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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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