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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道:“估计世子殿下,是不想让我们打草惊蛇。一是他们如何瞒天过海盗取的漕粮还查无实证;二是那些粮食将如何处置贩售,他们今年尚未行动。所以殿下才命我等不得轻举妄动,亦不得再作追查。”
廉衡挠挠眉道:“酒呢?酒又如何?”
赵英:“云液坊的酒一贯对外买对外卖,可其后仓却源源不断地偷偷输送酿酒高粱、小麦和江米,而且,数量相当惊人。”
赵自培缓缓补充:“京都的酒大多是从河北涿州等地运抵帝辇的,途经左安门,再从崇文门进来。”
廉衡瞬间明了:“凡经崇文门就必须上缴重税,而京都自制酒酿却无此重税,因而:云液坊只会按账本明面上的买酒卖酒之额去缴税,但暗里,却私酿出酒,并在天命赌坊、群芳园、金凤楼等各酒楼别馆就径私售,虽与市价相同,但因薄赋,以是成本极低!利润极高!”
赵自培再道:“大内尚食局,负责皇宫酒水采购的,你猜是谁的人。”
廉衡:“嗨呦……”
赵自培冷然一叹:“缙绅贪如饕餮,官吏饿逾虎狼,大明朝百孔千疮,危如一发引千钧。”
赵英积忿握拳:“贪墨败度,我赵英必定抓一个杀一双。”
赵自培:“杀?由得你如此长舌无当!”
赵英亢声接话:“叔伯不是常教导侄儿要‘激流勇进’?不就是抓住现时机会么?”
赵自培:“但没叫你逞匹夫勇。”
廉衡忽然沉声:“等。等。”
赵自培:“等么?哎,你死我亡,两党再这般内耗三五载,是,他们是都会气短胸闷。可到时,大明亦内损颇深。”
廉衡眼睫一抬:“触底反弹。陛下底线。”
赵自培忽而彻悟:“陛下底线?!”
廉衡:“对。底线。到底殿下,看得深稳得住。”
赵自培失口一笑:“小相公这么一说,我突然就明白了相爷和尤兄,他们八分的忍耐亦是为何了。”
赵英:“什么陛下底线触底反弹?等?那得等到何时?云液坊一眼看去没个好东西,岂能睁眼闭眼。”
廉衡问:“假使敖党全倒了?如何?”
赵英快口快心:“大明光明可见。”
赵自培失笑,瞅眼赵英道:“武人心思”,再看向廉衡,“敖广现在倾覆,左相之位,马万群唾手可得。”
廉衡跟道:“因而,敖马必须‘同生共死’。”
赵自培道:“是敖马两党所有人‘同生同死’,一方独大贻害无穷。”言毕他顾自一笑:“还是殿下和相爷看得远,看得远呐。”
赵英:“您二位高深莫测,但也得跟我说说我该如何……”
廉衡为叔侄二人各斟盅茶,平缓道:“听殿下的话,不再追查。”
赵英:“真不查?”
廉衡:“既然这漕运里,不仅有帮衬贩卖妇孺的,还有偷粮硕鼠。那就等一等,待日后一锅端。”
赵英勾头不语,半晌才道:“好吧。不过我赵英虽是一介草莽,区区兵马司指挥,才智浅薄反应也慢,帮不上叔伯和先生多大忙,也为国家和百姓办不出多大事,但,但凡有我赵某人出力出勇的时候,义不容辞。”
廉衡:“人臣各为其主用,赵兄岂可自薄。这京师治安划区五块,西城治安不都皆仰仗赵兄您么。日日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巡捕缉盗、疏理街渠、管控火禁诸事宜……这桩桩件件最是小事,却也最关乎民生。天下再大,往细了说,还不是由这毫末民生组成。”
赵英油然心热。
赵自培跟着慨叹:“正所谓‘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
廉衡瞥看夜色,揖手:“今日占尽大人时间,不甚感动。小子所托,仰仗大人了。”
赵自培:“竭诚办妥。”
廉衡:“至于修壳子一事,来日再与大人细商量。”
赵自培:“静候邀约。”
三人揖辞。
迈出七仙阁,赵英缀赵自培身后,道:“叔伯禄位高居,但侄儿瞧您对他礼敬有加。”
“礼敬不足议,贵在他敢不卑不亢。”
“您今日才初见他,与他倒聊得十分投机。”
“岂止是聊。”赵自培呵呵失笑:“老夫也一把年纪了吧,亦不曾失却稳重,今日竟云里雾里的,满口应承了他那些惑乱掉脑袋的要求,怪哉怪哉。”
“叔伯答应了什么?”
“罢了,是否胡闹,且看来日吧。”
赵英不明所以,只能干巴巴说:“看来叔伯很欣赏他。”
赵自培目光悠远:“这孩子绝非凡品。尤兄临赴云南与我闲言,说他智谋不俗,不能将他当稚子看。当时举耳一听,如今算是见识了。你呀学着点,遇事三思,不易吃亏。”
“您说他会入仕么?”
“自然。看着吧,不出三年,仕途青云,必将这所谓的太平盛世搅得风云翻滚。”末了再自言自语道:“茶贵新,酒贵陈,老咯。”
就在赵英攀鞍上马急欲离开时,赵自培忽问:“今日,你去了抱月楼?”
赵英:“叔伯已听说了?”
“略猜皮毛。你也别着急回去,同我一道回府,详述究竟。”
“是。”
此时,城南葫芦庙,唐敬德正疼疼疼疼疼地缠着菊九为他包扎伤口。
“娘子,轻点轻点,疼。”
菊九……抬手直接呼他伤口一巴掌……唐敬德势必又鬼哭狼嚎……
菊九:“故意蹭上去,想干什么?”
唐敬德:“没……没什么……”摇头再道,“真没什么。”
菊九眼睛硕圆:“没什么?!”
唐敬德避开视线:“真没什么。”
菊九转看蛮鹊:“你说。”
蛮鹊麻溜系好纱布,瘸腿站起,“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菊九怒目沉沉:“他人呢?!”
唐敬德蛮鹊齐声道:“不知。”
菊九:“不知?!一月不回家一次,这家留不住他了是吧?!小大说他找了个半仙给大小看病,晃一眼人就消失没影了,也不说能治不能治能好不能好该吃什么药该喝什么汤……什么人找什么人,野人寻得个郎中也是个野郎中,也不说大小还在那巴巴地望着等着呢……一整月不回一趟家,也不问家里米面够不够,天冷了也不问柴炭备没备……宰相都没他忙,日理万机在家吃顿饭都成了恩赐……弘文馆拴了他腿么……即便书院放开他缰绳,世子府一块肉还不又扑了去……这么大一个家,大小琐事千头万绪,也不说搭把手……”
唐敬德蛮鹊面面相觑。
一个:你姐姐性格怎么突变了?
一个:我怎会知道!
一个:一点都不酷了。
一个:这样很好。
唐敬德连忙乖哄:“娘子忙到脚不沾地,我是看在眼里的,再说没了那小崽子,不还有我么。”
菊九:“谁是你娘子。这家里没一个正形。”
唐敬德心窝一热,显然姑娘随口的“这家”是把他囊进去了。那一瞬的触动,裹藏着他温热的哽咽,慢慢下沉,下沉,沉到丹田,沉到深海。
蛮鹊忽而无眼色插话:“正形,爹和小大,他俩有形,无辜。”
菊九:“还学会顶嘴了你?!”
蛮鹊:“……”
大小说时慢腾腾蹭过来,蹭近金刚怒目的姑娘,比划说“姐姐不生气。”
长姐如母,菊姑娘这百炼钢,一日日被化成绕指柔。她理顺大小略显凌乱的上衽,柔和道:“衣冠不整便要及时整理,你兄长不是常教你,君子之贵,贵在‘服有常色,貌有常则’么。”
大小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还是忙忙点头。
唐敬德闻言,迭忙整理好他自由散漫的袍襟。
至于还在瘦竹园谋篇布局的野人,最初,当真是压根儿不知道,了境阁二楼邃阁内的人物,招来了药鬼为大小瞧病,更不知,那野郎中在葫芦庙晃了眼就匿了影再没来。赵氏叔侄甫一离开,他便托人到葫芦庙给唐敬德带了封信。唐敬德阅信后,那排牙根儿是一咬再咬,末了还是简略收拾了下就准备回府。
雨还在下着,蛮鹊道:“夜深,雨急,公子非走不可么?”
唐敬德:“明早怕来不及,万一耽搁他俩‘大事’,就不好了。”
菊九登时扔他一把伞:“要走快走。蛮鹊,关门。”
唐敬德捞过伞,乐乐酡酡,笑呷呷笑咪咪,笑点子掺在雨点子里,心尖儿都跟着噗通噗通躁起来,仿佛遭逢了什么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