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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良皱眉冷哼:“他多么严谨的一个人,前面几次命案即使知道是他干的,也没证据指控他,对他而言,眼见就将大功告成,最后却功亏一篑,被他想杀的孩子捅死了,真是一种讽刺。”

    “尽管氰化钾发作很快,但人死前的爆发力是很强的,我想他也决没想到小小的对手会在死前殊死一搏,和他同归于尽。”

    严良唏嘘一声,问:“现在一切差不多都水落石出了,朱朝阳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叶军皱起眉,道:“还没定呢,不过也差不多了,大致来龙去脉报到了市里。早上,市局和分局的领导及我们所长开了会。市局的马局长意见是教育为主,不管是朱晶晶还是朱永平夫妇,这两起案件和朱朝阳都没直接的关系,他的核心问题是包庇罪。前面几次警察调查中,他谎称不知道,掩藏了丁浩和夏月普,就是普普的真名。但他所犯的包庇罪,其实从他的成长和生活环境中看,也情有可原。第一次丁浩把朱晶晶推下楼,如果他说出两人,那么朱永平会怎么看这个儿子?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压力。第二次朱永平和王瑶遇害,他事先并不知情,当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一个孩子能不害怕吗,他自然也不敢说出来。平心而论,就算成年人遇到他这样的处境,恐怕也会犯包庇罪。他本质是好的,在学校,他的成绩一直全校第一,从没惹过事。他喜欢和丁浩、夏月普在一起,不过他跟这两人有着本质区别。丁浩是小流氓,夏月普更是性格偏激乖张,这两人和他相处两个月,多少会潜移默化地带来影响。所以不能把责任都归到他这一个小孩身上,有家庭的,也有社会的。马局还说了,根据法律,包庇罪的适用对象是年满十六周岁,朱朝阳还未满十四周岁,不适用包庇罪。即便他杀人了,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更别说包屁罪了。对未满十四周岁触犯刑法的,通常做法,轻罪由家庭负责监督教育,特大案件才移送少管所。对此,大家一致认为不能把他送少管所,少管所里都是些小流氓,他读书这么好,送进去就毁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做好和周春红以及学校的沟通工作,商量以后如何教育,如何治疗他遭遇的心理创伤,如果可行的话,最好让他9月1日正常去报到,同时还要替他保密,不让他以后的生活受到影响。”

    严良欣慰地点点头:“警察的职责不光是抓人,更重要的是救人。看到你们这么细心,我想这个孩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又坐了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告辞:“叶警官,多谢你破例告诉了我张东升的事,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接下去这阵子应该都很忙吧?”

    叶军苦笑道:“没办法,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案子,我们所里还是第一次。徐静一家的两次案子,之前都作为事故登记的,现在要补立刑事案,还要重新做卷宗。朱永平和王瑶的尸体当时在公墓被很多人当场发现,镇上轰动,我们还要做后续的案情通报工作。朱朝阳那头,还要和家长、学校商量今后的教育方案。”

    “呵呵,确实很辛苦。”他客套了一句,正准备离开,突然停下了脚步,眉头微微一皱。他在原地静止了几秒,转过头问,“你说朱永平和王瑶的尸体在公墓被很多人当场发现?”

    “是啊。”

    “怎么发现的?”

    “那天有队送葬的人,一些人在公墓上头走时,看到一个土穴里冒出半个脚掌,随后报了案。”

    严良眼角缩了缩:“半个脚掌露在土外?”

    “对啊,朱永平的半个脚掌在土外,那土穴是原本就成片挖好的,以后立墓放骨灰盒,只有大半米长宽,比较小,人很难完全埋进去,所以半个脚掌露外面了。”

    “不可能,”严良连连摇头,“张东升一定希望尸体越晚被人发现越好,那样警察就越发破不了案,他不可能会让尸体的脚掌露在土外,那样很容易被人发现尸体。”

    叶军撇撇嘴:“可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能不能把你们调查时拍的照片给我看看?”

    叶军随后拿了朱永平、王瑶案的卷宗,给了严良。

    严良翻了一下,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吐出几个字:“这案子有问题!”

    “嗯?什么问题?”叶军一脸不解。

    “朱永平和王瑶整张脸都被刀划花了?”

    “对,肯定张东升划的。”

    “身上衣物等东西也都被拿走了?”

    “是的,这些东西在张东升家找到了。”

    严良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张东升为什么拿了被害人的衣物,又把人脸彻底划花?”

    “当然是为了造无头案,让我们警方连受害人是谁都查不出,更别想破案了。”

    严良点头:“对,没错,他就是想着即使以后尸体被人发现,由于无法辨识,确认受害人身份都难,破案难度大幅增加。可是——”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他在埋尸体的时候,怎么会连脚掌都没埋进去,就一走了之,让你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尸体,就确认了被害人身份?他如果连尸体都没埋好,那么前面这些划花人脸,带走被害人衣物的事不就白干了?张东升这么严谨的人,所有案子都做得天衣无缝,他不可能没把脚掌埋进土里就走了。”

    叶军不置可否道:“大概他当时处理尸体比较匆忙。”

    “既然他去杀人,就一定想过了如何处理尸体,不会因匆忙而敷衍了事,着急离去。而且他有时间把人脸划花,衣物带走,却连最后把脚掌埋进土里这么点时间都没有?不要说他不小心没留意,这么明显的东西任何人都不会疏忽。”

    叶军猜测着:“嗯……也或许是下雨冲出来的,那几天下过几次雷阵雨。”

    “雨有多大?”今年整个夏天浙江都是副热带高压,几乎没下过雨。

    “嗯……大倒不是很大。”

    “除非特大暴雨,否则不会冲出半个脚掌。”

    叶军不解问:“严老师,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严良紧紧皱起眉,立在原地思考了很久,随后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了叶军,缓缓道:“也许,脚掌是被人挖出来的。”

    叶军更加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明什么?谁挖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严良对叶军的疑惑置若罔闻,他来回踱了几圈步,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两个月来的这些案子,我们所知道的所有来龙去脉,全部来自于朱朝阳的口供和他的那本日记。”

    “对,嗯……您是怀疑朱朝阳说谎?”

    严良不置可否道:“我不想妄加猜测。”

    “他一个初中生,在这么多警察面前不会撒谎的。”

    “他之前撒谎了。”

    严良思索了一会儿,道:“你们有没有对他的口供和日记里的内容进行过调查确认?”

    “当然,我们要做备案卷宗,第一时间就对里面的各项关键点都做了调查,这两天结果差不多都出来了。”叶军自信满满地拿出一叠文件,看着里面记录,介绍道:“先来说说夏月普和丁浩,我们查出他们身份,都是今年4月从北京XX孤儿院逃出来的。我们跟孤儿院取得了联系,他们院长知道了两人的事后,向我们证实,丁浩是里面的打架王,多次偷教导员的钱包逃出去打游戏,多次殴打其他孩子,甚至还有比他年纪大的,两次把人牙齿打落,三次致人轻伤,不服管教,和教导员都敢动手。我们在他尸体左臂上看到刻着‘人王’的刺青,他要做社团大哥、人中之王。他老家的派出所说他小时候就是因为盗窃被抓,又半夜去砸人家玻璃被带到派出所,后来送去孤儿院的。这样的暴力分子,如果调教不过来,出来后肯定危害社会。相比丁浩,看似夏月普好多了,但其实她比丁浩更坏,丁浩干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她性格一向很古怪,平时不说话,但骨子里有着不同于年龄的阴暗。她刚来孤儿院的时候就说她爸爸是被警察冤枉枪毙的,这导致了她性格偏激的一面。她结识了丁浩后,两人以兄妹相称,凡是骂了她的,丁浩都会动手打人。女生和她发生争执后,丁浩不打女生,但过几天得罪夏月普的人就会发现,自己的茶杯里被人放了大便,但她又不承认。后来,整个孤儿院里,这两个人成了孤立的小团体,不和其他人往来,其他孩子也不敢招惹他们。两人都经常被关禁闭,大概他们因此萌生了逃跑的念头,逃跑前还偷了院长的钱包。”

    严良迟疑道:“那么……夏月普的爸爸,真的是被冤枉枪毙的?”

    叶军耸耸肩:“这是其他地方的陈年旧案,没人知道了。反正在我个人看来,丁浩的暴力还是可控的,夏月普这样的孩子成年后才最危险。我们跟她老家派出所取得了联系,当地警察也都证实她七岁时把一同学推下水库淹死,但她那时不肯承认,警察找不出证据,而且她年纪小,此事不了了之。朱朝阳日记里提过,夏月普承认人是她推下去的。小小年纪就这样,内心里藏了多少事啊。”

    严良不认同地摇头:“也不能怪他们,家庭、社会,都有责任。”

    叶军不屑道:“同样家庭的小孩,他们孤儿院里还有很多,可那么多人都好好地生活着,慢慢成长着,可见不能把犯罪都归咎于环境,更重要的是自己放弃了走正路的心。”

    严良知道叶军这样天天抓罪犯的实战警察和他一个知识分子对待犯罪的宽容度是不同的,也不愿反驳。只是轻微摇摇头,道:“其他呢?”

    叶军道:“从事情发生顺序讲起吧,7月2日那天,朱永平和很多人打牌,那些人都证实,当天朱朝阳来厂里遇到王瑶母女,朱永平让他喊叔叔,这对孩子心中的仇恨埋下了伏笔,导致了少年宫去找朱晶晶报仇,结果意外引发悲剧。3日下午,在看到视频中张东升杀人后,朱朝阳选择了报警,警讯中心通话录音显示,当时朱朝阳刚说了半句话,电话就挂断了,协警回拨过去,变成夏月普接听了,她说拨错了。4日朱晶晶遇害的男厕所窗户上采集到的指纹,找到夏月普和丁浩的,朱晶晶嘴里阴毛和皮肤提取的DNA也和丁浩完全匹配,证明了丁浩杀人。后面王瑶几次找朱朝阳的事,都是我接警处理的。所有事情和他日记里记载的完全一致。”

    “那么……”严良迟疑道,“日记里所记载的每件事的时间有核对过吗?”

    “完全一致,甚至还抽调了新华书店监控,证明每天下午夏月普约了朱朝阳见面。”

    叶军又接着道:“至于最后一天的事,我们在张东升家搜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毒药,他竟包在一个塑料膜里,塑料膜放在洁厕粉瓶子的最底下,好在他家东西不多,否则要找到还真不容易。毒药来源很难查了,可能买的,黑市剧毒物交易没法查,也可能是自己合成的,他利用老师的身份去学校实验室拿点化学品还是容易的。”

    严良思索片刻,突然问:“有没有查过杀死张东升的那把匕首是不是他自家的?”

    叶军不解地看着严良,还是回答了:“当然是他自己的了,那把匕首造型很特殊,我们查到,匕首是徐静大伯去德国旅游空运回来,送给徐静张东升新家镇宅用的。”

    “哦……”严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叶军奇怪地问:“严老师,您到底在怀疑什么?”

    严良犹豫了一阵,缓缓道:“我深信朱永平的尸体半个脚掌露出土外,决不是张东升疏忽大意,他不可能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却犯这种低级失误。”

    “嗯……那您的意思是……”

    严良抿抿嘴:“我有个卑鄙的猜测,我在想,会不会那半个脚掌,是朱朝阳挖出来的。”

    “他……哦,我记起来了,他日记写过,朱永平夫妇死后的那个星期天,他去过公墓,可能他想看看他爸的尸体,挖出来看了眼,又盖回去了,结果露出半个脚掌。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被人发现尸体。”

    “可他日记里只说了他去过公墓,没有说他动过尸体。”

    “他又不是拍纪录片,没必要把每天的一言一行都写下来吧。有时候日记篇幅长,有时候日记只有寥寥几句。”

    严良道:“他现在已经在家了吗?”

    “对,昨天晚上让他先回家休息了。”

    “你能否打个电话问问?”

    “想问他什么?”

    “就是这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把尸体挖出来。”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叶军一头雾水。

    严良狠狠点头:“非常重要!”

    84

    叶军按下免提,拨通了朱朝阳家的电话,是周春红接的,说还有事需要向她儿子核实。朱朝阳接了电话后,叶军说了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我就翻开土,看到脚,就……就怕了。”

    严良直接凑到了电话机前,道:“你为什么要翻土?”

    “我……我想看一眼。”

    “那你为什么那天想到去公墓呢?”

    “我……我想最后看一眼……看一眼我爸。”

    “除此外,你是不是有其他的目的?”

    严良的语气显得咄咄逼人,叶军向他投来不友善的目光,显然意思是,有这样逼问一个心理受创伤的小孩的吗?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啊,我就是想去看最后一眼。”随后那头传来了哭声。

    接着周春红接过了电话,向警察解释儿子情绪不好,如果还有问题需要问,最好当面来,这样容易接受些。

    挂下电话后,叶军无奈地笑了笑,一脸责怪的样子望着严良。

    严良略显尴尬地摇摇头,道:“他的回答天衣无缝了,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怀疑他。”

    叶军责怪道:“您到底怀疑他什么?”

    严良自嘲般一笑:“我有个很卑鄙的想法,一个成年人的很卑鄙的想法。事情发展到现在,出了这么多条命案,但最后,你想想,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叶军不明白:“谁?”

    严良道:“朱朝阳。朱永平死后,朱朝阳肯定能分到为数不少的遗产。”

    “可朱永平又不是朱朝阳杀的,他也不想他爸死啊。”

    严良道:“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财产上,他是最后的最大受益人,这一点没错。”

    “可这跟尸体脚掌有没有露出来这问题有什么关系?”

    严良道:“如果脚掌没露在土外,说不定朱永平的尸体到现在也没被找到,对吗?”

    叶军想了想,点头道:“公墓这地方平时很少人去,上面的空穴或许等以后要立新墓了才会被人发现里面有尸体。”

    “那样一来,朱永平夫妻只能是失踪状态,不是死亡状态。没登记死亡,怎么分财产?人失踪一段时间后,工厂还要办下去,到时就是王瑶一家人接管工厂了,朱朝阳怎么分财产?”严良眼睛里发出锐利的光芒,正色道,“所以,只有让朱永平脚掌露出来,只有让人早点发现他的尸体,才能登记死亡!朱朝阳才能去分财产!”

    叶军听到严良的分析,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是怀疑,朱朝阳在得知了他爸被杀后,星期天跑去公墓,挖出脚掌,是为了让人早点发现尸体,他才能去分财产?”

    严良点点头。

    叶军随即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吧,一个初中孩子,没想这么长远吧?”

    严良双手一摊:“我也只是胡乱地猜测,毕竟一个人的内心怎么想的,没法知道。”

    “可就算他真有这方面的想法,也算不上什么,人都喜欢钱。他爸又不是他杀的,知道死了后,无法改变事实,只能转而争取未来的利益最大化。”

    严良摇摇头:“不,如果他真那么想,那么整个案件的定性就错了!”

    叶军不解问:“怎么错了?”

    “你们认为他是包庇罪,但如果他把脚掌挖出来,并非只是为了单纯看最后一眼,而是想让尸体快点被人发现,好登记死亡分财产,那么他涉及的就不是包庇罪,而是故意杀人罪!”

    叶军笑起来:“严老师,这回您可搞错了,您颠倒了时间顺序。朱永平夫妇被杀后,朱朝阳才跑去公墓的,即便他真这么想,那也是在朱永平死后,才去想着分财产。而不是他想着分财产,朱永平夫妇才被杀。”

    严良道:“日记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有什么想法不会保留,都会原原本本写上去。如果他挖出脚掌的目的是为了登记死亡分财产,可是他在日记里却没有写出这个想法,也就是说,他在日记里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么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本就不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特意写给警察看的!”

    叶军瞬间再次瞪大了眼睛,严良这句话让他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

    严良继续道:“这本日记里有两个疑点。第一是实在太详细了,我一个从没接触过这个故事的人,在看了日记后,对里面的人物关系、几次事情发展都了然于胸,几乎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细节都写进去了。第二,平时的事情都记录这么详细,但朱永平尸体被发现后的那几天日记,几乎都是寥寥数语,里面只谈到了一句分财产,一笔带过。而显然,那几天分财产会成为家庭的头等大事。一笔带过,似乎简单了些吧。我想以现在的局面分财产,主动权肯定在朱家这边,他们肯定能分到比王家多的钱。具体怎么分、分到多少财产为什么不写下来呢?我再卑鄙地猜测下,那是因为他担心如实写下来,就会被公安机关看到分财产有不合规的操作。”

    严良吸了口气,继续道:“除此外,我还有两个没有逻辑的怀疑。第一是,整整九条人命,联系的中心点是朱朝阳,但却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第二是,张东升这么缜密的一个人,在最后即将成功的关头,却被他下毒的人莫名捅死了。不过,这在你们旁观者看来很正常,只是我了解张东升,我很难想象。”

    叶军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您的意思是说朱朝阳的日记是故意写好放着,等着给警察看的?”

    “我只是猜测,一个很卑鄙的猜测。因为事到如今,所有相关人都死了,他怎么说,日记怎么写,就成了唯一的答案。”

    叶军拿起打印出来的日记,翻了翻,随后摇摇头,道:“不可能,日记不可能是他编造的。你瞧这里,他写着普普想出柜子上夹毛线的办法,来试探张东升有没有趁他们不在家,进来搜过东西。凡是编造的故事,不可能有这么细的细节。类似的地方日记里还有很多。只有经历过的,才能写下这些小细节,编造的故事根本做不到这样细腻。”

    对于叶军的这个质疑,严良表示他无法反驳,因为确实,编造出来的故事无法深入细节上的丰满。

    叶军很坚决地道:“您说的这些疑点,其实都只是猜测,构不成证据。日记不可能是假的!除非朱朝阳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知道张东升会下毒杀他们三个;知道张东升会把毒下进可乐里,所以他不喝可乐;知道张东升最后会被丁浩捅死;知道丁浩和夏月普最后都会被毒死;只剩他一个活着。否则任何一人活着,都能拆穿日记与事实不符。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结局?就拿张东升来说,他要把三个孩子灭口,他把毒下进可乐里,他总不会提前通知朱朝阳吧?”

    严良轻轻点头:“你说的很对,我也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至少张东升在可乐里下毒是不可能让这三个孩子提前知道的。所以我也仅是猜测。我坚信张东升处理尸体,不会犯把脚掌露在土外这种低级错误,所以让你打电话问朱朝阳。如果他否认了,我会对他产生怀疑。可他承认是他挖的,逻辑上,我已经找不出理由怀疑他了。”

    叶军顿感松了口气,刚刚听到严良怀疑整个日记是假的,专门为警察而写时,他也吓了一跳,一个孩子如果有这样的心计,那该多可怕?

    严良又道:“那本日记的原件在派出所还是还给朱朝阳了?”

    “还放在所里,这是物证,我们也征求过朱朝阳本人的意见,他同意交给我们。”

    “那么能否给我看一眼?”

    叶军不解问:“您要实物干什么,复印件一模一样。”

    严良尴尬地笑笑:“我只想看一下而已。”

    叶军道:“好吧,反正也不是重要物证,您要看就看吧。”

    他打了个电话,很快有协警送来朱朝阳的日记本。

    严良接过来一看,本子挺旧的,原本不太厚的一个本子,因为里面写满字,显得很蓬松。他翻开里面几页,上面有错别字,也有涂划的地方,和复印件一模一样,看着只是个很普通的日记本。

    他背过身,故意大声说话掩盖他一个小动作所发出的声音:“写了这么多,算起来应该有两万多字吧,哦,坚持写了大半年,这份毅力一般初中生不具备。”

    叶军接口道:“是啊,他全校第一,自制力肯定比一般学生强多了。”

    “好吧,谢谢,我看过了,没问题。”他把本子递回给那名协警。

    协警刚拿过日记本出去,抖了一下,突然道:“哎呀,这日记怎么破了半张?”

    他翻开第二页,第二页上少了个不大不小的角。

    严良道:“我以为本来就破了的。”

    叶军立刻冲协警喊着:“给我找出来哪个混蛋撕的!这好歹也是物证,保管这么粗心,如果以后凶器、指纹弄丢了,麻烦大了去了!”

    协警小心翼翼地离去,严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随后,严良又道:“能否提最后一个请求,我想和朱朝阳当面谈一谈。”

    叶军狐疑地看向他:“您想和他谈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再咄咄逼人了,你可以在旁边,我只是单纯地找他聊一聊,了解他的心理。”

    85

    朱朝阳到了派出所,周春红也跟来了,不过因为不是审问,说只是聊一些其他问题,用不着监护人陪旁边,所以让她先去旁边办公室坐着。

    朱朝阳走进叶军办公室,看到他,立刻有礼貌地喊了句:“叶叔叔。”

    叶军朝他微笑,给他倒水,显然很喜欢这个孩子。

    随后朱朝阳目光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另一张面孔,迟疑了一会儿,道:“您是……您是那个人的老师,也是教数学的?”

    严良向他点头笑了笑:“我们已经见过一次面了,你好,小朋友。”

    叶军很好奇严良居然见过朱朝阳,严良解释那天在张东升家见过一次,却想不到后面会冒出这么多事。

    朱朝阳道:“您数学太厉害了,看一眼就知道题目错了。”

    严良道:“你也不赖,我是老师,天天和数学打交道,看出题目错了不奇怪,你一个初中生,却能看出高中题的错误,并在那个时刻伪装张东升的学生,应对自如,这本事——”

    他还想说下去,叶军重重咳嗽了一声,意思是告诫他别说这么露骨的话,严良只好笑笑闭了嘴。

    朱朝阳听到他说到一半的话,神色微微变了下,随即连忙岔开话题:“您是大学的数学老师?”

    “对。”

    “您是哪个大学的?”

    “浙江大学。”严良回答道。

    “浙大!”朱朝阳瞬时瞪大了眼睛,“我最想考的是浙大,我最想读的是浙大数学系!”

    严良不置可否地淡淡道:“看你以后的高考了。”他停顿一下,又道,“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夏月普是怎么说服张东升,让他帮忙杀人的?”

    叶军又咳嗽一声,不过这次严良没管他,而是很直接地盯着朱朝阳的眼睛。

    朱朝阳眼睑低垂下去,低声叹息:“我……我告诉过警察叔叔了,我也不知道。”

    “夏月普没告诉过你吗?”

    “月普……月普她只是后来才告诉我,我爸……我爸出事了,是她和耗子先威胁然后说服那个人一起干的,怎么说服的我不知道。”

    “张东升肯定是不希望继续杀人的,即便他们威胁他,他肯定也会想方设法找借口拒绝。他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告诉你夏月普和丁浩的计划,让你阻止他们。他没来找过你吗?”

    “他不知道我家在哪。”

    严良笑了笑:“这回答不错。”

    叶军喉咙都快咳断了。

    可严良还是继续问:“他们是怎么让你爸和王瑶中毒的?”

    “我和警察说过了,我不知道,月普不愿意告诉我具体细节。”

    叶军忍不住打断:“严老师,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不用问这些了吧?”

    朱朝阳看向了叶军,声音低沉地道:“叶叔叔,我也不想说了,我想做个正常人。”

    叶军更是催促:“严老师,差不多了吧?”

    严良不管他,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还没说话,朱朝阳打断他,祈求地看着叶军,带着低沉的哭腔:“叶叔叔,明天……明天报名了,我能去学校吗?”

    “你放心,正常去上课,我们已经决定了。”

    朱朝阳低头支吾着:“那……那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

    “我的事……我的事您能不能不要让叶驰敏知道,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他露出惊恐的表情,“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我就彻底完蛋了。”

    “嗯……”叶军不禁奇怪问,“怎么了?”

    朱朝阳随即把叶驰敏上个学期期末考试前一天,先冤枉他摔坏相机镜头,又自己泼水却去老师那儿告状,最后才知道是为了要影响他心情,让他考试考不好的事说了一遍。还说叶驰敏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让他难堪的,他在学校就没法待下去了。

    严良很仔细地看过他日记,知道日记里写过这件事,不过他压根没想到日记里写着的叶驰敏,竟然是叶军的女儿!

    他抬起眼,一脸吃惊地看着朱朝阳。

    叶军显然没有仔细看过日记前面那些在学校的琐事,并不知道这事。

    他听着朱朝阳的讲述,早已咬紧了牙关,等到讲完,他顿时怒目圆睁,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吓了另两人一跳。

    他严肃地望着朱朝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叔叔替小叶向你道歉!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做主。我保证叶驰敏再也不敢欺负你!你的事学校也不会有人知道,老师也不知道,你安心去上课。保护未成年人是我们警察必须的,假如哪天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你大胆告诉叔叔,叔叔一定会把造谣源头抓出来!”

    他说完这句,满脸怒火就往外冲。

    严良叫住他:“你做什么去?”

    “抽烟去,下班再回去收拾死丫头!”他大步向外冲去,幸亏他没戴警帽,否则大概已经怒发冲冠了。

    严良回头看向朱朝阳,目光很复杂,叹息着苦笑一声:“你这么厉害,你妈妈知道吗?”

    朱朝阳一脸茫然:“什么?”

    严良哈了口气,站起身,道:“小朋友,我也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86

    9月1日,初三开学了。

    今天只是报到,还没正式上课。

    朱朝阳早早来到了学校,暑假过后,同学间都是一片久别重逢的欢声笑语,还有对新学期到来的哀叹。大家都在谈着暑假的新鲜事,没人在意他。只有同桌方丽娜问了他怎么样了,不过显然方丽娜只知道他爸死了,并不清楚后面的事。

    叶驰敏今天来得很晚,进教室后,瞪了朱朝阳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独自走到位子上,看起书来。

    方丽娜偷偷对他说了句:“叶驰敏瞪你干吗?”

    朱朝阳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刚开学就要和你过不去,以后你得防着点。”

    朱朝阳点点头:“我读我的书,不管她。”

    方丽娜笑道:“这样想就对了。”

    很快,到开学典礼时间点了,班主任老陆招呼学生们都去操场。

    朱朝阳独自走出教室,身后却偷偷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干的好事。”

    他回过头,看到了九月天里脸上透着寒气的叶驰敏,她两眼红肿,显然哭过。朱朝阳白她一眼:“什么事?”

    “哼,不承认就算了,”叶驰敏别过头,“以后我不惹你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话说的,我从来没有冒犯过你。”

    “哼。”

    叶驰敏加快脚步,匆匆穿过朱朝阳离去。

    来到操场上,在旁边其他学生的喧闹中,他依旧是独自一个人,他想起了月普,想起了耗子,想起和月普一个多月来每天下午一起看书的温暖,他不禁叹了口气。

    再也没有这两个朋友了。

    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了。

    明年,月普的爸爸再也收不到相片了……

    他咽喉有些酸,抬起头,明媚的阳光让他心情好受了些。

    新的学期,新的一天,新的太阳,新的自己。

    在这所初中的铁栅栏围墙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双眉蹙成了两道峰,眼神复杂地望着操场上的这些孩子,望着人群外游离着的一个孤独身影——朱朝阳。

    他还是孤独的,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严良拿起手机,又看了眼,上面有条讯息:“严老师,您的纸片经过字迹鉴定,可以确定是在一个月内写的,具体哪天因技术有限,无法给出结论。”

    “这个结果够了。”严良淡淡地自语一句。

    他撕的是日记的第二篇,也就是去年12月的,但结果是这篇日记是在一个月内写的,也就是刚过去的这个月。

    至此,那个卑鄙的猜测却成了事实。

    朱朝阳在短时间内写出了整整大半年的日记,显然,这日记不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留给警察看的。

    写日记的那本笔记本显得很旧,大概是朱朝阳拿了几年前的笔记本写的,他成绩这么好,每年都会奖励本子吧。用旧本子写日记,更能显得日记像是写了很久的样子。

    只不过这孩子不知道,字迹能够鉴定出大致的书写时间,虽然做不到精确,但足够了。

    那么日记中的内容是假的吗?

    也不是。

    警方对日记内容进行了大量调查核实,但核实到的结果竟没有一条与日记有出入。

    夏月普和丁浩不管是他们老家派出所还是孤儿院,反馈回来的信息都和日记里记着的事完全一致。那几起案件,也都有坚实的物证支撑,与朱朝阳无关。

    朱晶晶案,有夏月普和丁浩的指纹,DNA和丁浩一致,却没有朱朝阳的任何信息。朱永平夫妇被杀案,朱朝阳在上课,同样与之无关。徐静一家的两起命案,显然是张东升干的,和孩子们没关系。最后张东升三人死了,指纹、凶器、毒药等各项物证显示,和朱朝阳的口供也完全一致。

    那么他为什么要写假日记,他在日记里到底隐藏了什么?

    严良不知道。

    最让他惊讶的,如果日记是假的,那么也证实了朱朝阳早就料到了最后结局。可他怎么会预料到张东升会下毒杀他们三个,怎么会预料到毒下在可乐里,怎么会预料到夏月普和丁浩都会中毒,怎么会预料到张东升也会被丁浩捅死?

    严良根本想不出任何解释。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朱朝阳自己能解释了。

    他只知道,现在字迹鉴定结果放在面前,那就是朱朝阳在撒谎,日记是假的!

    毫无疑问,他隐藏了一些极其重要的秘密,也许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与别人分享的。

    但仅凭日记是近一个月写的这点,是否就能定朱朝阳的罪呢?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直接涉及了这几起命案,甚至他即便真的直接涉及了命案,未满十四周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只不过,戳穿一个孩子最阴沉的谎言后,也意味着戳破了孩子所有的伪装防线。

    当身边所有人以后都用一种提防、恐惧的眼光打量他时,这孩子的心理会受到怎么样的创伤?他以后会怎么样看待这个世界?

    此时,国歌响起,孩子们聚集在操场上排好队,一个个精神抖擞。

    阳光很明媚,朱朝阳面朝太阳,孩子们正在茁壮成长。

    严良手指放在了手机上方,屏幕上是叶军的名字,左边是通话键,右边是取消。

    看着阳光下的孩子,他突然想起朱朝阳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好想做一个全新的人啊。”

    这话,大概是真的吧……

    他很矛盾,也许这孩子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他这么做会不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他手指停留在“通话”和“取消”之上,只差了一厘米。

    这一厘米,向右,也许是一个孩子从此过上全新的生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左,也许他的所有虚伪被揭穿,赤裸裸地展现在周围人面前,心理受重创,改变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这一厘米,通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这一厘米,是世上最长的一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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