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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提过。舅母说章启生的笔意甚是多变,或毕露、或内敛、或荡气、或丝连,但并非所有的书帖都精彩绝伦,有些字写得甚至平庸得如同赝品。
罗布继续说道:“可这章启生偏偏又是个倔脾气,考不上就不服气,别人求他字他又不肯写。于是又考了数次,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考取了个举人,得了个九品县官的官职。他家中只道是苦尽甘来,可算是熬出了头,嘿嘿……殊不知啊……”
苏佑追问道:“殊不知如何?”他只知道章启生二十五岁便死了,并不知道是何原因。
“此人的书法名气虽大,但挂任了县令,不过区区九品,官场之中又岂会被他人放在眼里。他为人清廉,还算刚正,既不结党营私,也不鱼肉百姓,自然也不太通晓如何迎合上司。他所辖县属州府的知府也是个爱书法的,起初还敬他几分,不料数次求字不得,瞧他越来越不自在,便换了面孔常常寻些怠政不勤的由头去呵斥他。有时呵斥完后,章启生心中烦闷,就去写字,时不时地便会写出些令人赞服的狂草书帖来。如今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那几年里写的。”
苏佑叹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字虽如矫龙游凤,可隐隐间总有一股怨气,却是为了这个。”
罗布点头道:“他那个知府上司派人暗中偷了几幅他的字,如获至宝。然而终是人心不足,那个知府察觉到斥责得他越是厉害,他写得便越好,于是暗地里生出个念头来。”
“那知府待要如何?”
“那一年恰逢州县中生了涝灾,知府调度各地人手前去填堤,章启生所在的县有些偏远,路上
赶来时遇上了大雨,耽搁了两日,未能赶上修堤。偏偏那是场百年不遇的涝灾,冲垮了堤坝后淹没良田无数,还死了不少人。那知府趁机上奏朝廷,将决堤之责怪到了章启生的头上。朝廷知道其实他只是一个县令,耽搁了这两日也不会改变决堤的结果。但见他就是个九品,并未深究,就轻描淡写地革了他的职。那章启生十数年寒窗好容易博了个功名,又兢兢业业做了三年县令,不料一夜之间尽成朝露,转眼皆空,心中悲愤得难以复加。”
苏佑心中一紧,似隐隐已猜到了结局,忙问道:“然后呢。”
“章启生一生未娶,时值父母也皆已亡故,孑然一身。被革职前,他已先得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心中万念俱灰。那一夜,他写完这幅《露吟》之后,便不知了去向。县衙内的衙役起初寻不着他,后来过了几日,在那决堤的堤坝旁,有人发现了尸首,方知道他是投河自尽了。最后,那知府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这幅章启生一生中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苏佑紧锁眉头,如鲠在喉的感觉比方才看那幅《焦荷图》时有过之无不及。他朝那幅《露吟》细细看去,字里行间正是怨气冲天,笔画游走得脉断筋连,如泣如诉。
他忽然盯着帖末处的两句看了良久。
“叶濡初成露,如饴如甘珠。
不及朝夕死,却识人间苦。”
他指着最后的一个“苦”字颤声问道:“那个苦字……为何……为何忽然笔画生涩,回笔如勾?不仅不像是草书,更不像是……用笔写出来的。”
罗布笑了笑,点头道:“具体原委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尸首打捞上来时,那章启生右手的无名指少了一截……”
苏佑闻言大骇,他抬眼看去,那个“苦”字果然还透着几分非朱非墨的黑紫色,顿时惊得几乎要站不稳脚下,忙伸手扶住身旁的柱子。
罗布却不在意似地品头论足道:“这知府的手段虽狠毒了些,不过若非如此,怕是也逼不出这般好字来。这章启生单凭这一幅字便可流芳千古,如他只是平平庸庸地当一辈子县令,又有谁能记得住他呢?所以成败祸福,有时不过是就是一念之间呐。王侄儿啊,这样好的字,我罗布虽有些舍不得,但只要你想要……”
苏佑伸手一止,接着紧闭双唇面色苍白地朝库房外走去。
罗布见状大为失望,他原本以为他这里所藏的珍品总有几样是苏佑能看得上的,不料他却一点点想要收下的意思都没有。
在他看来,珍宝就是珍宝,那些作画写字的人生几何不过就是命中注定,何须太在意?何况他们比起那些碌碌无为一生不闻的寻常人来已是不知道要幸运多少,至少只要有字画在,他们就不会被遗忘。
然而撇开字画不说,眼下把苏佑拉到这棘岩城的最大目的就是取悦他,如今眼看他最爱的字画都不如意,这又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