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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天做完手术,晚上还熬夜在边上观察的?这要你当院长,得猝死多少医生?”
听着很有道理的样,炎拓还是没绕过弯来:“那她要是出状况……”
吕现被他蠢怒了:“要护工干么吃的?家属陪床干么吃的?出状况就来喊我啊。”
***
吕现一睡,屋里就安静了。
炎拓洗漱了之后,关掉外屋的灯,进了手术室——白天看不觉得,晚上这儿就有瘆人,为手术室的光偏冷,到处又是医用器械,那些锃亮的刀、剪、钳具,多少有些阴气森森。
聂九罗躺在手术床上,还是那副昏睡的模样,嘴唇有些干结,炎拓开了瓶纯净水,用干净的棉签蘸湿,给她润了润唇,说了句:“原来你是疯刀啊。”
她听不见,很安静很安静。
睡着就是好,炎拓张开毯,给她全身罩上,然后拖了张椅坐到床边:虽说屋里有暖气,但毕竟入冬了,晚间会降温,盖一层手术油布,远远不够。
正要把她的手也送进毯里时,忽然发现,她的手在动。
还是那只右手,动得没心脏复苏时那么狠了,但仍在动,时不时抽那么一下。
真奇怪,整个人那么安静,安静到跟死只一线之隔,除了这只手。让他忽然想起聂九罗在他车里睡着的那次,也是有只手——忘记了是不是这只了——微微翘起,不肯跟身体一同睡。
代表了么?代表她有那么一根始终没安全感的、焦虑的神经,像只张皇的小动物,即便在主沉陷的时候,也始终不断奔跑、处张望,不得安息吗?
炎拓伸出手,把她的手轻握进掌心。
果然,像上次一样,她的手,连带整个人,立时静寂下来。
炎拓握着她的手,肩膀靠上椅背,仰头看天花板,及高处的手术无影灯。
这楼可真安静啊,无影灯的冷光镜里,影影绰绰,扭曲地映出了他的形容。
炎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炎还山。
***
炎还山死的那年,炎拓八岁,而在那之前两年,生母算是“基”死亡——身体尚在,人生倾塌。
对父母的死,炎拓没太感觉,他是林姨带的。“林喜柔”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从来没有指过母亲。
对于更小时候的,他只有模糊的记忆,但分辨不出到底是记忆还是臆想。
比如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很可爱,很漂亮,说话时娇声奶气,跟林喜柔提起时,林喜柔说:“你记错了。”
他坚持过一两次自己的意见,每一次,林喜柔发脾气,于是到后来,他再也不提,也渐渐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妹妹。
……
炎还山死于癌症。
死之前,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很久,整个人形容枯槁、行动迟钝,医院建议居家休养,说是再治疗也没太意义了。
他会在炎拓做作业时硬守在他身边,嘿嘿笑个不停,笑到口水流到了他的书上,赶也赶不走。
几次之后,炎拓习惯了锁门,炎还山也习惯了蹲在门口,间或着空气小心翼翼解释:“小拓做作业呢。”
他会一早就起床叠衣服,一件一件,叠进行李箱,然后偷偷摸摸拖着行李箱来找炎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今晚的火车,我们车站见。”
然后咧嘴一笑,满脸洋溢着幸福。
炎拓极其无语,烦死这个神经病了。
再然后,家里还添了个丑不拉几的林伶,他不懂林姨是怎么回,不是说没妹妹吗?为么还给他搞回来一个?
而且还这么难看,脑袋上稀疏的黄毛,扎起来像猪尾巴!
八岁的他如同一只气泵,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脾气,或许是为潜意识早已累积了很多愤懑,只是他不明白而已——好在除了林姨,其人可供他发泄,他踹过炎还山,炎还山反应迟钝,被踹了之后很久才回头看他,一边看一边嘿嘿笑;也打过林伶,林伶不敢告发他,每次躲到角落里很窝囊地哭。
炎还山死的那天,林喜柔带着林伶打预防针了,家里只有他。
他记得,自己在玩单机游戏,《暗黑破坏神》,角色名叫“烈焰之拓”,沉迷于在一片片暗黑地上奔跑、杀敌、成长,目标是成为种族内的“master”。
正玩得起劲,听到炎还山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落地上。
炎拓停了游戏,这闷响让他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闷响之后,又有桌椅被抓挪的声音传来。
炎拓循声过看。
一进门,就看到炎还山正拼命往门口爬,全身猛烈抽动,气喘不匀,枯槁的脸上爆起一根又一根青筋。
再小的孩也看出是出了,更何况炎拓已经八岁了,他转身往客厅跑,想打电话。
炎还山急促地叫他:“小拓!小拓!”
炎拓一下立住了,他转过身来。
炎还山叫他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语气不再痴傻,或许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的意识有了片刻晴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往外爬,一直爬到炎拓身边,痉挛着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小腿。
炎拓呆呆看着他。
炎还山仰起脸,忍着一拨又一拨袭来的痛苦抽搐,艰难地给他留话:“小拓,你要记得,有位长喜叔,刘长喜,这人……可信。”
炎拓听不明白,跟着林喜柔出门时,叫过很多叔叔,张叔叔,王叔叔,唯独没有一位“长喜叔”。
炎还山说:“小拓,你不要……学你爸,你爸没用,是个废物。你不废,老炎家靠你了,啊,把心心找回来,团……团聚……”
他就说到这里。
至死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双目赤红,两行泪顺着眼角慢慢往下流。
***
炎拓看着无影灯,觉得有行温热也慢慢滚落眼角。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忽然听到聂九罗呻-吟了声:“水……”
水?
是要喝水吗?
炎拓忙坐起身,但聂九罗又没声息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没要过水。
而且,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喝水吗,炎拓不太确定。
他松开聂九罗的手,起身拿过边上的瓶水和棉签,浸湿了给她润唇,偶一垂眼,看到她的那只手,又在轻轻地颤动着。
两只手在用,可没法握她的手了,炎拓想了想,把自己的衬衫拉出来,衣角塞进她指间。
果然,她的手指立刻勾挨住,又安静了。
炎拓笑起来。
原来,她只是需要么,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