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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回家以后锁好门,有陌生人敲门不要开。还有,万一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你妈妈毕竟隔得远,我过来会比较方便一些。”
他正要上车,左思安突然说:“你要不要吃晚饭?”她看着高翔惊讶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补充道,“这家餐馆做的菜不错,我妈订了我和小超两个人的份儿,我今天没让他过来。你要不吃,就只好浪费了。”
他看出她想弥补刚才的失礼,忍不住好笑:“这请客的理由很充足。好吧,刚好我也饿了。”
高翔跟左思安进了单元楼道,她说:“等一下,我看看信箱。”
他帮她拿塑料袋,她取钥匙开信箱,果然摸出一封信来,他随口问:“你爸爸写来的?”
她摇头:“晶晶写给我的,我们一直在通信。”
她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一下抖出了不少细碎的小黄花,楼道里顿时有淡淡的甜香味道,高翔被小女孩细腻的小心思逗乐了:“晶晶家院子里那棵桂树开花了吧?”
“嗯。”她小心地嗅了一下信封内侧,神情有些怅然,“晶晶说那棵树是她太爷爷小时候种的,只要开花,至少半个村子都闻得到香味,夜里睡觉做梦都是甜的。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上到三楼,她才打开房门,就已经听到电话在响,她连忙跑去接听:“嗯,妈妈,我刚进门。”“晚饭已经拿回来了,是刚做出来的。”“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电话,去厨房取餐具。高翔上次过来根本无暇细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是一套整洁的三居室,与左学军在清岗的简朴住处相比,这里的装修布置也不算有多精致用心,但具有家居气氛,而且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整洁。
这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她匆忙跑出来接听,只听了一句就皱起了眉头,声音平平地回答:“是的,我已经回家了。”“不用了。”“我没跟他说什么。”“小超,你去做作业吧,别管我了。”她一下挂断电话,坐到沙发上,样子十分沮丧。
“他是关心你。”
“我知道,但是他不应该来读师大附中的。他成绩很好,清岗高中本来已经答应保送他,并且免去学费。他还是决定报师大附中,结果他爸爸生气了,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妈妈再三给我家打电话,哭着求我劝他改主意。
我……真的劝了,连我不想再见到他这种话都说了,可是他根本不听,还是考过来了。”
高翔愕然,不过略一思索便能明白,清岗高中有着与师大附中不相上下的高考升学率,身为清岗人,留在那里读书顺理成章,对贫寒的家庭来讲,负担也会小得多。省城消费水平高,单纯考虑支出,刘冠超的家人就不会支持他报考师大附中,更何况他显然是为了左思安才做出这种选择,更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理解。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能这样做非常需要勇气,但是他的家人说服不了他,居然直接打电话给左思安,把压力转嫁给另一个孩子,让她来背负歉疚感,这一点让他很生气。
他轻声说:“你劝过他,已经尽到朋友的义务。他还坚持他的选择,就不关你的事了。”
“不,我劝他别来这里读书,不是为他好,我……是真的不想见到他。”
“为什么?”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摆了一下手,“算了。你记住,不管他家里人说什么,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你不欠他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他大概觉得他欠我。那天……他姐姐叫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后来他姐姐让他和她一起回宿舍拿东西,让我在她学校后面等他们……”
左思安停住,但高翔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抽紧。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走动的声音,单调重复得让人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开口,语气十分平淡:“其实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就是不停自责,在清岗的时候天天陪着我、骑自行车回刘湾给我补课,已经做得太多了,现在他又不顾他家人的反对来这边读书,我妈一说要出差,他就不上晚自习送我回家。我真的不需要他这样没完没了地帮我,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发火,恨不得直接说不要来烦我了。我也知道我这样对他……有些不知好歹。”
“你应该跟他谈谈,把你的感受直接告诉他。”
“我说了,他根本不听,反而觉得我是不想拖累他。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成了必须接受帮助的可怜虫,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包括我妈妈在内,都在拼命可怜我补偿我。”
高翔有几分意外:“你不能这样想。”
“我没法儿不这样想。”她冲口而出,随即摇摇头,“我妈妈也说过我,我这么想是跟别人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是一种错误的自我暗示,没任何意义。她说得没错,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
她似乎一下恢复了平静,高翔却没法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小安。你妈妈说得有道理,但是你有权利表达你的情绪。就像刚才我问得太多,你不高兴了,我完全能理解。你不需要对谁抱歉。”
她默然良久,眼睛里突然泛起泪光,马上垂下眼帘,小声说:“其实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们先是可怜我,然后就会嫌弃我,”她的声音更加低微,“没有人会正常对待我。”
高翔再度被这女孩子的敏感击中了。刘冠超对左思安的付出固然超出了正常友谊的范围,刘家人不可能理解,她也觉得不堪重负,而他又何尝不是在努力补偿她呢?他们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怜悯,努力想让她的生活恢复正常,但是罪恶衍生的影响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持久而深远,一旦意识到根本没人能充当上帝最终拯救她,他们是不是会选择逃避?她的父亲远走西藏就是最好的例证。难怪她会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
他的沉默让左思安退缩了,她站了起来:“我们吃饭吧,要不菜该凉了。”
“小安,如果有不开心的事,不要放在心里,跟我说没关系的,我愿意听。”
她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不在乎又有些认命的表情,断然摇头:“不,我答应过我妈妈,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算你一直知情,也愿意倾听,我也不能没完没了拉着你说。诉苦诉得多了,就成了祥林嫂,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她径直进了厨房,在里面待了几分钟才出来,完全恢复了平静,有条不紊地将碗筷摆好,请他坐下,替他盛好饭。吃完饭后,他要帮她将碗筷收进厨房,她说:“我自己来。你要有事就走吧,帮我把门关上就行。”
他突然问她:“今天作业多吗?”
“还好,不算多。”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惊讶地看着他:“去哪里?”
“不用问,不远,最多两个小时就送你回来。”
“可是……”她迟疑一下,还是说,“若迪姐姐知道会不高兴的。”
他哭笑不得,只得暗自承认,孙若迪如果知道这件事,确实不可能高兴。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你认真想一想再回答我,是愿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做作业,还是跟我出去放松一下。”
她一脸的天人交战表情,他耐心等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高翔带着左思安上车,径直开到了他曾就读的大学,从西门进去,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住,悄声说:“这里也有桂花。”
“对。”
路灯昏黄,但空气中有细细的桂花香气氤氲浮动,萦绕四周,不容置疑地宣示着它们的存在与盛开。他指着不远处,说:“这边是我以前住的宿舍,所以我大致知道睡觉也能闻到花香的感觉,其实就好像做梦在吃梅姨做的桂花糕。”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嗯,刚蒸好的红糖桂花糕很好吃。”停了一会儿,她说,“谢谢。”
“别客气,我也恰好想回学校看看。”
“你跟若迪姐姐是同学吧?”
“对,不过我们不同专业,她低我一届,她的宿舍在那个方向。以前我常在那边的公告栏旁边等她。”
不断有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或者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者双双对对悄声私语,气氛轻松闲适。
“我爸和我妈是大学同班同学,他们毕业一年后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她扬起脸看着远方,似乎有些走神,但马上收回了注意力,问他:“读大学是不是很开心?”
他想一想,实事求是地回答:“比读中学轻松许多,没有需要重复做的大量习题,没有升学的压力,可以认识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有机会学更有趣的东西,能够尝试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甚至可能爱上某一个人。”
“你爱若迪姐姐吗?”
他笑:“不爱她就没必要在一起嘛。”
“是啊,我也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在一起。”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父母亲,正要说话,她补充道,“而且不要吵架。”
她那双弯弯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让他也忍俊不禁:“我同意。”
6 _
高翔跟孙若迪的解释进行得并不顺利,孙若迪甚至不肯接他的电话。他让花店送花到她的办公室,她也全无反应。他有几分无奈,又接到父亲发来的去打通邻省的销售通道的工作安排,只得收拾行李出差,奔波半个月后才回来。
一进家门,他发现孙若迪正和陈子惠坐在客厅内有说有笑,着实吃了一惊:“宝宝呢?”
“在房里,睡着了。”陈子惠站起身,“我去厨房看看。玉姣做事很勤快,就是会做的菜不多,还是得我多教教她。”
高翔放下行李箱,先去母亲卧室看宝宝,小小的木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正在翻阅画报,两人视线相碰,高翔一下认出她是刘雅琴,一时大为惊愕。
刘雅琴这次穿得相当简单,头发也用发卡卡住,没有化妆,她轻声说:“宝宝很乖,喝了牛奶就睡着了。”
“你是新来的保姆?”
她摇头:“我妈到你家做保姆。我今天来找她有点儿事,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宝宝。”
他没想到母亲居然请王玉姣当保姆,皱眉不语,刘雅琴显然很懂鉴貌辨色,连忙说:“我爸爸腰椎出了问题,需要治疗,我弟弟来省城读书,家里没钱,我妈很需要这份工作。”
他做了个手势:“知道了,别吵醒宝宝。”
高翔出来,看孙若迪翻着杂志不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好了吧?收花收到手软,也该消气了。”
孙若迪再也绷不住笑了,悄声说:“打电话给花店叫他们住手吧,同事已经各种议论怪话了,我出不起这风头。”
“你以后再跟我闹,我就出这一招。”
“想得倒美,我可不是怕收花才过来的。阿姨今天给我打电话,非要叫我和她一起去看她买的房子,路上跟我解释了,这都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老来失子,实在太伤心,又请人给宝宝算了命,说这孩子不能跟他姓,否则会相克。”
高翔只得对陈子惠编故事的能力叹为观止,又恼火她插手这件事,沉下脸没有吭声。孙若迪却误解了他的表情:“好吧,老人家的想法,我们应该尊重。我承认我有点儿任性,可是你觉不觉得你也有错,如果你跟我讲清楚……”
“你一样会生气的,若迪。”
孙若迪瞪着他:“我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你是不是对我讲出实情才是重点嘛。”
事已至此,他摇摇头:“出差之前我就跟我妈妈也说了,仓促结婚是不好,我已经让她去把宝宝的户口直接跟我上在一起,宝宝长大以后,我们自然会有办法跟他解释,别提这件事了。”
孙若迪恼火地说:“你看,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你现在总是避重就轻,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
高翔正要说话,保姆端了汤出来,果然是刘雅琴和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
她似乎有几分紧张,孙若迪说谢谢,她只拘谨地笑笑,谁也不看,马上退回了厨房。
晚上送走孙若迪后,高翔回来,看王玉姣母女也离开了,便问:“保姆呢?”
“她送她女儿去搭公交车了。”
“为什么要请她过来做事?”
“上一个保姆闹着要走,我就打算回清岗乡下请人,省城做久的保姆都太油滑太爱偷懒,我早就受够了。”
高翔皱眉:“妈,有些事我一直不想追问你。但是你既然把她弄来做事,我不得不问清楚。在让左家答应把宝宝生下来这件事上,你是不是跟她们母女做过什么交易?”
陈子惠倒是直承不讳:“那是自然,不花代价怎么可能那么顺利达到目的?
我给了王玉姣一笔钱,她答应促成这件事,包括说服她家大嫂帮忙。这钱花得很值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很显然,跟平常一样,陈子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他要批评也是徒劳,更何况宝宝已经降生,一切不可逆转了。
“带宝宝来省城生活,就是不想让他被人议论,你又何必把一个知情人弄到家里来做事。”
“王玉姣的儿子来省城读书,开销比以前大。她老公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了,还得治病,女儿在县医院一直没法儿转正,工资少得可怜。她找到我,提出想来当保姆,也方便就近照顾儿子。我试用了一周,还真不错,她手脚麻利勤快,很会带孩子,一闲下来就做家务,把钟点工的活儿都做了,现在要找这样的保姆可实在是不容易。宝宝的事你放心,她跟我保证了绝对不多嘴多舌。”
“你能信任她吗?当初左县长一家对她不薄,那么信任她,她一样拿他们的女儿跟你做交易。”
“这不是一回事。她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家境又困难,贪图小利可以理解,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有我盯着怕什么。对了,我答应给她女儿刘雅琴在你公司里安排一个工作。”
“越说越离谱了,不行。”高翔满心不悦地说,“我没工作给她。”
“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吗?她到底是跟过子瑜的女孩子,又帮过我的忙,我已经答应了她。”
“妈,不要动不动就认为别人存心跟您作对,还是想想为什么您总会跟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吧。”
陈子惠对儿子的态度一向不像对丈夫那样强硬,见他沉下脸,马上换了个讲和的口气:“好啦好啦,她也就是一个护校毕业的学历,随便安排一个打杂的工作就行。你要不安排,我就叫你爸爸安排,他可是你的上司,我不信他敢跟我唱反调。”
高翔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做,说:“真是服了您。还有,以后别管我的事了。”
“别嘴硬,我要不管,不知道若迪还得生你多久的气。我带她去看了我买的那套房子,已经快装修好了,小区环境很不错,又安静,交通又方便。房子是复式的,非常宽敞,将来你们结婚也完全住得下。我跟她说,房子写她的名字,她嘴上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完全满意。你再跟她求婚,她保证不会反对。”
高翔头痛地看着母亲,可是陈子惠一脸得意,他无可奈何:“行了行了,她没你想的那么庸俗。我想过了,结婚的事以后再说。”
“为什么?”
“我们都还年轻,没做好准备。总之以后别再多事,专心做好奶奶管好宝宝就行了。”
这次陈子惠倒没有生气,而是多少露出怅然的表情:“唉,要不是你外公坚持,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以后宝宝会讲话了,管我这个姑妈叫奶奶,想一想还真的是……很别扭。”
他有些好笑,安慰地说:“到时候你就会习惯的,早点儿睡吧。”
出去之前,他低头看看宝宝,这孩子经过手术后,不再像过去那样易惊醒、动辄哭得口唇发紫,小小的面孔长胖了一些,变得粉白可爱,两只小手虚握成拳,举在枕上,俨然一个标准投降的姿势,睡得十分香甜。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样子很能触动人心底柔软的部分。
如果宝宝开口叫他爸爸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高翔回到自己房中,靠在床头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突然也有非常异样的感觉。
这个小而病弱的孩子,带着不健康的心脏降生,医生几乎是含蓄地宣布他时日不多,劝他们放弃他,可是他活了下来,而且已经差不多改变了他家所有人的生活。
老来丧子的阴影仍旧笼罩着陈立国,他身体欠佳,意气日渐消沉,将企业越来越多地交到了高明手里,对于社会事务和各类应酬能推则推,回避公开露面。他没法儿像普通祖父那样尽情宠爱孙子,每次看到宝宝,表情总是有些复杂,喜与忧参半;而陈子惠似乎从知道宝宝的存在那一刻起,就固执地把从前照顾弟弟的热情全用在了宝宝身上,摆脱了失去弟弟后近乎歇斯底里的怨愤;高明尽管对整件事持疏远态度,也完全不赞成儿子正式收养宝宝,但他从来也没抱怨妻子对于孩子的付出。
高翔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孩子在他生活中的存在。他一回家,便会先去看看宝宝,抱起婴儿完全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无从下手,他甚至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冲奶粉、喂药。可是在母亲和保姆忙不过来时搭把手是一回事,真正成为父亲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知道得做哪些准备才能将心态调整得足以迎接已经到来的角色转变。
他不得不承认,孙若迪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为人父母这种责任突然空降到头上来,有血缘联系尚且会不知所措,更何况完全没有关系。而孙若迪觉得他们之间出现的问题,也并没有夸大。从陈子瑜出事开始,他需要向她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加上母亲的各种演绎,事实与虚构交织得已经难以拆解。
正如左思安所说,原本亲密的两人之间嫌隙既生,似乎就有不断扩大的趋势,很难回到最初那种单纯的状态了。
再一次想到左思安,高翔的惆怅感更加强烈。那天他从学校把她送回家,把手机号码留给她,嘱咐她如果烦闷了可以给他打电话,不过她并没有跟他联络。他几乎想再次给于佳打电话,但是转念一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左思安对他有一份难得的信任,他也许是她这个阶段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她并没有寄希望于他能解决一切问题,而他也无法充当救世主。毕竟于佳在付出努力维系母女关系,让女儿过正常生活。他只是跟她们的生活不相干的外人,贸然提出建议,未免会过于唐突。
也许最终只能靠时间来弥合一切。可是让一个孩子独自等候时间消逝来获得解救,是不是过于残忍?要是没有当初陈子惠一意孤行,近乎蛮横的胁迫,没有他的插手,左思安不生下孩子,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每次想到左思安,高翔不免都有几分惆怅。他当然知道,不要说陈子惠认为他为她做的太多,就算于佳,也对他心存感激,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但他就是放不下这个心事。他对她是怜悯吗?抑或是觉得有所亏欠,需要给予弥补才能安心?他不能否认,左思安的敏锐与直觉并没有错,对他来说,这两者似乎兼而有之,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当然,面对一个全然无辜的孩子成为受害者,谁都会动怜悯之心,加上作恶者是他的亲人,他又直接插手让她生下宝宝,延长了她的痛苦,他不可能不自责负疚。他尽力弥补,也是为了说服自己安心。但付出关怀并不是他预料的自我解脱过程,从清岗的小山村刘湾直到阿里措勤,他对她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关切之情,而她对他也没有了最初的戒备,甚至开始在某种程度上信任着他。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有了类似于亲人的感情牵绊成分。
他自嘲地想,也许他不需要把抚养宝宝的担子想得过于沉重,以他这样为左思安操心的程度来讲,已经算能接受当父亲的初步训练了。
7 _
冬季来临,暮色来得早而浓重,到放学时又下起了小小的雨夹雪,寒风呼啸,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
左思安与同桌王宛伊一起出来,刘冠超已经等在外面,将一把雨伞递过来,嘱咐她:“搭车的时候小心,人太多了就再等一班。”
她接过伞,见刘冠超衣着单薄,校服显得空荡,问:“你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没事,我不怕冷。”
“那你赶紧去吃饭吧。”
他点点头,走在前面。王宛伊悄声说:“他对你真细心,肯定非常喜欢你。”
左思安撑起了伞:“我们是朋友,他在这边也只认识我。走吧。”
王宛伊不以为然:“都读初三了,还扯什么友谊当借口。李洋对我就一点儿也不细心。”
李洋算是王宛伊的“男朋友”,两人从小学开始同学,现在不同班。当然在他们这所重点学校,早恋在禁止之列,他们的所谓恋情也不过是瞒着家长周末偷空一起出去看场电影,一起做做功课而已,但已经足够引得周围情窦初开的同学艳羡了。
左思安并不想讨论这种话题,可是她过来插班读书,努力克服自闭,好不容易才与同桌到了熟识的程度,不愿意让别人把她的回避当成不友好,只得表现出一点儿相应的兴趣:“李洋的篮球打得很好啊。”
王宛伊十分得意:“嗯,我就是喜欢运动型的男生。追你的这个刘冠超,听说成绩很棒啊,一过来就考到了整个高一年级的前十里面,数理化三科成绩第一,好厉害,就是看着太书呆子气太内向了。”
“他成绩一向很好,如果不是英语拉了后腿,他的总分排名肯定更高。”
王宛伊一眼看到她爸爸拿着伞等在校门边,反而皱眉,悄声说:“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日记,最近盯得我好紧,以前下这么小的雨不会来接我的。”
左思安笑道:“来接你不好吗?快过去吧。”
王宛伊吐下舌头,跑向她爸爸,她爸爸递伞给她,她不接,偏要挽着他的胳膊,与他挤在一把伞下,这个场景当然让左思安不能不心生羡慕。她看着他们走远,转身向车站走,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小安。”
她循声望去,高翔站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没有打伞,路灯的灯光带着昏黄的光晕,把雨丝照得绵长细密如织,洒在他身上。
她有些意外,走过去将雨伞举高试图遮住他,他接过伞,打量着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却让她觉得有浅浅的开心:“你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正好是放学时间,看天气不好,怕你不好搭车,送你回去吧。”
“你不用去接若迪姐姐吗?”
“她在商场买东西,我送你回去再去接她来得及。放心,我们没有吵架。”
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正要上去,刘冠超突然冲过马路向他们跑来,他姐姐刘雅琴追在后面大叫让他站住,他不理,一把拉住左思安,怒气冲冲地说:“小安,你怎么还能上他家人的车?”
左思安的脸一下变得惨白,高翔也怔住。一个月前,在陈子惠的反复要求和高明无可奈何的劝说下,高翔只得安排刘雅琴进公司工作,她慌慌张张地对高翔说:“对不起,高总,我弟弟还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你别介意。”
她抓住刘冠超,压低了声音:“小超,我和妈妈都在高家工作,你闹得个什么劲,快跟我走。”
刘冠超还是不理她,紧紧盯着左思安,左思安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上一次我在别人的车上出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不用不停提醒我。”
“我不是这意思。”刘冠超的脸也发白了,不由得松开手,“我……”
“别说了。”高翔打断他,“小安,上车去。”
左思安默默上车,高翔关上门,转头看向刘冠超:“小超,你关心小安很好,但是应该学会尊重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能力。我只是送她回家,你不必放心不下。”
刘冠超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刘雅琴狠狠地推了一下他,赔笑说:“高总,他就是不懂事爱犯倔,别跟他计较。”
“没什么,赶紧回家吧。”
高翔上车,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赶忙将暖气打开:“小安……”
她摇头,显然不想说话。他只得发动车子上路,糟糕的天气让城市交通变得更加拥堵,他只能耐心地排在车流内缓缓向前挪动着。
“我爸爸也反复盘问过我,为什么会上一个陌生人的车,到底是他拉我上去,还是骗我上去的?”她突然开了口,声音低哑,如同梦呓。
高翔心头一窒,几乎想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不必再提”,然而他知道,此时打断她,等于永远堵住她开口的可能,残忍程度不亚于刘冠超口不择言勾起她的回忆。
“其实我真的记不清了,我总是说得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在公安局做笔录也是。那件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隐约看到……”这一次她并没有哭,连眼睛都是干涩的,茫然地看着前方雨刷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你爸爸只是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是要逼你。”
“我知道,他比我还难受,我不会怪他。我妈妈……跟他恰好相反,她一句也不提,只跟我说,不好的事情,不去想它,总会忘记。我想她说的是对的。
可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她合上眼睛,“太难了。就算没人提醒,我也不可能忘记。”
这个结论来得如此压抑,高翔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伸过去握住左思安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手心沁着潮湿的冷汗。
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希望借此传递一点儿暖意,拉住她,让她释放出来而不至于兀自陷进孤独的绝望之中。她也仿佛感知了他的用意,手安静地待在他的掌心之中。
过了一个路口,又是一个漫长的红灯,行人从人行横道一拥而过,前方有车辆抢行,占住了一条左转车道,后面的司机有的愤怒地伸头出去大骂,有的焦灼地鸣喇叭抗议,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路况更显得混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扰攘之中,左思安睁开眼睛,她恢复了平静,眼神迟滞而茫然地看看四周,抽回了手。
“堵车了,我试着绕另一条路走,要不要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你妈妈担心?”
她摇头:“不用,她上班的地方远,回得总是比我晚。”
“最近她有没有出差?”
“没有啊,她出差比以前要少得多,远的地方、周期长的项目她都放弃了。其实我不希望她这样。”
“做到事事兼顾很难,大家都要有选择取舍,这是你妈妈的决定,你不必觉得有压力。”
她无声地看着前方,神情黯淡,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能做到坦然不去多想。
高翔好不容易将车拐到右侧一条路上,避开拥堵的主干道,开了一会儿,停到路边:“等我一下,我马上上来。”
他匆匆进了路边一家门脸简陋的小店,过了几分钟,拿了两个纸杯和一个纸袋上来:“这是我常喝咖啡的地方,这是给你买的热可可,还有店主烤的饼干,尝尝,很好吃。”
她接过热可可,双手捧住:“谢谢。”
热可可和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混合而成的醇香气息弥漫在车内,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可可,他将咖啡杯放在杯架上,问她:“功课怎么样?”
“你自己都这么不放心我,还想让小超放心?”
他被问住,自嘲地笑:“不许嫌我烦。”
“还好啦。我跟同学也慢慢熟了,老师对我不错。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我很好。”
“那就好,你一直没打我的电话,我猜你应该很好。来看看你也不算不放心,就像你跟晶晶通信一样,没有谈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隔一段时间收不到信就会惦记,会想到开信箱看看。”
这个比方让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晶晶的信比我写的好得多,学校里发生的小事情、同学之间的对话、上门找梅姨看病的人,经她一描述,就格外有意思。也许她以后可以当作家。”
“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没想那么远,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她脸上那点儿笑意消失,迟疑一下,“我只希望三年以后爸爸回来,那个时候我差不多要高考了,我会争取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让他开心。”
“小安,对他来说,你开心更重要一些,相信我。”
她依旧捧着那杯可可,怔怔看着前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去坐电车。”
“坐电车?”
“是啊,1 路电车,我家那边是起点站,以前读幼儿园、小学,都是爸爸带我坐这路车送我过去,然后再去上班。我喜欢这条路,坐上去后听售票员一站一站报站名,看看街道两边,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烦心的事情好像就能放下了。”
这样孤寂的自我排遣方式让他感到不安,他说:“试着多和同学在一起。”
“我会的,不用担心。”
到了她家楼下,她拿起书包,说:“谢谢你。”
“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的手机,”他将那袋饼干递到她手里,嘱咐她,“就算没什么事,只是烦闷了想聊天也可以。”她打开车门,回头看着他,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儿,她只是说:“快去接若迪姐姐吧。”
左思安上楼回家,放下书包,先去厨房将米淘好,放入电饭锅内,然后开始整理房间。于佳一向不擅长做家事,说要请一个钟点工,但左思安十分抗拒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宁可自己动手,于佳只好作罢。
饭差不多快熟的时候,于佳才回家,也是一放下包马上便进了厨房。左学军去西藏工作之后,于佳不得不开始买回菜谱学着做饭,她拿出做科研的方法下功夫,倒也总结出了一点儿心得:换了一台大冰箱,在周末时一次性采购,回来将青菜、肉类分门别类清洗整理好,煲一次汤分成几份装进保鲜盒内冷冻好。通常情况下,左思安每天回家稍早,负责淘米插上电饭煲,于佳回家后,热上一碗汤,再做两个简单的菜,偶尔从餐馆里打包一份较复杂的菜式回来算是换口味。
左思安将母亲换下的鞋子擦干净收入鞋柜,丢在沙发上的包和衣服挂好,然后继续打扫房间。她瞥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跟平常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那个有学识、有个性、有事业心的母亲,原本独立能干,根本不像一般妈妈那样琐碎,现在突然开始陷身于家务事里,劳累自不必说,而且变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跟她讲每一句话都经过反复思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与误解的词句。
这种前所未有的隐忍与付出落在她眼里,却只让她觉得异样隔膜,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也并不比远在西藏的父亲来得亲近。等她做好清洁,把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于佳也将饭菜摆上了桌。母女两人沉默地吃完,她跟平时一样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于佳突然叫住了她,若不经意地问:“高翔经常去接你吗?”
“小超给你打电话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盯着,但他是关心你,我也嘱咐过他多照顾你,你不要怪他。”
“知道,我不会怪他的。今天高……”她意识到尽管同去了一趟阿里,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他只是路过,顺便送我回来。”
女儿的这种温顺与自我克制让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高翔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许是真的关心你。但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来往。”
于佳几乎期待左思安愤怒地站起来反驳,或者惶惑地问为什么,她已经准备好耐心地用讲道理的方式来说服女儿,顺便可以做一下交流。可是左思安的脸慢慢发白,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左思安突然抬起眼睛,准确地捕捉到她这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惫与无奈的表情,于佳再度惊骇于女儿这种近乎妖异的心灵感应能力,只得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马上调整情绪,露出一个微笑:“小安,我知道你需要朋友,小超可以陪你,你也可以试着多跟同学交流。高翔他……”
“放心吧妈妈,其实你不说,我也下了决心,以后不会坐他的车回家了。”
左思安平和地说,没有任何情绪。
于佳僵住,突然又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
左思安半是诧异半是无奈地笑:“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人人都会来欺负我好不好?我只是觉得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不想弄得他越来越可怜我。以后我放学会走侧门,坐211 路公车再转电车回来是一样的,最多多花一刻钟。
还有什么事吗?”
于佳无言以对,只得转换话题:“这样也好。天气越来越冷,早上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儿,去年买的那件羽绒服短了好多,等周末我带你去商场再买一件。”
“好的。”她站起来,突然又问,“爸爸过年会回来吗?”
这是于佳根本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忍着心底的烦恼,尽可能温和自然地说:“大概不会吧,春节假期不长,他要回来一趟,所有的时间花在路上都不够。”
左思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于佳再度叫住她:“小安。”
她回头,母女两人对视,突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又同时被这个念头吓到,于佳似乎一时忘记了想说什么,怔在原地。
左思安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缺乏交流,母亲为此而苦恼。她感激母亲的付出和辛劳,努力用分担家务、温顺听话、用功学习来回报。不过她们原本就不是特别亲密无话不谈的母女,现在两个人都刻意回避很多话题,关于发生的事,关于家里缺席的男主人,全部成了需要避忌的雷区。有了这么多障碍,再想要重建亲密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匆忙地说:“我先去做作业了。”
回到房间,左思安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作业本,一时却没法儿落笔。
她很清楚,高翔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路过学校顺便送她回家。去年的今天,高翔开车送她去清岗县医院剖腹产下了一个孩子;头一天深夜,他还亲眼目睹了她在刘湾梅姨家里突然情绪崩溃。黑色的记忆一下翻腾起来,她猛然合上眼睛,默默对自己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这四个字是她一个人知道的安神咒语,可以慢慢安抚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心悸、思潮翻涌后的不安,让她将恐惧和记忆强行封存到心底,以便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样子应付每天的生活。然而,今天这四个字并不管用。
她从高翔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是某人的亲戚,他们之间的联络始于那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予的温暖与关心突破了她的心防,让她慢慢接受,不觉得抗拒为难,甚至不再联想到他的身份。
在这样一天,她父亲远在西藏,上一次打电话回来是半个月前,寥寥数语后挂断,她母亲绝口不提她经历的黑暗时刻,只有他特意过来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她想表现得轻松自如,但她还是再度失控,被他握住手才安静下来。
她看着他的侧影,猛然意识到,每一次她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再这样下去,她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深。就算刘冠超和于佳没有以不同的方式警告她,她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左思安从书包内层拿出一个小而厚的本子,这是她的电话簿,其实只用了有数几页而已,上面工整地写着刘湾唯一的电话的号码、父亲在措勤办公室的电话、母亲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接下来是高翔的手机号码,再下面是陆续添加的新同学的号码。她其实已经记住了他的号码,但还是拿起笔,小心地将他的名字和号码涂黑,决定要连同她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忘记这个人。
8 _
高翔接了孙若迪,直奔新居。这是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不复那套小公寓的局促拥挤,位于市中心,离市心脏病医院不远。他们刚搬过来不到一周,宝宝的一周岁生日将在这里度过,陈立国和高明也专程从清岗赶了过来。
孙若迪送上蛋糕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过宝宝显然还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在客厅地毯上爬来爬去,将陈子惠精心准备的各式抓周物品推得乱作一团,任凭她怎么诱导,也似乎没有对哪一样东西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围在一边的大人被逗得大笑。
宝宝毕竟体弱,一会儿便显出疲态,趴在地毯上,就近抓起一个小计算器。陈子惠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他:“太棒了,宝宝肯定有生意头脑,以后可以继承我们陈家的家业。”
陈立国神情复杂地看着宝宝:“我倒希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最好能够专心做学问。”
“那怎么行,他可是……”
陈立国马上打住她习惯性快到嘴边的“我们陈家唯一的后代”这句话,笑着说:“家里有个小孩子才更像一个家。我老了,要能看到小翔结婚成家,再生一个更健康的孩子,就真的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高翔听出外公这话里的伤感意味,正想安慰他,陈子惠已经兴致勃勃地说:“是啊,小翔、若迪,你们赶快把婚事办了吧。”
孙若迪害羞地低头不语,高明插话:“这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商量。”
陈子惠横他一眼:“两家大人也应该约个时间见个面嘛。”
“再说吧。妈,快看看宝宝是不是要换尿布了。”
转移开母亲的注意力,高翔走到餐厅那边的阳台上去接听了一个电话,正要回客厅,王玉姣突然从厨房闪出来拦住他,紧张地说:“小琴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要不是我让她去给她弟弟送棉衣,还不知道小超惹的事。他不知道你是关心小安,才去学校接她回家的。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那傻孩子一般见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
高翔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女儿已经说过了,没事。你也不用骂小超,小超对小安还是很关心的。”
王玉姣放下心来:“是啊,读重点高中时间这么紧,他还经常去给小安补课。”
孙若迪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原来你把我丢在商场等半天,不是什么堵车,而是去学校接左思安了。”
高翔暗暗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不想陈子惠也闻声过来,说:“你怎么还会去接她?他们家是不是又纠缠你了?”
王玉姣吓得连忙辩白:“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只是代我儿子赔个不是。”
这个混乱的场面让高翔好不烦恼:“好了好了,你去做饭吧。”
王玉姣赶忙进了厨房,陈子惠总算醒悟到当着孙若迪不便再说什么,无奈她一向不擅长转弯,气氛一时僵住,还是高明走过来打着圆场:“来来来,若迪,你再帮我们和宝宝拍张合影吧。”
孙若迪瞪了高翔一眼,依言去拿起相机给他们拍照。
家宴结束后,高翔开车送孙若迪回家,见她一直沉默,说:“谢谢你给面子没甩手就走。”
“你外公和父母都在,宝宝又是第一次过生日,我有你想的那么不懂事吗?”
他赔笑说:“是是是,你一向最大方明理。”
“那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又去接左思安,而且要瞒着我?”
“我并没有特意瞒你。我告诉过你,我关心小安这孩子,她父亲不在身边,我能做的不过是偶尔去看看她,仅此而已。”
“只是关心这么简单?”
“我之所以不提,就是不想你猜测质问。”
“这是标准的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对我有所隐瞒,倒弄得好像是我蛮不讲理。”
“我不是这意思。”
“是她要你去的吗?”
“当然不是,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联系过。”
“那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去看她?千万别跟我说是顺路,你的公司、我们说好碰面的商场跟她的学校根本不在一条路上。”
“我突然想到了她,于是决定去看看而已。”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想到她?”
“这样像审问犯人一样,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敏感内向,你去关心她,也许会引得她误解,到时候怎么收场?”
“你考虑得很周到,不光警告我,还早早去跟她母亲敲了警钟,人家母女俩一直跟我保持距离,从来不打电话给我,这大半年我统共只见了小安两次,有什么可误解的?”
孙若迪被他这个略带挖苦的口气刺痛了,怒气冲冲地叫:“停车!”
高翔烦恼地说:“又来了,小姐,开车的时候不要这样闹行不行?”
孙若迪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一下流了出来。高翔将车驶到路边停下,拿纸巾给她:“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们真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我感觉你并不爱我。”
“这又从何说起?”
“你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很多事你都没有跟我说清楚。”
“不要疑神疑鬼,若迪,这样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和左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左思安?你说和左思安的父亲是朋友,所以送她去阿里,可是为什么她父亲看到你的样子很冷淡,而且你妈妈每次提到左家的口气都那么奇怪?”
高翔无言以对。牵扯到陈子瑜之死和左思安的创痛,他既不愿意推翻母亲编的版本,重新讲清宝宝的身世,也不愿意对女友撒更多谎将故事编得圆满。然而孙若迪瞪着一双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等着他坦白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我关心左思安的理由完全正当,但是你问的这些问题我没法儿给你解释。请体谅我。”
“你这是告诉我,你有秘密需要保守,而我无须打听,做到识趣忽略就好?”
“为什么你要这样理解?我只是说,要求绝对的坦白没有必要,我需要你信任我,至于那些我有所保留的事情,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无关。”
“你都不信任我,却要求我绝对信任你,这样公平吗?千万别跟我说,要求绝对的公平也是没有意义的。”
高翔不得不承认,站在孙若迪的立场,她的指责是成立的,他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都静默着,车外小雨雪仍旧在下,车窗上雾气弥漫,细细的雪花晶体在玻璃上刚一堆积便融化了,汇成水滴流淌开去。
孙若迪从包里摸出一个首饰盒,幽幽地说:“刚才从你家出来前,你妈把我拉到卧室,非要给我一个钻石手链当礼物,还说很希望我们马上结婚。你拿回去吧。”
“既然是她送你的,你就留着。我妈这人一向都是有什么想法就恨不能马上付诸实施,你不用介意,回去我会跟她谈谈,让她别再管我们的事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急于结婚,对吗?”
高翔苦笑:“若迪,我催婚,你觉得我动机不纯;我不催,你觉得我对你不够重视。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以为我们结婚只是时间问题,从来不存在别的障碍,最多我希望你对我更认真一些,求婚更单纯更浪漫一点儿。现在,我觉得好茫然。我害怕我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你。”
“不要把我想得太复杂,若迪,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可是我已经没法儿回到当初的简单状态了。你关心重视别人的程度远胜过对我,我对你的不确定越来越多,还有宝宝,我也不敢肯定我能胜任做他的母亲……”
他握住她的手:“若迪,我不会给你压力,你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我们慢慢来。”
“如果去年你向我求婚,我一口答应下来多好,就没有这些周折和迷惑了。”她喃喃地说,“高翔,我有点儿害怕。”
“害怕什么?”
她转头定定看着他,说:“我害怕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
高翔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他们静坐着,手握在一起,如同过去一样十指交缠。他们身边是繁华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映进车内的灯光明暗交替不定,冷雨敲窗,寒冷的孤独感突然袭来。他们同时意识到,人生的很多转折看似源于一个简单的决定,但更像是不可知命运的安排。
其实时间已经悄然改变了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