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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
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所以他一直坚持着,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为你延长寿限,哪怕一天都可能。 初三日,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向徐阶禀告道:“龙体油尽灯枯,升天就在这一两日。”
“终于到了么?”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
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李时珍轻叹一声道:“阁老,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说完轻叹一声,道:“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阁老好自为之吧。”
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子一圈,柔声安慰道:“李先生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
李时珍黯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逃不过那个字。”
“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徐阶轻声道:“先生随我前去寝宫,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心中暗叹一声:‘高新郑气数未尽……’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
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李时珍突然站住道:“阁老,在下有个请求。”
“请讲。”徐阶站住,回头道。
“能不能……”李时珍道:“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赦免了沈默?”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嘉靖以‘医生不议政事’挡回去了,求助徐阶,又告诉他时候未到。但他从未放弃。嗯趁着皇帝弥留之际,再做一次尝试。
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所以也不跟他细说,只是淡淡道:“快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
“唉……”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
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
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日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真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着!黄锦小跑看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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