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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百废待兴,政府和人民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
那时候谁家有人老了(方言,死了),别说修墓室了,就连口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尸体用草席卷巴卷巴,往死孩子坑里一扔就算完事。我爷爷空有一身好手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忍饥挨饿。
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我大姑刚巧又赶在家里最困难的当口降生了。他们一共养育了十个孩子,越穷越生,这倒是个奇迹,所有的孩子竟然都养活了,这更是个奇迹。
咳,中国人即便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愿抛弃“多子多福”的观念。
我爷爷跟我二爷爷关系最好,我爷爷就想着多生几个儿子,将来也好过继一个给我二爷爷,不至于让我二爷爷绝了香火。可命运造化弄人,十个孩子中只有两个具备传宗接代的功能。而我大爷(大伯)先天智力出了点问题,算是半个残疾人,终身未娶。我又是我爸的独子,当然也就成了爷爷眼里的独苗了。
我从小就以自己有八个姑奶奶而倍感自豪。亲姑姑多了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收压岁钱的时候……每逢过年,我的姑姑们都来走娘家,亲人们齐聚一堂,美酒佳肴,欢声笑语,那才真叫过了一个有年味的年!爷爷奶奶作古以后,家里一年比一年冷清,昔日的快乐如今只能当成一种美好的回忆了。
因为坐月子期间营养不良,我奶奶的奶水还不够奶孩子的,襁褓里的婴儿饿得整夜啼哭,当娘的听着心都碎了。我奶奶就劝我爷爷拿上指导员写的那张条子去县政府先兑点钱应急。
我爷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进城一趟。他是这么打算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困难时期,咱得努力追求先进哟,做个思想觉悟高的新公民,绝不能落井下石。要不就先支取十块大洋?十块没有就五块。如果县政府实在没钱,给咱发点米面粮油什么的也中(方言,也行)。
打定了主意,我爷爷就从牲口棚里牵出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让它驮上两筐山货,一起往城里赶去。
走到半道上,突然传来了要土改的消息。我爷爷从土改工作队干部口中得知,城郊一带的农村已经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打土豪劣绅,批斗地主富农,要做到耕者有其田,人人平等,建设拱铲主义社会。
涂改工作队的干部还说,凡是家中积蓄超过二十块大洋的即便不被打成DZ,也会被划入福农行列。有几个罪大恶极的DZ、福农已经被人民ZF枪毙。
我爷爷听到这儿,后脊梁骨直冒冷汗,他偷偷撕碎了那张欠条,掉转驴头跑回家去了。我爷爷向我曾祖父禀明实情,我曾祖父也预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但他毕竟在乱世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当即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要赶在涂改工作开展前,把家里多余的房子、良田、牲口等财产无偿分给那些无D少D的村民。
DZ老财童拔毛(此人十分吝啬,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有些好事的村民盼望着他倒大霉,被人拔光身上的毛,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舍不得自己那份家业,结果就被涂改工作队的同志抓了起来,关牛朋、戴高冒、脖子上挂木派、五花大绑游接、开公婶大会、轮番批逗……受苦受难的节级弟兄上台诉枯,现身说法,涕泪纵横……
童拔毛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他既像是在狡辩又像是在哀求似的哭道,长……长官(脸上挨了一鞋底后,腮帮子红肿)同……同志,俺跟你们一样,俺也是个种地的。俺家里只不过是比一般人家多几间房子,多几亩地而已,俺可没有欺负过穷人呐!俺不抽烟不喝酒不耍钱不找窑节,俺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满大街的拾粪(脸上又挨了一鞋底,嘴唇破了流血)……俺那些宅子那些地都是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一点点抠出来的。天天吃肉?(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死俺俺也不敢想呀!俺也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沾点荤腥。俺亲儿子娶媳妇摆酒宴,俺都没舍得往菜里放肉,这一点全村的人都可以给俺作证(脸上又挨了一鞋底,鼻血留下来)……乡亲们呐(不停地磕头)……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舅舅妗子、弟弟弟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爷啊娘啊……请你们说句公道话吧……(众人沉默不语)。
涂改工作队的同志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村民们围拢过去,他们开始对童拔毛采取行动。棍棒打、剪刀捅、锥子攮、菜刀砍……童拔毛倒在血泊中,他被开堂破肚,肠子流了一地,他的鼻翼翕动着,鼻孔微微张大,目光呆滞,眉毛随风浮动,眼角挂着一滴清泪……他死了。
我奶奶和村里的小脚女人们哪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胆战心惊。其中一个妇女吓得当场昏厥过去。茫然不知所措的中国母亲们面面相觑,可是不打又不行,不打就是甘当资产节级的奴隶,不打就是跟DZ福农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不打就是无产节级的敌人。
她们摽着胳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知道是谁先捡起了一根铺在地上的秫秸,在童拔毛的尸体上象征性的打了两下。其他妇女纷纷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