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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放置在吉娜丹田深处。
秋璇抬起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道:“好了,收手吧。”
琴言怔了怔,却见吉娜虽然双目紧闭,但脸色已经转为正常,鼻息也粗壮起来,看来应无大碍了。她看了看吉娜,仍有些担心地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秋璇将光彩黯淡的灞雨环扔在一边,又将针和镜收起,道:“随时。不过你最好和她留宿在这里,因为她刚刚承受了灞雨环的力量,身体十分虚弱,最忌颠簸和风寒了。”
琴言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留下来陪她。”
秋璇转而望着楼心月,悠然道:“你呢?”
楼心月突然想起了什么,断然道:“我不能!”她上前几步看了看吉娜,确认她无碍后,摇头道:“差点忘了,我还与人有约。多谢月主施以援手,我必须告辞了。”
秋璇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去见杨逸之?”
楼心月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秋璇笑了:“华音阁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么?”她三两下收好箱子,仍然随意塞在床下,倚着床榻道:“借铸剑的理由,留他三天,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还是阁主想的?”
楼心月脸上微微变色,道:“阁主的确下令让我留他三天,但在这三日内,以他的剑法为模范,铸成一柄真正的宝剑,却是我多年的心愿。”
秋璇笑道:“三日之内,铸成一柄神剑的确不易。但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完成心愿,因为这只怕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楼心月重重一震:“为什么?”
秋璇叹息一声道:“华音阁是武林第一禁地,竟让人如此来去自由,就算阁主愿意,华音阁的千年威望也不会愿意的。”她的声音有些冷漠,“数百年来,擅自闯入华音阁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既然数百年都未曾破例,这次也不会。”
楼心月摇了摇头:“这次的确是例外。阁主只是想知道,杨逸之到底够不够资格,做他的对手。”
秋璇淡淡笑道:“若不够呢?”
楼心月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若不够,杨逸之便不必再走出华音阁。这点不用秋璇提醒,她也知道。
但又怎会不够?
秋璇似乎看明白了她的心意,道:“第三日,为你施展了完美一剑之后的他还够么?”
楼心月一震。
她不是不知道,杨逸之的武功极为特别,数个时辰之内只能出一剑。
这一剑出后,他连江湖上普通的高手都无法打败,又怎么去面对卓王孙?
难道,自己真的是害了他么?
楼心月双手渐渐握紧,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
秋璇轻轻叹息一声,道:“不过事已至此,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楼心月身形突然飘出,瞬间就已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秋璇看着她的背影,笑意中有一丝嘲讽:“千万不要把他想得太好。这是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忠告。”
突然,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琴言一惊,回头看去,却是吉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气鼓鼓地瞪着秋璇。
秋璇笑了:“小妹妹,干吗用这么仇恨的眼光看着我,要知道我刚刚救了你的性命呢。”
琴言正要阻挡,就听吉娜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不想听你说他坏话!”
秋璇笑道:“你倒是护着他,不过这怎么能是坏话呢,这是实话。”
吉娜重重地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
秋璇淡淡一笑,她整个人就在这一笑中变得温柔无比,任谁都不忍拒绝。她悠然道:“你这么恨我,是因为吃我的醋么?”
吉娜将头转开,却不回答。
她不敢看秋璇,因为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她怕自己看久了之后,会不免心软,又将她当作好人。
她实在不愿意将秋璇当作好人。
秋璇却轻轻叹息道:“一个吻而已,你又何苦在意呢?何况他又不喜欢我。”
吉娜忍不住道:“他不喜欢你?你知道?知道还来纠缠?”
秋璇笑道:“爱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就可以了,哪里能管他的意思?”
吉娜愕然,这番高论真是闻所未闻,一时无语反驳。
秋璇看她不解的样子,微笑着道:“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他不喜欢你,不想见你,甚至要杀了你,你还会喜欢他么?”
吉娜怔了怔,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思考了片刻,还是坚定地道:“会的,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他。他不想见我,我就躲得远远的,唱歌给他听。”
秋璇爱怜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那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么。”
吉娜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天生就有这种魔力,让人能甘愿粉身碎骨,为他奉献一切罢。
难道,她也只是这其中的一个么?
难道,普天下的女孩,都是一样的傻,都宁愿放弃温暖的天堂,而来到魔鬼的身边,被他的火焰焚灭成灰?
吉娜不禁有些迷茫,目光无意扫到琴言身上,却见她低头不语,眼角却似乎隐隐有了泪光。
却听秋璇道:“可是我必须提醒你,要爱他,就一定会受伤。伤得多重,在于你爱得多深。”她的笑容看上去颇有些说不出的落寞,“永远不要去嫉妒他身边的其他女子,因为她们终究也是和你一样。”
吉娜却摇了摇头。
秋璇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自嘲:“何况,即使你要嫉妒,我也不应该是你最在意的那一个。”
吉娜忍不住道:“还有谁?是木头房子里的那个小妹妹么?”
秋璇摇了摇头,笑容中也有些苦涩:“以后你会知道的。”
琴言忍不住抬起头,道:“我一直不明白,以月主的身份、容貌、智慧,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秋璇浅笑环顾四周,轻轻道:“我若有心去争,天下万物,又有哪一件不是我的?”她不再说下去,她的话中有难言的高傲,也有难言的伤感,听得琴言、吉娜也不由有些凄然。
她又粲然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们争的。”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愿意见到我,我会忘了他。”
翌日。
月之十四,黄昏。
卓王孙负手站在公步亭中,看着天外卷舒的云朵,久久不动。
吉娜又抱着那把剑来了,照例不管卓王孙在做什么,跑过去拉着他的衣服就叫“练剑练剑”。
卓王孙淡淡道:“我昨天教你的那一招,练习好了么?”
吉娜眨了眨眼,满脸都是调皮的样子,道:“早练好了。”
卓王孙仍旧淡淡地道:“哦?那你施展来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转,手一抬,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剑式如玉龙般自下而上夭矫而出,直划卓王孙胸前七处大穴!
卓王孙身子一闪,吉娜一声娇斥,腾身而起,身随剑转,剑芒集中在剑尖一点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孙追袭而去。
卓王孙抬手,流星突然炸开,宛如烟火爆空,化身千亿,漫空都是赤赤的剑气。剑气互相纠结、挤压、增发、爆炸,形成密集的网状,向卓王孙当头罩下。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往前一探,已经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剑光立刻消失,只剩下吉娜满脸的迷惑,喃喃道:“怎么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说可以的!”
卓王孙放开她的手腕,道:“剑招已脱形入神,内力竟增长到能御剑的地步,实在很出我意料。楼心月与琴言给你吃什么了?”
吉娜听了他夸奖,立时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没吃什么。我早说过我是天才的么。”
卓王孙冷冷一笑,甩开了她的手道:“天才?还不是给我一招拿住?”
吉娜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阁主武功天下第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么练都不会及得上阁主的啦。只是……只是我这点微末的武功,还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孙道:“武功倒没什么,你的内力是怎么来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说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书给我念,说是照这本书就能练成内息,然后学起阁主的剑法就快得多了。我一想这样很好啊,就跟着那本书上学。刚试了一下,就觉得周身发热,好像火烤了一般。但我不想停下来,就勉强练下去,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昏倒了。后来听琴姐姐说,我体内本身就有一段气息,就是不知道怎么运用。这段气息和琴言姐姐给我的书在体内打架了,差点把我害死。是她叫上楼姐姐、秋璇姐姐一起救了我,并且把那股气息锻造入我体内了。现在我就觉得身体里有个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还特别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得这么高呢。”说着,吉娜突然凌空而起,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后缓缓落下。似乎背上生了两只巨大的翅膀,身子仿佛全无重量一般。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温度却在渐渐变冷。
吉娜毫无所知,缓缓落下,道:“你看我的内息怎样呢?”
卓王孙道:“秋璇的宝物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能给将你体内凌乱的气息凝炼,铸出如此神妙的内息来。你这修为,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练剑了么?”
卓王孙道:“你剑术已然入门,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孙看着她,悠然道:“不过你可以来偷月亮菜了。”
泉水映月生辉。
楼心月和昨夜一样,倚在白石上,长发浸在冰冷的泉水中。
她已经这样坐了一天。
自从昨夜,她看到了杨逸之为她挥出的那一剑开始,她就一直这样,怀抱玄铁,呆呆地坐在寒泉旁。
她脚下散乱地堆放着斧、凿、铁锤。这些工具都十分精致,无论木柄还是铁仞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油光,看得出每一件都经过了精心保养,是主人平日的心爱之物。
但如今,她却任由它们凌乱地堆在脚下,看也不看一眼。
她的心,已经完全被那一剑所占据。
那一剑,是如此的美丽绝伦。
那一道光芒,诞生自他的掌中,然后化为满空淡淡烟花,在空中灿烂、消失,绝不耀眼,就仿佛只是你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涟漪,却又是如此美丽,如此寂寞,如此哀伤。
这万亿烟花,每一朵,都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舞蹈出来自天空的永恒的光芒。
每一朵,都应和着千年来最高绝的寂寞,书写着那仿佛传承自魏晋的千古风流。
他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他只是那千年前在月下微醉的书者,借助了山川林泉的雅趣,因此才飞龙舞凤,将兰亭一序写得神秀绝伦,旷古绝今。
他只是那百代前在山中行吟的诗人,窥知了天地万物的奥义,因此才手挥五弦,将诗篇点缀得高华出尘,万代传颂。
什么样的剑,才能匹配得上这一剑的剑意?才能匹配得上这剑意的主人?
楼心月抱着沉铁,久久沉默了。
今夜,将是第二剑。
虽然她已知道了他处境的危险,但这三剑,却是她一定要看的。她不能违抗卓王孙的意旨,更不能违抗自己多年的心愿。
如果说,在卓王孙身边,你只能感到自己的供奉,自己的卑微,那么在他的光华的照耀下,你的一切理想、梦境都因他而变得可以触摸,在他身边,你就不再平凡。
你的一切,都被他守护,被他尊重。他看着你,仿佛不是看着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是看着人世中唯一的知己。
生死契阔,于是都不放在心上。你会骄傲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沐浴诸天荣光。
那一刻,你是如此重要,如此独一无二。
楼心月眼中渐渐透出一丝绝决,她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三日之内,她要为他铸剑,铸出一柄让他可以对抗天地的名剑。
月色照临丹书阁。
白虎之皮高悬,卓王孙依旧背身负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云裳派来的。”
颜道明更恭谨地俯下身子,等着卓王孙解释。
他知道卓王孙这么说,一定有很坚定的原因,而阁主一定会说出来的。他的职责,就是要仔细地听,然后提出几点小建议来,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剑术,就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武功修为。我教她剑法,若她领悟得太快,或者露一点学过武功的痕迹,我就当场将她格杀。武功高的人,就算隐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险的情况下,还是会有反应的,一定有。”
颜道明虽然跟随卓王孙多年,听到“当场将她格杀”几个字,心头也不免有些寒意,不过这也只是瞬间的反应,他要做的,不是同情,不是惊诧,而是聚精会神,听清卓王孙说的每一个字。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在传剑的过程中,我动了三次杀意,她并不是没有反应,但那反应却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人为的控制。后来她被秋璇打通经脉,内息贯穿,虽然气机变得强悍无比,但却不会控制,经常反挫损伤自己。因此,我判断,最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将自身的功力过渡了一部分给她,却没来得及教会她怎么应用,她便进入华音阁了。”
颜道明沉吟道:“如此说来,吉娜仍是奸细了?”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能够隐藏得这么好,一种情况是吉娜是个聪明绝顶而且心机深沉的人物,为别人授意而潜入华音阁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吉娜对这些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颜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孙慢慢点头,道:“有的时候,真正的天真,才是最可怕的。无论多聪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华音阁,终究会露出些马脚。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则本来就没有阴谋,心中自然坦坦荡荡,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的。”
颜道明道:“这样说来,吉娜是无害的了?”
卓王孙道:“天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后面的东西。比如说,姬云裳。”
颜道明恍然道:“阁主是说,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云裳却可以借着她这天真,趁机窃取我们的机密?”
卓王孙道:“吉娜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的,一喜欢,难免就泄漏了点机密给她,她心底坦荡,说不定就会说了出去,那就最为可怕了。”
颜道明道:“阁主既然洞悉了姬云裳的计谋,那打算怎么办呢?”
卓王孙道:“此事拖得时越间长,防范的阵线便拉得越长,对华音阁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颜道明吃惊道:“朔月妃乃是阁中四月妃之一,声名权威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阁中机密,几乎都可与闻,阁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孙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么能引得出姬云裳?何况她已经侵入了华音阁中。”
颜道明道:“只是……”
卓王孙打断道:“想做大事,总得冒一点险的。若是现在一剑将吉娜杀了,自然一点危险都没有。但姬云裳窥探在侧,华音阁仍然不得安心。此次机会难得,纵然有再多不妥,只要能除掉姬云裳,也就值得了。只是吉娜做朔月妃这件事,不能太突兀。我要你安排三道难关。”
颜道明道:“请阁主指示。”
卓王孙道:“明晚我会约吉娜到我那里取一件东西,那时你就要将这三道难关安排好。第一道,传我的命令,让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罚去新月妃的头衔,待罪一年。第二件,传东天青阳宫韩青主守住虚生白月宫,若放人进来,受跗骨针之刑。第三件,从云汉司调来洪十三”。
颜道明脱口道:“快剑洪十三?”
卓王孙道:“对。命他守住后花园,来者格杀勿论。若是吉娜能闯过前两关,也该正式试试她的本领了。能在洪十三的剑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够朔月妃的资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云裳一定按捺不住,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丝冷光,“那时,也就是我败她于剑下之时。”
颜道明躬身道:“阁主圣明。”
卓王孙挥手道:“你出去吧。将这三件事办妥帖。华音阁问鼎中原,决不能后院失火。”
颜道明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卓王孙仍然昂首看着那幅巨大的虎皮,久久没有出声。
窗外,一道灿烂的剑华破空而出,照亮了华音阁沉沉的夜空。
不久,锻造的洪炉重新开启,风火呼啸中,捶打之声响彻天际。
第二剑终于还是出了。
卓王孙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然而他心中所思所想,却没有人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