真是怪哉!”。谈笑间甚是投契,王缙及翟琰心喜之下,也不再称名,而是叫起“阿离”来。

    相比王缙的随意,心中安宁快意的翟琰早已抛掉了一切束缚,半屈腿靠着身手的青竹,就见这位素来不多拘于礼法的画师龇牙笑道:“王兄所言甚是,纵然江南另有风俗,喝茶不放葱丝姜片,至少总得放盐吧!那有这样清煮的道理?”。

    正紧紧注视着瓦鼎中水色的唐离闻言,也不抬头,只微微一笑道:“翟兄既说出这等话来,就说明还是不解茶性、不脱俗气……”。

    麻衣少年还待再说,却听身边蓦然一声呵斥传来道:“大胆唐离,你不过一伴读身份,岂能对两位尊客说出如此不敬话语?还不赶紧赔礼。”,这说话的不是郑管家更有何人?原来郑使君二人是踏着青草而来,本就没什么声响。麻衣少年三人说的兴起,又有竹枝相隔,所以不曾注意他们到来。郑管家刚一靠近就听到这等言语,兴奋之下,当即叱喝出声道。

    “噢!是使君大人到了,快坐,这人是谁,张口就是伴读、尊客,这可是犯了七禁忌,好大的俗气!”,本是随意而坐的翟琰招呼了一句郑使君后,扭头看向郑管家道,想到立即有机会把这个“俗”字送给别人,他忍不住看向王缙一阵哈哈大笑。只可怜个郑管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那里说错了,却又反驳不得,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呐呐而笑。

    “只听‘使君大人’这四字称呼,就知你终究还是脱不掉一身俗气!还得意个什么?”,一句话说的翟琰哑口无言后,站起身来的王缙才扭头向郑使君道:“茶将三沸,郑兄可可儿的就来了,真个是好口福!”。

    郑使君此时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见王缙二人都是满脸含笑,总算放下颗心来,闻言一笑开口道:“王郎官……”

    “郎官二字休提,郑兄既然来了,但请安坐就是,借阿离一句话,偷得浮生半日闲,那些官样称呼就都去了才好,今日天朗风清,你我数人聚会于此清谈品茗,一效晋时竹林七贤遗风,岂不快哉!”,这王缙本就风仪出众,此时朗朗说来,果然别有一番飘逸之姿。

    “是,郑兄快坐,让阿离接着说”,郑使君还待再说,早有翟琰接口说道。

    郑使君终究是饱读诗书的,此时见他们如此,再看看场中情势,遂也不再多言,略撩了袍袖,微微一笑中就此习地坐了下来,他这一举动引来王缙二人抚掌而赞。

    轻挥蒲扇的唐离斜斜瞥了一眼满脸尴尬的郑管家,不等翟琰出言催促,已是接上续道:“饮酒讲究酣,然则饮茶却讲究淡,茶得天地灵气而生,用心饮之,能使人清醒而宁静,乐不思乱。相对于酒的烈,茶正是以其淡才使人荡心涤肺、洗脱尘俗。倘若茶中加入诸多香料,以俗味掩其出尘之香,则茶就不再是茶了,饮来又有什么趣味?咦!茶已三沸,正好可入口了!”

    曲腿趺坐于一丛青碧欲滴的窝竹之下,手挥蒲扇、麻衣轻举的唐离侃侃而言,香炉中的青烟及瓦鼎中的水气袅袅成一幕薄纱隐约在他那俊秀的散淡容颜上,如此出尘之意落在郑使君等人眼中,愈觉这少年恍若数百年前的竹林名士,言语举动间流淌的都是魏晋风liu。

    看着淡淡而笑的对坐少年,只听这一段言语,郑使君已然明了王缙等人兴奋的缘由,只因唐离仅凭借几件简单物事,融合于这绝美的天气与风景中,就营造出了一个士人最心羡的大雅境界,随后更借助其清淡妙语将这种雅境的氛围继续升华,置身其中实有“水洗皮肤语洗心”之妙,只这短短功夫,郑老爷在彻底安定心神后,对身前的少年更多了一种震惊的感觉,他到底是谁?为何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识见气宇,最重要的是那份完全漠视身份地位的从容,纵然自己身为本府主人,但郑使君从这个“下人”身份的少年眼中,也感受不到半点谦卑,他看到的只有“平等”,想到这里,使君大人唇角也忍不住牵出一丝笑意,是啊!这个想法还的确荒诞,“平等”,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伴读书童如何能跟自己世家出身的一州刺使平等?但这种感觉却又是如此强烈……

    面对身前的少年郑使君陷入了沉思,旁边却早有翟琰哈哈笑道:“妙论,诚然妙论。只听这一番话,某此次山南之行就不为虚妄,等回了京师,倒要看看我那烹茶酷爱放姜的师兄还有什么话好说!”。

    尴尬而笑的郑管家终不甘心就此而去,趁着翟琰说话的当口儿顾自撩衣坐了下来,只是还不等他坐定,就听正凝神分着茶汤的唐离头也不抬的淡淡说道:“独饮得神,二客方胜,三四为佳,到五六人嘛!这也就太过滥了些,今日准备的茶盏仅只四只,对不住管家大人了。”

    只这一句话,刚刚尴尬不已的郑管家在王缙三人的注目下,脸刷的一声红了起来,偏偏就有那素来率性的翟琰跟上一句道:“饮酒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但饮茶本取的就是个‘静’,阿离说的不错,管家自忙去吧!”。

    至此,郑管家再也坐不住了,不等使君大人发话,他自己起身,羞红着脸对王缙三人拱手一礼,转身之间狠狠瞅了麻衣少年一眼后,恨恨离去。

    ?今天上午后三节有课,所以更新的晚了,还请大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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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过唐离递过的茶盏,郑使君低头看去,只见其中的茶汤混不似自己平时喝的那等深重颜色,入目处只有一片青翠欲滴的碧绿,这种绿是如此的纯粹,盛于极品刑窑薄胎白瓷盏中,两色辉映,简直就是一块流动的翡翠,其间更有片片新茶上下浮动,叶脉或卷或舒,仅仅只是观其色,就足以让人心肺一清,淡淡不着尘俗是香气袅袅而起,使君大人一时还真是不忍喝下如此清茗。

    开天辟地,这三人手中端着的诚可谓是第一盏真正的绿茶,观色闻香,三人竟都是舍不得下口,最终还是奉茶完毕的唐离先自淡笑着举盏小口呷饮,王缙等人才学样跟上。

    清茶入口,先是感觉不到一点味道,正当三人大感诧异之时,心肺之中突然涌起一股至纯的清香,这股香气浑不似烈酒来的那般浓烈,却是淡而悠远,由肺入心再直贯而上,经喉舌而到脑中,王缙只觉这一口茶汤竟是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清洗了一遍,说不出的松爽,一时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细心感受这种出尘的韵味。

    郑使君再次睁开眼时,看周围的碧水翠竹,全然又是另一种感觉,刚才始终隔着一层的感觉消失殆尽,此时身内如洗的他混似已融入了周围的景色当中,这种超然物外,与山水融合为一的感觉诚然妙不可言,令人悠然如醉。

    “荡心涤肺,洗脱尘俗,此茶真有君子之香,阿离之言诚不欺我,好茶,实在好茶!可惜,可惜……”,无言沉默良久,才听王缙悠悠叹道。”

    “得江南春景而赏,品如此佳妙,人生快意莫过于此,王兄还叫什么可惜?”,恋恋不舍的放还茶盏,翟琰诧异问道。

    “可惜家兄不在此处!否则定有绝美诗篇而出”,王缙淡淡说着这话,蓦然坐起身来盯住麻衣少年道:“阿离,随我上京如何?依你如此风仪及烹茶之技,家兄定然会欣赏于你”

    听王缙突然憋出来这么一句,翟琰也是来了精神,猛的坐直了身子应和道:“对,上京,家师面前我也是敢保的。”,这一刻,他们竟似忘了旁边还有本府主人在坐。

    本府家人得人如此称赞,郑使君面上也是大感有光,只是他们突然说到的这个话题着实让他不好接话,遂呵呵一声轻笑,插言道:“王少兄既说到诗,小儿这伴读倒也有几分诗才,今日既然大家高兴,阿离不妨吟诵一首”。话语之间,他已委婉的再次强调出了唐离的身份。

    闻言,王缙与翟琰相视淡淡一个苦笑,良久之后才由王缙开言道:“如此美景、如此佳茗、诚然不能无诗,阿离,且再显露一番如何?”

    突然听到王缙二人邀自己前往帝京,唐离心下也是一阵摇曳,能亲见画圣、诗佛,这等机缘着实让人心动,只是再一听郑使君话语,他唯有淡然一笑,暂且压下这等心思,微笑道:“今日所饮,乃是本年清明后新茶,水也是自城外山泉中汲来,如此说来,品茗所必须的茶新、水甘、器洁、天朗、客嘉都已占的完全,如此雅致高会诚然不可多得,小子无状,且班门弄斧,为今日茶会试吟一首”。

    凝神于香炉中袅袅轻烟,在三人的注目中,就见拂衣而起的少年清朗开言道: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净兴难尽,一树莺声醉年华。

    吟诗既毕,正在三人细细品评之时,却听那少年道:“乘兴而来,如今煮水已干,燃香已尽,正该兴尽而散,下子别有职司,就不多陪了!告辞”。一句话说完,就见唐离略一拱手为礼,转身而去,微微春风拂动他的麻衣衫角,这道瘦消的身影只有说不出的疏淡飘逸……

    “‘尘心洗净兴难尽!’好清淡的诗,不过倒与这少年气质相符,妙茶、妙人、妙诗!细数年来光阴,倒算今日最为尽兴!”,目送唐离远去,王缙抚掌赞道:“一个伴读书童都能有如此风仪才情,百年华族果然名不虚传,郑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我兄莫要推辞才好。”

    身为下人,唐离不向自己请示便率先离开,实属不敬,但此时的郑使君心下却实难生气,少年今日的离奇表现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绝,听王缙说话,他心神一收,微笑道:“请讲”。

    坐正了身子,王缙肃容拱手道:“家兄生性清淡、好雅洁,因感于家中童仆粗鄙,是以生活诸事都是自己料理,着实辛苦。某心中实在不忍,今日冒昧开言,想请郑兄将这唐离转于兄弟,也好一解家兄之劳苦,至于阿堵之物,郑兄只管开言便是。”

    听他这样一说,旁边的翟琰顿时急了,“好你个王兄,手还真快!家师年老,身边也正缺侍墨之人,郑兄,小弟刚才就有这心思,万望你成全。兄台若能应允,我愿借快驿传书,速请大师兄来此,为令堂作《高寿图》”。

    翟琰如此一说,不仅王缙,郑使君也是心下大动,只因吴道子年老,搁笔已经数年,其门下弟子最以老大杨庭光最为杰出,如今已是与其师齐名并称,但此人作画用心极苦,每一画成,动辄耗时年余,又因深受玄宗宠爱,是以除内宫外,极少为私人作画,纵然长安王亲贵胄欲求其墨宝一副也极是难得,偶有作品流出,市价之高也是令人瞠目结舌,如果真能请得他来为老母做寿,实在是最好的尽孝礼,顺带连“荥阳郑氏”这四字招牌也增色不少。

    微一沉吟,郑使君苦笑说道:“得两位少兄见爱,仆实在是荣幸之至,能侍墨于画圣、诗佛之前,这也是唐离莫大的机缘,可惜这少年当日到我府,只是应募而来,并无卖身契约,愚兄纵然有心相赠,也是无法呀!还请二位谅解。”

    郑大人的苦笑却惹来两人精神一震,相视一眼后,翟琰哈哈一笑开口道:“他即不属身贱籍,那是更好,只有一条还请郑兄成全,若是它日阿离愿意随我们赴京,郑兄还请割爱才好。”

    “这个自然”,面上故做轻松的说出这话,想想自己近日大有长进的幼子,郑使君只觉嘴中隐隐发苦。

    ?

    安步缓行回了小院,刚进院门,唐离就听到郑鹏的愤怒的叫声传来道:“你这下贱的奴才,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谁让你动我的画,少爷我打死你……”

    听这声音,唐离诧异之下加快步伐进了书房,就见丫鬟碧儿此时正跪在地上,额头已经鲜血淋漓,犹自磕头不绝。满脸都是惊恐,过度惊吓之下,眼神都已涣散无光,而旁边的郑鹏,正拿着一只青玉镇纸不断向她身上打去,旁边的书桌上,一副卷轴上面水迹隐隐,墨色花成了一团。

    “阿鹏,别打了”,抢步上前,唐离一把抓过小胖球手中的镇纸。

    小胖球满脸通红的转过身来,见是唐离,总算忍住没有大骂出声,但脚下却没闲着,重重一脚将碧儿踢翻过去。

    “出什么事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火?”,插身在小胖球身前将两人隔开,唐离按住他的肩膀问道。

    “这贱婢把我给奶奶贺寿的礼物给毁了,少爷我非卖了她不可”,身子挣扎着还想上前,小胖球恨恨的说道。

    “就是那副画?再画一副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副画!阿离你不知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请梁州桑南泉所作,不说下人来回的花用,单是润笔就花了五十贯钱,本想着这次能寿宴能搏个彩头,请奶奶退了姐姐冥婚的,如今都被这贱婢给毁了”,说到这里,小胖球恨声又起,躬身使劲就向往前冲。

    桑南泉这个名字唐离丝毫不陌生,此人居住于山南西道的梁州,自小就酷嗜绘画,后来游历京师拜在吴道子门下做了两个月的记名弟子,本来有些天赋,再加上名师光环,再回梁州也就名声大震了,如今在江南诸道也算是声名显赫。

    “毁也已经毁了,你就是把碧儿打死有什么用?”,唐离牢牢挡在小胖球身前,半步不让。

    “阿离你让开,少爷我今天非要打死着贱婢。有用没用,也好出口气。”,在郑鹏心中,碧儿这等奴婢实在与家中牛马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他平日本就不喜欢这些下人,如今暴怒之下,还真有要打死阿碧的想法。

    “抽什么疯,给我坐下!”,见这小子实在混蛋的紧,好说不行的唐离也来了火气,厉喝声中,一把将郑鹏摁倒在旁边的胡凳上。

    素来都是温文恬淡的唐离突然发飙,不仅阿鹏惊的一愣说不出话来,就连地上蜷起身子的碧儿也抬起红肿的眼睛,傻呆呆的看着少年。

    合府下人,有谁敢跟他这位大少爷如此说话?静默了片刻,小胖球才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唐离,“你……你……”,脸涨的通红的他极度震惊下,一时间竟是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小小年纪心怎么这么狠!,你奶奶喜欢画,再画一副送她就是了。莫非一副画比碧儿的命还值钱。”,口中不以为然的说着话,唐离顺势上前将倒在地上的阿碧给拉了起来。

    “就这贱婢,连十五贯钱都不值……阿离,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反应过来的小胖球收了怒色,不敢置信的说道。

    “阿离你跟少爷说说,千万别卖我,千万别卖我呀!我给你磕头了,我给你磕头了!”,见唐离上前,不敢起身的阿碧突然抱住他的腿,哽咽着声音说道,边说,还不住磕头。

    “放心,不会卖你的,起来吧!”,身在唐朝,唐离也知道说什么“人人平等”没有半点作用,索性也不费那口舌。只柔声安慰她道。

    “你这贱婢,让你起来就起来,真是个下贱坯子!”,一句话说完,小胖球也不理会碧儿的拜谢,直管扭头追问唐离道:“阿离,你也会作画?”

    “下去裹裹伤吧!放心,不会卖你的。”,目送着碧儿一瘸一拐的走出房去,唐离转身看向小胖球,想说什么话,最终还是一叹做罢。

    “她犯了这么大错,今天就是打死这贱婢也没什么!好了,不说她了,阿离你真会作画。”

    看着月来几乎形影不离的小胖球,唐离却突然生出种陌生的感觉来,听着这些话,更是让他感觉心冷,自穿越来此,虽然生活贫寒些,但经历穿越、再度为人的他倒也能平淡视之,毕竟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能拥有一个家和真正的亲人,这就是世间最大的财富,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他宁愿受些苦出去做事挣钱,只要能养的起母亲,平淡但温馨的日子他也过的安之若素,至于以前做的那些差事,他并不觉的有什么丢人,但从今天看来,他这些想法还真是错了,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身份实在太重要了,无论你如何勤劳肯干,品行才学如何,一旦身份低微,在别人眼中依然还是贱民。

    前时在阎苏生店中,他没有这种感受;后来在花零居,关关的身份比他更低,所以他也没有感觉,至于那些街坊,都是小家小户的百姓,大家也都没什么区别,他自然也感受不到这些。穿越四年来,今天从碧儿身上,唐离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身份、等级”这两个词沉甸甸的重量。

    “如果今天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跟这郑鹏关系不是这么好,那这小胖球会不会也骂自己‘下贱奴才’……”,沿着这突然而起的想法生发下去,唐离只觉阵阵寒意自背心间涌起。

    “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走到那里也不丢人”,这个本来最普通,也是被唐离视为理所当然的想法,从这一刻起,开始隐隐松动。

    “阿离,阿离,你倒是说话呀!”,见唐离莫名其妙的发起了呆,心急火燎的小胖子凑上前来说道。

    唇角绽出丝丝苦涩的笑意,突然感觉有些意兴阑珊的唐离淡淡道:“说吧!你奶奶喜欢什么画?”,当此之时,他实在没有用??“老夫人”这一尊称的兴致。

    小胖球倒是没听出什么不对来,经过前边的俗讲及这月来的相处,他实在对唐离有着一种说不明白原因的信心,此时听他说会作画,顿时兴奋的站起身子道:“真的,那可就太好了!祖父死的早,我也没见过,只听姐姐说奶奶跟他感情很好,所以我这次才想着请桑南泉给祖父做画,这样的礼物肯定能让奶奶喜欢,只可惜被阿碧给毁了,这贱婢!阿离,你会不会画人物?”。

    “人物画!”,唐离闻言莫名一笑,眉眼间流淌着说不出的自信,也不多言,只淡淡道:“先把你祖父的临摹像拿来,另外,府中所有关于你祖父的信札等物品能找来的都找来,如果有侍侯过你祖父的老家人在,也一并给我叫来!”。

    “临摹像有,是我四叔所作,不好看。这次桑南泉就是依着它画的,我这就去拿来,不过……阿离,其它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小胖球儿身子一动,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赶紧去,那儿那么多废话”,自见过刚才那一幕后,唐离再对这小胖子说话,分明有了几分不同。

    ?本书写作过程中,得‘锅锅‘兄帮助良多,特在此致以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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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府的热闹也日甚一日,在老夫人寿诞正日,这种喧腾也到达了最顶点。

    被阵阵花鞭爆裂声惊醒,唐离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来,却见窗外仅仅是晨曦初露,长叹声中起了身来,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注定是别想好睡了。

    自唐开国以来,天下即是以“崔、卢、李、郑”四姓为贵,这四家以诗书继世、礼法传家,上接六朝余绪,历数百年传承,其地位已经是根深蒂固,荥阳郑氏虽是排名最末,但这等威势又岂容小觑?再加之对于金州而言,本州使君大人老母寿诞,但凡有点儿身份的,谁不要来趁趁热闹?前几日的热闹不说,今天天还没亮,迎客的花鞭就已炸响,唐离也知道,不折腾到天黑,只怕这些花鞭是再也不会停了。

    懒懒的起身,唐离梳洗罢来到书房时,见里边一片寂静,素日天刚一放亮就会准时而来的董老夫子也没了踪影,看到如此情形,少年忍不住心生感慨。说起来,这董夫子与他一样都是负责小胖球儿学业的,就因为他占着个“师”的名分,今天就能盛装赶赴正宴;而自己这“伴读”,就因为份属“家人”,所以无论功绩如何,也就只能躲在一边儿,象今天这种日子,别说参加宴会,非经传唤,连正堂也不能踏上一步。

    想到这些,纵然本不在乎什么宴会不宴会的唐离,也忍不住一声低叹道:“身份哪!身份”。

    “阿……阿离,来用早膳了”,正当唐离心中感慨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道,扭头看去时,却是手捧着一个托盘的碧儿在阶下呼喊自己,第一次用“阿离”称呼自己,这小丫头害羞的不敢抬头。

    “叫阿离就挺好,你的伤怎么样了?”,下了台阶,唐离接过碧儿手中的托盘,边向右厢房走去,边微笑问道。

    “多谢阿离昨天救命之恩,我的伤已经好的多了”,落后半个身子而行的碧儿低声说着话,看向唐离的眼中满是感激。

    “什么救命之恩,阿碧,你这话我可不敢当”,走进厢房,正往高几上放着托盘的唐离听到这话,忍不住哈哈一笑。

    “少爷起身后就到老夫人那儿去了,今天是回不来了,阿离你不用等,赶紧趁热吃”,边替唐离布着碟碗儿,碧儿口中犹自道:“救命之恩!我可一点儿没说错,我们这些下人命贱,昨天要不是阿离你,少爷真会打死我的,还在前年,老爷身边的阿桃在打扫书房的时候弄脏了一本书,就被郑管家行家法用小杖给活活打死,更何况是我昨天的事儿,五十贯,那副画可是值五十贯哪!开元二十一年,我爹卖我来府上的时候,也不过只得了五贯钱。”

    说到这里,阿碧的语声有些低沉,唐离见状,连忙一笑道:“阿碧你今天怎么没去前院当值,来来来,坐下我们一起吃就是。”

    “我额头上有伤,象今天这种日子是不能出去见客的”,指了指自己红肿的额头,阿碧在唐离的示意下坐下了身子道:“不过这样也好,难得好好的松闲一日”。

    “五贯钱!算不得少,但也不是太多,好生想想办法凑够了钱赎出身去,以后也就不会再挨打了”,见这小丫头情绪总是不高,喝着大麦粥的唐离开解她道。

    “赎身!现在怕是得要二十贯钱才成”,见唐离面露不解的神色,碧儿放下了手中的长著,煞有其事的为他扳着指头解释道:“买的时候是五贯,这多年吃的穿的也得算钱吧!还有当初买进时在官府备注卖身契的钱,如果赎出,这又得给官府再交一笔,就这两笔钱就不少,另外,还有每月的月例钱也都得如数补出……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二十贯都是少的。再说,就是凑够了这些钱,老爷不肯让赎也还是不行,总之,这事我是不敢想了!”。

    这段话说出来,室内的气氛难免一闷,唐离有心说话,但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留下一声轻微的长叹。

    “就是赎出了身子又能怎么样?一日落身奴籍,就算得了自由身子,别人也还是看不起,到时候想找个人家都难,以前夫人身边的翠儿姐姐,心高的很,最终赎出了身子,但出了府却没一个好人家肯要她,找了多少大脚婆子,拖了三四年,最终还是嫁了个卖菜的行脚,就这还天天要受腌杂气,被夫家人轻贱,积郁之下染上了病,没过半年也就去了,从此以后,我们还在府上的也再淡了这心思,留在府上,虽然难免打骂,但好在吃穿不算委屈,出去后,那可真是什么都占不住了。”,比唐离还要小上一岁的碧儿,说起这些话时,言语间的无奈及脸上的神情简直与她的年龄太不相衬。

    这番话说的唐离顿时没了什么吃饭的心情,碧儿见状,也是吁声一叹道:“我自打进府,就被分在少爷身边服侍,以后等他大婚了,也还是要跟过去。只求老天保佑,少爷越大性子能更好些,如果不行,那也是都是命。但……阿离……你……”。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见碧儿欲言又止,唐离遂追问道。

    一瘸一拐的起身,碧儿向门外张望了一番后,才又回来坐下身子道:“阿离,你是好人,昨个儿又救了我的命,这话我不能不说。”

    “但说无妨”,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唐离面容也是一肃,放下手中竹著,端正了身子道。

    “阿离,你真不该入了这府来。纵然是少爷的‘伴读’,但也终究还是下人!你要跟阿三他们一样,是个没本事的,单为混个饱肚倒也没什么,但阿离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就凭着你的才学,做下人总不是个长法。现在时间短倒还没什么,但一旦做的久了,以后再出去不管干什么,都难免被人轻看一眼。”,话至此处,碧儿愈发放低的声音道:“再说,阿离你现在已经把郑管家给得罪的苦了,这人心深的很,他当管家又有十来年了,又是老爷的族亲,在府中的地位谁也动不了,虽然阿离你现在得宠,但时间长了又怎么样?人谁没个错处,一旦被他抓住把柄,有什么事还真是难说。老爷们都是生性凉薄,没谁会真正在乎一个下人的!老爷、夫人靠不住,就咱家少爷那性子,也照样靠不住,阿离,得了机会就赶紧走吧,这不是你该呆的地处儿,我听夫人身边的青儿姐姐说,郑管家这几天可没在老爷身边说你坏话,再不走……哎!”。

    唐离毕竟来大户人家时间短,碧儿说的这些,他还真没想过,此时听来,还当真是令人心惊,尤其是郑管家之事,更是最直面的威胁,此时一等阿碧说完,他已跟上问道:“那郑管家说我什么坏话?”

    微一沉吟,才听碧儿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听青儿姐姐说,郑管家连日在老爷夫人身前说你不守尊卑,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品行不检,对小姐……对小姐……图谋不轨。”,语声一顿,碧儿蓦然又急促道:“阿离,小姐两次订婚,夫家都是未娶而亡,这是最硬的克夫命,谁沾上她都会倒霉的。再说,你的身份……这是不可能的,老爷夫人最看重郑氏的家声名节,一旦这上面出了事儿,你就是再受宠,那也是要丢命的,郑管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给你上这眼药,阿离,小心,千万小心哪!”

    半刻的静默后,碧儿才见面寒如水的唐离蓦然一笑道:“碧儿,多谢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我唐离足领盛情了,来日自有后报!现在我想问你,那郑管家平日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目露骇然之色的看了唐离一眼,碧儿沉吟片刻,再想起昨日之事,终于将牙一咬道:“前些日子听阿三说,郑管家……”。

    外边喜庆的花鞭声声炸响,而在这小院中却别样的弥漫出丝丝阴寒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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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重推荐淡墨青衫大大新作《清明上河图》,经本人鉴定,的确是好书,有兴趣的书友请移步一观,叶子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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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那唐离入府之前,阿沅曾经查验过他的身世,听说他自十一岁起就在本州坊市一家卖笔墨的小店中做工,那店主也姓阎,却是个酒鬼。当时下人奏报的时候,儿子倒也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此人极有可能是阎氏后人,可惜他人现在已经不在金州!”,正俯身给老夫人解说着唐离的过往经历,郑使君一瞥间见管家到了,顺势抬头道:“郑九,你来的正好,明天就派人去坊市细细打听,查一下那阎苏生到底去了何处。”

    “小的见过老夫人、老爷,这事小的明天一早亲自去办。”,躬身行了个礼,郑管家忙不迭儿的应承道。一句话说完,就见他站直了身子道:“老爷,小的还有一件紧急之事奏报。”

    “母亲也在,有什么事但说无妨!”,王缙二人身份不俗,当着他们的面跟管家“咬耳朵”毕竟不雅、也显的小气而有失风仪,郑使君遂一挥手道。

    “老爷,此事关乎小姐……”,郑管家期期艾艾道。

    “小姐怎么了?”,看管家神情异样,说到的又是最让他心烦心痛的女儿,郑使君顿时紧张起来,迈步上前,变色高声问道。

    见管家躬身凑近,郑使君眉头一皱,轻轻避了避肩膀,听他耳语。

    “唐……尔之所言可是属实?”,郑管家话还不曾全部说完,使君大人已面色急变,强压着声音嘶声问道。

    “千真万确,现在人还在后花园中”,见老爷急怒如此,郑管家眉间喜色一闪,斩钉截铁道。

    “每逢大事有静气!有佳客在此,子文,到底发生何事,使你惶急如此?”,族人聚集,外客在侧,见儿子与管家如此形状,更勃然色变,郑老夫人脸色也随之一变,沉声问道。

    当此之时,郑使君也顾不得太多,回过身来低声向老夫人耳语其事。

    “恩,恩,原来是如此小事,值当的甚么,你随我走上一遭就是”,听完使君所言,老夫人脸色全无半点变化,反是微微一笑,向王缙二人道:“府中奴才们无用,办事不得力,出了些许小事,我母子还需少陪片刻了,二位尊客但请安坐品茗便是,若感疲乏,也可先行休憩,稍后老身自会命子文前去陪礼!子仪,后面的考校就交给你了,若是怠慢了尊客,仔细着家法!”,唤过二子上前,交代了这些后,郑老夫人起身略一福礼后,才在使君大人的搀扶下起身而去。

    款款慢步,面带慈祥笑意的老夫人在满厅“老祖宗”的礼送声中出了文渊楼。

    “郑九儿,此事若有虚妄,老身立时杖毙了你!”,身后文渊楼门刚一关上,原本满脸慈祥的郑老夫人立时面寒如冰,向郑管家冷声说了这句后,才微微侧身向使君大人吩咐道:“你亲自去,找几个亲信下人,需是姓郑的本亲宗族才好,顺便把阿沅也叫出来,小心莫惊动了别人!”。

    郑使君应声“是”后急急去了,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前面带路,去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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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那次跟鹏弟偷跑出去听你俗讲,四年了,我从不曾出过府门!以前,我也曾烧过龟甲,摇过卜筮,这原都是命,需怪不得别人!恨只恨我生在这郑家,纵然想削发做个比丘、黄冠也不可得!守节……为一个从未见过的死人守节……这原都是命,都是命!我只恨自己不早死了,死了也就都解脱了……”,数年间从无机会如此酣畅说出心中的苦,郑怜卿话还不曾说完,极度哽咽之下已是再难为继。

    倾尽瓯中最后一口酒浆,唐离只觉它是如此的苦,自郑怜卿开口叙说以来,他就再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酒喝的愈发的快,而嘴中也愈发的苦。

    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话语,他不愿意说;但除此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所以,趺坐向月的麻衣少年只能沉默的倾听着她的诉说。

    他原以为自己后世今生的生活已经算得上苦,但比之眼前的白衣女子,他才知道,难以言说的苦才是真正的苦;他原以为唐朝的女子都是拥有极高的自由度,但现在却才明白,这个认识对于郑氏这样的“百年华族”并不适用!

    诗书继世、礼法传家,高门巨族在获得世人推崇的同时,也必定要付出比普通人家更多的自律,这种自律经过数百年的承传与加固,到如今,已发展到残忍的地步。

    她是荥阳郑氏长房大小姐,这本该是个极为尊贵的身份,但现在,她只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她不能梳妆打扮、她不能穿时新艳丽的衣衫、她只能永远以一身素白来彰显郑氏家族女儿的节烈。她不能见客、她不能随意走动,除了那个无人去的内院和这个笼罩在夜色下的后花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那里?这个气派华丽的刺史府,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放大的监室。除非必要,没有人敢靠近她,就连那身份最低的洒扫仆役,也不愿意跟她说话。做为以儒门正统自居的郑氏族人,连出家做尼姑和道姑,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会关心她。她还活着,但是在别人眼中,她早已经死了。她现在活着就是为了死,以便为郑氏族谱烈女篇再增加一个名字;也为世人赞颂郑氏家声时,再增加一份最新的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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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兄,你又要做什么?”,文渊楼大厅中,王缙一把拉住急欲起身的翟琰,低声问道。

    “出事了,是唐离,一定是唐离!子文兄和那老夫人都是怪怪的,我要去看看”,低声说了一句后,急切的翟琰又要起身。

    “就你聪明!刺使大人刚才那模样我也见到了,甚至连他那声‘唐’我都听的清清楚楚,但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去,窥人私事原本就不是君子所为,何况你我如今还是如此身份!坐下,待会儿且听子文兄如何解说。”,见翟琰如此,王缙真是急了,借着大袖的遮挡,紧紧拉住他的衣襟不放,这番话说的也是又快又急。

    “晕染法!失传秘技,十年期盼哪!现在只要事关唐离,那怕最小的可能我也得去,就算为此得罪郑氏,某也在所不惜了!”,一说道晕染法,翟琰刚刚平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顾盼之间,王缙竟在他的眼中看到有丝丝火焰闪耀。

    低头一声长叹,王缙无奈松手道:“此事恕为兄不能陪你了,好自为知吧!”。

    略拍了拍王缙臂膀,向正主持考校的郑子仪做了个内急的示意后,翟琰迈步向外走去。

    “某有事欲见你家主人,尔可知其下落?”,走出文渊楼,面色沉静的翟琰向迎上前来的郑府家人淡淡问道。

    这些家人今晚都是只于楼外伺候,并不曾进过厅中,自然不知道其中事由,但他却认识眼前这个黑面暴牙的丑货是来自长安的贵客,先是叉手行了个礼后,才见他赔笑道:“方才我家老爷来叫了几个人,去了那里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应该是去了后花园,只是这本是小人猜的,做不得准。”

    “叫人!”,闻言翟琰心中一紧,略挥了手道:“甚好,我自去寻他便是,多谢了”。一句话说完,他已是循路而去。

    这声“多谢”说的那家人真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觉的这位尊客的黑面也不是那么丑了,直到翟琰走出老远,他犹自探首而望。

    前几日茶会时,这后花园翟琰原本就来过,此时他循着旧路,刻意放轻了步子寻去,堪堪刚走到月门处,就听到唐离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道:“小子夜来了无睡意,闲游后花园时偶遇小姐,因觉失礼,遂即刻退走回避,堪堪刚到月门处,就见老夫人及郑使君大驾到此。管家此言,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夜空之中,麻衣少年的声音一如茶会时候,清朗而从容……

    “唐离、小姐,后花园……”听到这几个词,翟琰心中一动,小心前行几步后,将自己隐于月门外的暗影中后,悄然向内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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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月门不远的花园内,郑老夫人母子并四五个家人站做一处背对而立,而与他们对面的,正是那个少年,因隔的远,看不清面上表情,但在如此夜晚,朦胧的月光清辉披洒在那身疏落的麻衣上,手持酒瓯的唐离让人感到一种别样孤寒的飘逸。

    而在他的侧后方,更有一个白衣女子静静伫立,如此月色,如此地界儿,如此曼妙的身姿,看来就如同一副画卷,在这个瞬间,翟琰竟有走上前去揭开她的面纱一睹尊容的冲动。

    唐离话刚说完,翟琰就见一个背对自己的胖胖中年汉子开言道:“狡辩,老祖宗、老爷,他来此至少已经三柱香功夫了,绝不是刚刚才到。”,只看这人的身形,分明就是刚才曾到文渊楼厅中的郑管家。

    “噢!今日老夫人大寿,府中事务繁多,总理一府,郑管家该是忙碌的很才是,为何居然还有闲心来关注我这小小伴读的行踪,莫非……”,当此之时,唐离话语中依然听不出半分惊慌。

    “郑九入府十年,往日办差如何,今日寿宴又是如何!老夫人及二位主人自有定评,容不得你这小小伴读非议。”,毕竟在大户人家历练多年,郑管家见话不对,也不等唐离说完,即时顶了回来。

    “管家既然办差勤勉,那今天又如何有暇来关注小子,这三柱香之说……”。

    “嘿嘿”两声冷笑,在夜晚是如此刺耳,笑声未收,就听郑管家道:“枉老夫人及二位主人如此厚爱器重于你,纵然是条狗也该知恩图报才是,不成想你唐离居然丧心病狂如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做下如此败坏郑氏声誉之事。”,见自己的话惹来对面少年脸色一变,管家愈发兴奋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我就让你心服口服,李杉,出来!”

    随着郑管家一声喊,就见不远处的花树后走出一个绫服少年,此人看年纪当与唐离差相仿佛,身形也一样的颀长,只是气度未免差的太远,疾步上前向郑老夫人等行礼时,未等开言,腰已塌了三分,更添几分委琐之相。

    “小人李杉,原是与他一起应募入府,现在老爷书房当差,今晚小人无事出来散步,却偶然看见唐离神色慌忙的往后花园来,小人见他行动鬼祟,就动了心思暗自跟随,结果就看到他……小……小姐……在湖边私会!老夫人、老爷,论说起来小的毕竟与他同日入府,自该有一份香火情分在,本来不想报知郑管家,孰知这唐离太不自重,小姐要走,他不仅出言制止,更有许多淫浮*实在不堪的很,小人也是愤他太不守尊卑、太不知自重,又感念老爷、夫人素日待我的情分,才……才禀知管家的。随后回来,见他仍然在此,更惹的小姐连连啜泣,事情前后小人都在,老夫人、老爷,小人敢拿身家性命担保,郑管家所说,绝无一字虚言。”,这李杉连串话说完后,更看向唐离一声长叹,露出满脸惋惜神色,看他那表情,还真是有情有意的紧。

    这李杉自小相貌俊秀,也颇有些小聪明,是以行事历来吃亏不多,这次借着老姐攀上了郑府管家,自以为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旦入了刺使府自然能够哄的老爷开心,到时候得个“察举”的名额,自然也能混个官身,富贵前途可期。孰知本来计划好好的单人应募却被唐离横插了一杠子,而进府以来,更事事被眼前这人给压住一头,且不说相貌不如人,气度风仪更是有天渊之别。天天听到唐离出彩得宠的消息,让他简直嫉妒欲狂,无奈才学实不如人,也就只能咬牙隐忍,前几日听到郑管家说要对眼中钉下手,让他“把握机会”后,他便时时紧盯着唐离不放,今晚终于见功。当此之时,看到对面那个穷酸少年终于落入网中,李衫面上虽然故做惋惜,其实心下欢喜的几乎就要炸开,连月受气,今天一朝得报,还能在老爷夫人面前立下如此大功,这当口儿,那心情还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呀!

    李杉这番话一出,郑管家固然是洋洋得意,郑老夫人并使君夫妇却是面色大变,于郑氏而言,女子自小启蒙便需学《孝女经》,这“男女大防”四字可谓是女儿家立身第一要义,纵然是未嫁之身,这样与年轻男子夜间私会已是大违礼仪,何况这郑怜卿更是三嫁之身,虽说她现在被定的乃是冥婚,但毕竟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现在与她私会的对象更是本府伴读下人身份,此事一旦传出,不仅赵郡李氏断难甘休,更必将大损荥阳郑氏声名。光是想到这里,连暗影处躲藏的翟琰也是面色大变,深感不妙,场中气氛一时骤然绷紧。

    一想到此事的后果,郑使君纵然再爱重唐离才华,此时也顾忌不得了,正当他欲要下令捕人之时,却见对面那少年却是脸色不变的哈哈一声大笑,这笑声如此突兀,尤其是自他口中发出,更让郑老爷气怒攻心,旁边早有郑管家冷然叱喝出声道:“既入本府,自当受本府家法拘管!死到临头,你还笑个什么?”。

    “入府十年!哈哈,我笑你受恩深重,却不思报效,实在猪狗不如!;我笑你自作孽、不可活!;我更笑你昏聩不堪,自以为能以愚笨心思蒙骗老夫人及使君大人知人之明!有此三条,岂不可笑。”,当此之时,这麻衣少年不仅没有半分紧张,反是酣然而笑,看向郑管家及那李杉的眼神中,也满是讥诮。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唐离,你休得血口喷人!”。

    “到底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郎舅’二人合伙行诬?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管家大人!你莫非真忘了张老实不成?本城景山坊郑管家该不陌生吧?至于张李氏,郑管家当是更不陌生吧?”,这招杀手锏一出,少年见郑管家二人立时应声色变,也不容他们辩驳,唇角冷冷一笑后,口若连珠道:“尔当日来本州不久,既与张李氏这蛇蝎毒妇勾搭成奸,淫**女已是大恶,可恨你犹不知餍足,丧心病狂之下,更伙同奸妇毒杀其夫。事机败露之下,又以荥阳郑氏声名压人,更以刺使府管家身份肆行无忌,管家大人,莫非你真以为打断了张阿牛的腿脚,此事就能永远遮掩下去不成?公道自在人心,一人可欺,十人可欺,则百千人又当如何?众言昭昭,如今之金州,荥阳郑氏清誉、刺使大人官声皆因你而毁于一旦。而今,你更因与我之私愤,侮小姐清白于众人之前,入府十年!难道这便是你对大人的报答不成?禽兽之心如此,你视天心何在?视我大唐律令何在?又视使君家法何在?”。

    斥问刚停,稍一喘息,少年复扭身向那面做死灰的李杉冷声笑道:“你自幼父母多病,生计艰难,全仗邻居张老实家接济才苟延残喘得生,后尔姐既嫁张家,张老实为尔之父母延医请药,养老送终。更待你实若亲弟,衣食供给之外,更不吝花费送往私学发蒙。其所行种种,虽名为姐夫,实不啻为再生父母,可恨你为冀图荣华,既知郑管家恶行,不仅不报知官府为之申告,更恬颜无耻认贼做亲。说!到底是一个‘察举’名额蒙了你的心,还是原本你就只长了一颗黑心!如此无孝、无义、无廉、无耻,当日与你同日进府,实属我唐离毕生之辱!似你这等猪狗不如之辈,今日安敢再侮小姐清名?汝心所想,视吾好欺耶?视使君大人好欺耶?视郑老夫人好欺耶?”。

    依《大唐律》,三亲以内不得举证,郑管家与李杉虽无其名,却实有其实,如此以来,他们所言即不足采信。少年这番痛快淋漓的连珠话语,只让场中雅雀无声,郑使君等人万万料不到事情居然翻出如此波澜,一时震惊之下,竟是无言可发。

    稍过片刻,面色铁青、头上华发无风自动的郑老夫人扭头之间,见郑管家面色惨白,喏喏难言,心底蓦然一凉,随即一股恶气上涌,头晕目眩之间,竟是站立不住,多亏身后使君夫人急忙伸手搀扶,才堪堪站稳。

    以手抚额,片刻沉默之后,才见老夫人睁开眼来,双眼含威目视那几个家丁道:“尔等经常出入府第坊市之间,说,郑九之事可是属实?”

    身为郑府下人,又是郑氏远支族人,如此形势下老祖宗亲自动问,这些家人再不敢隐瞒,低头颔首道:“是”。

    这声“是”字出口,郑老夫人无言闭目一声低叹,再睁开眼时,也不见她开言,转身之间,已是重重两掌掴在了使君大人脸上,“修身……齐家……逆子,你就是这样齐家的不成?你不爱惜自己前途官声也便罢了,又将置家族令名于何地?可叹我与汝父一生谨慎,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出来?今日你需怪不得为娘心狠,我虽欲饶你,奈何家法不容!祖宗不容……”。话到最后,老夫人急怒攻心,竟是就此昏晕过去。

    “娘,娘……”,刚刚跪下身子的郑使君见老夫人昏到,也顾不得面颊红肿,起身就于夫人身前,声声惶急叫道。

    郑管家被唐离突如其来的一闷棍打的彻底蒙了头,此时接连见使君挨打、老夫人晕倒,才慌过神儿来,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嘶声嚎道:“造谣,老爷,你听老奴说,唐离是在造谣,您万万不可相信哪……”。

    蓦然转过身来,眼中充血的郑使君咬牙一个窝心脚,已将郑管家踹倒在地,口中更冷声道:“来呀!请家法,用复礼杖给我毙了这两个狗才。”

    一听这话,郑管家长嚎声一窒,而那原本瑟瑟发抖的李杉也已应声倒地,看他那模样,竟是被生生吓晕过去。

    “老爷,夫人,那唐离的确是与小姐有奸情,冤枉,我冤枉啊!”,见那往日对自己谄媚无比的家丁此时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手脚被架起的郑管家顿时再次放声大嚎。

    “给我掌嘴,他若再敢说一句,你们就准备领家法吧!”。见如此关头,郑管家犹自说出这等话语,使君大人向那家丁厉声吼道。

    “蓬蓬蓬”三声皮肉交击之声,郑管家被争先恐后的三拳给打落满嘴牙齿,鲜血长流之下,乌拉声中,却是什么也说不清了,随后更有一个家丁见他还在发声,生怕触了老爷的霉头,当下撕了衣襟紧紧堵住他嘴。

    “慢着,行家法之际留他一条性命”,被儿媳掐人中穴唤醒的老夫人虚弱开言,惹来正被拖地而行的郑管家连连点头,血迹斑斑的脸上也乍然现出惊喜之色。

    “好生看着,莫使打死!改日升堂明断、申领刑部‘勾单’、明正典刑,你家老爷官声清誉、我郑氏百年声名全在这贱奴身上了,总要金州百姓能见着才好。”,老夫人精神不济的这番话语,却使郑管家面上的惊喜瞬间凝固,淫**女、谋夺人命,这两条均属“十大逆”重罪,一旦坐实,量刑最低也是斩立决,至高可判凌迟,只看老夫人之用心,郑管家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下场,冷汗如雨溢出的同时,他已彻底昏死过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回去!”,向面蒙白纱的女儿一声厉喝,郑使君见唐离皱眉间面露不愉之色,本就烦躁不堪的心中怒火升腾,不假思索,开口便道:“来呀!把这不守尊……”。

    使君话语堪堪说到这里,就听月门外一声长笑道:“中午酒饮的太多,文渊楼着实气闷,本意来这后花园中发散发散,不成想子文兄也在此地,咦!阿离居然也在?好好好,我正急着找你,巧遇,着实巧遇呀!”,说话声中,一人自月门处施施然而来,朦胧的月辉下,只看这人黑面暴牙的模样,却不是翟琰更有何人?

    ?

    “噢!老夫人和嫂夫人也在此地!失礼了,某实在是失礼了!”,走进几步,翟琰似才见到郑老夫人一般,口中告罪连连,人也躬下身去行礼,这套功夫做足之后,才见他走近前来一把拉住唐离,呵呵笑道:“今日若非老夫人寿诞,我还不知阿离你是如此深藏不露,居然身怀失传已久的西域晕染之法!某随家师学艺十年,尝以不得习此为恨,今日既然为我所知,那是再不肯离你半步了,纵然是以枪棒驱逐,某也决计是不肯走的。”

    翟琰突然出现,又自说自话的来了这么一出,倒让郑使君感到措手不及。暗自庆幸郑九儿那贱才是被从角门拖出,应该无人看见。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免惴惴猜测刚才那家丑此人是否知道,纵然知道,又知道了多少?心中这两样心思翻腾不休,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府中佳客来的多,喧闹之中下人们见有机可趁,竟然偷了酒吃”,只这片刻的功夫,刚才还是憔悴不堪的郑老夫人已是恢复常色,微笑续道:“这也就罢了,偏生这些个奴才吃了酒又借机撒疯,连打带骂闹腾起来,着实不成体统,下人们还真约束不住,只有我老婆子母子亲自走上一遭了。尊客刚才来后花园时必是听到些嘈杂声响,家风不谨,扰了清兴,惭愧,惭愧呀!”。

    瞪大眼睛听完这话,翟琰暴牙一龇道:“老夫人说笑了,荥阳郑氏家风不谨!这句话说出去,普天下只怕无人肯信的!家大户繁,下人们多了,这些事原本难免,当不得什么!我说刚才来时隐约听见有人呼叫,却是为了这个!一通小板下去,保这些奴才们多深的酒也该醒了!万不值当得老夫人生气的”。

    说话之时,郑老夫人那隐含威芒的眸子片刻都不曾离开过翟琰的丑脸,却见他神情自然,没有半分异样,再想想刚才文渊楼中这人失礼的样子,当不是个有心机的,至此,她才算放下心来。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离一眼,郑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唐离此子身为本府伴读,能得尊客如此看重,老身也是与有荣焉,只是现下尚有一些家事处理,还请尊客先行,待料理妥当,老身自会命他前往请见。”

    得了这话,翟琰放下心来,他心下本知郑老夫人要说什么,但面上却毫不显露,拱手道:“这说的什么话,实实折杀晚辈了!老夫人但请行事就是。”,一句话说完,才见他又转过身来重重一拍唐离肩膀道:“老夫人此间事了后快来我处,某在客舍温酒以待,你我二人禀烛切磋画艺,岂不快哉!”。

    目送翟琰瘦高的影子消失在月门前,后花园中暂又归于寂静,片刻之后,郑使君正待开言,却听老夫人道:“子文、阿沅,且暂回书房。”,转身动步,行出丈许距离后,才复听淡淡声音传来道:“唐离,你也来吧!”。

    使君书房治备的极为雅致,两扇半开的菱形雕花竹窗间,习习凉风轻轻拂来,因是夜晚,所以外罩的毫州轻容窗幕也已放下,这种至轻至薄的纱中极品即能阻挡虫蚁,又不妨碍观赏窗外夜景,反倒是愈发添了几分朦胧的柔美。墙角一侧花几上,正有一笼杏花艳艳正放,为素淡的书房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春意。其间书几等器具本是由楠木制成,再加上那一炉袅袅轻燃的鸡舌香,直使人感觉心平气定,实在是好个观书赏墨的绝佳所在。

    即入了书房,郑使君夫妇搀着老夫人坐定后,方才分立左右以为服侍,连他们都已无座,更惶论身为伴读的唐离了,轻惮麻衣立于书案之前,迎着郑老夫人探究的目光,略带一丝淡然笑意的少年面上无喜无怖,一如往日的从容。

    足过了半柱香功夫,寂静的书房中才听到老夫人沉声开言道:“适才在后花园中,你与我那孙女都说了什么?”。

    刚才唐离矢口否认曾与郑怜卿交谈,此时突听这一问,不免微微一愣,本待要开言再说旧辞,却于偶尔一瞥间看到郑老夫人唇角间稍纵即逝的讥诮笑意,少年略一沉吟间,开口道:“小子游园之际偶遇小姐,也不过是说几句开解心事的言语罢了。”

    见唐离直承其事,郑老夫人微微一愣,旁边的郑使君早勃然色变道:“果有其事,那你为何适才却砌词狡辩。”

    只是使君大人的怒火到了唐离这边,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少年的声调依然从容,“若此间另有他人在此,小子依然会执旧辞。”

    闻言更怒的使君大人正愈再说,却吃母亲眼神制止,只能闭口不言,再次打量了少年许久,郑老夫人蓦然开言道:“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淑女之思?”。

    突然听到这话,不仅是唐离,纵然郑使君夫妇也是大吃一惊,就连那今晚始终不发一言的郑夫人,此时也是口齿喏喏,欲要发声。

    举手轻挥,郑夫人制止了使君夫妇的躁动,只将一双渊深的眸子紧紧盯住唐离,其锋利处似乎要将少年的身子给撕开,直达那血淋淋的心。

    可怜的唐离后世今生加起来的二十四年中,从不曾遇到过如此问题,饶是他心志坚定,一时间也是踌躇不定。

    “我该怎么回答?”,犹豫之间,梨花树下、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身影自然浮现了出来,似是为了避开这些,摇摇头,目光游移不定的少年见到郑使君脸上毫无掩饰的不屑及郑夫人那不可思议的神情,心底一颤,竟莫名生出一股火儿来,不等他更做思量,嘴中已是脱口而出道:“是”.

    ?

    “正是”两字刚刚出口,唐离心下猛然打了个突儿,而郑使君夫妇脸上则是蓦然色变,看那神情,竟似受了人言语侮辱一般。

    紧紧盯住唐离,老夫人眼中的激赏之意一闪而逝,“好,有胆气!”,沉声赞了一句后,才见她微微一笑,续言道:“依我《大唐律式》,天下之民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遵官律,杂色不得为婚,也就是说,这良贱之间是绝不能互结婚姻的,否则一旦坐实,不仅官府会强行拆解,女方充为官奴,男方轻则徒刑两年,重则更会流徙三千里”。

    见老夫人突然说出这话来,少年自知她更有后话,遂也并不插言,静等下文。

    说的是这等最容易令人忘形的男女婚姻之事,少年又是如此小小年纪却能沉的住气,看在老夫人眼中,这份“静气”也就愈发显的难能可贵,微一沉吟,见唐离并不接言,她才又续道:“当日你来我儿府中应募,并不曾花押卖身契约,论说起来你现在依然是良人身份!但与我那孙女儿毕竟有了主仆之实”。

    “是”

    “再则,且不论这《大唐律式》,自魏晋六朝历隋而至唐,博陵崔、范阳卢、赵郡李及我荥阳郑氏这四族,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绝不与寒门士子通婚。”,任是老夫人说的平淡,然而话语之中,任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傲然之意,话语至此,片刻沉默之后,才见她前倾了身子,紧盯着少年,微微笑道:“说了这许多闲话,现在老身倒是要再问上一句,唐离,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了淑女之思?”。

    “是”,没有半点拖延,少年径直迎上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于前次相比,唐离此时的回答没有半点儿犹豫与迟疑,从他那从容而清澈的眼神中,老夫人看到最多的就是坚定,甚至还有一点……傲然,是的,虽然想起来这很奇怪,但郑老夫人感受到的却的确如此。

    “噢?”,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字,拖音却是如此悠长。

    “小子幼年时尝听过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对此,小子深以为然!”,淡淡一笑,少年也紧盯住郑老夫人道:“再则,老夫人既然能在如此雅静之地,与我这小小伴读说这许多‘闲话’,总不会是无的放失的。”

    闻言,老夫人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才见他抚案起身,展颜笑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唐离,老身倒不曾错看了你!”

    侧身绕过书几,脸上依然残留些许笑意的郑老夫人踱步间,缓缓道:“自前隋弃九品观人之法,立科举选士以来,其间历经变革,遂于神龙间则天武后朝成为定制。明经、明法、明算,道举等等,这些名目虽多,其中却以进士科独自矜贵,一朝金榜题名,旬日之间便可名动天下,侪身‘衣冠子弟’,换言之,这便是当今寒门子弟最好也是唯一变更身份的途径。”

    话至此处,已经到了唐离身前的老夫人蓦然面容一肃,盯住少年那清澈的眸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我郑府嫁女之时”。

    丝毫不回避老夫人的眼神,少年清淡的笑容不变道:“小子家贫,为奉养母亲,已于四年前自解了州学,既不入州学,便不得乡贡生身份,没有这身份,又如何前往长安应举?”。

    “这金州州学你却不能再入,老身可送你前往本道观察使驻跸所在,此地不论户籍,只要是山南东道子弟都可入学,你补入这‘道学’的名额自有老身去办。但老身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此后你能否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取得乡贡生名额,前往长安赴进士科试,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应声答应,少年的眼中闪烁的是一如往日的自信。

    ……????……????……????……????……????……

    目送少年的麻衣消失在书房前小径的暗影中,郑使君语带不解道:“母亲,您……”。

    “不要说了,为娘自有安排”,转过身来,郑老夫人打断了使君的话语,而她看向儿子的眼眸中,此时也满蕴的都是慈祥,伸出多有皱纹的手轻轻抚上使君脸上那依然未曾消失的红痕,良久之后,才听她柔声道:“子文,还疼吗?”。

    郑氏上代家主是个典型的温润书生,持身严正却待人温软,相比之下,倒是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家主夫人更加外柔内刚,从小,无论是在家中还是族亲聚会,使君大人更多感受到的都是母亲的严厉,这一状况历四十年而未有变化,今晚却突然见到老夫人如此温情流露,使君大人一愣之后,只觉鼻中蓦然一酸,眼眶间也已隐隐发热。

    “你这孩子,还真是跟你那苦命的父亲一模一样”,见年近四旬、身为一州刺史的儿子此时竟然表现的如此孩子气,郑老夫人心中也是一酸,抚着那红痕的手也就愈发的轻柔了,“你父亲似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象你一般,侍上孝而待下宽”。

    突然说起这个,老夫人心思一时也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后,才听她轻叹续道:“子文,你须怪不得为娘。身为嫡系长房,正因你们父子都是如此温软的性子,才逼的为娘不得不如此硬起性子、铁了心肠!这多年了,族内族外,有多少人说我是花面狐、母鸡司晨……娘听了不生气,为了你们父子,为了本房能守住家主的位子,纵然说的再难听些,娘也认了。”

    “娘,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呀!”,母子四十年来第一遭如此谈心,原本就是极为孝顺的郑使君听着母亲说出如此话语,刚刚的激动加上此时的愧疚一并发作,一时间竟是忍不住淌出泪来,就连旁边站着的使君夫人,也是眼圈红红的。

    “就为着你这性子,娘一直不放心将族中事物交给你,但这也不是个常法。尤其是这两年,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晚难得清净,娘就告诉你为何刚才要打你,更要告诉你将来该怎么做家主。”,眼中满溢的都是慈祥,此时微微而笑的郑老夫人再不是日间那个人人畏惧的老祖宗。

    “子文,你不要说,好生听着就是。”,轻轻拍了拍情绪有些激动的使君大人,老夫人淡笑着续道:“荥阳郑氏传承百年,什么才是本族最为贵重之物?”。

    “不,即不是家庙中祖宗牌位,也不是那千顷田产。”,微微摇摇头否决了使君夫妇的回答,“圣人曾言:‘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神鬼之事本是人言嘈嘈,做不得准的。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儿罢了,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至于那些田产死物,就更不值当如此牵挂。”

    “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今日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耳听老夫人口中说出这话来,使君夫妇都是骇然色变,若非身前坐着的是自己母亲,只怕郑使君那“大不孝”三字早就脱口而出。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且不说官府“忤逆”之罪重罚,但是族中家法之下,也是必死无疑。

    “坐,都站起来做什么”,见儿子媳妇儿如此,老夫人神情丝毫没有半点变化,依然那副淡淡慈祥的表情道:“对于我荥阳郑氏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家声’二字。只要这家声不毁,清誉不倒,纵然一切都丢了,咱们也都能给它找回来。”

    “正是因为有‘百年华族’这金子招牌,我郑氏子弟才能生来即得别人看重!科举、入仕、婚配等等,无论什么事,总能占个先手儿,不会吃了亏去。然则一旦没了这个,那郑氏与这街上的张、王、钱、赵又有什么区别?”,抬头看了正点头应是的使君夫妇一眼,老夫人注视着儿子道:“‘荥阳郑氏’四字的清誉是我族宝中之宝,是子孙后代立身的本钱,这也是今晚为娘重手打你的原因所在。子文,你可明白娘的难处了吗?”。

    “儿子身为一族之主,府中人犯下如此有辱家声之事,娘打的对。”,这郑使君本就不笨,此时这话说的着实是举一反三之言。

    “说的好!身为长房长孙,子文你这一生的经历太顺了些,没经历什么坎坷,就太容易信人,心性也不免失于温软,正是如此,郑九儿那贱奴才敢欺瞒着你犯下如此事来。今天,你记住娘的一句话,异日接管族中事物后只要能依此办理,纵然算不得好,倒也不至于让后世子孙骂你。”

    “母亲请讲,儿子必当牢记在心”。

    “三口之家尚且多有琐碎家事,更何况我郑氏这等大族?但千头万线,该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该闭眼的时候不妨闭眼,维持一大家子人,和光同尘四子断不可少!但有一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却是眼中半点都揉不得沙子,凡有其事,轻错重罚;至于重错,那也就无需为娘再说了。”,眉头一展,绷紧唇角的老夫人此时又俨然是那个族中人人畏惧的“花面狐”。

    “母亲垂训,儿子终生不敢或忘。”,一句说完,低头沉思了片刻,郑使君抬首道:“既然是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半点都不能疏怠,那母亲为何刚才要如此对待唐离?”。

    “噢!你不明白?”,拍了拍身边的胡凳,示意使君坐下后,老夫人微笑道:“那好,娘且来问你,不如此,你又将如何处置?”。

    “唐离此子如此不守尊卑、浮浪不知礼仪,若是依着儿子,最轻也要将他拘管数月才肯做罢。”

    “子文哪!子文,长安朝中虽多有亲族照拂,但务必记住,将来你若赴京任职,三省这些纷争之地千万去不得,就在翰林院这等地方觅一个清流职司便是”,微微轻叹声中,老夫人面色大异刚才的和煦,竟是极为郑重。

    “母亲所命,正是儿子所愿”

    “好,如此就好!”,松了口气,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娘再问你,若是拘管唐离,子文你如何行事,是走官事,还是用家法?”。

    “事涉卿儿,当然是用家法。”

    “若那翟琰不来,就凭着唐离的身份,莫说拘管数月,纵然如那李杉般杖毙了他也算不得什么!但此人既已到场,你又如何行事?打死以维护卿儿清名?那你又将如何解释?好,纵然你寻个由头能遮掩过去,那翟琰可会相信?他十年所求被你一下绝了希望,此人异日会如何说话,到了长安又该怎么说咱们郑家?莫要忘了,他的师傅可是画圣吴道子!且不说此人最得当今陛下爱重,单是他个人影响,此事做不得呀!;若不打死而仅仅只是拘管,那还不如不动。”

    “训诫他一番不好吗?”

    “若拘管了他,翟琰来说情,我儿你是放不放?这也罢了,再则,如此难免将唐离给逼的太狠,也得罪的太深。”

    “他一个小小伴读书童,值当的甚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郑使君不以为意道。

    “不,子文你错了”,郑老夫人看着儿子肃容道:“此子绝不同于一般下人,只看今晚他与郑九二人的对答,即知他们之间的矛盾绝非一日。但唐离却绝不表露,一直隐忍直到刚才发作,但一发就是直接致敌于死,这种行事手段,再加上他如此年纪,想来端的是令人心惊;再者,此子眼神之中绝无下人的卑琐,这等人往往自视极高,但一旦受辱,也是报复最烈。娘自然是不怕他,但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好。”

    静静听完,微一沉吟后,郑使君道:“此子天赋才学极高,异日造就如何还真难定断,母亲思虑的是。但您若真是赏识他才华,本州州学自可安置,又何必绕那么大圈子送到襄州?”。

    “留在金州,与卿儿同处一城,天长地久,若他日真做出什么事来,又该如何收场?”,微微一笑,老夫人续道:“将之送往襄州,既解了这层顾虑,也好看看他到底如何?异日,他若真能高中进士,外不辱没我郑氏家声,内可增一门强亲!若是他中不得进士,凭着他那性子,不说婚事,纵是今晚与卿儿的夜会,他也无颜再提,如此也算消解了隐患。上下算来,都是有利无弊,如此岂不比你用强的好?”。

    “母亲思虑的是,孩儿佩服”,说出这句话时,郑使君言语中没有半分娇饰。

    本来似这等谈话,使君夫人是从不接言的,但此时她却实在忍不住了,边替老夫人捏着肩,边小声开言道:“卿儿现在可是与李家订了冥婚的?另外,依婆婆看,那唐离能考中进士吗?”。

    “阿离才学是尽有的,若是再经道学两年,中个进士当不是什么难事?”,或许是接到夫人的眼色,或者是蓦然想到了女儿,只这片刻之间,使君大人对唐离的称呼居然就迥然不同了。

    口中呵呵一笑,老夫人拍了拍使君夫人的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还真是半点不错。若真有那一日,赵郡李家自有老身去办。”,话至此处,她又是略一沉吟后才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太宗武后朝,自陈子昂到王勃、卢照邻再到骆宾王,这些人谁不是声名播于天下的才子,但又有那个能落得个好下场?唐离中不中得进士,除才学之外,就得看他的命数如何了!为娘今日如此安排,未必没存着这个心思,卿儿命本就薄,若是此子依然……哎!”。

    老夫人的这声长叹让使君夫人的心思愈发的重了,如此一来,手下的动作不免失了劲道准头儿。

    “罢罢罢,阿沅,你去吧!把今晚这事告诉卿儿也好,这孩子再这样下去……,不管这事最后成不成,先让她有点盼头儿也好!”,一句话说完,书房中的气氛陡然沉重了几分,使君夫人红着眼圈答应了一声,福身一礼后,出房急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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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了揉酸涩的眼圈儿,臂间挽着一只青布包裹的唐离走出刺史府门很远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站定了身子,回过头来看向那连片的屋宇。

    虽然在这座阔大的府邸中只不过停留了短短月余时间,但于少年而言,却是感触良多,正是在这里,他深刻的认识到“身份”这两个字在这个时代的真实含义,从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起,他固有的生活态度及生活方式也必将发生许多的变化。王图霸业!这固然是一句笑谈,但唐离知道,他现在的确需要去努力谋求一个合适的身份了,这个身份能让使得到做人的尊严、能使他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也将使他能拥有保护亲人的能力。

    也正是在这座府邸中,少年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初恋,说起来有些发酸,而且匪夷所思,但后世中的唐离幼时生活孤苦,及至进了那三流大学,身为一个愤怒青年,他看不惯的东西太多,而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而拼命打工挣钱。以至于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来展开那些风花雪月的情事。不过,即使他想,又有那家少女会看上又穷又傲的他呢?至于穿越后的四年,那就更不用说了。

    二十四年的心灵历程中,突然撞入了这样一个总是笼罩在悲情中的女子,惯来心性坚韧的少年也不免闹了个手足无措,只要想想自己与那郑怜卿相处时的慌乱与失态,唐离就忍不住要在心底鄙视自己一回;再一想起直到如今他依然不知道这个将来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他更是彻底的无语了。

    站在刺使府前回想起与这个女子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酸酸甜甜中,少年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至少她很善良……恩……当然,身材也非常不错!”。

    至于说他当初怎么会对她产生这种感觉?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刺使府那铺设着琉璃瓦的高大飞檐上,少年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找到一条合适的理由。

    今天的天气很好,江南春日的阳光总是如此温柔而和煦,照在那身儿洗的微微泛白的麻衣上,让唐离感觉到很温暖,听着街道上传来的辚辚马蹄声,唇角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少年转身而去,他的步伐如此从容,却又如此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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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熟悉的青石长街,微笑着跟两边的邻居们寒暄问好,唐离刚进了自家那敞着木门的小院,就见到身穿青衣的小丫头蝈蝈正背对着自己,向着那棵榆树在念念有词。

    一如那阳光般,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唐离感觉到心中一暖,脚下的步子也愈发放的轻了,“悄悄的吓唬她一下,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到这蔽旧却散发着温情的小院,少年素日深隐的童心悄然生发。

    轻轻的靠近,青衣小丫头丝毫没有觉察,心下暗喜的少年微微侧身看去,却见此时的蝈蝈正紧闭着双眼,合什立于胸前的的手掌中则夹着一个竹纸小包,口中低声念诵道:“东海大神三女郎,疗疔有神方,以药涂此疮,必使疔公死、疔母亡,疔男疔妇自受殃,星灭即愈大吉良,过时不去,拨送北方”。念到此处,忽见她抬手撮指,指向榆树叱呵道:“急急如律令!”。

    少年本想着要吓她一吓,后来听着念的有趣儿,那词儿也极是押韵,一时竟听了进去,并不曾做出吓唬这小丫头的事儿来,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她最后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儿请神上身的动作,二人隔的既近,蝈蝈动作又急,那里躲的过去,抬手之间,唐离下颌上不轻不重的吃了一肘,本能反应之下,已是“哎”的叫出声来。

    “谁?少……少爷!你回来了,你……怎么,哎呀!撞疼了吗?都是我不好,但是……”,蝈蝈也是将那句“急急如律令”喝出身后,才觉察到不对,猛然转过身来,见是唐离,圆溜溜的大眼睛立时就弯成了一道新月模样,口中说着话,她人已是赶紧凑了上来,伸出手儿替少年抚mo着伤处。

    “不过月来功夫,这小丫头居然又长漂亮了不少!”,感受到她手上的柔软,看着蝈蝈近在咫尺的娟秀小脸,唐离心中蓦然蹦出这么个念头儿来,随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荒唐,退后一步避过她的手,含笑问道:“但是什么?”。

    “谁让少爷你存了坏心思,想吓唬我!”,蝈蝈嗔笑着说了一句,那两弯新月也愈发的明显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唐离还能再说什么,遂微笑着变换了话题问道:“对了,还有你刚才口中念叨的都是什么?还一套一套儿的!”。

    “噢!这个是禁疔疮的禁咒”,指着手中的竹纸小包裹,蝈蝈正色道:“是跟这个药膏配合着用的。”

    “疔疮?谁长了疔疮,是母亲?”,说话声中,面色一变的唐离转身就要向屋内跑去。

    孰知他刚动步,就被蝈蝈一把拉住了衫角道:“前些时候伽愣寺前施粥,夫人说这是给少爷你做功德,一定要亲自去,累着了身子,这几日还没彻底缓过劲儿来,这才刚刚睡下,别去扰了才是”,见唐离满脸关心的神色,小丫头才又微微一笑道:“夫人近些日子虽然身子累些,但精气神儿却发旺的多了,连张郎中都说夫人宿疾渐好,少爷你就放心吧!”。

    “那你这……”

    “前些日子劳碌发了虚火,夫人左臂上起了个小红疔,我就去找了张郎中,他来看过后,说倒也没什么妨碍,给了这副药膏,又教了我这禁咒的诀儿,说只要贴过一副,自然也就消了”。想是见了唐离高兴,蝈蝈的眸子自弯成新月模样后,就再也没有恢复过。

    听蝈蝈这番解说,再看她脸上笑意晏晏的表情,放下心来的唐离朗朗一笑道:“用药就是用药,念个什么禁咒?还疔男疔妇、疔公疔母的!”,闻知母亲无碍,他又恢复了回家的好心情,想起这小丫头刚才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笑。

    “呸,呸,呸,快拍拍树,拍拍树这些话就不作数了!”,正色说着这话,见唐离愈发笑的厉害,蝈蝈绷起脸道:“我听张郎中说,长安专给皇帝大官儿们瞧病的太医署中,除了医、针博士外,还专门安置的有咒禁博士!别说咱们这些普通百姓,就算兴庆宫里的杨娘娘长了疔疮,也是要念这个的!少爷,别笑了,快来拍拍树。”

    听小丫头说出这番话语来,再看她脸上郑重其事的表情,唐离慢慢收了笑容,知道现在说什么“无神论”没什么用处,他也不多费这口舌,一如蝈蝈所说,伸出右手在榆树上拍了三拍。

    在他拍树的同时,蝈蝈已是闭上眼睛,复又双手合什,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她说的既快,声音又低,唐离只隐隐约约听到“少爷冒犯……恕罪……保佑夫人……”这些散碎话语。

    看着她那无比虔诚、喃喃默祷的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的丝丝感动涌起,堪堪等到蝈蝈祷诵完毕,重又露出一张清秀的笑脸时,他忍不住正色开口道:“蝈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见到少爷那双温情注视着自己的眼眸,青衣小丫头莫名的脸儿上腾起了一丝羞红,只是待她正要说话的当口儿,却听房内一个柔婉中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道:“是阿离回来了吗?”,只听这声音,分明是唐夫人自小睡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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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来少见,唐夫人的身子微微瘦削了一些,脸上手上也黎黑了不少,但看她的精神却如蝈蝈所言,的确是好了许多,此时端坐在粗木桌边,手捧使君大人出具的那份信笺,唐离分明看到母亲因为激动,脸上双颊间竟出现了团团晕红,而捧着绢纸的手也开始颤颤的抖动起来。

    “阿离你要到襄州入道学,好好好……”,不过短短两页的信笺,唐夫人却读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结束,放下书笺,激动不已的她说了这句话后,竟是不知该何以为继,无意识的重复说了多句“好”后,才面向西方,闭目合什,口中不停默念起来。

    经过刺使府这月来以后,唐离倒是颇能体会母亲此时的心情,毕竟他那亡夫旧日虽然官阶不高,但也是正经的“官人”,从官人到良人,身体不好的唐夫人独自带着自己,生活景遇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心境的反差该是愈发的强烈,今天,当得知自己的儿子又有了入学、科举的机会,有了重返官人身份的希望,这份激动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佛祖保佑,都是佛祖保佑啊!”,默祷了经文,唐老夫人的情绪安定了许多,“要不这施粥的功德刚完,大大的福报就着应在了我儿身上,依娘原先的心思,阿离你入了刺使府当伴读,三五年间差事做的好,讨了使君大人欢心,向朝廷‘察举’保荐,也能为你讨个安身立命的职司,纵然是不入品阶的流外官,不也比现在四处做帮工要好?谁知这才短短一月的功夫,就得了这纸笺书……”,言说至此,唐老夫人忍不住又将使君大人的信笺拿起细细端详。

    见到母亲如此,唐离心下也是高兴,因一笑凑趣儿道:“阿娘,现在也就是得个进学的资格,这还早的很呢!总要等儿子改日中个状元回来,您再这般高兴不迟。”

    “好彩头,我儿说的好彩头”,只这一句话,引的唐夫人愈发的高兴了,仔细折好信笺放定,才笑着伸出手去轻抚着儿子的鬓发道:“我儿好志气,说来这金州毕竟属地偏僻,国朝百年,竟无一人中过状头,若是托天之幸,阿离你真能有此造化,倒是本州第一人了!若真有那一日,阿娘能收得你自长安传回的泥金报帖,纵然是死,眼睛也能闭的紧紧了!”,这本是母子间的玩笑话语,但说到此处,唐夫人依然是眼神猛的一亮,眸子中满含的都是渴望之情。

    见到母亲如此神情,唐离微微一笑间,心下也是满满的一暖,后世身为孤儿,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传说中“望子成龙”的感觉,那滋味,果然是别有不同。

    笑过之后,他也不免心底轻叹,来此四年他倒也是清楚,若论进士之不好考,千年以还,还就数唐朝为最。不象宋及随后诸朝,一榜进士多则三百有余,至少也是二百,这唐朝每次进士科所录,最多不超过三十,至少七八人,但前来考试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多,除了正属的道州之外,还有数百个小羁縻州乡贡生参与??。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因为其时唐廷国势太盛,覆盖住周边许多蕃国。这些蕃国因仰慕天朝,除了派遣使臣及留学生外,每岁更贡进本国才子前来长安参加进士科试,为与大唐邦内的“乡贡生”相区分,这些外邦前来参考者名曰“宾贡生”,其中犹以新罗及扶桑两国为多,但若论来者最远,当算的是中天竺之宾贡了。

    一次就那么三二十个名额,但参考的各样贡生却多达数千,百不取一的比例使唐朝的进士科分外艰难,不过也正是这种艰难,成就了进士科独自矜贵的局面。一旦有幸运儿金榜题名,旬月之间便足以名动天下,身为“士林华选”,这些新进士们只需通过随后吏部的关试,当即便可以侪身衣冠子弟,这种名倾天下的荣耀,的确是灿烂辉煌的让人想来都激动不已。

    又因为在长安中进士者,随后还需要参加由政事堂首辅相公主持的曲江宴、关宴等一系列宴聚,并不能直接回家报喜,所以都是在家书中以泥金封贴报喜,年深日久而成定俗,此贴便被称为“报喜帖”,更号称为“天下第一家书”。

    想到这些,也不过是一闪念的功夫,唐离已是面上带笑道:“什么死呀死的!难得今天高兴,阿娘你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现在身子愈发的好了,以儿子看,母亲长命百岁总是不会错的。”

    “不说就不说,娘这不是高兴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老夫人正色道:“入道学走科举,这才是正途,阿离既得了这机会,还需发奋用功才是,那襄州既为本道首要所在,道学中更是聚集了许多才俊,阿离你这几年为行孝养家荒废了学业,这一去更要多加用功,苦学它两年,争取得个乡贡生的名额。至于家里,娘身子日好一日,多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尽能养活得自己并给你积下些钱来,以为平日所需。我儿但不须为这些操心,尽管安心课业便是。”

    “娘的训诫儿子记住了”,持家四年,唐离也已是管家的一把好手,此次将要远行求学,对于家里日后的生计安排,他也早有打算。只是来的久了,别的倒不曾多变,但唐人这“孝顺孝顺,欲孝先顺”的观点却已是无形中接受的极好,心下固然别有想法,但口中却是先应承下来再说。

    “你这孩子”,心下大是欢喜的唐夫人为唐离掸去臂膀上沾着的尘土,笑着道:“到刺使府做事规矩大,这月来时间我儿吃苦了,娘看使君大人这信笺上说的时间倒也充裕,阿离你就过了佛诞节后再走,也好趁此时间好生发散发散。”

    “佛诞节?”

    “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气新,昭成太后生圣人。看来少爷还真是辛苦的紧了,连后日的佛诞节都给忘了,看来还真是得好好发散发散”。,自老夫人醒来,见儿子回来,随即就谴了蝈蝈上坊市置办些新鲜蔬食,此时回来堪堪听到这话,小丫头一时高兴顺嘴就将这民谣给念了出来。

    猛得一听到这谣曲儿,唐离才反应过来,原来再过一日就该是四月八了,唐时佛教极盛,水涨船高,佛诞节在此时也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连长安宫里,当今陛下并百官也会辍朝一日,以为相贺。只是前几年他多忙于生计,母亲病重本就没那个心情,再加上本身对佛教并不是那么感冒,所以才忽略过了。

    “后天佛祖寿诞正日,到伽愣寺拜佛祝祷也必最是灵验,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都去,一来是为烧香礼佛,还请佛祖保佑阿离此去襄州一路平安,异日学业有成;二来嘛!那天寺中人多,咱们也好趁趁热闹。”,老夫人的这句话让旁边本是满脸笑意的蝈蝈猛的一愣,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身后小小的厨间传出一片温馨的忙碌声,被强令不准插手的唐离斜靠着院门,随意的看着长街上那些孩童们玩耍嬉戏。

    看着这些同龄大小的孩子,少年莫名的想起了小胖球来,今日向他辞行之时,还真是颇费了一些周折,这小子竟几次要冲出去找老夫人,直到少年说出这次走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另外郑大小姐也有希望退婚后,才勉强将之安抚住了。随后说了一番老生常谈的励志话语,直到此时想起当时郑鹏闻听自己要走时神情激动的不舍模样。唐离就为自己前几日对他突然而生的冷淡而暗生悔意。

    至于那王缙,在确认少年现在并没有往长安的意图后,也只能一叹做罢。毕竟能入道学,走科举正途。怎么着也比在兄长身边当一个下人身份的侍墨书童更有前途。

    要说最难缠的还是翟琰,死拉活拽非要唐离传了他晕染之法才行。但少年既知这是阎氏独门技法,在没得阎苏生允准下,也不便冒然转授于他人。

    翟琰一听这话那肯干休,说到最后甚至不惜拜倒在身前,说要认唐离为师,少年一听这话,着实吓的不轻,他对自己的斤两倒是清楚的很,虽然今次仗着一些大家技法出了个彩头,但论基本功,他与面前这位画圣之徒相比,差距实在太大,如何敢做他的师傅?好说歹说,最终定下约定,若是一年内还不见阎苏生,便将这晕染法传了给他,饶是如此,翟琰送他走时,还是一副苦瓜脸色。

    正在这思绪纷乱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唐离调整了脸色,做出一副笑意来,即将远行,他愈发珍视与亲人相聚的时刻,只愿在这几日,给她们留下的每一个印象,都是面带笑容。

    四月八日????天气晴好

    早起醒来梳洗毕,吃早饭的时候,就听院外街道上渐渐响动起来,这喧闹之声越来越大,等到三人收拾妥当出得门来,街市上已是热闹的不堪。

    在人群中走了一段儿,唐离只见往日那些街坊们此时都是穿了新衣,扶老携幼的满脸都是欢喜,走着走着,也不知人群中谁高喊了一声:“‘行像’的来了”,顿时引得群情激奋,探首仰脖向前看去。

    一十六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前行导引,其中十二人执钟罄等各色乐器,边缓步行走之间,边奏出梵音大唱;而另外最前的四个沙弥,却是不停从臂间挽着的竹篮中仰手抛洒出片片香花。

    在沙弥队伍之后,则是四个年过六旬的衲衣老僧手捧香炉随后,香烟袅袅,口中诵佛不断。

    过了这些前奏,方是正队,只见六十四个穿半披肩的侍佛人抬着一尊硕大的佛像端正而行,只看这佛像的长大,分明是本州佛门第一丛林——伽楞寺中供奉的正殿佛。

    佛诞日行像之前,需先浴佛,此时这尊被清洗一新、重新泥金的释迦正像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端的是金光熠熠、宝相庄严,两侧民众一见佛祖金身到达,当即拜倒一地,边口中喃喃不绝,边向手捧功德箱而来的僧人们供奉钱财,有许多年老者,更是叩头连连、涕泣不止。

    唐离刚见到行像队伍到达,就微微收了步子落后于唐老夫人,正是借了这个小小的花招儿,终于不用象其他人般那样跪拜,只是满街跪倒,仅他一人站立,这感觉着实怪异的很。

    行像队伍既过,这些人才渐次起了身来,其中就有许多人展开自己所带的佛画像,随入了行像的队伍继续向下个坊区游行而去,一时间,长街为之一空。

    躬身扶起唐老夫人,唐离三人背转了方向往伽楞寺而去。

    佛诞节中,先浴佛,而后行像取的是佛行世间,观众生之苦、度万般苦厄之意。此时,伽楞寺中佛像被请出一空,僧人们也走的多了,就显的空荡了不少。唐离三人进了寺中,感觉比之街市,这里倒要清净不少。

    彼时,佛寺不仅是众人礼佛之地,更以其占地广大而成为了百姓们日常游玩的好去处,伽楞寺即为金州第一丛林,自然也是景观多有。

    “桃花!夫人、少爷,都四月天了居然还有桃花,咱们快去看看。”,青衣的蝈蝈指着前方不远处几树掩映在僧舍中的疏离桃花,兴奋说道。

    正当搀着母亲的唐离正要前行而去时,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道:“呦!这不是蝈蝈嘛!才几日不见,居然都戴上珍珠钗了!”。

    唐离应声转身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与自己年纪差相仿佛的黄衣少女,梳着代表未嫁之身的三丫髻,单论长相,倒也当的起漂亮二字。

    “小姐,您……您也来了”,畏惧的看了黄衣女子手中的马鞭一眼,蝈蝈怯声说道。

    “没规矩的小奴才,见了小姐我居然敢不行礼,敢是又忘了家法,想吃鞭子不成?”,这黄衣少女见蝈蝈对自己只是福了福身子,顿时眉眼一皱,怒声道。

    听到蝈蝈的称呼,唐离才知道这黄衣女子竟是自己当初定婚的对象,一时好奇,不免就多看了她两眼,只是再一听到她这说话,不免印象大大的恶劣了几分,只看她现在的凶悍及“蝈蝈”这怪异的名字,想必青衣小丫头前时在章府上就没少吃她苦头。

    伸出手去,唐离拉住满脸委屈、正欲屈膝拜倒身子的蝈蝈,收了脸上的笑意,只将一双晶亮的眸子淡淡看向那黄衣女子。

    只是不等那怒火欲烈的章家小姐说话,就见她身边一个鬓角簪花的年青男子高声叱道:“你这穷措大是谁,竟敢冲大头儿葱,来管我家芙妹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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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男子年约十七八之间,五官倒也清秀,尤其是那身衣衫极其华丽,也不知是用什么丝料织成,行走之间光彩闪动。虽然时下巨都大城的风liu少年都好在鬓角间簪花为饰,但此人簪着这支却也太过于特殊了些,竟是一株名本的血相公,其时,牡丹花以雍容华贵之姿最得唐人喜爱,但多在北方种植。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在江南更是极其罕见,更别说这等名本了。

    血相公本就是以色纯而花大著称,此时簪在这男子鬓间,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去,花映光影,倒还的确有几分“人面牡丹相映红”的风采,看来着实夺人眼目的很。还隔着老远,唐离已是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气息浓烈而来。

    听此人大放厥词,言语之间极其无礼,唐离本是心火升腾,但扭头间见到他这身装饰打扮,一愣之下也不免为之绝倒,反倒将他的怒气给冲淡了不少。

    他还不曾开言,倒是旁边唐夫人微微一笑道:“这是章家芙蓉侄女儿吧!几年不见都出落的如此水灵了!想我当初见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姑娘!桂娘妹妹真是好福气!”。

    那黄衣女子自小性格粗疏,刚才猛然见到蝈蝈,也没多想就高声叫着招呼,此时见对面妇人不仅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更知道母亲的闺名,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饶是她生性刁蛮,也不过仅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此时面对着以前订过婚的男子,也不免心下一羞,刚才的气焰倒是消解了不少。

    “芙蓉见过婶子”,口中随意说了一句,黄衣女子趁势打量了唐离一眼后,转身离去,她如此作为,倒让那耸眉暴眼的“风liu”公子大感意外,愣了片刻后,才不屑的又瞅了麻衣少年一眼,转身追着去了,口中犹自芙妹芙妹的叫个不停。

    “刚才那个就是江家大少爷,他家住淮南道扬州,家里丝缎转运生意做的很大,章老爷每年收的丝都是卖给他家的。”,见那二人去的远了,蝈蝈开言解释道。

    “扬一益二,这扬州可是占尽江南风liu的繁华富庶所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流俗”,说道这里,唐离想起江大少爷的造型,忍不住又是哈哈一笑。

    “少爷,你真是……”,蝈蝈一句话没说完,也是“嗤”笑出声,连旁边站着的老夫人也不免为之莞尔。

    这番小插曲倒也不曾打扰了三人的兴致,缘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四处赏玩,约过了个多时辰,就听寺外远远传来一片欢呼,随着人群越来越近,这声音也似山崩海啸一般逼人而来,原来,是行像完毕,请佛归位了。

    “佛祖归位之后,就该开殿门了,此时敬香火越早就越是灵验,阿离、蝈蝈,咱们快走,能早得一刻是一刻”,还在山呼声刚起,老夫人就招呼二人道。

    见母亲走的急,唐离忙赶上一步搀扶着她,而蝈蝈则晃动着头上的发髻跑在最前边。

    饶是唐夫人见机的快,但等三人到了伽愣寺正殿门前时,见到的已是人头攒动,将一个阔大的青石场院给挤的满满。

    “夫人,我们还是来晚了,你看这儿好多人,等轮着咱们怕是都要天黑了”,指着前方的人群,蝈蝈皱着鼻子说道。

    “可惜了,赶着阿离要出门,本还想赶着来烧前几炉香,现在看来,哎!”,老夫人的这声叹息中遗憾良多。

    “古往今来,凡是到佛寺的都想烧第一炉香,看来这点倒是并无二致!”,见母亲意兴怏怏,摸了摸颈项间挂着的玉牌,唐离微微一笑道:“儿子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阿娘如愿”。说完,不等唐夫人开言,他已向人群中走去。

    当日性空长老在蕊香居给了他这面玉牌,因见其做工精细、玉质皎好,唐离也就顺势挂带在了身上,后来更见它竟是块活玉,能得人血气而养,遂也不再取下,不成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只是他也不知到底此物能有多大效用,所以母亲面前倒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因场中等着烧香的人太多,为免冲撞了佛堂,伽愣寺派出了十多位年轻力壮的僧人守护在正殿之外,花了一柱香功夫,累出一身臭汗唐离总算挤到了殿前。

    “这位善信,请勿要拥挤,以免……”,额头满是汗水的悟相和尚话刚说到这里,就见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只晶莹的玉牌,耳边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我想见性空长老,烦请大师通禀一声”。

    随意间一瞥看去,待见到玉牌正面“万法唯识”四字,悟相原本被喧闹声折腾的昏沉沉脑袋顿时打了个激灵,双手接过翻转,背面的“诸物体相”四字赫然在目。

    “阿弥陀佛!”,口宣一句佛号,恭敬递还玉牌,满脸惊异之色的悟相合什道:“不知弘法居士大驾莅临,小僧失礼了,只是长老现正在殿中为佛祖复座诵经,实在冲撞不得。还请居士在此间稍做等候……”。

    “我倒也不是定要见着长老,只是想问一声,有了这玉牌,能安排家母烧前几炉香吗?”,这地界儿也实在不是细细叙话的所在,唐离又怕母亲、蝈蝈二人在外边等的发急,是故直接插言问道。

    “施主说笑了”,闻言,悟相眼中的惊诧之色更浓,但见唐离混不似开玩笑的模样,遂微微一个苦笑道:“身为我法相宗弘法居士,如此要求敝寺万万不敢推诿。”

    “如此就好,我这就请家母上前来”,听说能偿母亲心愿,唐离心下大喜,收了玉牌,不及多说,转身往人群外走去,他如此急促,倒让那正欲请他前往知客堂奉茶的悟相又是一个苦笑,心底暗道:“本宗弘法居士身份何等尊贵,怎生信物却到了这少年手中?”。

    转身刚挤了几步,唐离忽然感觉身前人群一紧,随即四散分开,现出几个家丁护住的江大少爷来。

    此时的唐离心系人群外的母亲二人,见是他,倒也无心在意,仍自向前走去。只是此时人人都是向前,只有他一人是反向而行,所以很是惹眼,被那江大公子看个正着。

    “呦!这不是前边充大头葱的那个穷措大嘛?阿福,以前跟你家小姐订亲的就是这只癞蛤蟆?”,刚才那黄衣女子一反常态的举止实在古怪,这江大少下去之后一问那些随行的家人,知道其中细故后,心中更是暗悔刚才没让唐离好好见识见识自己的威风,此时偶然撞见,正巧章芙蓉也不在身边,当下大喜,说话间施了个眼色,那些从人们当即四下将麻衣少年给团团围住。

    周围众人见如此情状,也知不是个善岔儿,当下拼命后挤,惟恐遭受池鱼之殃。

    短短时间中两番遭人辱骂,任唐离心性再好,也不能不动无名之火,掸了掸衣衫站定身子,就见麻衣少年冷然笑道:“圣人曾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小爷的确是穷,怎及的江大公子面如春花、风liu倜傥?”,说话之间,他已暗暗动步,只等这厮若是动粗,也好闪身到悟相等人身后,顶着弘法居士的名头,想来伽楞寺这些僧人必能护的自己周全。

    场中等候烧香礼佛的众人听少年这声清朗言语,再注目江大公子那夺人眼目的造型,越看越是忍俊不禁,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笑出声来,随后大笑之声四处响起,在这笑声中还隐隐夹杂着“面日春花、风liu倜傥”的嗡嗡声。

    “你们这些土棒子懂的甚么?”,江大少爷的这句辩解刚出口就被淹没着无边的哄笑声中,面红耳赤的他恨恨盯了唐离一眼,恼羞成怒道:“上,给少爷我打死这穷措大!”。

    正在那些家丁应声扑上,唐离正欲退身之时,就听人群外一声略带稚嫩的声音高叫道:“好狗胆,上,给小爷我打死这些贱奴才!”。

    唐离闻声看去,只见人群闪动间,现出个家丁簇拥着的胖球儿似小儿来,而陪在他身边的两人,一个面如冠玉、神情洒逸;而另一个却是黑面暴牙、丑陋不堪……

    ?上的是校园网,关键时刻老出问题,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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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郑鹏在那夜家族考校中大放异彩后,小胖球在府中的地位又与往日不同,尤其郑老夫人更是早晚两次必要见到这长房长孙才行,此时听这位正得令当行的少爷一声喊打,那些随行家人那里还有半点犹豫,扑将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出拳只怕不狠、抬脚惟恐不重,大希望能借此时机好好表现一番。

    “王兄、翟兄,还有阿鹏,你们怎么来了?”,唐离问了一句后,不等他们回答,遂又微微一笑道:“不过来的倒是正好。”

    “阿离,趁翟师这两天没走,我正随着他习画,今天佛诞节热闹,翟师说要出来转转,竟然就遇到这事儿!”,看着场中的打斗,小胖球儿头也不回的兴奋说着,这句话刚完,就听他高叫了一嗓子道:“打,给小爷狠狠打这些下贱奴才”。

    小胖球带的家人本就是抢先动手,加上人数又多了两个,只这说话儿的功夫,江大少爷的四个家丁已被合手放倒了两个,而另两人也是在勉力支撑,场中形势一片大好,而旁边站着的“簪花公子”已然面色大变。

    “阿离,这是怎么回事儿?”,隔了两天,再见时却是如此场景,那黑面的翟琰面带噱笑,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看着江大少爷那脸色,唐离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道,正当他要更说之时,却见刚才那悟相和尚排众而出道:“阿弥陀佛,伽楞寺乃佛门清净之地,还请居士止了这纷争,以免冲撞神佛。”

    这场争斗闹的颇大,正在悟相和尚劝说的当口儿,就见人群排开,许久不见的章老爷陪着一个年约四旬,大腹长身的汉子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跟着个黄衣打扮的章芙蓉。

    随着他们而来的章府伴当见同伴正在遭打,那儿肯干休,不等主人吩咐,搂袖叱喝声中,就扑了上去,一时间形势逆转,刺使府家人门岌岌可危。

    见援兵到场,江大少爷的脸色才又由白转安,斜眼瞟了瞟章家小姐,这厮脸色微红,挺胸凸肚大喝道:“打,给少爷我狠打,今个儿出了这口恶气,少爷每人赏钱五贯。”

    悟相开言说话的同时,章府家人已经到了,并直接投入战团,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唐离再开口时,也只能唇角微带苦笑道:“大师这话看来是说错了对象。”

    小胖球儿自小性子就属暴劣,此时见己方吃亏,从来没受过这个的他直将苹果似的胖脸憋的通红,疾走上前几步,举起气的发颤的手指嘶声叫道:“郑福,郑福你这狗才听到没有,别打了,回去给小爷叫人来……告诉我爹……不,告诉老祖宗,他孙儿快被人打死了!”

    “少……唉呦……少爷,小……的……小的这就去”,那郑福口中吸气做痛,边答应着,边双手抱头,忍住一番拳脚,低身冲将出去。

    追打郑福的章府家人见对手鼠窜而去,嘿嘿一笑声中,打发了性子的他将个钵大的拳头砸向前行的小胖球儿。

    一般来说,象这等厮打,都属意气之争。既然能驱使大批家人打斗,双方都是有身份的,着下人们厮打出气便是,若非特殊情况,并不会触及对方主人,也为后事留个说话的余地,所以刚才的江大少爷并现在的王缙等人都是并不曾遭人追打。

    正是缘自于此,唐离三人见那家丁居然拳打郑鹏,当下色变,欲要抢上身去相救却也实属不能。

    好在那小胖球儿人虽小,却很是机灵,见拳临头,当即矮身倒地,虽不免弄散了发髻、污脏了衣衫,但毕竟也已躲过。趁此时机,唐离三人忙上前将他护住。

    短短的功夫,双方愈打愈烈,那悟相高叫了几声见劝解不住,遂扭头道:“师弟们快来,挽手将他们分开。”

    闻言,那十几个守护殿门的僧人挽手如一道人墙般,从打斗场中而过,将双方分隔两边,纵然有收不住的拳脚着落在他们身上,也绝不还手或辱骂,但只高宣佛号而已,那旁观的信众虽觉没了热闹看未免可惜,但也为僧人如此作为叹服,一时间叫好之声响彻全场。

    被唐离扶起的小胖球儿面色先是发白,虽见僧人入场,随即脸上就涨成了血红颜色的他怒指高叫道:“谁让你们停的,给小爷打,打死这些贱奴才!”。

    他虽这般叫喊,但场中落于下风的刺使府家人毕竟无法再动手,场面一时显的有点僵持。

    见双方罢斗,章老爷长吁出一口气来,身为金州人士,他自不愿意在伽楞寺这种地方与人争斗,无奈仰人鼻息之下,见江大少爷如此暴怒,深知其脾性的他也实在不便出言阻止,再则自他来后,这打斗时间太短,稍一恍神儿犹豫间便已过去。

    抬眼向对侧一瞅,见到身着麻衣的唐离,章老爷不禁眉头一皱,只是不等他有所行动,就见身边那中年人“唉呀”的惊叹了一声,疾步向对侧走去。

    似王缙这等生于承平时代的风liu文士,虽不免在平日的诗句中来两句“男儿马上搏富贵”,但这种发生在身边的暴力打斗却是从不得见,此时见双方终于罢斗,才深呼出一口气来,扭头正要对翟琰说话,却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笑道:“王郎官不在长安诗酒风liu,何时却到了山南?既来江南却不往扬州一行,这分明是看不起我老赵了。”

    王缙闻声看去,脸上讶色一闪,随即微笑道:“好你个赵阳明,不在扬州数银子,怎么也到了山南?”

    “还不是为了丝缎之事”,拱手一礼的赵阳明笑容不变道:“且不说这些俗事,这位是金州丝商章伯阳,这几位是……”。

    “噢!这位是道子先生幼徒翟琰、翟公南;这位是本道道学士子唐离;至于这位小公子……”,王缙对这赵阳明倒是颇为在意,只是介绍到郑鹏时,却见这面上犹有恨恨之色的小胖球已是抢先插话道:“王叔父,莫要告诉他。”

    “道子先生?那个道子先生?”,赵阳明对小胖球的插话倒不在意,开言追问道。

    “还能有几个道子先生?自然是吴老供奉!”,王缙微笑反问,让那赵阳明面色一肃,再次向翟琰拱手道:“老赵俗眼不识高人,还请翟少兄莫怪,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今晚就由我这粗做个小东道,在花零居设宴,为各位压惊陪罪可好?”

    “多谢赵兄美意,只是某这两日即将返京,临行之前还想与阿离禀烛夜谈切磋画艺,请不多加叨扰了!阿离,令堂在那里,也容我去拜见一番。”,翟琰对这商贾倒是并不太在意,淡淡说话间,只略略拱手,便欲携着少年转身离去。

    落后半个身子陪在老赵身后的章老爷初时见唐离在此已是微微吃惊,后听到连赵阳明都十分客气的这位王朗中介绍他为“道学学子”,更感惊讶;及至听到翟琰之言,他更是混似脑袋上被人敲了一棒,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历开元朝三十年,画圣之名可谓已是播于天下,此时之大唐,只要一提到画,人们第一反应的自然就是吴道子三字,他深得当今陛下爱重并被尊为供奉,也是人尽皆知,在章老爷这等僻道小州的商贾眼中,这种人物实在是遥不可及,不过短短月余功夫,何以这个曾经破落小户子弟居然跟他的弟子如此相熟了?居然还是用的“阿离”这等昵称?更要去拜见其母!

    此时冲突已经平息,唐离挂念母亲也急欲要走,再说他跟这昔日的岳父也实在没什么好说,遂略一拱手,就要携了小胖球离去。

    正在此时,却听伽楞寺外一片急促的奔马声传来,不过片刻功夫,就见十几个手持公尺锁链的差人狂奔而入,只看他们气喘吁吁的模样,想必是累的不轻。

    这些公人一见小胖球并无异常,顿时面色一松,呼拉拉抢步上来就将唐离等人团团护住。

    “速去报知郑老夫人,少爷并无大碍;另奏报大人,我等必将禀公办案,绝不敢有所偏私!”,听到那捕头如此说话,再看到他眼中的森然之意,蓦然色变的章老爷就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响,腿脚也不可抑制的微微抖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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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书友“阳明弟子”相熟已久,本章出现,还忘不要介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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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弥陀佛”,眼见那些公人们抖动手中铁链将欲动手捕人之时,就听一声高宣佛号之声,伽楞寺正殿处,走出一身淡黄衲衣的性空长老。

    而在长老身后,照例跟随的是身着月白僧衫的悟名,纵然此时场中形势紧张,但他一出现,那俊秀至极的容貌及飘然出尘的风姿,依然引来观者一片不小的惊呼,这其中,犹以年轻女信众居多。

    而原来骇然色变的章伯阳见性空长老来到,苍白的脸色上绽出一丝喜容,眼中满是求肯之色的道:“长老……”。

    性空长老淡然一笑,示意他无需多说后,才转向那捕快头合什为礼道:“本寺佛门清净地,今日又适值佛祖正诞,贫僧僭越,还请诸位差官暂罢争讼,示我金州以祥和。使君驾前,老衲稍后自当请罪,未知意下如何?”。

    性空长老主持伽楞寺已历一十五载,平日慈悲为怀、广施恩德,于金州城中威望实高,他这番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言求恳,那捕快头儿实难拒绝,再者,今天恰值佛诞正日,此人倒也怕冲撞了佛祖。但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放走争斗之人,的确也使他为难,是以闻听长老话后,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位施主多年来虔诚我佛,于本寺实有大功德,诸位差官今日权且罢手,老衲愿为做保,章善信必不会潜藏逃逸,今番争讼延日再做公断如何?”,性空长老多年修行,端的是洞察人心,两番开言皆是直指那捕头儿本心。

    见长老话语至此,这捕头儿那里还会拒绝,只是此间还有一位要紧人物,他虽心下已是意动,但当此之时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约束住手下公差不得妄动,随即却转眼向唐离身边的小胖球儿看去。

    当此之时,场中数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郑鹏身上,小胖球儿吃这气氛一激,刚刚平复下来的脸上又微微泛红。

    旁侧站立的王缙与那赵阳明相熟,此时若那公人真执意捕人,这老赵虽然必定无事,但他既然与章伯阳及江大公子同行,也难免会吃一锁链,到府衙走上一遭,如此不仅折了他的面子,自己以后与之相见怕也是极不好看。

    心下如此盘算,王缙见小胖球儿顿了片刻后面色转厉,遂再不犹豫,抢上一步俯身道:“世侄,今日看着世叔面上,权且放上一放如何。”

    小胖球儿闻言,虽没有立即催促那捕快头儿动手拿人,却也不说放人的话,只是绷着脸不言不语,显然是心下并不甘心。

    王缙见自己出言无效,微感尴尬的同时,也只能无言苦笑,倒是那翟琰这两日与小胖球儿接触的多,颇能知其心思,他也不说话,只略略拉了拉身侧唐离的衣襟儿。

    感觉到翟琰的示意,唐离扭头看向章老爷,见他眼中也满是求恳之意,遂微微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意,低声道:“阿鹏,你看那江大少爷的模样。好男儿当心胸广阔,此时便放他们一马又如何!”。

    从当初伽楞寺前的俗讲,到后来月来朝夕相处,小胖球心下实已对自己的这个伴读大是佩服,这从他举止之间刻意模仿唐离的动作便可知其端倪,此时既听他发话,再见那江大少爷脸色发白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放松了脸,露出一丝笑意。

    “看在阿离面儿,小爷今天就放你们一马。”,再次瞪了那江大少爷一眼,小胖球终于松口。

    他这句话一出,不仅是章府众人,便是连那捕快头儿也大松了一口气,生怕这位不好伺候的小少爷再变卦,此人向小胖球儿等人并那性空长老拱手一礼后,便急急领了公差出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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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州多山,占地广大的伽楞寺亦是依小林山而建,自山门而入,经前中后三殿,出小角门,缘青石铺就的小径而上,便可直达山顶钟鼓楼。

    正值仲春,山下庙宇中的击罄诵经声隐约可闻,小林山上山花烂漫、翠竹如碧,间有蜿蜒回旋的小溪流水潺潺,两相呼应,别样营造出一种江南佛家丛林淡远的幽静之美。

    此时,山间小径上,正有七八人鱼贯盘旋而至山顶。

    这一行,自然便是唐离等人。

    适才那场风波了结后,唐夫人如愿以偿点燃了伽楞寺今岁佛诞节后的第一炉香,随后更得性空长老安排,前往本寺经堂诵念《金刚经》,而唐离并王缙等人则随了性空长老前往后山游冶风景。只是,这一行七八人中,不仅有那赵阳明,便是连章老爷也随行前来,不过只看他时时向小胖球儿陪笑的脸色,便知他此来究竟目的何在。

    小林山素以清秀著称,并不甚高,然而等唐离等登顶之时,依然不免额间见汗,眺望山下美景,吹拂着习习山风,着实使人心旷神怡。

    这山顶颇为平整,其间除了钟鼓楼外,更有一处造型古朴的小小院落,而与这两处建筑三足而立的却是一袭孤零零的小楼,只看它飞檐墙壁间那生长茂盛的苔衣,便可知此楼的古朴,最出奇处是连那木门上也是如此,而楼前除了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外,各色野草蓬勃,如此看来,这楼定然是已被弃置已久。

    “此院乃是灵山堂,凡本寺年过六旬僧人皆可入居其中,不再执各色司役,但随心性研读藏经,以期参悟佛理,从而跳出沉沦苦海、脱离六道轮回,早达灵山极乐胜境。”,耳听着性空大师的低声讲解,唐离探首向身前那间禅房看去,却见其中正有一位老僧伏案观经,而在他身侧地席上,散放的经书更多达数十本之多。

    在这个小院中,类似分割的禅房多达五六十间,但其中的情形却与刚才所见并没有多大区别,唐离看了几间后便兴趣索然,唇间微微一笑,率先出院门而去。

    紧贴着古拙小楼,有一株虬曲苍劲的古松,松树下置有石几石凳,人坐其上、山风拂衣,实有飘然欲举、清绝出尘之意。

    掸衣坐定,早有钟鼓楼中小沙弥奉上香茗,麻衣少年举盏刚呷了一口,便见那悟名和尚开言问道:“敢问小友,适才在灵山堂,缘何发笑?”。

    “这美和尚眼倒是挺利”,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口中却是随意道:“只因小子刚才所见与素日所想全不一致,这一笑不过是自嘲罢了”。

    “今日难得心闲,又是置身于如此悠然境界,手把香茗,最宜清谈,阿离不妨说说灵山堂与你素来所想,到底有何差别?”,翟琰这话刚说完,就引来小胖球儿迭声附和。

    此时环境佳妙,唐离又是心无所累,一时到也来了谈兴,微微呷了一口盏中香茗后,先自淡然吟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浅吟毕,才听微笑续言道:“所谓‘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度一生’,僧人既已脱离世俗红尘、斩断亲情爱yu,本该是无所挂碍,安闲快意才是。说来只怕不恭,但刚才小子于灵山堂中所见,诸位大师年事已高,却犹自如此执着用功,虽其志可佩,却让人隐隐感到的却只有一个‘苦’字”。

    “阿离说的是,那些和尚年纪都那么老了,还天天如此,实在跟塾学一样,苦的很,的确是苦的很”,在座之中,第一个出言附和的竟然是这小胖球儿,他这番话顿时引来众人一片笑声,这其中尤以章伯阳笑的最为大声。

    “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口中喃喃自语,美和尚悟名眼中满是欣羡之色,片刻之后,才见他注目唐离,微笑言道:“小友好辞采,只用寥寥数语便造出一番出尘境界,令人听之油然而生向往之心。只是,我释门之内,无论是讲究自度的小乘佛法,还是立志度人的大乘佛法,第一要义便是明经,以此领会我佛真如,设若连经书都难以通透,又何谈自度度人?更遑论达到小友口中的大自在!”。

    唐离后世原本涉猎较多,此时见悟名竟是有辩难之意,遂也展唇一笑,开言反问道:“佛教自汉时传入东土,前有鸠摩罗什等前朝大德广译经书,后有国朝玄奘法师西度求经,其间历时数百年,所译出的经书何值万部?人力有时而穷,纵然天纵其材,又岂能一一遍阅?再则,这些佛典多是后人所撰,其中不免讹误,甚至不同佛典之间基本经义也是相互冲突,又如何可保证自己所见,便是佛祖真意?”。

    唐离所说,实是众多出家僧人心声,原本只是微笑而听的性空长老听他言至于此,不等悟名开言,已是率先问道:“然则依小友所言之意又当如何?”。

    “昔日天竺王子乔达摩•悉达多正是有感于世间众生之苦,才毅然出家,历多年苦行,遍观世间诸相,最终于菩提树下开悟成佛,所以依小子看来,佛祖当年既是入世成佛,今日诸位大师也自当如此,终日沉迷于故纸堆中,纵然用功更深,也不过是执着于虚幻的‘名相’之辩罢了!所谓不入红尘,又如何能破红尘?”,语至最后,唐离作结的却是一首佛偈: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迟。千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释门三宝,所谓佛、法、僧,僧人们历来都是苦研经义,苦诵经文以期能得超脱,虽然唐开元天宝之前也有云水僧周行天下,但更多的是采用小乘佛法入道,着重点在一个“苦”字,而并非后世的“悟”。正是如此,唐离这番话语让众人直觉耳目一新。

    尤其是性空长老并那悟名美和尚,既觉眼前这少年所说与素来修行之法背离,但深思之,却又极有深意,一时沉入其中,竟是忘了开言。

    小胖球虽然听不懂唐离所说,但他既见对面那两个和尚不再说话,自然以为这次辩难是阿离得胜,高兴之下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身侧“吱呀”一响,随即就听到一个苍老却淡然绵长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老衲闭关三十年,今日却得小友一言开悟,缘法之奇,竟至于斯!”

    唐离等人大惊之下应声看去,却见那拙朴的小楼门扉轻启,自里间走出位身材瘦小、眉长盈尺的老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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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明:佛教义理博大精深,叶子虽有所好,但对它了解也跟大家一样,只是皮毛而已,本章所写只为需要,如有错误,还请方家一笑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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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离注目看去时,只见这老僧形体枯瘦,额间寿眉黑白交杂,长逾盈尺,虽脸上皱纹堆叠,然其人说话的中气却是绵绵悠长,一时间竟是莫能辨其年岁,只是他那动静之间如古井无波的身姿,虽隔着几步远近,少年依然能感到道道淡淡然的微压如水而来。

    正在唐离等人细细打量这老僧的当口儿,就见旁坐的性空蓦然色变,脸上十余年如一日的淡定早已消失无形,面色先是发白,随后由白转红,眼眸中的神色也是由初时的不敢置信转为后来的惊喜。及至等那老僧堪堪踏步出门,这位伽楞寺长老竟是起身离坐,就此拜下身去,口中欢喜出言道:“小僧性空,拜见师祖,三十年之功,一朝开悟,可喜可贺。”,话语未竟,已是声带哽咽。

    性空长老如此,王缙等人那里还坐的住,再一听他开口称呼“师祖”,众人更是相视骇然,面上惊异之外,连麻衣少年也多了几分庄重神色,尤其是章伯阳,更是与那悟名美和尚一样,过度激动之下眼眶蓄泪,若非没个僧人身份,只怕他也早已跪倒下身去。

    “钟鼓!佛诞正日,恰值本宗大德悟佛出世,静思,快去告知尔师,鸣钟以贺。”,参拜的话语刚一说完,性空长老已是回身向那奉茶的小沙弥吩咐出声道。

    “长老,这钟该鸣多少响才是?”,这面容清秀的静思毕竟还不算笨到家,只看性空眉间微一颤动,当下也不再等,蓬蓬声中,连向老僧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小沙弥跳起身来就向钟鼓楼上跑去。

    “‘师祖’为名、喜怒为‘相’,当日你师兄弟就是太过执着,三十年了,性空你竟依然未曾戡破‘名相’!阿弥陀佛!”,立身阶前,听长老如此吩咐,那老僧微微一叹,淡淡开言道。

    “徒孙愚钝,三十年来佛法少有精进,今日师祖破关而出,只愿时时服侍身前,躬聆教益。”,听老僧语中淡淡的责备之意,性空反觉心中一暖,再复叩首时,眼中已隐见水波闪动,堪堪等他话语说完,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

    空山钟鸣,远播四野,这钟声淡远醇厚,直抵人心。

    唐离眼见楼前老僧衲衣微举、寿眉飘飘,面上更是一副无喜无怖的纯净,耳中再听到那声声钟鸣,一时只觉心肺间尘俗尽洗,满身清气充溢,有临风飞举之意。

    众人都已心入其境,便是连那最小的郑鹏也感觉到异样而再不开腔,一时众皆静寂,无声听那淡远钟声,而性空、悟名并那那赵、章二人则是闭目之间唇舌翕动,似是在默诵经文。

    约两柱香功夫后,一百单八响钟鸣才复结束,就见那老僧下阶前行,将一双古井般的眸子看向唐离,澹然道:“老衲七岁削发于长安大慈恩寺,九岁蒙玄奘大师青眼,得以在侧侍奉经卷笔墨,二十一岁时列身家师窥基大德坐下习诵‘法相’经义,至今已历七十载了!四十年黄卷青灯,复又三十年坐关冥思,今日一朝开悟,实多谢小友了。”,这老僧说完,更向少年合什三礼。

    只听他这一串自报家门,唐离还怎敢受他大礼,见状之下忙侧身避让,揖手为礼道:“大师佛性早备,小子胡言不过稍中窍要,如何敢当大师如此!”。

    “昔日削发为沙弥时,老僧以为净土在西天;后学佛四十载,老僧以为净土在人间;今日一言得悟,始知净土本在心中!”。合什三礼毕,老僧目视唐离,淡然续道。

    “由西天到人间,本是‘戡破’;由人间到心中是为‘放下’,既已放下,便已成佛,大师百年功成,终得此‘大自在’之境界!可喜可贺!”,迎着老僧的眸子说完此话,麻衣少年躬身施礼为贺。

    老僧闻言,看着少年的眸子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后,转身复又向那小楼行去,在众人注目之中,“吱呀”声起,楼门复又缓缓闭合,只留下那首余音袅袅的佛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祖师!”,见小楼门扉最终闭合,依然拜倒于地的性空一声悲呼道。

    “长老勿需如此,大师既已‘放下’,则这幽静小楼与十丈红尘并无区别,若小子所料不差,改日大师必会重出此楼,介时自可得见”,少年这声相劝,使性空长老神情一震,随即起身面对唐离合掌为礼道:“小友于本宗恩惠实深,老衲特此谢过。”

    “不敢,不敢”,叉手还了一礼后,唐离见性空并那悟名都有些心神不属,也知他们此时最宜静处,当下微一拱手后,便示意王缙等人离去。

    性空长老果如唐离所言般,与那悟名就此趺坐在小楼之前,并不曾跟随相送。

    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唐离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只见此时的灵山堂前,数十位垂垂老僧无声肃立,待他转过身来,老和尚们方一起合什为礼道:“多谢施主!”。一礼即毕,也不等少年回应,这些僧人已是转身复入堂中。

    一路向山下行来,唐离感觉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自己身上,且除了小胖球的钦佩外,其他人眼神中都是不可思议的惊诧,遂侧身向王缙一笑道:“莫非我长了三头六臂不成,何以如此看我?”。

    “你自然没长三头六臂,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王缙微微一个苦笑道:“某自小便随家兄向学,二十余年手不敢释卷……哎!自来金州,至今日始确知这世间竟真有生而知之者!”,这一声叹息中,直包含着无尽的苦涩。

    见他如此,唐离竟是忍不住一笑出声,待王缙诧异看来,他才笑意不减的解释道:“王兄,你这便是着相了。适才我那番话不过是胡乱言语罢了。”

    “胡乱言语?”

    “正是,适才所言,不过是看灵山堂中诸位大师太过辛苦,想让他们放下经卷,多有休憩罢了。至于那位老僧得悟,也是历七十年之积蓄,一朝爆发而已。便是你我今日不来,开悟也是早晚间事。”,看众人聚精会神而听,少爷淡笑续道:“再者,便是刚才所言有理,于我也不过是空谈而已。立身红尘之中,要想堪破、放下,而终得‘大自在’,又谈何容易?其实这话也不过是‘三岁小儿说的,八十老翁行不得’,本就没什么玄虚高妙,那儿至于就让王兄感慨如此?”。

    “三岁小儿说得!怎么我就说不出来?”,王缙随口回了一句,但面上的表情却的确释然多了。

    自经历刚才之事后,目光时刻注意着少年的赵伯阳见到这一幕,眉头忍不住轻轻跳动……

    下得山来,唐离与小胖球儿三人又说了良久,方才做别。

    搀着母亲走出伽楞寺,三人刚走出不远,就听蝈蝈一声惊呼,少爷应声看去时,却是一辆急停的两驾轩车。

    “贤侄,且让愚叔请令母子一程如何?”,车门看处,露出章伯阳那张陪着小心的笑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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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明:这两章有关佛教的内容,乃是叶子依据往日乱翻书时的杂乱记忆而写,本来知道的就是皮毛,这样一来就更易多出讹误,还请方家一笑做罢。

    另:这两天来杂事很多,码字时间即短,构思时间也匮乏,所以近几章写来自我感觉很是混乱而生涩,目前这种忙碌的状况估计会持续到下周末,有鉴于此,叶子自明日起至下周末只能将更新无奈放缓。中午时间不太自由,特定于每日晚七点更新一章三千字左右。等下周杂事忙完,下下周,叶子一定RP大爆发将这一周的欠帐补回。以回报各位书友的支持!无论如何,请大家相信,我是的确很想将《天宝风liu》认真写好!

    ?不好意思,晚了五十分钟,但多码出来一千字,书友想必能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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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昔日的岳父如此神色,少年微微一愣,随即释然,看着母亲已福身为礼,不欲让母亲知道适才之事的他微微一笑道:“佛诞节出游,本就是为发散发散,世叔好意,我母子心领了。”一句说完,他已扶着唐夫人继续前行。

    见唐离要走,章伯阳如何肯放,当即下了车来,跟上两步陪笑道:“正因今天是佛诞节,坊市间人太多,贤侄自是不惧的,但若是撞着挤着唐夫人,这该如何是好?”,说话间,他已伸手轻拉少年衣角,示意到一边说话。

    唇角淡淡一笑,唐离将母亲交给蝈蝈后,自随着章伯阳向旁边走了几步。

    “想我与令先尊当日结交时,不过也就贤侄这般年纪,光阴荏苒,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听说贤侄即将往赴襄州道学,我也着实为亡友高兴哪!淮生兄,你若泉下有灵,也足可安息了!”,尤其是这最后两句,章伯阳已是语带哽咽,看来着实情真意切的紧。

    无奈任章老爷说了这么多,少年却绝不搭腔,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注视着这位自说自话的前岳父。

    片刻的沉默后,章老爷的脸先是发红,随即微微变青,若非此事干系实大,只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贤侄,世叔知道你记恨……”,尴尬陪笑的章老爷这句话刚出口,便被微微一笑的唐离插言道:“世叔说那里话来,论说你们两家本是世交。侄儿身为晚辈,如何敢跟尊长记恨,再者,贤妹有了好的归宿,愚侄也该为她高兴才是!”

    本来听前边言语,章老爷脸上已是露出微笑之意,及至到了最后一句,他蓦然又是面色一红。

    不等他说话,少年已是微微一笑道:“世叔此来是为适才伽楞寺之事吧?”,见章伯阳满脸都是希冀之色,唐离才又淡淡一笑续道:“今日之事说来实在是令贤婿太莽撞了些,不过好在郑使君这位公子与愚侄倒还有几分情分在。不说别的,只看世叔与亡父的情分,小侄也一定会居中说项的,世叔但请放心便是。天色不早了,若无余事,小侄就先行告辞了。”话语即毕,少年略顿了一顿后,便向章老板拱手一礼后自去了。

    目送搀扶着唐夫人的少年渐渐远去,看着那袭麻衣背影,章老爷的脸色变幻无定,心中着实是又喜又怒,怒的是这个小子今天居然敢如此待己,喜欢的却是今日这天大的篓子终于得以解决。所谓抄家县令、灭门令尹,虽然他在金州也算小有名气且多有资财,但在一州刺使驾前,身为商贾的他在公堂上连个坐位都没有,又那里能硬气的起来?

    “伯阳,人都已经走远了,还看个什么?”,轩车靠近,赵阳明自窗幕间探首道。

    “竖子辱人太甚!”,想到刚才的一切都被赵阳明亲见,上的车来的章老爷率先开言怒道。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尤其我等身为商贾更应如是。比之某家经常向那些五根不全的阉货陪笑脸,伯阳你吃几句冷语又算的了甚么?”,见自己一句话令章伯阳脸色变好了不少,本是微笑而言的赵阳明却是微微一叹道:“不过,当日退婚之事,章兄的确办的欠妥呀!”。

    “竖子一时小人得志,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一穷酸,纵然他上了道学,又能有多大出息?”,不管章老爷现下心中何等想法,但嘴上却是绝不肯倒威的。

    斜眼瞥了章伯阳一眼,赵阳明微微一笑道:“要做官需先进学,官有多种,但章兄可知士子又有几种?”。

    见他突然扯出来这样一个话题,章伯阳微微一愣后道:“愿听赵少兄高见。”

    “这世间士子虽多,但以某之做见,却可总括为三种。”,曲指为计,赵阳明淡笑说道:“这第一,是真君子,这种读书人不仅是学那些经籍,而且也信这些经籍中所说,所以为人行事都是方方正正,决不逾越;这第二,则是伪君子,这种人学而不信,经籍所载与他们而言,是用在嘴上,而不是平日行事,所以这世上才多有那等满嘴仁义道德、暗中行事却是男盗女娼者之人;至于这第三,却是灰君子,这种人学经却不全信,但又不是完全不信,平日行事上良心倒是有的,却又抵受不住诱惑,也就是介于第一与第二种之间。”

    挥手示意章伯阳不要插话,赵阳明再次曲指道:“应付这三种人,都有不同的办法。是真君子的最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嘛!这种人即便得罪了,也并无大碍!;至于伪君子,其实也好办,做交易便是了,只要有好处,有足够的好处,什么事也能解决了;第三种人也有办法,一下上来不行,却是可以诱惑的。灰君子好犹豫,只要舍得下功夫,第一次上了手,后边的事自然也就好办了。”

    初始时,章伯阳还不太在意,后面听得多了,才觉的实在也那么些道理,及至听赵阳明说完,他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抚掌赞道:“赵少兄好见识,难怪能做起如今这般大的场子,让愚兄拍马难及呀!”。

    微微摇头,赵阳明含笑看着章老爷道:“章兄可知适才那唐离是属于那一种吗?”

    “那一种?”,微微一愣,章伯阳跟上问道。

    “他那一种都不是,这才是我说章兄退婚之事办的欠妥的原因所在。”,绕了??大个圈子,赵阳明又将话说了回来。

    章伯阳是深知眼前人底细的,听他说的如此郑重,心中一动,正肃了脸色道:“愿闻其详”。

    “某与此子也是初见,但看他适才行事,若是真君子,或许纷争本就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他也不会等那翟琰示意后才去劝说,也更不会在刚才如此对待章兄。”,见章伯阳颇以为然的点头,赵阳明续又道:“此子若是伪君子,他不仅会劝,而且见了章兄更会满脸带笑,但在暗中使什么手脚,却就不得而知了;若他是第三种,既然心下已打定主意要劝那少爷,那刚才就不会如此对待章兄,这等灰君子,行事好犹豫,但同样也是最不愿意得罪人的。”

    “既然三种都不是,事情就着实棘手了!这等人既不能欺之以方,也不能直接攻之以利,看他与王郎官等人相处时的风骨气度,诱惑怕也是行不通。再看此子行事,既能以至孝侍母,却又是个记仇的!章兄,得罪这种人,着实麻烦哪!”

    “经商多年,什么样的小人没见过?未必就怕了个毛孩子不成。”,虽微微色变,但章伯阳的话语一如刚才般硬朗。

    “别人某不知,那王缙世家出身,身为东宫六品郎官,又是王太晟胞弟,也是个轻易不许人的,现在却与那唐离如此亲近;另外的翟琰,身份也是不低,亦是如此,至于那刺使府小公子,更不消说。此子身份既无特别之处,但能得这些人看重,想必定然有过人之才华。本就是个油盐不进好记仇的性子,才学又高,章兄!只盼着他时运不要太好,否则异日……”,言至此处,赵阳明也是微微一叹。

    至此,章伯阳的脸上彻底色变,稍愣了片刻后,才见他低声道:“然则,现在又当如何?”。

    “依我看来,章兄既与他家乃是世交,现在不妨多下些功夫,此子既能如此侍母,毕竟不是个不重情分的,改日他不是将往襄州?送上一份厚重些的仪程,平日多在他家人身上下功夫,或者章兄异日能得非常之报也说不定。似你我这般商贾,虽小有资财,外人看着也风光,无奈身份太低、眼红的太多,风险也就大。所谓欺老不欺少,某之所言或许只是杞人忧天,但小心谨慎却是立身长久之本。章兄还宜三思呀!”,言语至此,赵阳明叹息声中掀开帘幕,若有所思的向麻衣少年消失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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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时节????金州城外????十里长亭

    因柳“留”谐音,又因柳树易活,所以唐人送别时,风俗以折杨柳相送。

    “邪性!柳枝都给折完了”,黑面暴牙的翟琰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柳树,口中嘀咕一句后,转身重重一拍唐离肩臂,长笑说道:“阿离,依你的才学,到了襄州道学,也不过就是取个乡试贡生的照凭罢了,来年二月科试之期,某当在长安置酒为你接风。便是你不来,某为了晕染法,也会再到襄州寻你。”,纵然十里长亭处送别的人多,环境颇是有些喧闹,依然无法压下画圣幼徒那粗豪的笑声。

    见翟琰如此,旁边站着的王缙也只能微微一个苦笑??,上前一步道:“明日我与公南兄也该动身返京了。取个乡试贡生的照凭,于阿离来说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家兄好佛,改日等你到了长安,愚兄自当为你引见。”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儿,就见一辆轩车疾驰而来,堪堪车刚停稳,就见一个胖球儿似的少年“滚”下车来,脚还不曾落地,口中已是“阿离、阿离”的叫喊出声。

    “现在该是跟着董先生诵经的时间,你怎么也来了。”,见小胖球急匆匆的模样,唐离心中一暖,抚着他的头发问道。

    “是奶奶允准的,她还让我给你带了匹马来。”,说完这句,小胖球儿嘿嘿一笑道:“不过即便奶奶不准,我也要偷跑了出来,阿离,你先去,等明年我再长一岁,也去襄州寻你!”,他这句话惹来翟、王二人哈哈一笑。

    “把马带上来”,向后吩咐了一句,小胖球儿又转过脸来邀功道:“这匹五花连钱马是前年一个奚族胡商送的,我爹欢喜的紧,刚才奶奶嘱咐取匹马送你做脚力,嘿嘿,我就顺手牵了来,阿离,快把那破驴子给换过来。”

    “好个吃里爬外的小子,小心回去吃板子!”,翟、王二人笑声刚停,再一听这话,忍不住又是喷笑出声,直待笑定后,王缙才道:“阿离即将远行,子文兄家大业大,你但收下便是,也莫负了阿鹏一片心意。”

    见此情景,唐离很是庆幸自己执意没让母亲及蝈蝈来送行,否则哭泣伤感之下,那及得上现在满脸欢颜中走的安心?顺手接过车夫手中的马缰,少年看着小胖球似乎有话要问,最终却还是没问出口来。

    “时辰不早,我这便动身了,多谢诸位相送之情!”,送别的话既已说完,唐离翻身上马,凝视了轩车片刻后,才向下边两大一小三人拱手做别,扬鞭催马,一骑绝尘直奔官道而去。

    只看那麻衣飘飘越行越远,轩车中的白衣女子再也忍不住的红了眼眶,泪眼朦胧中,她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伽楞寺前俗讲时神采飞扬的少年、那个在燕巢下面面对自己时手脚慌乱的少年、那个月儿湖边对自己温言劝慰的少年……

    “当日你我一起救下的雏燕已能自由回翔”,隔着轻容窗幕,摇动着手中青青的柳枝,白衣女子用呓语般的声音道:“阿离,愿你此去也能一飞冲天……”

    轩车不远处,正有一个应召前来为送别作歌的歌妓轻抚琵琶,柔声唱着《折杨柳》曲词: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屡攀折,柔条安得垂。

    青春无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

    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柳,并在别离期。

    这曲中悠远的感伤与离情,一如此时白衣少女的心绪,听着听着,面上已有点点晶莹滑落……

    〈第一卷完〉

    ?

    出山南东道金州,与奔腾的如碧汉水结伴向东而行,披朝霞、带星月,胯下九花连钱不愧名马之誉,不过花费了九日功夫,襄州那暗黑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

    百年承平,份属一道首府的襄州远比金州更为繁华,唐离经城门守卒验看“过所”以后,便轻牵爱马随着人流入城而来。

    刚入城门通道,唐离就觉一股淡淡的清漆味道扑鼻而来,及至跨步正街,这股味道也愈发的浓烈起来,缓步走在正街上,少年看到的是三五聚集的驮马驴骡,更有甚者,居然有队队骆驼杂列其中。

    穿越四年,这是唐离第一次离开金州,好奇之下循着长长的驮马队伍走去,见到的却是一个大大的坊市。将坊市设在城门不远处已是显的怪异,而更怪异的是,这个坊市中所售卖的居然只有一种货物,而买家除了操各地口音的唐人外,一多半居然是辫发长身的异族蕃商。

    漫步在这个硕大而拥挤不堪的坊市中,看着身周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漆器货物,听着各种希奇古怪的方音蕃语,唐离静静的感受着承平大唐的繁盛。

    “你看你这个人喏!咋个儿便宜了还想再便宜?这可是襄样儿漆器,对对,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叫‘库露真’,知道这个,你还好意思跟我讲价!通宝十二文,满襄州都是这价,不能再便宜了。”,唐离身边的这个老板用半白半官的话语跟一个辫发异族客商说完,还洋洋自得的拽文儿道:“‘襄阳作漆器,中有库露真。持以遗北庭,给云生有神’,听听,这可是诗中有载的贡品赐物。”

    听到如此对话,再看着眼前的场景,唐离才心下恍然,以前在金州时但知襄州漆器轻便好用,不想此地竟是大唐最负盛名的漆器产地及贸易集散地。

    “十二文!满襄州都是这价,这可是朱老爷亲口定下的,任你走到那里都是一样……”,牵马向坊市外而行,唐离还忍不住心中暗思道:“看此地商事如此繁盛,这朱老爷却能一言定市价,此人着实大不简单!”。

    趁了这热闹,好奇心得以满足的唐离再不多做逗留,寻人问了道学所在后,便牵马而去。

    这是一个虽略显蔽旧但胜在清幽娴静的大院儿,在门房处寄放了马,进院以后循着青石铺就的便道走去,两边粗大的槐杨树遮挡着阳光,在覆出大片绿荫的同时,也漏下三两斑调皮的阳光。

    走在这令人神清气宁的绿荫便道上,看着前方古朴而齐整的栋栋院舍,若非耳中听到的诵经声:“吾养吾浩然之气……可以忍、可以辱,更可以发,一发则天地为之色变……”,唐离还真有回到后世校园的错觉。

    山南东道道学学正乃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儒,其人本为京城国子监五经博士,后因母丧回家守孝,待三年期满,因感念江南清丽山水,又与本道观察使交好,再次复官时就升了一阶,留乡担任学正一职。

    老学正身为一道道学主管,与奉儒守官世家出身的郑刺史自然多有见面,循着惯例,每逢上元重阳等节令时,二人更有诗歌唱和,也算的是老相识。

    但此时老学正看着手中这纸便笺,却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若说郑使君是真心推荐眼前此子,却不见有半点要求特别关照的话语,乡贡生三字更是提都没提,需知,这是他道学学正手中握有的最大权利;但若说一点没有关照,偏生这信笺中又一再提到,务必要让这名唤唐离的少年入道学进士科就读。

    “莫非金州州学连个生员的空缺都没有了?这个郑使君,到底弄的是什么玄虚?”,短短两页纸,老学正却反复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才结束,“既然有郑使君书荐,本学正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有一点却需说在前面。”

    “学正大人请讲”,微微躬身一礼,唐离淡定说道。

    刚才看便笺时,半柱香的功夫,唐离面上不曾稍显急噪之色,此时答话也全然是冲和恬淡,既没有别的生员见自己时的卑琐,也没有那等狂生的倨傲。虽然不曾叙话,老学正对眼前的麻衣少年已先有了二分好感。

    “恩,坐下说话!”,老学正挥手示意,待他坐定后,才抚着颌下三绺长须道:“你既有心向学,选的更是进士科,那异日自然是想赴京应举的?”。

    “是”

    “能知向学求进,这总是好事。只是我大唐富有四海,读书求进之人也是多如过江之鲫,总不能都挤到了帝京去,所以欲要赴京应举,总需先得了乡贡生身份才好,无奈我山南东道地狭人稀,礼部分到本道的乡贡名额也就少,这些名额还需摊分出许多到各州州学,则本道道学愈发少的不堪。‘拔解’且不说,区区三十个名额,再经明经、明法、明算、道举诸科摊分,留给进士科的也不过仅仅只有八个,但生员却多达二八之数,一百六十人分八个名额……”,话到此处,老学正却是微微一顿,只将一双眸子细细观察少年的神色,希望能借以窥探郑使君的真意。

    观察良久,老学正从端坐的麻衣少年脸上看不到任何异常,心思一定后,遂虚咳了一声后续道:“老夫既然身为本道道学学正,自该禀持公心以待诸生,尔虽为郑使君书荐而来,也应一视同仁,好生专心课业,以期来日道学选试中能脱颖而出,摘得这乡贡名额,万不可因郑使君之故存了什么侥幸心思。这些,你可记住了。”

    “小子记住了!”,唐离起身作答,面上一如刚才的淡定。

    “既然来了道学,以后自称‘生员’就是了”,略一挥手,老学正正肃了面色道:“昔有子禽问于子贡,至圣先师如何能得人如此敬重,子贡所答者:‘夫子以温、言、恭、俭、让以得之’,此五字为立身备本,尔需牢记才是!在今后的道学之中,更需谨遵圣人教诲,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游于艺。切不可放松懈怠,浮浪妄行!”。

    “生员受教了”。老学正据《论语》以诫训,唐离恭谨而答,至此,参拜学正的必经程式已然完成。

    挥手示意杂役将唐离带往进士科学舍,老学正看着他那麻衣身影渐渐消失,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初次见面,这个着装朴素的俊秀少年给他印象很好,虽小小年纪,已颇具温文风仪,气度也很是不错。然则一想到异日的乡贡名额,他也只能无奈长叹。唐时进士的尊贵引来无数豪门或寒门子弟投身其中,乡贡生名额,这既是老学正最大的权利来源,也是他最大的苦恼所在,僧多肉少,紧巴巴八个名额够谁分的?

    若是刚才的便笺中直接言明,不消说他自然会给这少年一个。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分明是这金州郑刺使也仅仅答应帮唐离来道学而已。如此一来,年年让人虎视眈眈的八个名额,只怕怎么着也不够落不到少年的身上。

    …………………………

    随着那杂役左穿右绕,约花费了小半柱香功夫,唐离已是站在一个轩敞的屋宇前。

    “王教谕,这是进士科新到生员,金州唐离,奉学正大人令,特给您带来。”说完这些,向花白胡子的王教谕躬身一礼后,那杂役便转身自去了,而满厅不友好的目光,也都齐齐的注视到了少年身上。

    这王教谕身子瘦而高,一袭竹纹圆领儒衫穿在他身上显的空空荡荡,而五旬有余的面相也是骨包皮,衬的花白的山羊胡须也愈发的醒目了。

    “金州!”,目光注视唐离,王教谕口中喃喃念诵了一遍后,眉头随即就皱了起来。身在金州而至襄州道学,不消说,这必然又是学正大人承了谁的请托而塞进来的。

    想到这里,王教谕因唐离容貌风仪出众而带来的好感已是消失殆尽。

    “以前进过学吗?”,听到唐离已自解州学四年,王教谕本就不好的脸色也愈发的沉下了三分。

    “进士科试第一科便是帖经,你毕竟也曾进过学的,而今且将论语《子罕》篇诵来听听。”,既知唐离已离学四年,欲略加考校以知其学力根底的王教谕实在也无法出太难的题目,遂拣了个最最基本的诵经来探问。

    满厅学子听到如此问题,顿时一片叽喳声,诵经且不说它,诵的还是最基本的开蒙第一本《论语》,这等题目,且不说别人,便是这厅中最蠢笨之人也能随意诵出。

    只是让这些小至十四、大至十八的学子们大吃一惊的是,这个自金州远道而来的唐离,在沉吟片刻后,开口说出的居然是:“生员难以诵念”。片刻的沉默后,整个厅中爆出一片声震屋宇的哗然哄笑,而王教谕的脸也彻底的黑了下来。

    伸出抖颤的手指点向麻衣少年,王教谕说话时嘴唇都开始打起哆嗦,“尔连《论语》都诵念不出,安敢来本道道学,还要习进士科!”。

    见自己如此话语及满堂哄笑下,这名唤唐离者居然面无半分愧色,还是一副淡淡然的样子,无权赶人的王教谕只能痛心疾首对少年厉声道:“皮囊虽好、腹中空空。去吧,厅中右拐角最后那张书几!”,这句说完,他犹自不解恨的喃喃自语道:“不知羞耻,诚然朽木不可雕也……”。

    …………………………

    关于更新问题再解释:近几天实在杂事太多,所以更新稍稍放缓,一天一章三千字上,最迟到下周末,恢复一天两更.还请大家原谅则个!

    ?

    “草包”唐离静静的坐在厅中右拐角的那张书几上,听那王教谕“通经”,越听心下越是感叹不已。近月以来,他也算搏下了小小的声名,但现在看来,这一切来的着实侥幸。且不说其它,单是这《论语》,若论对其整体的把握,他靠着后世上课时学到的那些,倒还能对付。但说道具体而微的对经句的理解,他是拍马也不及这些正经进士科的生员们。

    如今的情况看来,他典型的属于掌握了最核心,或者说最占据制高点的那一部分,但基础却几乎是一片空白。而其他那些生员,虽然没有他的这些识见,然则对经典本身的把握却胜他十倍百倍以上。

    越听,唐离越觉的自己此来襄州道学实在是最为明智之举,若是不在此系统的接受一下典籍的训练,冒冒然一头撞到长安,不说中进士,只怕是人也要丢尽了。

    不过刚才那一幕也并非全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毕竟那些原本对他不友好的目光都已消失的干净。这个唐离倒是能够理解,乡贡生名额就那么少,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个竞争者,而此事关系太多,又断然不能相让的。纵然是本州人插进来他们也会不高兴,遑论他这样的外乡人,此时既见他是个“草包”,这固有的敌意也就自然消失了。

    刚拜见学正后,就被带来此地,原本准备的笔墨纸砚也没带来,就这样光秃秃的听,而那王教谕自适才之后,就再没看过他一眼,更不会专心这事儿,在这老夫子眼中,唐离完全是个可有可无之人,看着架势,只要他不捣乱,听不听讲都是无关紧要的。

    又过了约三柱香的功夫,上午的课业正式结束,唐离去了道学安排的住宿地点看了看,那个单间小房他倒是不在乎,无奈实在是太过于吵闹,这些道学中的孩子小则十四五,大也不过十七八,纵然天天再被训诫着要养气修身,终究也大不过天性,何况还是这么多孩子住在一起?

    问了一句在外边赁房也可以后,唐离便出了院子,在道学附近寻起房子来。

    以前说书悄悄攒下了十多贯钱,加上做伴读一月的月例和赏赐,再加上翟琰、王缙及那章老爷送来的程仪,除了给家里留下的,现在的唐离腰兜里还小有几个,但太贵的房却也赁不起,三转四绕就来到道学背后那条僻静的巷子里。

    花费了一番周折,唐离终于在一个小院中找到了一个两间的偏房,房子虽然有点破,但胜在离道学近,而且价钱倒也着实合适。

    马儿可以寄放在道学马厩,只要交上草料钱就是。唐离正在收拾诸般事物的当口,却听到门外院中有一个女子的叫骂声咆哮传来:“那个不要脸的偷了老娘的鱼脍,敢做这事儿,你还真是尼姑怀孕——羞不出;老娘倒要等着看,象你这种不要脸的,肯定是奸污僧尼骂行童——恶不久,早晚有……”

    此人骂声既大,用语又鲜活,唐离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奇下出房门看去,只见骂人的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此时的她正站在对面厢房前的院中,挽着袖子,手指四处乱点着骂的正起劲儿。

    只是让唐离略感吃惊的是,这个身穿淡黄九褶裙的女子远不是他想象中膀大腰圆的悍妇模样,反而相貌还有那么二分姿色,而且还是清秀乖巧形儿,此时,她正骂的起性,连头上梳着的发髻也跟着颤动不休,看来着实彪悍的很。

    满院寂静无声,唯有唐离走了出来,就显的极为醒目,那女子扭头之间见是他,因从不曾见过,所以微微一愣,随即便恶狠狠的向他瞪来,手中做势、双眼圆睁,看她那架势,似乎只要唐离稍有异常,她就要立即扑了上来厮打。

    后世今生,唐离最没经验面对的就是女人,否则也不至于当初见到郑家小姐时是那副手足无措的惶急模样,此时见这女子如此恶形恶状,他本又是个淡淡然的性子,遂微微笑了一笑,在那彪悍女子的怒目注视中转回房来。

    一切收拾停当,唐离便动身往道学而去,却见刚才那女子已开始在厢房廊下煮饭。边煮,口中犹自骂骂咧咧个不听,手上更是将做为炊具的厚厚三足釜鼎给敲打的叮当乱响。

    看到这一切,安步而行的唐离摇摇头,唇边噱笑的同时,心中也莫名的生起一丝亲切的感觉。似这等个性的女子,依他来此四年的经历来看,在唐朝还着实不多见,且不说她口中骂的是什么,但是这张扬的性子,到是与后世许多先锋派的女同学相似。

    道学进士科,上午是所有生员聚在一起听先生“通经”;而下午则又分开,十六岁以下自在一间小厅中诵经,而十六岁以上者则是单辟一地,由先生讲解声韵之法,学的已经是该如何吟诗做赋了。

    十五岁的唐离在经堂中坐的依然是最后一排拐角位置,初来乍到,人又是个出名的“草包”,所以那些小同学们也无人与他说话,反倒是鄙夷不屑,想要看他笑话的人多。

    好在唐离毕竟有着二十四岁的心态,自也不会与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见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便自在一边安静诵起经来,喜欢不喜欢且不说它,但这毕竟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依靠,所以端的是极为认真,如此态度,倒让前来巡视检查的王教谕看的微微点头,觉的此子虽然不堪,倒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在道学中吃了饭,晚上回到下处,唐离见那女子的房中却是一片黑暗,并无半点灯光,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蜡烛于此时来说实在是个极贵重的奢侈品,别说唐离,就是一些普通的富户人家也用不起。

    就着油灯将下午所背诵的经书又复习了两遍,一日劳累的唐离吹熄了油灯,就摊开了被子睡下,只是当他堪堪将要睡着之时,却听门“吱呀”一声响动,随后有脚步声响起。

    “谁?”,翻身而起,一个箭步冲到外间,借着半开门扉透出的微光,唐离就见到个瘦弱的小孩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而他的手中持着一把尺长短刃,在淡白的月光下散发着点点寒光。

    唐离突然冲出,这孩子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片刻之后,他就镇定了下来,“褥……褥子……”,边说,他还用手中的短刀向墙角指了一指。

    见这孩子并无恶意,定下心来的唐离刚向前走了两步,鼻中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

    “褥……褥子……”,那孩子确然是个口吃,就这两个字,也说的很是艰难。

    转身回内室掌了灯出来,唐离才见到这个孩子年纪当跟郑鹏差相仿佛,瘦瘦的身子上却顶着个大大的脑袋,金鱼似的大眼,正呆呆的看着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破乱不堪、衣襟被割掉的道袍,而那酸臭的气味儿也正是从这件道袍中发出。

    捧灯站定了身子,唐离见他比划了两次才明白,自己中午丢弃的那团漆黑的裹布,竟然是这孩子的被褥,看他这模样,似乎自己没赁这房之前,他晚上就是在此地过夜的。

    “你说那团裹布,中午丢了”,看这孩子身上破落溜丢的样儿,尤其是那双大而呆滞的眼睛,与之对视的唐离心中竟是隐隐有了几分怪怪的感觉。

    只是不等他说的更多,那孩子一听到了“丢了”两字后,转身就跑了出去,唐离依门看去,却见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瘦弱的大头孩子跑到院角丢弃废物的所在,正用手四下里翻扒着什么。

    过了片刻,一无所获的他直起身来呆站了片刻,才又向唐离租赁的厢房走来。

    唐离本以为他是要来找自己索要,孰知那孩子一路走来,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门前穿过,寻到屋檐下一个背风的角落,就此躺倒下去,随着他身子越蜷越紧,不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有微微的鼾声响起。

    掌着灯看了一会儿,唐离便也转身回房去了,只是躺在榻上他却是再也睡不着了,脑海中闪动着尺长短刀及那孩子蜷成虾米一般的身影。

    翻了两三个身子,依然睡不着觉的唐离只能无奈起身,在自己的行囊中选出了一件为秋日准备的厚麻衣,走出房去。

    将麻衣盖在那孩子身上,唐离看到他眨动着却始终没睁开的眼睛,微微一笑后走回房来,上了门闩,刚向内房走了两步,他的步子微微一顿,终于又回身来轻轻搬过一张胡凳顶在了门后。

    做完这些,他才放下心思重新躺倒榻上,心中不免寻思道:“这院子里都住着什么人?看来着实古怪的很!”,想着想着,倦意上涌,翻身睡去。

    ?第二日晨早,唐离起身时,却见顶门的那只胡凳已偏向一边,心中一惊,急开门看去,廊下那个大头的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转身入房检索行囊等物,却是什么东西也没丢,及至寻到外间墙角处,唐离诧异见到自己昨夜拿出的那件厚麻衣,正囫囵叠了堆放在那里。

    莫名不得其解,唐离见天色不早,微微摇摇头后便去梳洗,待一切收拾停当,将随身的财物寻秘地收好,复又往道学而来。

    上午的课程照例是通经,这王教谕学识着实渊博,每一个字或者词都能训出四五个义来,其间更夹杂自先秦至唐时各经学大儒的解释学说,侃侃而言下,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但对于唐离来说,这简直就跟要命一样难受。

    后世虽说也曾接触过古代先贤的经典著述,但现在看来,他以前所学的那些根本连皮毛都不算,后世时学的都是是选录下来的片段,即便如此,也是只要能懂个意思就行,但如今却是一字一句加以训诂,更要从其中掌握近千年经学研究成果。

    《论语》尚且好些,似那等《礼记》,唐离后世从不曾摸过,此时突然上手,许多古字连认都不会认,遑论通其义理了。

    如此上这等课程,于唐离简直就是艰难万分,那王教谕因见他诵经时认真,对他看法有了些许改变,所以上课时也不免问他几个问题,但问一次“生员不会”,问两次“生员不会”,遂也再没了兴趣再问第三次。

    至此,唐离的“草包”之名在诸生员私下里也是越叫越响。

    好在唐时进士科试以诗赋为主,虽考试时有贴经一项,却只要求能背诵默写出即可,并不要求析其义理,且是十条题目能答出六条就算过关。唐离既知短时间难以弄明白这些典籍真义,遂也不在上面多做纠缠,只将一门心思用在诵经上。

    你考什么,我就来什么,如此一来,饱经后世应试教育训练的唐离,默念着子曰、诗云,倒是很快找到了感觉,好在那王教谕也不来管他,纵然是在通经课上,他也能得其所哉!

    “子曰:‘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中午下学,边向赁处走去,唐离口中犹自念叨着经文,心神不属之下,竟是直直撞在了别人身上。

    唐离一惊之下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撞着的是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虽然穿的也是生员儒服,但衫子的用料明显不同,绣着雅致的竹纹、细密而微泛光泽,一看即知必是名品丝缎。

    这少年容颜俊秀、气度雅致,尤其是他身上溢出的富贵气息,更是让唐离拍马难及,而在他身边,还簇拥着三四个儒衫生员,神情间看来对他恭谨的紧。

    “呦,这不是草……唐生员,学业做不好,莫非路也不会走了?嘴里嘀咕着什么呢?既撞了朱公子,还不赶紧道歉!”,正在唐离打量眼前人的当口儿,就听他身边一人开口说道。

    一听这话,唐离面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讥时,却见那朱公子正色道:“孝悌二字乃礼之根本,奉上为孝,待下为悌。十五,你既身为学兄,怎么如此出言伤人,还不快向唐学弟致歉!”。

    唐人好以行第相称,尤其是关系亲近之人更是如此,这十五介于十六、七岁之间,看朱公子对他如此称呼,想必此人家族中同辈分的堂兄弟众多。

    听朱公子发话,这十五不仅没有反驳,说了句“多谢朱学兄提点后”,更是随即便向唐离拱手一礼,是为道歉,只是看他眉眼间的神色,不屑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我等既然同处道学之中,便为兄弟,兄友而弟恭,方显圣人教诲。”,那朱公子见状,微微一笑后,才面向唐离道:“十五既已致歉,唐学弟就莫要生气了!我与你一样,同是进士课生员,于学业上倒也略有心得,学弟以后若有什么不解之惑,但可前来寻我便是,为兄必知无不言!”。

    “朱学兄自小便有才子之名,自进学以来贯通《五经》,才名播于襄州,更是今年最有望得‘拔解’的,唐草……学弟若得指点,必定课业大有精进”,十五这番话与其说是在为唐离介绍,还不如说实在变相的拍马更为合适。

    “十五谬赞了,唐学弟,这就告辞了”,朱公子听闻夸赞,虽极力抑住脸色平静,但眉宇间仍然掩饰不住的露出丝丝自得之意,而向唐离拱手做别时的手势,也愈发完美的无可挑剔。

    目送朱公子在几个生员的簇拥下,白衣胜雪的离去,唐离却感觉到了他那谦恭笑容中,眼眸间毫不动情的冷漠及不屑。

    “贯通《五经》?”,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间,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话,说的也着实太大了吧!

    刚跨上自己赁房处小院的台阶,唐离就听到一阵铁器交击时发出的叮当连声,走进院儿来,果不其然,是昨天那个彪悍的邻居在煮饭,看她不时揉搓眼睛的动作,想来是刚睡醒不久的。

    许是感觉到被人注视,这女子猛然转身狠狠瞪了唐离一眼,见到他那愣神的样子后,这女子又毫无顾忌的叉腰大笑了起来。

    自来此四年,唐离还从不曾遇到过如此女子,被她这一笑竟是有点感觉尴尬,片刻之后,才见他也抬头微微一笑,自回房去了。

    刚在房中坐定,就听三两声叩门声响,唐离开门看去时,却是一个五旬有余的老妇人。

    这老妇先是张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一口牙后,也不等唐离延请,便自己挤进房来。

    “老身姓段,赁着你隔壁的房,说起来也是个邻居,你叫我段婆婆便是!听屋主孙二娘说,小哥儿是在道学念书的生员?”

    唐离见这老妇人是个自来熟,当下也不多客套,含笑应是。

    “啧啧,道学生员,这将来可是要中举做大官的!就凭小哥儿这富贵相,将来娶公主、做三公也是肯定的事儿”,这老妇人自进门后,嘴都没合拢过,这时夸起唐离来,口中更是啧啧连声不绝。

    “娶公主,做三公”,听到这话唐离已是忍不住一笑,唐朝驸马历来都是固定的驸马都尉闲职,连实授职司都捞不住,更别说做到当朝一品的三公之位了。只是他也不说破,又怕这老妇人絮叨不休,遂直接开言问道:“段婆婆此来有何事,但请明说就是。”

    这段婆婆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道出来意,却是想让唐离帮她给远在岭南做经济的儿子写封家书,本来街口就有人摆着这样的摊子,此时却来找他,也不过是想省下那十文钱罢了。

    听这老妇人话语间说的也是可怜,顾念着又是邻居,唐离倒也不便拒绝,援笔引纸,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将家书书写完毕。

    段婆婆得了书信,自然又是一箩筐好话送来,等到唐离终于忍不住出言送客时,她才停住不说。

    将家书小心在怀中藏了,起身已走到门前的段婆婆却又停住了脚步,转身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唐家小哥儿,对面住着的那个死妮子你可千万不能惹。”

    “噢!”,见段婆婆突然说到她,唐离倒是一时来了兴趣。

    “这小妮子别看人长的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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