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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聚集着不少正在拉网的渔夫。
海兰珠坐在他身侧,蒲扇轻摇,皇太极则与代善二人谈古论今,追忆起了少年事。
坐了一会儿,下午的艳阳便晒得她有几分倦了,皇太极仍在和岳托高谈阔论着天下事,聊到了愈演愈烈的农民起义,和横空出世的明将卢象升。
这个卢象升,去年在郧阳击败了高迎祥、李自成的数十万义军,人称“卢阎王”,名号足以见得其令起义军闻风丧胆之势。
李自成会和高迎祥、张献忠后,从河南一路横扫中原,攻克了凤阳不少,还焚毁了朱元璋的老家祖坟……
说是来看渔猎解忧的,其实还是为了政事、国事。
这一出浮世乱,海兰珠越听越是胸闷气短,烦躁不已。于是她独自离开了幄帐,寻了一处葱郁的大树避荫。
大树底下好乘凉,也好在一片清净。
谁知才眯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一个声音道,“高处不胜寒,娘娘还是下来吧……”
她认得代善的声音,也记得这句“高处不胜寒”。
只是二十多年前,说出这句“高处不胜寒”的,是个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今的代善,早已心如止水了。
海兰珠循礼欠身,“礼亲王。”
代善闲适地捡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坐下,像是自我解嘲道:“娘娘抬爱,现如今我不过是个闲散人而已,挂了个礼亲王的衔头,迟早……是要给这些后生们让贤的。”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海兰珠承言道:“苏东坡写这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时,怕也想到了,通权达变,在合适的时候功成身退,总比落得身败名裂要好。”
“功成身退?呵……”
代善轻嗤了一声,“真正功成身退之贤者,何至于如我这般狼狈?到如今,还要靠儿子来作保。”
“几位大贝勒里,皇上独待你不薄,王爷又何出此言呢?”
“皇上不过是顾念旧情,看在颖亲王和成亲王的份上,给了我几分薄面罢了……”
代善仰头一躺,双手交叉撑在后脑勺上,怅然道:“一生浮名又为何?我是真的老了,真的斗不动了……”
海兰珠以为他是因为萨哈廉去世而感触,遂体恤道:“生死无常,自有天命,还请王爷看开些吧。”
代善沉寂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娘娘当真觉得,颖亲王的去世是偶然吗?”
海兰珠尚不得其意,就听他悠悠道:“这个世上可没有偶然……皇上亲封的七位亲王里,我和颖亲王、成亲王就占了三位。这肃亲王是太子爷,郑亲王是皇上的心腹亲信,总有势单力薄的人……”
代善的话中,分明意有所指,海兰珠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娘娘可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世上事,绝非只有黑白对错,坏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坏人。而今,阿巴亥的孩子们长大了……”
代善用十分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她,“咱们拭目以待吧,总有一日,睿亲王和豫亲王……会回过头来讨债的。”
海兰珠微微诧异,睿亲王和豫亲王……
多尔衮和多铎,他们一个二十四岁,另一个才二十二岁……虽说坊间议论,他们二人是一个风流一个荒唐,但年纪轻轻,却能按功封在亲王之列,实力不容小觑。
萨哈廉的死……当真与他们二人有关吗?
在察哈尔缴获玉玺那次,萨哈廉和岳托的确与多尔衮同在出征之列,那时皇太极便与她提过,岳托中途犯了旧疾,萨哈廉也有病在身,他放心不下,才亲自去迎大军还师。
对于夺-权的明刀暗箭,海兰珠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下听到代善的暗示,她却不觉得意外。
她幽幽叹了一声,“因缘果报,循环不失。只是这一报,尚不知是善还是恶……”
毕竟是弑母之仇,对少年来说,何其沉重……又岂是轻易能搁下的。
一报还一报,十年前阿巴亥被迫殉葬的那个夜晚,她就知道,这又是一轮因果报应的开始……
她对历史的结局熟稔于心,也知道,多尔衮的城府和野心……绝不止做个掌管吏部的睿亲王而已。
“人生在世,荒诞如戏……现在想想,其实早在辽阳时,我便输得一败涂地了。”
代善长吁一声,格外悲怆,“你看到的‘功成身退’,不过是因为时乖运舛,别无选择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海兰珠望着山下一派祥和的渔猎之景,感慨道:“当年,若不是王爷助长了阿巴亥夺-权的气焰,她如何能招权纳赂,一步步将自己推向权利的深渊,万劫不复……”
“你说得不假,是我错给了她希望……”
代善的语气间,带着一丝隐忍的忏悔,“我一把老骨头了,自己作的孽,便应自己还……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我的这两个儿子,别的不像我,倒偏偏都很痴情。娘娘也知道,在这贝阙珠宫的围局里,唯有绝情的人,方能走得长远。”
也许是习惯了见代善在人前光鲜傲气的模样,如今这番嗒焉自丧的吁叹,令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恻隐。
他们虽做不成朋友,但至少在这一刻,是惺惺相惜的。
海兰珠问:“那你呢,可够绝情了?”
不远处,皇太极和岳托正并肩向他们走来。
代善没有回答,缓缓地站起来抖擞自己的衣袍,口中好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得失,得失……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大清的这把龙椅前,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一生与世俯仰,走到今日,已经够了。”
待皇太极行至他跟前时,代善才复挂起笑容,微一躬身道:“皇上。”
皇太极负手问:“怕是朕和成亲王聊得久了,礼亲王觉得闷了?”
代善一丝不苟地答:“回皇上,这下午的日头晒得人身乏体困,臣怕在皇上面前有损仪容,才出来找了处荫凉地歇息,正巧碰见了宸妃娘娘,才与娘娘小聊了几句。”
皇太极倒没有责怪之意,目中带笑地走到海兰珠身边,执其她的手问:“爱妃与礼亲王都聊了些什么?”
对这个人前的新称呼,她仍是有些不大习惯,这一唤虽饱含情意,她却是好不自在。
“回皇上,臣妾……也就和礼亲王叙了叙旧。”
皇太极没有多问,下令起驾回宫。
轿辇一直送到了宫门口,临作别,皇太极才朗声对岳托道:“既然今日渔猎也看了,回去之后,朕的话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也不知岳托先前都听到了些什么,回城这一路皆是脸色极差,丝毫看不出半点喜悦来,只是勉强地答道:“回皇上,臣一定好好考虑……”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别有深意的叮嘱了一句:“你是朕的亲侄,也是爱将,更是我大清的开朝元勋。有些事情,孰轻孰重,朕希望你能好好拿捏,不要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纷扰,而误了自己的仕途才是。”
“是。”岳托垂首答。
皇太极交待道:“礼亲王,成亲王,既到了大清门,你们也不必送了,回府去吧。”
代善与岳托齐声答:“谢皇上体恤。”
海兰珠从珠帘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代善落寞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荒芜。
皇太极见她走了神,闷声问:“你可是在同情他?”
海兰珠淡淡一笑,放下珠帘,没有作答。
轿子停在了凤凰楼前,皇太极没有下轿,而是喟然道:“你记住,这座皇宫里,没人值得同情,除了你我之外,都是敌人。”
“唉……走吧,我们去阁楼上坐坐。”
不待他作答,她已婉婉下轿,朝凤凰楼的石台行去。
皇太极负手跟在她身后,一直登上了顶阁,她才嫣然回眸道:“皇上可知,你和礼亲王的区别在哪吗?”
皇太极闷不吭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是嘴上无情,心里有情,而礼亲王是嘴上有情,心中无情。”
海兰珠凝望着他刚毅锋利的侧颜,她所爱的男人,如今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
他从来都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生戎马,叱咤风云。
可做皇帝,到底有做皇帝的悲凉……
“礼亲王闲赋在家,对他而言是无官一身轻,落得快活自在,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她一手轻覆在他肩头,低吟道:“我只是怜惜你……如今连代善也走了,你身边,又还剩下谁呢?”
听到此处,皇太极的眸色骤黯,呼吸声愈发沉重了起来。
“你也觉得朕错了。”
海兰珠平心静气道:“我不是你的谋臣,也不关心朝局,只是想说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近来从肃清到登基这一系列的事情……太繁杂也太仓促,令得她应接不暇,险些没能看清这之中的迷局。
好在是代善给了她善意的指引。虽然这个指引,也是他出于自保的举措。
那个主动告发莽古济的家奴冷僧机,绝非善类,他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授意于他的利益集团,否则他怎么敢孤注一掷?
莽古尔泰一党倒台,紧接着就是代善这个元老……如今萨哈廉和岳托接连被责罚,豪格也处于劣势,几位亲王里,受益的自然是多尔衮和多铎了。
范文程曾评莽古济事发,乃是“一石二鸟”,其实所指并非皇太极,而是多尔衮……只是那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显然,自缴获玉玺一事后,皇太极就对多尔衮的信任和倚重愈甚,他的爵位也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得封在亲王之列,相比之下,战功赫赫的阿济格却只是个郡王,可见皇太极对之的偏爱。
如今的多尔衮,不再只是个手足无措看着生母被逼殉葬的少年了,他有兵权,有野心,更懂得运用手段谋权。
出于对历史结局的顾虑,她不得不提防多尔衮。
就算多尔衮注定会权势熏天……然而,也不能是现在。
皇太极有几分不悦,径直坐在吴王靠上,“朕先前处置了这么多人,你都不为所动,倒是被礼亲王的巧舌如簧给说动了。”
海兰珠生怕他误解她的意思而动气,只好兜个圈子,缓和道:“那我问你,什么是党争?”
皇太极迟疑了一会儿,答:“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朋党之争。”
“不错。”
海兰珠忆古思今道:“我在明朝生活了十数年,万历朝、天启朝到如今的崇祯,我都算是待过了,也见识过了。万历朝时,没人知道魏阉是谁,只是三党与东林党之间相斗。而到了天启朝,魏忠贤横空出世,三党倒戈,满天下是魏千岁的功德生祠,阉党可谓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东林党落败后,其党羽无一人能幸免。再后来,崇祯继位,肃清惩治阉党……”
当年,她用了“靖康之耻”的教训,以后世人的角度告诉了他议和的意义。
而这一次,她想用“党争”的教训,告诉他统治的意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党派的得势,往往是另一个党派的没落。若是代善这一党的势力,也如洪水过境,冲刷得丝毫不剩了,朝局上,又有谁能牵制住多尔衮呢?
皇太极不会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知道十年后历史的格局,也不知道,他的这位幼弟,和宋太宗赵光义一样,藏得是谋兄篡权之心。
“崇祯杀魏忠贤那一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崇祯,善恶分明,一心想要肃清朝纲,以为杀掉了魏忠贤,就能治朋党之乱。可是党争党争,有党才有斗争,有斗争……才有平衡。他杀了罪恶滔天的魏阉,也除掉了唯一能和言官抗衡的利剑。魏阉弄权,阉党祸国不假,然而除掉了这个‘大鳄’,崇祯一个孤家寡人,又如何能跟东林君子、满朝文武斗下去?”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使得东江海务具废,皮岛无人牵制;崇祯杀了袁崇焕,无人牵制辽事;杀了魏忠贤,则无人牵制群臣。
当年李成梁坐镇辽东时,亦是靠女真部落间的斗争来遏制建州的壮大。
杀掉魏阉的崇祯帝,太过年轻气盛……他未曾想过,阉党至终是皇权统治的衍生,杀了遗祸百年的魏阉,也失去了牵制平衡朝局,对抗官僚的工具。
从现代术论的角度来说,阉党是拥戴皇权的集团,与之驳斥相斗的东林士大夫,则代表士族官僚这一股资本势力。两者原本势均力敌,产生博弈的局面,阉党的灭亡,直接导致了皇权式微,与封建主流背道而驰。
她洋洋洒洒的一席话,从党争上升到了社会矛盾和资本矛盾,看似很难令人领悟和消化。但她真正想让他明白的,是以党争来牵制,以达到统治的目的,这才是党争的意义。
“举明朝的实例,是想借党争喻朝局……”
她以党争作药引,最后才将话头调转回代善身上,如是道:“礼亲王在朝中根基已深,你若非要连根拔起,不是拔不动,只是留他在朝中,也能起平衡稳固局势之用。否则,你想将大权都交给阿巴亥的三个儿子吗?”
皇太极沉思默虑了良久,黯然道:“你与朕说实话,你不肯朕动代善,是不是顾念当年——”
“不许犯傻了,”她捂住他的嘴,一句句重复道:“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而已。”
“你话中的道理,朕听明白了。可朕……不觉得崇祯错杀了魏忠贤。”
皇太极若有所思道:“明之衰亡,自万历朝始,其原因错综复杂,党争只是其中一患。可假若不杀魏忠贤,阉党势必权势窜天,民怨四起,为君者何颜以对天下人?”
海兰珠暗喻道:“阉党的存在,是维系朝中势力平衡的关键。魏阉权倾朝野,却无篡权之心,他虽胡作非为,却不曾危及皇权统治……”
皇太极不屑道:“且不论其忠奸与否,堂堂一国之君,要杀一个恶贯满盈的太监,还要权衡利弊,那他在明廷中还有何威信可言?若是连几个士大夫也斗不过,又还谈何复兴?朕倒觉得,若依权宜之计留下了魏忠贤,那崇祯帝只是个中庸之流,杀了魏忠贤,才令人刮目相看。”
海兰珠一时失言。的确,她拿崇祯来做例子,仍是不够恰当……她忘记了,皇太极是如何打破诸贝勒拥兵自重的原状,一步步大权独揽,成为大清的开国皇帝的。
站在皇太极的角度而言,或许这些手握兵权的诸王,才是他的牵制。
海兰珠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点到为止。该说的她已说得够多了,毕竟朝局的事情,也不是她能过多干涉的。
“不过,你今日的话,朕便当做是警醒了。”
皇太极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恳然,“只是朕要治国,也要治家,面对诸王贝勒,要一碗水要端平,奖罚分明才是。你若觉得朕罚礼亲王罚得重了,朕再补偿些家财给他……”
“所以皇上以为,礼亲王真在乎那些家财吗?”
海兰珠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你不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我所言,你日后就会明白了。礼亲王、成亲王还有已故的颖亲王,从继汗位到称帝……是一直拥戴你的人呐……”
她一语诂怨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太极,我只希望你不要做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