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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脸色大变,抽身救她便会将林阡的右半身全部暴露给原属于他对付的那条巨蟒,可不救她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一边是愧疚要负责的女人,一边是藕断丝连的主公,难以取舍,骑虎难下,可是千钧一发哪能迟疑,他本能选择了毫无自保可能的雨祈,蓦然消失在了林阡身边……
可他的抽身和救局就和当日离开盱眙援救楚州的毕再遇一模一样,既把盱眙暴露在了敌人面前、更加无法赶得上救楚州……危急关头所幸莫如醒转,纵身一跃一把从白蟒下方接过雨祈,还未站定的一刹白蟒又猛扑向她俩,莫非迟了一步落地,却当即挥刃疾刺、一剑气凌云霄,顿时令雨祈和莫如的站定之处毒障消失得干干净净——莫如?早已不在原处!
原来就在那交睫之间侧路一声激响,两条巨蟒被林阡双刀反向崩裂,赢回又四条外围巨蟒的拼死一搏,柳闻因和才刚到场的黄鹤去都离得远,有且只有近前的莫如能持剑站到那个莫非消失的阵位,去支持林阡在不入魔的状态下完美发挥……
仿佛一个交错,莫如和莫非互相换了要保护的人,黄鹤去远远望着、不禁一愣:“第十阵眼……”
寒光急掠,欺霜胜雪,似曾相识的“风起杨花愁杀人”,为他们的主公林阡保驾护航。见此情景,柳闻因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总算放下,却是真的没有想过,掀天匿地阵结束才过去半年多,莫非将军做了逃兵,莫如姐姐却成长为战士……
若干年前,这女子曾作为人质被蟒蛇咬住、哭着要求哥哥救她。若干年前,这女子流泪说哥哥若是被蛇吃了如儿也不活了。现在终于不用别人救,也绝不会因为哥哥不在就去死。若干年前谁又知道,刚强的须眉竟然反悔,柔弱的女子才在阵中!
林阡心中岂能不惊。“莫非骗林兄过重复的日子,却是如儿她良心不安对林兄说了真话……或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莫非不是林兄的战友……”所以,莫如才是!?
这一刻起,莫如坚定不移给林阡掠阵,心虽渐渐地碎渐渐地死,却也渐渐地硬渐渐地重塑:“哥哥,这使命,原来并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好!”林阡情不自禁给莫如叫了一声好,失去莫非的痛苦陡然就被得到莫如的兴奋冲淡,有这样的战友在身边,凭何要入魔才能对战,“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陇西之游,愈躁愈沉。”立即指点莫如,她不缺其余,只是对心法钻研不够深入。
指点她的同时,由于一脉相承,刚好也沉淀了自己,霎时林阡刀人合一,参悟道心幽微,感一灯萤然、群起未动,觉一念回光、炯然返照,神游六合八荒、上下千古。最浩瀚也最沉静,正无际宇宙是也,尽入饮恨双刀中。
无声无息之间,殊死一搏的四条巨蟒,静止在空气中一动不动,再一眨眼,粉身碎骨。
同一时间连声惨呼,追击雨祈的白蟒也被莫非斩杀当场、毒蝎几乎全被黄鹤去柳闻因刀枪扫光,西海龙眼中杀机愈发减淡,只因她一下子只剩十条巨蟒保护。
“兰若,别打了。”北海龙终于有力气说,西海龙原来名叫兰若。
“大哥……”西海龙循声急忙过来看北海龙,发现他身上血迹斑斑,顾不上自己还衣衫不整。
“不碍事,你嫂嫂呢。”北海龙问。西海龙看出北海龙的急迫,又听见远近杀声四起,看来真是民众造反、似乎还要攻上江天之界、居然林阡没有骗她:“大哥!发生了什么?”“先走!”
“我等不是众矢之的,可以殿后。”林阡意识到黄鹤去和北海龙已经化敌为友,也不愿再对西海龙恋战。
“大哥,那两个败类呢!”西海龙一路急不可耐地问,满眼都是有仇必报的迫切。“勿管他们了。你先带着幽儿,从‘天路’走。”北海龙拖着西海龙和黄鹤去气喘吁吁地才走到关押凌幽的地方推开门,突然就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大哥!”西海龙和黄鹤去惊慌失措,扶起忽然就倒地不起的北海龙。
光线涌入那檀香缭绕的佛室骤然又急剧收敛,只因那与青灯作伴了数十年的仙姑一个回眸,黄鹤去匆匆一瞥突然定神,岁月竟未曾对这绝美的容颜做过任何改变。
缓得一缓,却不再去盯着她看。虽然她在见到他的一瞬脸色猛然变得惨白,眼中又是缱绻又是激动,又是克制又是汹涌,爱恨交织死去活来……他还是迅速地移开了眼。四目相对的过程太短,可她还是不受控地睫上全是泪水,面容却偏偏带着一抹笑意,尽管没有说一句话,话却直接传达到他心里:黄鹤去,我凌幽这般经不起你诱惑,可真是白念了几十年的佛。
来不及再互诉离殇,只因北海龙面如金纸,先前的种种表现竟似强撑着一口气,若不是西海龙拼命移开他按住左腹的手,黄鹤去也不知道他早在突围时就已经脏腑受伤……西海龙一直追问,一脸怒容:“大哥,是东海龙还是南海龙?!”
“不必,不必报仇,他们活不过今日的。”北海龙惨笑一声,握住她和黄鹤去的手仔细交代,“带幽儿走,去选一个新的……隐居之处,她不适合……太复杂的地方。”
凌幽这才发现北海龙垂死,大惊之下立即上前,站到他们面前时,气质圣洁得不染纤尘。
“幽儿,他并未骗我,你也并未背叛我,是我、不够自信,听信谗言,误解了……直到今日,历史重演才明白,鹤去,你可原谅我吗?”北海龙攥紧黄鹤去的手上全然是血,伤得太深看来撑不了多久,黄鹤去意料之外地、对着期待了将近一生的道歉居然这样排斥:“本就是少年意气,有什么好介怀……”
“你也得还我一句……你,你到底和她、生出了那孩子。”北海龙断断续续说。
“是我的错,我年轻时过于荒唐,总做些不负责任的乖张之事。”他觉得他最近认了一辈子累积的错,认完了反倒如释重负。
“好,好,幽儿,你终于可随他,一起走了……”北海龙松了口气,最后一眼却是留给了凌幽。他或许不是个好的统治者,却是个好的丈夫和兄弟。他们三个人,总算可以有结局。
凌幽轻轻在他尸身边跪倒:“不是这样,且听我说,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也不能够同他在一起……”
声音越来越低,黄鹤去原还沉浸在失去北海龙的悲恸之中,冷不防竟看凌幽袖中竟落出一只匕首自尽,阻挡不及,任由她这匕首刺进左胸竟然殉夫:“幽儿!?”
“娘亲,为何……”莫非和林阡才到场就见他几人倒在血泊,大惊之下声音都变了,莫非身体前倾,跪倒地上,泣不成声。
“非儿,你也随着父亲,回来了……”凌幽爱怜地抚在儿子的脸颊,满足地在最爱的男人怀里阖上双眼。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黄鹤去的狂吼声却阻止不了最爱之人的离去,林阡恍惚间却又看到了那个瓜步江岸失去吟儿的自己,呼吸一滞。
为什么,西海龙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女子青灯下守了几十年,只为祈求黄鹤去平安和消除她自己的罪孽,如今才刚被丈夫原谅和祝福,她怎就不愿意面对新生?
那日,三位兄长俱死,巨蟒也已殆尽,西海龙迫于压力,不得不将权力交还民众,选择与林阡等人一起离开。
从政变结束以后,幽凌山庄便恢复成了四龙王统治前的样子。一部分渴望从“天路”离开的当地居民,和留在那里的一样欢天喜地、井然有序,这之中当然混进了黄鹤去带进来的曹王府眼线们。一时之间,山庄里造船者众,看样子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木竹皆贵。
揭竿而起的领袖中有个老者,坐在天路的道旁休憩时对乔装过的黄鹤去述说,四龙王来到山庄之前他们是怎样的其乐融融,“他们四个到此避难,幽姑娘是好心救人,谁料会害得庄内所有人被他们奴役。”
“哪个幽姑娘?”黄鹤去不禁一愣。
“自然是庄主夫人,凌幽了。”老者说,“初始我们不甘心被压迫,趁着毒咒尚未完全起效,总是会聚在一起商讨反抗,她作为庄主宠爱和不设防的人,必然是我们最先试探。天可怜见,她虽已嫁给庄主,却有实无情,厌恶他的残暴,愿意帮我们做事。可惜我们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毒咒也渐渐开始支配,唯能希望他们四人内部崩溃。
直到某年秋天,有个英俊少年到了这里,和庄主成为了知交好友,庄主一方面与他推心置腹,一方面却总是为相貌自惭形秽。那时刚好有人说那少年是为了争抢断絮剑才来山庄,可那少年在庄主面前从未露过陷。幽姑娘受了大家的拜托,主动以阴剑诱惑他暴露心机。幽姑娘发现,他果然对她的剑兴趣更甚于她、极有可能是个骗子,可是幽姑娘自己,竟不小心先动了感情。”
“她竟一直觉得,那少年是为了剑才去接近她吗。”黄鹤去恨恨地说。
“那少年流露出来的就是这样啊。唉,明知是个歹人,还是越陷越深,幽姑娘实在想不开。”老者摇头,“让那少年暴露心机,就能挑起他们决斗,我们原是希望他们两败俱伤从而渔翁得利,谁知那少年轻易被打得倒地不起,再后来就不知所踪。庄主说,他将那少年丢到江天之界喂蛇去了。幽姑娘却说,他一定还活着。”
黄鹤去愣在当场。所以凌幽是主动担负使命的貂蝉,北海龙和黄鹤去却是蒙在鼓里的董卓和吕布?难怪“我对不住你”又难怪“不能够同他在一起……”
“幽姑娘第二年秋天生了孩子离开这里,后十年,北海龙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抓回来之后,便一直关在江天之界。我们今日之所以分兵来打江天之界,也是为了救她。没想到,唉,可惜啊,北海龙拼了命来,竟是决意和她死在一起。”老者不知道,北海龙拼命也是想放她,占有欲再大也敌不过爱。
凌幽不是个轻易放弃使命的人,之所以在第二年决定离开,显然是因为莫非的出生使她下定决心要带孩子去寻父,结果却听说黄鹤去因她遁入邪道,从而在莫家村裹足不前,最后,还是凄楚地被北海龙抓回到这里。
“难怪,九年前她对我说,‘你长大了要记得,为了自己的目的好好地活下去,一刻也不要动摇’。她为了父亲动摇过、放弃过这个潜伏在暴君身边的使命,却发现她失败了、蹉跎了、还不如不出来、反倒辜负了所有人。回去之后她发现众人早被毒咒控制得死死,所以随着斗志的磨灭、罪孽感越来越深,后来的她宁可自弃,被关在江天之界再也不出……”莫非站在黄鹤去的身后,看那老者离开,才理解地说。昔年他随母寻父,如今他的孩子轮回,断絮剑的所有宿主,竟无一不经历动荡、迷惘。
“只怪来不及。”黄鹤去长叹一声,他竟来不及对她说,他并不像世人说的那样是个感情骗子,他对她是真心的。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不肯碰她是因为兄弟情义,可那个污浊不堪的雪地里,她还是将身体交给了他,以行动告诉他,你不爱我,我也是你的人。她一生自认为与他相互欺骗,对他恨多于歉,当然不能够再在一起;她从感情到道义都最对不起的,只是那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临终时得知民众获胜,便再无求生之意……
叹惋之余,和三十年前一样,不经意间头顶已开始雪花飘落。
站在盆地与长江交接的边缘,一边领略头顶的壮观漩涡,一边感受脚下的辉煌灯火。
幽凌山庄,上次林阡来时,觉得它是个戴着斗笠的曼妙女子,今次来时,它摘了斗笠却好像还蒙着面……
无家可归的西海龙,暂时不可能嚣张地杀雨祈或莫如,故而随波逐流地跟在了战力最强的林阡身后:“夫君,你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滚!”林阡总是忽癫忽醒,癫时冲她狂吼,醒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幽凌山庄,这样看其实很美啊。”柳闻因闷葫芦了很久,实在不敢再说半句话,说的时候还小心翼翼,指着脚底的星光点点。
“就该是这样的安详。”莫非点头,回望一眼,那正是他憧憬的天下大同。
“然而是经过反抗,才有了今日景象。”莫如似有意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莫非愣了一愣,摇头:“反抗固然好,未必靠杀戮、流血。或能找个契机、和平演变。”
“莫非。”趁着四境全是自己人,黄鹤去回看莫非抓紧说,“断絮二剑,阴阳相克,但凡有一人入阵,另一人都不得入。”
“是,所以北海龙和父亲才因误会反目成仇。”莫非点头。
“今日,属阳的这一把由你继承,但你必须答应父亲,只做救郢王用,不与如儿争抢。”黄鹤去说时,莫非面色一凝:“阵法……不是已经结束?”
“谁知会否重新开启?”黄鹤去比任何人都缜密。
“嗯。”莫非正色点头。断絮剑因为阴阳相克,所以历来归属夫妻二人,以为如此才不会相互抵触,谁知夫妻也总是立场有别,“父亲说过,不能在宋阵不代表就要降金,我今日对父亲和林兄承诺,不抗金不代表就要和盟军对着干。”
“莫非,所有的事我都信你。将来,若救得郢王,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尽力支持。”林阡终于开口。
“没想那么远……”莫非顿了顿,“或许归隐山林,或许周游列国,无论走到哪里,都可开些私塾,教书育人。”
“有志气。”林阡笑起来,像昔年一样称赞他。
莫非看着林阡的笑,微微一怔:我真糊涂,当日盟主选择见我,就已经证明了林兄是信我的……
莫如走在他们后面,听得这对话,幽叹一声,忧伤垂眸。
莫非听到了,脚步一滞,却揽着雨祈没有回头,和黄鹤去一样,现在到了外面,他不能与他们过多接触,郢王府的船很可能就在附近寻他和雨祈。
“哥哥,我想通了……虽然遗憾,不怪你了。”不再发烧、有了战场,莫如终究找回了这几个月的自己,此刻坚强独立,看着他背影,轻声自语,“如儿,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他完成不了他对你的承诺,你完成你对他的、对所有人的。”揽紧断絮剑。
曾经有哥哥保护、什么都不用去管的莫如,如今竟然要代夫出征……从此后,一句怨言都不再有。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曹王府、郢王府、幽凌山庄民众的船,在这不知何处的地带游来荡去,苦苦寻觅着他们该走的路,如同倒映在江水的天幕上散落的星辰。初时聚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人,慢慢却越来越四散,不同立场的终究在眼中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飘摇在难知是星河还是长江的水面,无声无息地扣着船舷独自饮酒,再也没有九年前出山庄时的轻松自在。听着不远处岸边的冬叶被虫鸣惊落,莫非忽然想起易安居士一首很应景的词,那首词说牛郎和织女一年只有一度的短暂相会,其余时光则有如浩渺时空中的竹筏……亲人,爱人,理想,曾经的自己,失去一切的他,陡然被悲恸包围:“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想到今已非昨,不觉泪流满面。
“明哲,你怎么哭了?”这时候,雨祈凑过头来,天真无邪地问。
“远岸的歌,真好听。”他回头,想起常牵念就在船上,赶紧强颜一笑。
远岸哪里还有歌。
十一月十八日,莫如、柳闻因、西海龙随林阡重返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