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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不容,后是牛、李揪打,不相尔汝,如是这般,直至唐亡。

    在我而言,很少对一样东西给以完全的负面评价:甚至包括文字狱本身,我也一向主张全面来看,要考虑统治者的立场,但对于“朋党”这东西,我真得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需要说明的是,“政党”和“朋党”是两个东西,虽然,现在世界上多数国家的政党的确都有朋党化的趋势,但终究还是要搞清楚分别的。

    儒门的说法: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又说:君子以义合,小人以利合。这个,我觉得把“政党”与“朋党”的区别说得很清楚了。为支持而支持、为反对而反对的,就是朋党,为原则而支持、为原则而反对的,就是政党。

    在我心目中,“朋党”这东西是政治中最可恶的存在之一,尤其是两党相撷,不分上下的情况,若说极端一点,我宁可用一个专制的帝王来换取两个相抵的朋党,因为,专制者,至少有“可能”作成一两件事,而朋党的合力,则可以确保“绝对”不会作成任何正确的事。

    (顺便的顺便,题外话的题外话,今世之所谓“民主国家”,承平数十载之下,政党多有朋党化的趋势出现……甚至,连一些所谓的“新生民主国家”,统共十年八年的民主史,却在真正体现出民主的强大之前,已先急不可奈的滑向朋党化,观之,真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

    ……

    当然,宪宗所面对的朝政,倒还没有出现这种两党相角的情况,事实上,他倒还是有点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因为,那时的朝堂之上,只有一党……在十年前因与永贞一党对抗而集结起来,并最终推动宪宗上位的官僚集团。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宪宗反对永贞革新,不是因为他反对改革,而是为了自个上位,一旦上位之后,永贞革新“权归于上,抑宦削藩”的思路,可就立刻对了眼,再加上旧臣如武元衡等人自恃拥立有功,越来越觉得自个真是什么白玉柱紫金梁之类的重臣了,在这种情况下,换谁在上面当一把手,也会考虑搞搞平衡的。

    要搞平衡,刘禹锡当然是个好人选,当年并肩搞革新的“二王刘柳”中,王伾病亡,王叔文赐死,向下数就是他了,何况他和武元衡还有私怨,更不用担心会被武系收编。从这种角度来看,刘禹锡的引起旧党反弹,简直正合宪宗心意,又岂会一怒贬窜?或者说,如果只是因为顶不住旧党的压力,那,他从一开始又凭什么可以把这些人全部召回来?

    要知道,从有唐一代的历史上来看,宪宗并非无能之辈,自安史之乱后就告沦丧地方的藩镇之权,正是在他手中有了实质性的回收,中学课本都有选的《雪夜平蔡州》,乃是天宝之后唐皇帝少有的得意之作,新唐书赞曰“自吴元济诛,强藩悍将皆欲悔过而效顺。当此之时,唐之威令,几于复振。”许其以“刚明果断”四字,比诸前面德宗的“以强明自任”,比诸后面穆宗敬宗的“昏童失德”,那评价真不是高出一点两点。

    所以,刘禹锡的这一次被贬,有着更深的背景,要从更大的地方去看去分析。

    上面说了,唐顺宗革新失败,被人假诏逊位,换了宪宗上来,虽然说,请老爹去当太上皇是唐朝的明规则,但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是唐宪宗这种“刚明果断”,恨不得功追贞观,勋比天宝的人物?而同时,要让这样的人放弃既有思路,把经已召入京中的永贞群臣再度赐罪,远放八荒,那又得有什么样的动力?

    ……翻开随便一本基础哲学,我们都会看到说“内因是事物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在皇帝的立场,你们之前的错误不是搞改革,而是站错队,那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回来重新站队,继续支持我搞改革,大家还是好同志,但……这儿有个前提,你们如果还认识不到错误的本质是站队而非改革的话,那对不起,您那儿来回那儿去吧,腊月二八打个兔子,缺您还搞不了改革不成?

    所以,严格说来,刘禹锡的这一次流放,和他的桃花诗并没有什么关系,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以及他们并没有完成自己心理定位的转变,没有回答好最上位者始终不曾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你们,到底是忠于改革事业本身,还是忠于搞改革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我们也许可以用另外两段资料来回答。

    “宪宗初,征柳宗元、刘禹锡,至京。俄而以柳为柳州刺史,刘为播州刺史。柳以刘须侍亲,播州最为恶处,请以柳州换。上不许,宰相曰‘禹锡有老亲’,上曰:‘但要与恶郡!岂系母在!’”

    而在稍后,刘禹锡游蜀中,吊昭烈旧迹,居然留下了这样诡异的句子:“得相能开国,生子不象贤。”

    ……上面的文字中,“征”、“俄而”皆用的极可玩味,至于“得相、生子”之句,更让难以相信这只是在纯粹的讲古。

    事实上,我们可以很有把握的说,刘禹锡的被流放,责任甚至并不在他个人(当然,作为这个集团时存的头号人物,影响力最大者,他无疑该负最大的一份责任),历史的真实,应该是这样的:

    为了制衡武元衡一党,也为了希望借用永贞一党的能力与执著,宪宗推动系列人事案,将二王八司马中残余的精英召还,更明白无误的放出“意图重用”的信号,想要换取他们的忠诚。

    然而,也许是刘柳等人对顺宗的忠诚太过强大,也许是十年前的伤痛太过深刻,甚至,也许只是畏惧新党复用的旧党适时制造了流言与假象,总之,他们最终未能通过宪宗的考验,被认定为“不可靠”,而再度贬斥出京。

    同进,共退,十年前,他们仓皇南去,十年后,他们以为看见春天,却发现那实在只是一次料峭刺骨的倒春寒!

    但我们又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执着,他们不惜放弃掉重享荣华富贵的机会,再一次的回归到那些苦水恶地中去,无论他们少年得意时曾如何轻狂,这一刻,他们已将所有的债务还清。

    当然,他们也得到了其回报:失掉“现在”,却换来“永恒”。

    我们这个古老的、历经沧桑的民族,始终,会给那些愿意为坚持原则而放弃物质利益的人给以甚高,甚至是最高的尊重,譬如不食周粟的伯夷、譬如不食糟醨的屈子……乃至,不食美粮的自清先生。

    清人尝作刻薄语,以苏小小李师师洪承畴钱谦益论名宦名妓之别,道名宦是身前享名身后刻苦,名妓是身前刻苦身后享名,虽失庄重,却……又何尝不是无理?

    对这种模式,我名之“有骨气的失败者”,中国人并非爱为失败者唱挽歌的民族,甚至,可以说是在抛弃失败者时动作极快的民族,但同时,若失败者能保有骨气,却又能够赢得极高的尊重,甚至可以在文化结构中取得凌驾于胜利者之上的地位。

    这种似乎矛盾的心理,正可以铨释老子的断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为了现实目标而迅速转身的人群,心底却未必不在指摘着自己的“灵活”,而在出现了敢于“执著”的忠臣孽子时,新时代的顺民们,更会一边发着隐隐的痛楚,一边情不自禁的发出赞美。

    因为,他们知道,那的确不能“支持”,但绝对值得“尊重”。

    那都是我们民族的魂,灵活是,执著也是,不懂得“圣之时者也”的民族不会有“未来”,但举国都是贝当元帅的民族,却连“现在”也没法保存。

    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并非最古老也并非最辉煌,却是最为气脉绵长的神奇民族,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族灭的边缘,却总能一次又一次的浴火重生,这种灵活与执著的奇妙结合,也是,原因之一吧?

    说到这里,我们会明白,刘禹锡的桃花诗,本身或者不应该被称为“文祸”,严格的讲,这倒是历史给他的一份厚礼,作为永贞诸臣中最后的大人物和最执着的人物,历史,和历代的文士们,选择了他,来作为这个充满悲剧色彩和理想色彩的小集团的代表,让他们走入历史,走入不灭的道路。

    桃花诗,那实在只是一则浪漫的故事,一个被典型化的符号,充满了浓郁的传奇色彩,让我们叹息,让我们扼腕,让我们把历史简化为“坏人欺负了好人”这样一望即知的模式化故事。

    但实在,历史,何曾简单?

    玄都观中桃千树……你可以说刘禹锡遭到了太重的打击,但不必说他被迫害,不必说他蒙受了文祸甚至是文字狱……当他本来就不打算伸出手去合作时,我们又何必为了对方的把手抽回而叹息?

    ……是之谓,求仁得仁。

    有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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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后,刘禹锡再度回京,是时,宪宗经已过世,他也已是壮年早逝的白发人,当年永贞一会中的同志们,都已身死异乡。在那批曾经狂欢着,叫嚣着,自以为“将拔下龙的牙齿,将把狮子踩在脚下”的年轻人中,他是最后活着的一个。

    恍若隔世……是吗?

    我并不喜欢,不过,我必须承认,以我的阅历与学识,也仅仅可以描摹到这个地步。

    《再游玄都观》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一首诗,我一直都以为,实在并非简单的发泄愤怒,甚至,连那为他召祸的“兔葵、燕麦”,到底指向为何,也都值得深思。

    刘禹锡第二次归来的时候,唐皇帝为文宗,文宗之前是敬宗,敬宗之前是穆宗,穆宗之前才是宪宗,十四年间,换了四个皇帝。

    这并不正常,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有善终。

    宪宗的结局,非常可悲,这个曾令天下藩镇颤抖,开始重新考虑如何对帝京输诚的男人,最后却因意图将收权的对象扩大至宦官,被刺杀深宫。而不仅是他,仅三年,继任者穆宗,再为宦官所杀,而到了敬宗年间,杀顺了手也杀红了眼的宦官们,更是索性制造出了“甘露之乱”这样骇人听闻的血案,杀朝士两千余人,赤裸裸的把敬宗当成了傀儡。

    在此背景下,藩镇们的离心倾向自然会大幅增强,对帝京的尊重乃至臣服则是疯狂下跌,永贞革命者们曾经梦想过的一切,现在,全部被以镜像的形式,投射在整个中国上。

    ……天下板荡,甚至,已没法看到自愈的希望。

    在这样的背景下,这曾经把握住历史走向,曾经意气风发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一个老人,来到这他曾经游历的地方……

    岂不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时候,刘禹锡到底想了些什么,诗下到底要表达些什么,我们已没法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我们知道的只是,当他发出“桃花净尽”之叹的时候,离大唐王朝的覆灭,离五代十国的开始,还有不到八十年。离刘克庄“落梅”之叹,还有四百四十年。

    ……风吹过,卷千树桃花,越万里天,越万古天,由长安、之汴梁,向半壁江湖,经五代、历十国,终化一树落梅,入后村笔底,涂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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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最后,几句闲话:以文学角度来看,唐宪宗的治世是极为重要的阶段,韩退之柳子厚白乐天刘梦得李长吉诸人皆大活跃于其时代,但,除了政治上完全不得意的长吉外,前四人皆蒙贬斥,远流僻壤。

    ……并且,这四人在政治上立场完全不同,韩柳相攻,一度不能两立,乐天为言官,不归属任何一党,但,在宪宗的治世下,他们却最终得到相同的结局,并分别为我们留下了诸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样的句子。

    古来文章憎命达……也许,真得是这样吧?

    《文祸(一)》完,续作近期推出,敬请期待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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