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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公以抬手捋顺了郅澌鬓边的一缕头发,笑而不语,扭头回去继续看月亮。“老三的母妃是淑妃,死在他五岁生辰宴上。他比我小一岁,天资聪慧胜于常人千百倍,父皇很是欢喜,许他过了生辰就跟着我一同进学堂。那时候公值还没满月,母后心急地厉害......我送了老三一盒南面贡来的核合酥,那是核桃和百合制的点心,工序繁琐,甚是清甜可口,清肺补脑也再好没有,满宫里一共不过三盒。父皇还是亲王的时候淑妃就入府了,是个通透机敏的女人,后宫的手段见得多了。我急着给老三分一口好吃的,催着他尝尝。我这个天命所归的太子爷一向被人奉若神明的,母后添油加醋了几句好像是顽笑的话,说是不吃就是忤逆我,淑妃没说什么,只问我,这好吃的能不能让她也尝尝......”

    “皇后借你的手就这么除了淑妃?”郅澌望着周公以轻轻笑着的侧脸。

    “淑妃去的时候,连带着肚子里六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不论是九叔还是老三,他们与我这多年的情分我心里有数,九叔手握重兵,若不是以此为筹码,七叔怎么会放纵我这个毛头小子这么多年?我欠九叔的是名,欠老三的是命,该还的,总要还。”

    “你要认命?”郅澌嗤笑。

    “你以为呢?如果你是我,你会认吗?”

    “这不是你该认的命。”郅澌轻巧站起来道,“顺王爷担不起江山,这种危急存亡、步步惊心的时节,不是你表现淡泊名利的好品德的时候。若是你觉得亏欠三哥,”小丫头郑重而淡漠地俯视着周公以,“你可当真愿意用这么多人的前途性命交换?”

    周公以笑,“我不是选择押老三,我是只能选他。输了九叔,也就只输了九叔,输了老三,我就输了我全部的兄弟。”郅澌眼睁睁看着周公以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下来,可就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他还是那么轻轻浅浅地笑着。

    “当真有比性命重要出这么多的东西吗......罢了,公以哥哥,你没得选,我除了你,也没得选。不论赴汤蹈火,我只能跟着你,命里定好的。”

    “乞巧节的话本,怕是听不上了怎么办?”

    郅澌笑,“澌儿去月山,哥哥自个儿去听,等我回来,你说给我听。”

    “好,等澌儿回来,我说给你听。”

    隔日拂晓,周公以更衣过后跟何诤站在思华堂的门槛,“真静啊......天也终于大亮了。这一夜,满朝上下该是没几个睡囫囵觉的罢?”

    “爷,郅澌大人......”

    “老六说得对,我......终究要负了小丫头的。”周公以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郅澌连夜快马从青山脚下出城,一路山行避开城村,途中行至安监院的一家客栈里用过饭菜歇下,暗处随行的杨喜明见没人了才出来汇报。“一直有人盯着,只是还没见他们到底是跟什么人汇报。”

    “院里的人那儿露身份了吗?”一身富家公子行头的郅澌坐在房间里的圆凳上闭目养神。

    “还没有,但是他们看得出大人女儿身。”

    郅澌点点头,“肯定是瞒不到月山,如果想着靠浑水摸鱼就能混进去摸透山里军队的来路和布防,那不光那些叛乱的人,就连院里的人也不都成了吃白饭的?”

    杨喜明支吾一阵,“大人说的是。”

    郅澌看他那副为难样子,嗤笑一声,“秋白会化装成我的丫头,咱们就是个富商家里贪玩的小姐也没甚稀奇的,只不过,你得藏好了,这一路凶险,你可是我的眼睛耳朵。”

    “大人放心。”

    隔天郅澌在楼下用早饭的时候,大包小裹的薛秋白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下就端起郅澌的蛋花汤喝了个底朝天,“你倒是跑得快,我置办这些花了整整一天功夫!马不停蹄追上您这悠然自在的大小姐,这会子一条命都去了大半了,您可得好好打赏我!”

    郅澌翻弄着包裹里的衣裳、香粉钗环的,兴致缺缺道,“赏你个死丫头的还少?这回从家里偷跑出来,无论如何爹爹都是要罚的,那现在可得玩儿痛快了,不然你我不是亏大发了?”

    杨喜明私下里敢怒不敢言,京城里的局势万分危急,这姑奶奶一路优哉游哉的,看得他心急火燎。直到进了月山无阴谷所在晏南,郅澌颜色大改,素银发冠横插长钗,长发扎马尾,一身孔雀蓝的袍子,脚底下踩着一双鹿皮靴子,大喇喇进了安监院的一处酒坊。这酒坊看起来门庭破败,想来生意是不景气。小厮上来招呼,郅澌只道四处看看,正这会儿功夫,门外进来两个军差,“两斤上好的汾酒,快着点,爷们儿可不等你们这些狗腿子磨蹭人!”

    “二位爷,您这一年的酒钱可一个都没结......”小厮为难道。

    “哟!这安监院的狗腿子还敢问咱们要酒钱!我告诉你,这晏南的地界儿可不是你们这些个腌臜东西说了算的,你们不是想要酒钱?可以,让你们新上任的那个太子爷前的红人院令大人亲自来咱们晏南府来要。”

    郅澌觑了一眼小厮,看着左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脸上还有着几个雀斑,手脚也不像是练过的敏捷有力,怕是跟院里关系不深,打了个眼色给秋白,郅澌朗声,“小二,半斤烧刀子,半斤女儿红,另外,你店里这位爷要的汾酒我全要了。”郅澌拍拍手,从怀里摸出两锭金子放桌子上,“够么?”

    小厮抬头看着郅澌,又觑了一眼那两个军差。郅澌不觉好笑,“我问你,够不够酒钱?”

    小厮转过神,“够够!这就给公子打酒去。”说着逃也似地跑了。

    郅澌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两个军差,自顾自地在堂里捡了张凳子坐。

    “我说这是哪家公子哥儿啊?”一个军差腆着脸道,“这在晏南怎得没见过公子。”

    郅澌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我是何人干军爷何事?”

    另一个军差上前,“我说公子,俺二人可是替长官出来打酒的,晚了我二人挨罚无妨,连累了公子一个异乡人可就不好了。”

    “长官?你们长官是谁?守备将军祝十三?”

    二人看郅澌这幅样子,觉着这万一是什么亲贵家来头大的公子,自己小命再来两条也不够赔,索性噤声封住了嘴巴。

    这会儿小二正好出来,“公子的酒打好了,只是那三大坛子汾酒想来公子也不好拿,不妨您报个地址,小的给您送到府上去。”

    郅澌望着小二,冷哼道,“你倒是货真价实做起生意来了,那就不知刚这二位军爷话里骂你是个狗腿子是什么意思。罢了,这酒,就给我送到祝十三府上去,当我的见面礼好了。”

    郅澌出了门,跨上马,“劳二位军爷给带个路?”

    这厮大摇大摆到了祝十三府门前,两个军差站在门外跟门口的家丁嘀嘀咕咕了半天,家丁进去通报,半盏茶的功夫,祝十三一身家常银袍子从府门里出来,打量了郅澌一眼,略拱了拱手,开口道,“在下似乎未曾见过公子,不知可是什么故人?”

    “祝大人,你我并非什么故人,只是今日下官前来,是受了您的故人所托。”

    祝十三又看了一眼这个明显的女扮男装的丫头,眉毛一蹙,让开身子请郅澌进去,“移步书房。”

    郅澌笑笑,“不急。祝大人,这世间啊,想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的恶名该是早传到晏南的地界了?”

    “大人言重了,只是在下不懂大人此言何意。”祝十三眯着眼。

    郅澌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不卑不亢,只言道,“大人心知肚明。”说着一跃而起,抬手拔出祝十三侍从的佩刀,那两个军差便就此被一刀封喉。将刀送回侍从刀鞘,郅澌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我这人本事不大,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护短了。不论内卫还是安监院,都是朝廷的衙门,大人的治下郅澌冒犯了,只是我行事一贯如此,请大人指教。”

    祝十三心下一动,月山无阴谷的事他早想到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没想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太子爷舍得这位红颜知己离开京城深入虎穴。“大人......杀伐果决,在下佩服。”

    郅澌冷笑,“将军镇守一方,郅澌虽说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差出大人许多,但好歹是个钦封的钦差,大人想对下官说的,就只是佩服?”

    祝十三眉心一动,寂寂开口,“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若是无妨的话,下官倒当真有些话想跟大人说。”

    郅澌蹙眉望着他,祝十三笑笑,吩咐人备马。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城,演着曲曲折折的马道一路登高,上了一处小山丘的山顶,祝十三长身立于马上,挥鞭指着山谷里的路,“沿着那条路三里地再往山里一拐就是无阴谷,早先那无阴谷是安西将军选来屯粮的地方,蔺府......之后,就荒废了。半月前,我们也是接到安监院官员的来信,才知道那里头屯了兵。”祝十三见郅澌没说话,接着道:“宫里如是想要十三这条命,我能奈何?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一纸诏书即可,何须大人千里奔波走这一遭?”

    郅澌凝望着那处谷坳,淡淡道:“取你命便能安天下,多生几个祝十三就好了,何须大军在前流血拼杀。”

    “传言不虚,达人通透。祝十三全凭钦差大人调遣。”那厮一拱手,单膝跪在了地上。

    郅澌不自觉抬手抚了抚额角,“不急,本官还要好好打量清楚,大人不必心切。”说完掉头就走,等也不等,鹿皮靴子一蹬地,马也不上,蹦着跳着就跑开了去,远远丢下句“大人先回,不必等。”

    甚是无趣的一个月过去,除了那天在祝十三府门口阶上教训了小厮,没人见着这个传言里雷厉风行的太子红人有个什么动作。别提那幽静无人的无阴谷了,祝十三原本太平时候逢三去趟军营视察的旧规矩又被拿出来实行……人人只道看这绣花枕头的模样,晏南离被荼毒之日怕是不远了。

    值到九九重阳节,钦差仪仗到了。洋红撒金的袍子穿整齐,郅澌从马上下来,晏南府文官知州往下都在这儿了,祝十三戎装立于一旁。互相见过礼,郅澌引荐了晏南境内的安监院头子宋珲,“原先院子一直静默在暗处,今儿本官也不妨改一改行事习惯。”

    祝十三对那宋珲拱一拱手见过礼,转头又向郅澌,“大人移步内衙。”

    郅澌笑,“晏南这地界儿名传十里的是三步一丛竹,只可惜本官皇命在身,没那个游山玩水的空闲……”这厢像模像样叹口气,“这军营就在城外,那里清清静静又不碍公务,不如吾等出城一叙?”没人知道这个女扮男装的安监院院令的葫芦里到底是买的什么药,只能犹疑地跟上。一行人快马,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来到了城外军营。郅澌勒马回身,目光在随行的官员头上逡巡一会,暗自笑了笑,跳下马,营中业已集结完毕。郅澌倒是不客气,方步迈着就上了台,侧头对宋珲略略示意,宋珲扬手,十数个院子里的黑夜官员押着一行百姓装扮的人跪在台前。

    郅澌顺着手里的马鞭子,浅笑着,“都说这晏南水深,合朝上下也挑不出个冤大头肯来走这趟差事。郅澌资历薄,命也硬,揣了十二万个小心千里奔波来一趟,你们可真是让我失望得紧呐!”宋珲搬了把椅子到台上,郅澌翘着脚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安监院是刺杀的祖宗,就你们这二两肉也舍得放上席面……我看这晏南是没什么能用的东西了。宋珲,松了这些人。再把本官买的那些酒拿出来给兄弟分分。”宋珲让那些个安监院的人松开底下那六个杀手。

    郅澌起身,“今儿本官有空,不妨你们来说说,什么仇怨让你们心甘情愿要背上刺杀朝廷钦差的大罪为他人做嫁衣?讲出来本官替你们断一断值不值当?”

    那六人目眦欲裂,各自起身瞪着郅澌。

    郅澌像是习惯了,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发,“何苦做这么个不共戴天的样子出来呢?等本官本官真的杀了你们全家再这么恨我也不迟。”郅澌扬了扬手,宋珲立于一侧开始念一张单子,上头都是些人名住址,满满当当三五页,台下头的杀手变了脸色。郅澌满意地笑了笑,“自古最毒妇人心,本官不光是妇人,还是小人。老幼妇孺灭人满门的事,本官做得出,尔等都该知晓的。”眼瞅着下头边上有个大汉脸色愈发难堪,郅澌略笑一笑,“你现下就是自戕也没用,本官记得你,家中父母娇妻一双儿女,”郅澌拍拍自己的脑门,“你瞧瞧,这记性,还有你那跛脚亲弟弟的一家五口呢。你现在要是夺了刀剑自戕,本官头一个屠了你全家,不妨试试?”

    那汉子闻言住手,满目猩红地怒视郅澌。

    郅澌一跃下台,“不是本官不讲理,是你们根本不愿意同本官讲一讲。本官不问主使,只要一个理。”

    一个大汉朝地上啐了一口,“安监院横行黑手,现在还敢讲理?真是笑话!”

    郅澌笑一笑,像是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下一个大汉身边。

    “阴刻妇人!拿着老弱妇孺的性命威胁我们,这与他们何干?还敢说自己不是黑心衙门!”

    郅澌笑,背着手一步一顿听完这翻不出新花样的泣血控诉,最后那个话音刚落,郅澌立时变了脸,回头大喝宋珲:“酒呢?!”

    宋珲虽面不改色,还是有些哆嗦地在兵士中间发酒。

    郅澌坐在木板搭成的台子边沿,一抖袍角,“军中有令,除非主将有令,事关节庆,擅自饮酒者军法从事。故而本官今天这酒也是有个缘由的,”郅澌从宋珲手里接过一个粗瓷碗,“这酒,请诸位庆功!”郅澌先干为敬。

    “吴柏勇,方才本官那话没说完。安监院若是是刺杀的祖宗,我郅澌就是用毒的祖宗。你那点儿耗子药还是留着自己回家下酒去罢。”郅澌阴凄凄地扬着一侧嘴角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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