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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已近午时,午门之外。

    但见一名穿着青袍的官员,穿戴整齐正跪在宫阙之下的青砖上。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上疏的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他今日上了《酒色财气四箴疏》指责当今天子好酒好色好财好气后,自知必死于是就跪在午门前。

    此疏比海瑞的《治安疏》更甚,海瑞的治安疏委婉批评天子在位不作为,而雒于仁更好,从政治攻击从而转到对皇帝的人参公鸡。

    奏章里主要说了三点,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思上朝,是为好酒。

    让张鲸四处敛财,是为好财。

    偏宠郑妃,使储位未立,是为好色。

    奏章直指天子在位三件过失,这奏章一上后,雒于仁知道天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就在午门外等候发落。

    不少官员聚集在旁,议论纷纷,甚是同情惋惜。

    雒于仁此举实与自杀无异,但张鲸不除,与东宫不立,天子不朝已是成了百官心底对天子的不满,今日一下子集中在一起。

    而乾清宫的暖阁里。

    林延潮听着申时行这一句‘锋锐’之言。

    在林延潮的印象中,申时行很少会道出这样打破局势的言语,这样的话道出后,等于不给自己留退路了,这不是申时行一贯的所为。

    但是呢,时局到了这个地步,倒张鲸的大势已是铺成,也是到了要将所有筹码都丢上去的时候了,今日张鲸不倒,申时行将来面对的局势一定比今日张鲸所处的,更险恶十倍。

    暖阁里,气氛凝固至极。

    这时候已到了午牌时分,奉命来传午膳的太监,正要入殿,却给站在天子身旁的陈矩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此刻张鲸眼底噙满了泪水,他带着尖锐的哭音道:“皇上啊,皇上,奴才不知哪里得罪了申先生,申先生要如此致奴才于死地,奴才冤枉啊,奴才冤枉啊!”

    天子见了这一幕,也是有些意外然后道:“先生说你,你就听着。”

    申时行道:“启禀皇上,臣并非胡言,去年河间府大灾,陛下下旨从内承运库拨了一万两银子,户部拨三万石米用于当地官员赈灾,此乃陛下的恩典。”

    天子点点头,从内库里拨出银子就是他的私房钱,他当然记得。这时候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司礼监太监张诚突然道:“此事不是地方官员禀告灾情已是平稳了吗?何必饿死逾万之说,是不是申先生搞错了?”

    申时行却道:“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河间知府隐瞒朝廷,将赈灾款项私吞,然后再上报赈灾银米已是下发给百姓。”

    张鲸满头是汗道:“启禀皇上此事,奴才实在不知道。”

    天子也为张鲸开脱道:“张鲸是朕的家奴,就算平日有些过错,但也绝不敢吞没赈灾银米。”

    张鲸垂泪道:“皇上明鉴!”

    申时行道:“臣启陛下,此事确实张鲸确不知情,但是在朝廷赈灾银下拨后的一个月,河间知府沈重后来用一万五千年行贿张鲸,为他的同乡,在宫里的当差的太监陈增,谋求苏州织造一职!”

    “张鲸虽没有贪墨了赈灾银,却收了河间知府沈重一万五千两银子,其后河间灾民饿死无数,来人到京乞讨,臣方察觉此事,然后着人调查,并呈刑部。”

    申时行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张鲸偷看天子脸色,天子已是闭上了眼睛,张诚,田义二人都是连忙上前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天子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河间的那个知府如何处置?”

    申时行没有答,因为他这几日没有在阁办公,一旁张诚从奏章堆里找了一阵,然后向天子禀道:“刑部拟的是夺职!”

    天子看也不看张诚递来的奏章道:“着刑部拟大辟!”

    听到天子的话,张鲸已是冷汗一身。

    “臣谨遵圣旨。”张诚回禀道。

    然后天子看向张鲸然后道:“你看你自己当如何处置?”

    张鲸哭着道:“奴才唯有一死而已。皇上的龙恩,奴才这辈子报答不尽,下辈子再谋报答,皇上臣不能再侍奉你了。”

    林延潮冷眼旁观,张鲸也是很聪明,若是论当堂理论,一百个张鲸,也不是申时行,林延潮这样天下百万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翘楚的对手。他一旦申辩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依持的只有一招,就是将所有罪名自己统统认下,这样子他反而死不了。

    因为天子知道,张鲸是替自己背了黑锅,只要这些罪名没有半点损于天子名声,那么张鲸反而不会有大事。

    被张鲸这么一说,林延潮看见天子脸上的怒气明显消了一半。

    天子向申时行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处置这奴才?”

    申时行与天子君臣多年,还不知皇帝的意思,还是不愿意办张鲸嘛。所以把皮球踢给申时行,让他给皇帝找台阶下。

    申时行可以顶皇帝,甚至拿辞职要挟,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就是失了分寸。

    这时候林延潮朝跪在地上的孙隆,悄悄拿脚踢了他的靴子。

    孙隆本是跪伏在地,被林延潮这一踢身子一颤,当即道:“启禀陛下,奴才这里有张鲸罪状禀上!”

    天子看向孙隆,龙目一厉道:“为何方才不说?”

    孙隆咬牙道:“奴才惧怕张鲸,方才不敢说。”

    天子神色一寒道:“道来。”

    孙隆当下道:“其实张鲸知道河间知府沈重贪墨赈灾银来向他行贿之事,他还与沈重说反正赈灾银也是皇上从内库给的,为此皇帝还命内承运库停了修园子的钱,咱们作为奴才的,怎么能看皇上遮风受雨的,这园子咱家还是要给皇上修起来,这也是你们这些文臣对于皇上的孝敬之心,至于灾民有户部的粮食就够了,银子又不能吃,拿了也没用。”

    孙隆说了此事后,又举了其他几件事,件件都是张鲸在外收钱,然后却打着皇帝的旗号。

    还有什么比心腹背叛更要命的一击呢?

    此事一出,林延潮心底明白,这一刻张鲸算是凉凉了。

    “将张鲸带下去!”天子终于下了旨。

    孙隆不由额上冒汗,露出满脸惊骇之色。林延潮知道孙隆的心思,他是想如果张鲸这都不倒,自己就惨了。

    但是林延潮却是没有这个担心,同样看去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也是笃定。

    两名内侍从外上前要拉张鲸,但见张鲸却突然道了一句:“咱家自己会走!”

    说到这里,但见张鲸重新向天子磕了三个头,然后正色道:“咱家拜别皇上!”

    林延潮看见天子的眼角微微一跳,随即又合上眼睛。最后张鲸站起身,看也不看申时行,林延潮一眼,大步走了下去,最后他还是给自己留了颜面。

    这时候许国奏道:“启禀陛下,张鲸之事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在于陛下不朝百官,以至于内外隔绝,也在于东宫未立,故而人心惶惶,此二事恳请陛下鉴之。”

    王锡爵也是奏道:“臣附议!”

    天子摆了摆手道:“此事朕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申时行道:“陛下,此二事不决,如雒于仁这样的上疏恐怕还会有。”

    天子道:“小臣放肆,以正为邪,以邪为正,以后要烦请先生多替朕主张。”

    天子再次厚着脸皮提让申时行回阁之事。

    申时行道:“臣等因鉴前人覆辙,一切朝政之事,上则禀皇上之独断,下则付外廷之公论,所以不敢擅自主张。”

    众所周知,这前人指的是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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