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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
锦程捏着小布狗的尾巴,跨进了门槛。
婧歌正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一张锦帕看着,青丝未梳,从耳后滑过来,遮住她的脸颊,看不清她的表情。微风和阳光一起扑进来,她细软的发丝在风里轻扬,像是竭力要挣脱凡尘烦恼,随风而去……
“公主。”锦程把小布狗放到她的面前。
婧歌木然地抬眸看他。
锦程努力笑了笑,把小布狗在她眼前摇了摇,“这是若羌给你做的。”
婧歌伸手接来,放到掌心里轻轻地捏。
“若羌说看到你了。”锦程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婧歌,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
“太阳真好,不知道会这样暖和多久……”婧歌突然出声,扭头看向窗外。
明晃晃的阳光落下来,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婧歌……”锦程摁住了她的肩,急切地说:“婧歌,不要这样,我们可以一起面对的。我知道你爱云秦,但世事无常,已经成了现在这样子,你可依靠我,信任我,我会好好照顾你……我喜欢你,公主,你看看我……”
他甚至有些哽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其实锦程天天往公主府里跑,有些事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一直骗自己,是他多心了。婧歌是很单纯很可怜的姑娘,她不会做对不住大家的事……
“你走吧。”婧歌推开他的手,木然地说:“公主早就死了,世上早就没有这个人了。”
“婧歌……”
“当我独自飘零的时候,当我独自面对那些人的时候,当我受到那些折磨的时候,我就死了。”婧歌又转头看窗外,声音轻飘飘的。
“你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死人?云秦又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自从我爹娘去了之后,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云秦不爱我,他为了那个女人,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但我不能不管他的死活,于是我去找他……”
“公主……”锦程慢慢站起来,痛苦地看着她,“不要折磨自己,这些都能过去的。”
“过不去的!”婧歌猛地打开他的手,尖锐地说:“你看我身上的伤了吗?你知道我被夙兰祺……压在身下的感受了吗?你知道我每日每夜怎么睁着眼睛熬过来的吗?我没疯,因为我连疯都不可能!”
她大力地撕开衣裳,身上那些蜿蜒的旧伤,刺痛了锦程的眼睛,他想抱抱她。她却冷笑起来,声音渐大,苍凉得似是阅尽了世间万事万物,一切丑陋……在她的生命里,已经找不到美好了。
心死了,人便死了。
那么,是善,是恶,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婧歌。”
御璃骁和渔嫣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婧歌的眸子里有恨的火焰熊熊燃起,猛地抓起了桌上的墨砚,往外面凶猛地丢去。
“滚出去!你这个窃|国|贼,你杀了天祁皇帝,偷得后青国。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跑回来,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
御璃骁一臂护住渔嫣,墨砚打在他的胳膊上,又重重弹到墙上,裂成了两半。
“婧歌,你这样闹,有什么好处?”锦程抱住她,焦灼地劝道:“我知道你遭了罪了,但是你看看我们,我们会陪着你。再多的事,我们一起走过去,不要总想着以前好吗?”
“你滚开,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这里说话?我是后青堂堂郡主,我爹是后青国赫赫威风的王爷,你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这国|贼捡来的一条看家狗……我每天看着你们假腥腥地在我面前转悠,我都想杀了你们……”
锦程双眼通红,死命抱着她狂乱挣扎的身子,不停地说:“你都骂出来,发|泄出来,我陪着你,我让你骂。公主,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啊……”婧歌尖叫一声,一偏头,用力咬住了锦程的脖子。
她把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仇,都花在了这一咬上。锦程痛得一颤,随即忍住了所有的动作,让她这样咬着。
鲜血淌进了婧歌的嘴里,腥甜腥甜的,她的眼泪流得汹涌,就像海被人给挖了个窟窿,腥咸的海水全都要涌出来了。
“不要……”突然,锦程一声低呼,制止住了想要打晕婧歌的御璃骁。
婧歌缓缓松开了锦程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抽泣着说:
“我把你们要去买粮的事告诉了夙兰祺,什么船,从哪里出发,走哪个方向……夜明月有去无回……你们打兵器的事,我也从锦程这里问出来了,把消息传给了夙兰祺,他说不定马上就要进攻了。他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和云秦一样服下药的黑衣军,你们不可能战胜他……我终于能毁了你们了。”
终于,婧歌哭着捂住了脸,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婧歌啊!”锦程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重重地跪下去,扳着她的肩哭,“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坚强,相信我们会救出云秦,你怎么可以……你这是想杀了我吗?”
“我恨你们……你们可以每天欢笑,我一个人生活在地狱里……你们在心里耻笑我,你说喜欢我,你可知道……我被那么多男人……我要毁了你们全部,是你们毁灭了我的一切……我根本就没想活下去……”
婧歌匍匐在地上,双拳在地上狠狠地砸,泪水在地上淌了一大片。
渔嫣掩着嘴,忍不住痛哭。
这能怪谁?真的只怪婧歌一个人吗?她十四嫁于云秦,期盼着过风轻云淡的好日子。但是到底她得到了什么?婚姻里的冷漠,丈夫的离弃,无望的等待,世事的残酷,她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甚至无处诉说……
锦程膝行着出来,冲着御璃骁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
“去哪里?”御璃骁立刻拦住了他。
“去杀了夙兰祺这畜生。”锦程身子不停地颤抖,嘶吼道。
“你怎么杀。”御璃骁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深深吸气,“先把明月救回来。”
“婧歌……”突然渔嫣一声尖叫。
两个大男人匆匆转头,只见婧歌已经一头撞向了桌角……
“婧歌啊……婧歌……”锦程飞扑回来,抱住了她的身体。
“你真蠢,婧歌早就死了……”婧歌看着锦程,努力挤出一个笑,“这个女人很坏,没有良心,不要记得她……”
“婧歌,可以重新开始的,为什么你就想不通呢?我真的很喜欢你……”
锦程拼命地捂她的额角,那些血淌得她满脸,染了他满袖,他眼睛模糊了,全是血色,心里也全是这些擦不尽的热血。
她的呼吸消失了。
双手软软地垂下去。
她像一片轻盈的羽,被他托在双臂中。
她那年出生的时候,王府里喜气洋洋,桃花盛开,都说她有一个锦绣的命,将来一定夫荣妻贵,一生安荣。
她那年爹爹战死,母亲殉情,举国上下,为她悲伤。这可爱的小郡主,从此成了孤儿。芙叶太后接她进宫,成了宫中受宠的“外人”。其中苦乐,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那年出嫁,云秦英武,让她芳心绽放,她发誓要追随他去天涯海角,放马牧羊,草原双|飞。
她今年,十六未满……
婧歌的名字,多美啊,但她的人生,并不美。她躺在阳光下,她说的那句话仿佛还在锦程的耳边回响……阳光还能照多久?
阳光,早就照不进她的心里去了吧?当她得知她爱的人,她等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爱她的时候,阳光就被阴影代替了。当她沦为囚|奴,挣扎不出的时候,连光线都消失了。
她郁郁寡欢,痛苦不堪。
锦程,不是轮太阳,还不能破解她周身坚硬的寒冰。
她说她早死了,是的,早就死去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给我一个机会……”锦程额头抵到她和额角上,嚎啕哭起来,“到底有什么过不去呢,你只要看着我,给我这个机会,什么都能好起来了……真的会好起来了……”
渔嫣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心里绞痛,腹中也绞痛,她倒哭不出来了,只看着婧歌眼睛瞪得老大的样子,脑子里嗡嗡地响……
她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来问她,大家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婧歌说不定真的就能好起来了……
“是我的错。”她用拳头轻轻敲桌子,哑哑地说。
“皇上……”
安鸿和聂双平他们进来了,见到满地的血,嚎啕的锦程,缓缓停下了脚步。
安鸿刚刚从京外赶回来,风|尘赴赴的,还来不及回家喝上一口水,就在路上遇上了聂双平,赶紧与他一起来看看公主府里的情况。
“哥哥,我……”锦程扭头看安鸿,张张嘴,血和泪一起往嘴里钻。
“起来。”安鸿眼眶红了,拉住了锦程的手臂。
“哥哥,你看看她,她怎么就不肯给我机会呢?”锦程缓缓伸手,覆上了婧歌的眼睛。
“起来,这样对她来说是好事,她太辛苦了。”安鸿哽咽着说。
聂双平吸了口气,把眼泪吞回去,红着眼睛说:“那个养蜂的地方,是夙兰祺的暗哨,婧歌每隔几天要去拿一次解药,不然就会有万蚁钻心之痛苦……”
“我居然这也不知道……我如果早点来问她,她就不会这样了……她一个人这么辛苦,我还以为我有多关心她……”
锦程追悔莫及,把婧歌软软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是我们大家的错,我只是一味的怀疑她,我心胸狭隘,怕她伤到我的孩子,所以从没想过来陪她说说话。”渔嫣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嫣儿……”御璃骁赶紧扶住她,担忧地说:“你别太伤心,你还有孩子呢。”
“是啊,孩子……”渔嫣深深吸气,胸口全是这些冰凉的气体,让她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她不敢再看婧歌一眼,扶着御璃骁的手往外走,轻轻地说:“准备后事吧,就把她葬在公主府里,让她和她喜欢的鱼池桃树相伴。”
“我来安排吧。”安鸿想把锦程拖开,却没能成功。
“锦程,你让公主安心去吧,说不定十八年后,你们又遇上了。”聂双平蹲到他身边,缓缓合上了婧歌的眼睛。
“还会吗??”锦程的眼睛里亮起一线希望的光。
“会的。”聂双平赶紧点头。
锦程苦笑着,把婧歌抱了起来,放到了她常躺着的贵妃榻上。上面有瓷枕,他不小心碰到了,瓷枕掉在地上,唏哩哗啦地摔了个粉碎。一只竹子编成的蚂蚱掉了出来,还有几朵干涸的野花。
锦程一见这些东西,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这都是他给婧歌做的,哄她开心的小玩艺儿……婧歌是动了心的吧?只是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她嫁过人,又被沾|污过了,那些伤痛让她痛不欲生,她不敢再触碰这些美好,于是只能枕在身下,在每个别人看不到的晚上,独自幻想那些永远可能得不到的未来。
他捧着发黄的蚂蚱,几朵干枯的小花,放到了婧歌的手里,再把她的手掌捏紧。
“婧歌,下辈子让我先遇上你。”
安鸿拍了拍他的肩,叫进侍女给婧歌梳洗更衣。
“看来,大战将临。”聂双平看着门缓缓关上,抹了把眼睛,苦笑道。
“是啊。”安鸿点头,拍拍锦程的肩,低声说:“走吧,我们去给公主挖墓穴去,你来挑地方。”
锦程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的身后,高大的身子佝偻着,仿佛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心里不那么痛。
他选了湖边最艳丽的那株桃树,一铲一铲地把土掀起来,漫天的尘土,发白的阳光,这个冬天,格外的冷。
御璃骁让白朗他们把棺木送进来了。
众人看着锦程把穿着桃花裙的婧歌放进棺木中,都难过得想哭。这么多人围着她,还是没能救回她。
“是不是我多嘴……”若羌抹着眼睛,痛哭流涕。
“是我们大家的错。”渔嫣靠在御璃骁的身前,一直用手掩着脸。
但大家到底有什么错呢?心恶者,再善的世道,他一样会心恶。心善者,再黑暗的天地,他一样善良。
夙兰祺的心里住着一只魔,他把魔的利齿小心翼翼地藏着,险恶地窥探着众生万相,等着他的双翅强壮起来了,才会得意洋洋地亮出他的尖齿,去咬断每一个敌人的咽喉。
从腐烂的种子,到锈烂的兵器,他把毒液一点一滴地注入到了后青国里,而他们全被他温文尔雅的外表迷惑住了,还帮着他坐上了玄泠国的皇位。如今凶魔已经露出他险恶的嘴脸,他们陷入险境。
渔嫣抬眼看,厚厚的云团把太阳遮住了,桃枝上有早早抽出的嫩芽,小簇小簇地拱着,嫩绿嫩绿的,雪化之后,就会是春天了,那时的阳光,一定很明媚吧?
“皇上,明月有消息了。”一名夜家人举着信满脸狂喜地跑来。
御璃骁匆匆扯开了信,欣喜地说:“太好了,明月没有落在夙兰祺的手中!她被海盗给拦住了,要求我们交赎金,然后放人。而且她买到种子了,种子都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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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掀起的波浪把大船推得东摇西晃。
渔嫣吐了一次又一次,太难受了!夜明月带着夜家人在海上走了一个月,太辛苦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渔嫣又一次吐了之后,实在撑不下去,软软地窝在榻上睡着。
“太难受了。”她摇摇头,手摁在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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