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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刚院的正殿便位于石阶上方,从这里向左,倾斜地架起了一座游廊,直接通往神乐殿似的空御堂。御堂悬空着,模仿的是清水寺的舞台,由山崖下很多柱子与横梁的组合支撑着。御堂、游廊,包括支撑它们的木架,在历经了风吹雨打之后,看起来格外白净,宛若白骨。枫叶正盛的时候,红叶和白骨堆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完美的和谐景象。可是到了夜里,随处可见的白色木架沐浴在斑驳的月光下,看起来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好像是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中。宪兵试图以有为子为诱饵,诱捕他。

    我们这些证人屏住呼吸藏在暗处。虽然我们被笼罩在10月下旬寒冷的夜气中,但我的脸颊却在发烫。

    有为子独自去攀爬一百〇五级石灰石台阶了,好像狂人充满了豪情……她的黑西服及黑头发之间,只有她漂亮的洁白的侧脸。

    在月亮、星星、夜云、以茅杉的棱线与天空连接的山峰、斑驳的月色、清晰可见的建筑物等的衬托下,我深深地陶醉在有为子的背叛的美中。她一人昂首挺胸,她有资格攀登这白石阶。她的背叛,就像星星、月亮以及茅杉。意思就是,她与我们这些见证者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欣然接纳了这样的大自然。她代表着我们,向上攀登。

    我气喘吁吁的,不禁这样想道:

    “因为背叛,我终于可以被她接纳了。此时她是我的。”

    ……所谓事件,将会从我们记忆的某一点上消失。眼前依旧是在攀登一百〇五级长满了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我感觉她似乎永远都在攀登这石阶。

    但是,后来的她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攀登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又一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此后,她既不会彻底拒绝这个世界,也不会彻底接纳这个世界。只不过身陷爱欲,为一个男人迷失了自己。

    所以,后来想想,我只能将这个事件当作一幅旧石版画的景象对待……有为子走过游廊,冲着御堂黑暗的房间大声呼喊。此时我们看到了男人的身影。有为子对他说了些什么。男人拿着手枪冲着台阶中间开始射击。宪兵也从石阶中间的树丛里面开始回击。男人再次举起手枪,对着试图逃往游廊那边的有为子的背后连开数枪。有为子应声倒地。男人又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以宪兵为首,人群纷纷跑上石阶,急匆匆地跑到两具尸体旁。我对此置若罔闻,仍然一动不动地躲藏在枫林的隐蔽处。层层叠叠的白色木架,纵横交错地在我的头顶上耸立着。耳畔传来轻微且毫无章法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脚步声。两三道交错的手电筒光束,越过栅栏,直接照射着枫树的树梢。

    我看,这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只能看成是遥远的事了。感觉迟钝的人如不流血,就不会有手足无措的感觉。可是,只要有流血,也就代表已经是悲剧结束之后了。不知不觉,我居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我被大家遗忘在这里。耳畔小鸟鸣个不停。朝阳直射进枫树下方的枝丫深处。白骨似的建筑物仿佛接受着日光的洗礼,好像又恢复了生机,寂静且自豪,使空御堂朝着被枫树林覆盖的峡谷延伸了过去。

    我站起来,打了个冷战,将周身四处揉了揉。残留在体内的只有寒冷而已,只有寒冷残留了下来而已。

    第二年春假,父亲将袈裟披在国民服外面到叔叔家拜访,说想带我去京都待两三天。当时,父亲已经患了非常严重的肺病,身体非常虚弱。我感到十分惊讶。不只是我,叔叔和婶婶同样劝父亲取消此次京都之行,但父亲坚持己见。后来想想,父亲可能是想趁自己还活着,将我托付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即使父亲强打精神,大家仍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我真的毫无心思和病重的父亲外出游玩。未曾谋面的金阁近在咫尺,我的内心却有些犹豫了。无论怎样,金阁都是美的。所以,这所有的景象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倒不如说是我花尽心思想象出来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的来说,我对金阁可以说颇为了解。通常美术书上这样记载着金阁的历史:

    “足利义满[4]继承了西园寺[5]家的北山殿,而且还在那里建造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别墅。主要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还包含宸殿、公卿间、会堂、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现雪亭等住宅建筑。舍利殿是斥巨资修建的,就是后来的‘金阁’。到底何时被称为金阁的,已无从得知。据说,应仁之乱[6]以后,文明年间,这一名称早已遐迩。”

    “金阁是一幢三层楼阁式的建筑物,对面是宽阔的苑池(镜湖池),大约建造于1398年(应永五年)。第一、二层是根据中古贵族住宅形式进行修建的,用了带有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层是三间地道的禅堂佛堂式造型,板门镶嵌在中间,花窗分饰左右。柏树皮葺的方锥形屋顶,上面装饰着一只镀金的铜凤凰。人字形屋顶的钓殿(漱清)伸向池面,打破了整体的单调感。屋顶有个缓坡,屋檐下有稀稀拉拉的椽子,精雕细琢的木工,轻巧且优美。住宅建筑,搭配佛堂造型,堪称和谐庭院建筑的杰出代表,表现出了义满吸收宫廷文化的情趣,也更好地传达了那时候的时代氛围。”

    “义满去世之后,按照其遗嘱,把北山殿改成了禅刹,称为鹿苑寺。殿内的建筑物有些迁到了别处,有些已经荒废了,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金阁……”

    金阁就像夜空中的明月,代表着黑暗时代而被修建。所以我想象中的金阁一定是以其周围涌现出来的黑暗为背景。金阁坐落在黑暗中,美丽且修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散发着微光,牢牢地、默默地定格在那个地方。无论人们怎样评价这幢建筑物,美丽的金阁都是忍耐着周围的黑暗,默默地将其纤细的结构展现出来。

    我又想到了那只在屋顶上伫立着的、长年经受风雨的镀金铜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会振翅,毋庸置疑是完全忘记自己是只鸟儿了吧。不过,看上去不会飞,其实这样的看法是错误的。其他鸟儿在空中飞翔,可是这只金凤凰却张开金光闪闪的双翅,翱翔在时间中。时间拍打着它的双翼,不停地流逝。因为正在飞翔,凤凰只需保持姿势,怒目直视前方,展开翅膀,翻动羽尾,用力地将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稳,如此便足够了。

    如此想来,我便感觉金阁就如同一艘从时间的大海深处远渡而来的美丽船只。美术书上所描绘的“周围都是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便是联想到了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对面的池子,让人联想到大海。金阁度过了数不胜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无穷无尽的航海。白天,这艘奇特的船假装抛锚,引得无数的游人前来参观。夜幕降临,它便依靠周围的黑暗,扬起风帆一般的屋顶起航。

    我的人生最开始遇到的难题就是美这个东西,并不是夸大其词。我的父亲是乡间朴实的僧人,不会华丽的语言,他只是跟我讲:“世间最美的便是金阁。”我觉得:在我未知的地方已经有美的存在了。我对这种思考不由得感到一种不满以及焦虑。这是因为假如美就在那个地方,那我就是疏离于美之外的存在。

    对于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个实体,是一个虽然群山阻隔了视线,可是只要想看仍旧能够看到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我很清楚而且相信:在变化莫测的世界中,永不改变的金阁是真实存在的。

    有时我感觉金阁好像攥在我手心里的玲珑剔透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感觉它是高耸入云的浩瀚的庙宇。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觉得所谓的美便是大小适中的东西。所以,当见到夏天仿佛被晨露打湿后散发出模糊的光的花朵时,我便产生了一种它与金阁的美很相似的感觉。还有,当见到山那边翻卷的云层、阵阵雷电晦暗的云烟边缘闪烁着的光芒时,这样壮观的景象也会令我想到金阁。最后甚至于见到美人的脸庞,我的内心都会用“像金阁那样美”来形容。

    这次的旅行真令人难过。我们乘坐的是舞鹤线火车,从西舞鹤出发,途经具仓、上杉等小站都会停车,然后再从绫部驶向京都方向。客车内很脏,顺着保津峡行驶,在隧道很多的地方,煤烟无情地飘进车厢,使人无法呼吸。父亲被煤烟呛得不停地咳嗽。

    大多数乘客都和海军有关系。下士、水兵、工人和前去海兵团探亲回来的海军军属挤满了整个三等车厢。

    我望着窗外阴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一眼父亲罩在国民服外胸口敞开的袈裟,还看了一眼满面红光的年轻下士们挺起的胸膛,仿佛要将金扣子涨开似的。我感觉自己好像位于他们两者之间。用不了多久,等我成年之后也要入伍当兵。不过即使我成为一名士兵,是否也可以像面前的下士那般忠诚地为完成任务而活着呢?最起码我脚踏着两个世界。我虽年纪轻轻,但在丑恶且固执的凸额之下,就有了一个掌管在父亲手中的死的世界与年轻人的生的世界。我感觉,这两种世界是通过战争联系在一起的,我可能变成它们之间的联结点吧。如果我战死沙场,面前这条岔路无论选择哪一边,结局都一样。

    我的少年时代仿佛在黎明的色调里浑浊起来。黑暗的影子世界令人恐惧,白昼似的轮廓也格外陌生,同样不属于我。

    我照顾着不停咳嗽的父亲,时不时看一眼窗外的保津川。河水呈现着用于化学实验的硫酸铜般浓厚的群青色。每当列车从隧道里面钻出来,便会看到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眼前,在平滑的岩石的包围中,轰鸣般地转动着它群青色的轱辘。

    父亲在车厢中尴尬地打开装着白米饭团的饭盒。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可以放心吃,不用担心。”

    父亲这样讲,似乎是故意讲给周围的人听。讲完之后他才艰难地咽下去一个小饭团。

    我一直感觉这趟被烟煤熏黑的破旧列车并非向古都行驶,而是向着死亡的车站行驶。这样想着,每当进入隧道时那充斥在车厢中的黑烟,便会散发出一种火葬场的气味儿。

    ……我终于站在了鹿苑寺的大门前,此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之后,我将会看到人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夕阳西下,群山沐浴在晚霞中。几名游客与我们父子相继进入大门。大门左侧,是围绕钟楼的梅林,枝头挂着残花。

    父亲在种着大栎树的大雄宝殿前站着,请求拜见住持。住持传话说正在招待访客,希望稍候二十到三十分钟。

    “我们趁着这时间去参观一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可能是希望能够让我看到,凭他的面子我可以免费入内参观。可是售票与售护符的人,以及在门口检票的人,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父亲常来时的那些旧相识了。

    “下回再过来,可能又会有新人。”

    父亲看起来很颓丧。我觉得父亲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有“下回再过来”的机会。

    但是,我假装自己是一名少年(只有此时或刻意演戏时,我才像一名少年),兴致勃勃地,几乎跑在了前面。于是,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让我魂牵梦绕多年的金阁的全貌。

    我在镜湖池这边站着,金阁和池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漱清亭在左侧若隐若现。金阁精美的影子,在稀稀拉拉地漂浮着藻类以及水草的池面上投落下来。看起来,这投影更完整。夕照在池水中洒下的点点光辉,映照在各层房檐的里侧,摇曳着。相比周围的光亮,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加光彩夺目,好像将远近法加以夸张的一幅绘画。金阁的气势让人敬仰。

    “如何?好看吧?一层称为法水院,二层称为潮音洞,三层称为究竟顶。”

    父亲将枯瘦如柴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断调整着角度或者歪头眺望,它已唤不起我任何的感动了。它只是一幢陈旧且灰暗的小三层建筑而已。顶尖上的凤凰,仿佛一只乌鸦。何止是丑陋,甚至使人感到不和谐、不稳定。我在想:人们所说的美,难不成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吗?

    假如我是一名谦虚好学的少年,一定会在如此轻易地泄气之前,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之差深感悲叹吧。可是,我内心想象的独一无二的美丽,居然背叛了我,这样的痛苦夺走了我全部的反省。

    我心想:难不成金阁虚构的美,变幻成其他东西了吗?美为了保护自己,或许会采取障眼法。我原本应该离金阁更近,清除掉会令自己眼里出现丑陋感觉的障碍,检查细微之处,目睹美的核心。既然我只对眼睛所见到的美深信不疑,那么便理所应当保持这种态度。

    父亲领着我恭恭敬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摆放在玻璃橱中的精巧的金阁模型。我很是喜爱这个模型。它更接近于我想象中的金阁。因此,藏在大金阁内部的完全一样的小金阁,使我联想起大宇宙中小宇宙的无限呼应。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梦幻。我想象着比这个金阁模型更加小巧并且更加完整的金阁,同时也想象着比真实的金阁更无限大、差不多要将整个世界都包容进去的金阁。

    不过,我并非永久驻足于模型前。父亲带着我顺道去了举世闻名的国宝——义满像前面。这尊木像使用了义满出家之后的名字,叫作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不过,在我眼中,它只是一尊被煤烟熏黑的奇妙的偶像而已,毫无美感。然后,到了二楼的潮音洞,看见了传说中狩野正信[7]描绘的仙女奏乐藻井图案。然后又去了三楼的究竟顶,即使看到每个角落残留的可怜的金箔的痕迹,也同样感觉不到它的美。

    我倚靠在精致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看着池面。池面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生了锈的古铜镜,垂直地反射出金阁的影子。傍晚的天空,在水草和藻类的最下方映现了出来。这傍晚的天空,不同于我们头顶的天空。那是清澈的、充满了寂光[8]的,从下方和内里把这个地上的世界完全吞没,金阁如同黑油油的、完全生了锈的、巨大的纯金锚,被淹没在其中……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是父亲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三年的禅堂生活,其间,他们吃住都在一起,两人都在据说由义满将军兴建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参加了自古以来就有的“低头忏悔”与“三日坐禅”仪式后,才正式加入相国寺派。不仅如此,后来,道诠法师兴致大发时还讲起他与父亲不只是苦于修行的学友,还是嫖友。他们经常在就寝时间过后,从土墙翻出去嫖妓,花天酒地。

    我们父子拜谒了金阁以后,重新回到了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带领着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能够展望闻名遐迩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住持的房间。

    我身穿学生制服,端正地跪坐在那里,有点拘谨。然而,父亲到这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尽管父亲与这里的住持经历相同,福气却截然不同。父亲身体孱弱,皮肤苍白,看起来福薄命苦,但道诠和尚看起来则像桃红色的点心。一些从各个地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堆满了和尚的桌面,全部都是未开封的,就像一座华丽的寺院。他用肉嘟嘟的手拿着剪刀,灵活地拆开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听说目前这种点心非常珍贵,只供军部和政府机关,还无法从店铺买到。”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品尝以前未尝过的西式糕点一样的东西。吃的时候越是紧张,糕点的粉末便越往我的膝上掉。那时,我穿着光洁的黑哔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于军部与官僚只重视神社而忽视寺院,甚至到了压迫的地步——非常气愤,他们讨论了今后应如何经营寺院。

    住持偏胖,但脸上也有了皱纹,不过每一道皱纹深处都洗得非常干净。圆脸,鼻梁高挺,似流出的树脂凝固成的形状。脸是这般模样,剃光的头型看起来非常威严,好像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脑袋,最具动物特征的地方只有脑袋而已。

    父亲与住持的话题转移到了僧堂时期的旧事。我望着庭院中的陆舟松,只见巨松的枝丫低垂,错落有致,好似一艘帆船,船首的树枝全都伸向了高处。快到闭园的时间了,一个旅游团到达了这里,一阵阵的嘈杂声通过土墙从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了过来。那脚步声以及人声好像融入了春天黄昏的天空中,听上去并没有很尖锐,带着一丝轻柔以及圆润。脚步声又仿佛潮涌一般远离了这里,给人一种仿佛踏过地面的芸芸众生的脚步声的感觉。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夕照余晖下金阁顶的那只金凤凰。

    “我将这个孩子……”

    听到父亲这句话时,我转过头望着他。在几乎已经黑下来的房间里,我的未来被父亲托付给了道诠法师。

    “我感觉自己不久于人世。到时候这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如何?”

    道诠法师不愧为法师,他并未讲任何客套的安慰话,只是说:

    “好的,交给我吧。”

    令我惊讶的是,两人之后愉悦地谈到了各种名僧之死的逸闻。传闻中,有位名僧只是讲了一句“哎呀!我真的很希望可以死去”,便真去世了。有位名僧与歌德一样,讲了一句“将更多的光明带给我吧”,便去世了。还有的名僧在去世前,还在计算着自己寺院的钱财。

    受住持的邀请,我们留下来吃了一餐药石饭[9],当天晚上住在了寺院。晚饭后,皓月当空,我不停地催促父亲再带我去参观一下金阁。

    父亲和住持分开多年以后再次相聚,非常高兴,原本已经很累了,但是提到金阁,他便深吸一口气,抓着我的肩膀跟着一起去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的背面承受着月光,金阁将黑暗且复杂的影子重叠起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处有清亮的月影洒下。究竟顶四面通风,朦胧的月亮好像一直在那个地方待着。

    山鸟从苇原岛的阴暗处鸣叫着飞了出来。我感受到了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看向自己的肩膀时,因为月光的缘故,我看见父亲的手正变成一根白骨。

    返回安冈以后,令我大失所望的金阁,再一次在我心中渐渐恢复了它的美,不知何时居然变得比我之前见到的金阁更加美丽。它的美无以言表。看来在梦想里孕育着的东西,只要在现实中修正过一番之后,反倒变成对梦想的一种刺激了。

    我已经不再继续从现实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逐渐变成了深刻、坚固、真实存在的物体。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以及屋顶上的凤凰,好像触手可及。它那小巧玲珑的细处与复杂的全貌交相呼应,无论将其中的哪一部分截取出来,都会让人想起金阁的全貌,好像只要联想到一小段音乐,便会流泻出整篇乐章一样。

    “你曾说过,这世间最美的便是金阁,没有骗人。”

    我在给父亲的信上,第一次如此写道。父亲将我送回叔叔家之后,立马又回到了那座寂静的海角寺院。

    不久,母亲发来一封电报。父亲咯了很多血,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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