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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驶进一条栽满了银杏树的街,秋天的况味阳光,从变黄的树叶里一点一点洒下来,把人们带入秋天。郁达夫说:“秋天,无论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有好的。然而故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老郑想起去年春天,某个柳絮飘飞的夜里十点,他照例洗完澡,开始翻看朗朗的初中语文课本,念到这句,他就忽然生出一种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情绪,从十点入睡到清晨五点莫名奇妙地被惊醒,这句话,从那时起像在老郑心里扎了根,那种感觉,比开学前夜梦到被老师点名、或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背诵课文还让人大汗淋漓。老郑知道朗朗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朗朗每年期末考试,语文总是第一名。第一名应该不会做这种梦吧,应该不会吧?会吗?老郑忽然起了怀疑,因为他从来没有亲口问过朗朗。老郑像中了梦魇,无数个场合,每当老郑紧张时,这个句子就游魂一样地钻进老郑的脑海,“来得悲凉”四个字划过,老郑心绪在一瞬间就游离出当时的环境,转入秋季,旷野、草香、鲤鱼、萤火虫……从此以后,故都的四季都变成了秋,让老郑坐立不安。老郑记得某个秋天的夜里,他在朗朗的卧室听朗朗背诵课文,朗朗背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后,忽然说了一句:“爸爸,我挺感慨的。”
老郑问朗朗:“北方没有枇杷树,你感慨什么?”
“可是北方有杨树,你看窗外那棵大白杨,什么时候种的?”
北方有杨树,朗朗说的这棵,就是老郑老家广安门的院子里那棵亭亭如盖的大白杨。朗朗说完这句话没多久,老郑就在地坛附近也种了一棵。“吾妻死之年手植也”“北方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老郑脑海中什么都不想,每撒下一铲土,就默念一句这些课文。两年过去了,杨树长高了两倍,却仍旧没有如伞的绿盖,这倒像是十二三岁的青少年,身高在疯长。老郑记得从十一岁到十二岁,朗朗一下子长高了十厘米,老家卧室门口的墙上,还保留着朗朗十二岁生日时特意画上的身高线,线旁边用黑色水笔写了“一米六一”,快赶上朗朗妈的身高了。现在老郑看着这棵疯狂长个儿的树,老郑忽然特别感慨,似乎是明白了朗朗当年的感慨。
老郑在阳光儿童医院那站下车,下车后的老郑照例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搭在脑门上,挡一挡晃眼的秋日的暖阳,然后认真地在心里默读一遍医院的大牌子——“北京阳光儿童医院”,确认以后,老郑就甩开步子往里走。略显疲惫的夜班保安把老郑当作交班时钟——老郑到院里是清晨六点五十分。保安看见老郑后照例站起来,脸上带着外人难以看破的诡秘笑容,老郑知道他有好消息要分享。
“三十六万个金豆加三张白金卡。”保安略带一些自豪地说,手舞足蹈的,“只让我玩三局,太不爽。”
老郑出于礼貌笑一笑,他不玩斗地主,也不知道怎么回话。
“电视上也有你知道吗?山东台、北京台都有……哪天我也上个电视,绝对是周冠军、月冠军、年冠军,一个都不落。那奖金,比在这儿干一年还多。到时候我就是斗地主全国总冠军……有这个名号没?”保安殷切地希望老郑回答他。
“应该有吧。”老郑说,他远远地看见略胖的那个保安朝这边走来,来和斗地主冠军保安换班。
老郑点点头,和保安们道别:“走了。”
“老郑,保卫科和保洁科是友谊科室,你可对我们都不大友谊哈,下次注意!”略胖的保安和老郑打趣,他是个退伍的老兵,说话总带着些军人的雷厉风行的范儿。
老郑微笑着挥手走开,那神情像是作别来自火星的同类。老郑在走向自己的星球——医院急诊楼。从院门走到急诊楼需要六分钟,老郑跑起来的时候,比走路快一倍。保洁科四组办公室在急诊楼一层朝北的一个房间,一进门就看见两张靠在一起的、有些掉漆的枣红色大办公桌,那是从行政楼淘汰下来的旧桌子,保洁科科长、副科长面对面坐着。普通清洁工没有办公桌,他们也不需要这些,沿着墙摆着一溜儿绿色棉布罩的沙发、玻璃茶几,供他们在这里歇脚。办公室左右两边各隔出两个更衣室,男更衣室在左,女更衣室在右。更衣室里有两个不小的白色铁皮衣柜,因为没有窗户,再加上处在阴面的缘故,更衣室里无论酷暑还是严冬,总是清凉,就像秋日清晨的小风吹在脖子上的温度。每天清晨七点,老郑准时第一个出现在更衣室,把自己的格子衬衫、磨白仔裤塞到铁皮衣柜里,换上与初春的青草同样颜色的工作服,这嫩绿色本来是为女工设计的,然而全院七八十个清洁工,除了副科长和老郑,再也找不出第三个男人,于是老郑的工作服也是嫩绿色,和整个医院的内部装修相得益彰,是洋溢着生命色彩的深的浅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