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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朱温望着车子出门,心疼的肉跳,直安慰自己道:“直娘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建若真死翘翘了,李存曜腾出手来,可不就得轮到我倒霉了么?”

    王建看了聘礼,微微一晒,心道:“这回总算是把你朱温压箱底的宝贝给榨出来了。想我王建的心肝宝贝,怎能白给了你家。”王建此番不比以往,已然是称了帝的人了,面子上怎么也得盖过朱温这个郡王,而且又有心为女儿撑腰,便放出手段大办嫁妆,务必要大大地胜过朱家声势。一时间,宫使四处出动,不惜万金求购奇珍异宝。天下盛传蜀王嫁女,各处商人纷拥而来,献奇货以牟巨利。

    东平王使节颇有朱温的风范,每日必将王建搜罗宝物的情况报于汴州知道。这一下,原本心疼不已的朱温乐得眉开眼笑,暗道与蜀国联姻真是走对了路,娶进普慈公主,奇货可居,一旦王建能守住北线不被李存曜灭掉,自己将来正好押着媳妇与亲家翁谈条件。

    一连忙乱了数月,又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王建这边才将宝贝女儿依依不舍地送上路。怕夔王王宗范作为兄长不够分量,又专门请开国功臣、大国舅爷周德权为送亲正使。这一招却是妙,一老一少都是出名的勇将,这次名为送亲,其实是王建特意安排去观风的。去年朱温被李曜当头打了一记重的,王建也想看看朱温还剩多少实力,够不够牵制那位关中王。

    过了峡州,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的地盘,而赵匡凝又是听命于朱温的,是以过了峡州,朱温的迎亲队伍便来了。一看之下,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来迎亲的队伍号称“控鹤军”,传闻乃是东平王麾下强军,今日一看,果然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那日途中扎营吃饭,汴军士兵严格按照上下尊卑,有前有后,吃饭时也不曾有人大声嚷嚷,一副严肃气象。

    王宗范看得直点头,此刻却有周德权的亲兵来请。

    他赶忙过去,一进营帐,国舅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示意他坐下。周德权虽然位高权重,但乐于提携后进,对这个侄儿也是温和随意。

    他道:“阿范,你看汴州兵如何?”

    王宗范沉吟道:“倘若东平王不是故意调集精兵强将组成这支迎亲队的话,那这些兵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强军,只是面上的刺青有些令人不喜。”

    “朱温为人苛刻,治军眼里,那倒不是假装的。”周德权笑道,“你还没见过他本人,贼眉鼠眼,偏又老来发福,看起来那真是全无威仪,活像一头瘟猪,没有半点儿人主之相。去年他本在太原耀武扬威了一把,谁料立刻就被李正阳揍了一顿回去,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是必然要死命了训练士卒,以期报仇雪恨的。”

    王宗范道:“哦?他既有此心自己报仇,又何必与我蜀国联姻?”

    周德权一笑,道:“这个,却要考考你。”

    王宗范思索片刻,道:“恕侄儿之言,朱温无非是怕我蜀国顶不住蒲军攻势。但以侄儿看来,只要剑阁等要塞雄关在手,李正阳也无能为力,朱温似是另有所图才对。”这次王建让他送亲,其实有意让他磨练磨练。王建老奸巨猾,虽然同意与朱温联姻,但只是权宜之计,他实际上和朱温打的算盘几乎一样,想利用朱温牵制住李曜,然后自家便能北上收复兴元等地,控制南北通道。他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吞掉嘴边的那块肉,打开两川与关中的通路,这样进可图谋中原,问鼎天下,退可据守巴蜀,称霸一方。而王宗范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此一说。

    周德权放下茶碗,捻须而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道:“此番前去,送亲事情,我自然一手操办,你有时间就到处走走看看,不用像在成都那样拘谨。”说罢,呵呵大笑。

    王宗范会意一笑,道:“舅父放开规矩了,小侄那里还会客气?”

    “东平王王虽然严苛,但手下兵丁到了打仗之时,每每有出人意料的英勇。你知道为何?”

    “还望舅父指点。”

    “跋队斩与刺面也!所以,平日虽然严苛,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只能卖命的。”周德权突然收了笑容道:“东平王这边固然要观风,但回程路上,你还要仔细查看蜀地驻军的情况。自从王宗涤死了之后,王宗佶只知揽权却不管事,边关这群大爷们已经很久没人好好约束一番了。我蜀国有剑阁在手,李存曜等了半年,身兼唐廷两川行营都统,却仍然不见动静,估计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好办法。但他不动,我蜀国不能不动,兴元终归是要收回的……两三年之内,与关中的恶战必不可免,边关的整肃要抓紧进行。回程你可不用与我同归,自行去看边关情况,此乃陛下的意思。这里还有兵符一道,你可便宜行事。”

    王宗范心下明白,今天这场谈话看来气氛轻松,其实就是王建和周德权预谋的考核。让他同行送亲,兄妹情深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蜀王已经对王宗佶起了疑忌,要削夺兵权,所以让他来暗地察看边关情况,将来一声令下,他就可走马上任。

    王宗范庄容正色回答道:“侄儿领命!”周德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送亲的事情一如王建计划的那样顺利。对于普慈公主携带大批嫁妆的到来,东平王府上上下下都格外殷勤。朱友珪虽然算不上什么一表人才,但好在比朱温仍是好看许多,也算中上之姿,而且在授意之下,对新妇宠爱无比。普慈公主在关氏的调教下,虽然有点小性儿,但还是温顺贤淑的,见公婆丈夫都这般关爱,自然把远嫁的伤心消去了大半,开始一心一意地与朱友珪过小日子了。

    王宗范临行前,去探望漪宁,见她新婚后,浓妆艳饰,更为娇艳迷人,心中隐隐伤心,但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小宁,阿兄走了。什么时候想念阿兄,就把小鸽子放出来。”

    漪宁娇笑道:“不想了,起码现在不想。”

    她与王宗范自小兄妹情深,言语不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一派的天真娇痴,让王宗范鼻子一酸,差点掉泪下来。知道东平王目下正稀奇她,凡事都迁就她,但倘若将来两国交恶,这娇柔的小姑娘处境堪忧,所以他才把那对儿白鸽给她。

    这样的深谋远虑,漪宁自然是许久以后才能明白。那时,她早已失去了新婚时的风光甜蜜,每天的生活都如同身在冰窖一样寒彻心肺,恐怕想起这个阳光明媚下午天的谈话,大大的珠泪就要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打湿了云锦花纹的衣裙。

    这时,王宗范笑道:“你要是一直都不想阿兄,那才好呢!阿兄给你的小精灵你可要好好地喂养,就当是阿兄一直陪着你解闷儿。”

    漪宁一扭身子,道:“是啊,就当成是阿兄的替身。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逮出来拔几根毛出气。”见王宗范哭笑不得的样子,又咯咯笑道:“放心放心,小宁怎么舍得阿兄没有衣服穿呢?”

    他们这里谈笑风生,门外,宋光嗣侧身而立。

    过了峡州,便进入蜀境。王宗范与周德权在此分手,国舅爷带着车驾回成都向王建复命。而王宗范自领王府亲兵,一路顺长江直上到渝州,再从渝州顺嘉陵江到阆州,最终往剑门关而来。他牢记周德权的嘱咐,仔细考察沿途山陵地势、军情风纪,何处该增兵,何处该添设号卡,都一一记录在案。

    到了阆州之后便再次接到“圣旨”,王建正式命他出任北面行营副都统,他赶到剑阁之后,自觉责任在身,每日出外查看地形。这日带着亲信牙兵一行人来到大剑峰下,众牙兵也有些累了,他想:既然已到此处,何不上去看看?于是便命令手下人等在山下扎营等候,自己带了三五名亲信便上山去了。这一去,却不料在半山休息的时候,遇到了黄崇嘏与智乾和尚。

    一见黄崇嘏,他就忍不住狂喜,绕是用尽平生功夫压抑心情,却止不住心脏砰砰直跳。刚才听见她要捞食潭中银鱼,出言戏弄,已经得罪了伊人,这会儿只好加倍地小心在意,挽回形象。

    他忙令从人铺开地垫,拿出面饼、牛肉以及清水,招呼两人休息用餐。黄崇嘏心思机变,见王宗范前踞而后恭,心中暗自揣测,脸上仍是淡淡地。智乾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王宗范乃是他的旧识,又有救命之恩,如今遇上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接过对方递来的面饼,连声称谢。

    王宗范将牛肉和清水递给黄崇嘏,暗自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怎么看也不像个女人。虽然晚唐时节,不少女子都好着男装,但是假扮的男人终究没有真男人那样举止流利自如。更何况黄崇嘏早已闻名于蜀中,想来是个真男子。王宗范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黄崇嘏本来就有防范之心,自然察觉到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猛地想起王宗范的外号,心笑原来如此,便道:“夔王殿下美号‘萧剑将军’,必定造诣非凡。今日难得有缘,何不吹奏一曲,让小生一聆神技?”

    王宗范脸上一红,赶忙掩饰道:“黄郎才艺双绝,蜀中闻名。王某乃武夫出身,怎敢班门弄斧?只是见公子腰插玉萧,所以多看了两眼。”原来她那萧并非竹制,却是玉制。

    黄崇嘏呵呵一笑,取了下来,双手递过去。

    王宗范伸手去接,却看见黄崇嘏的手在阳光下莹白如玉,与玉萧的青白色相映成趣,不由得脑子里血往上冲,微微竟有些晕眩。不由得暗骂:王宗范啊王宗范,你这是怎么了?即使有美当前,但那也是个男的啊!

    他略一定神,仔细看那萧,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他是个雅人,见了神品,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经不起黄崇嘏几番撺掇,便道了一声“放肆”,将萧放在唇边,引宫按商,吹奏起来。

    他奏的却是一支古曲《梦蝶秋》,箫声绵绵,意蕴悠远,颇有庄周秋日梦蝶的怅惘迷茫之意。只是黄崇嘏此萧与普通的萧颇有不同,简单说来就是比一般的萧身长,内孔更深,音孔的位置看似十分随意其实大有玄机。王宗范虽然是此中高手,却也感到吹奏此萧居然有些吃力。一曲了,他不禁摇头道:“今番真是出丑了。”

    黄崇嘏暗笑,嘴上却假意安慰道:“殿下何出此言?如此神技,当世已少有人能与比肩了。”

    王宗范摇头道:“小王只是奇怪:此萧似乎自有灵性,非常人所能品题,不知黄郎从何处得来?又是如何与之心意相通的?”

    一听此言,黄崇嘏不由得肃然起敬。王宗范能够用自己的玉箫将《梦蝶秋》吹奏得婉转流畅已经大为不易了,没想到对萧品的鉴赏也是高雅不凡。顿时,黄崇嘏看着王宗范的眼神变得温和深邃起来,道:“夔王这‘萧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此玉箫确非凡品。此番,却是崇嘏气量狭小了。”

    王宗范有些不解,黄崇嘏娓娓道来:

    “某曾去蜀南蛮地,不意在那里遇上了流离失所的大唐梨园弟子方念安。此人长于品箫,也是制萧的大师。我和他赌赛赢了,便要他为我作一支独一无二的玉箫。这支萧的选材固是千难万难,而萧的制式更是当世所无。”

    说到此,黄崇嘏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方念安此人脾气古怪,赌赛输与我,便故意在萧上为难我。我初见此萧时也是无比惊讶,方念安却道‘我制作的萧与我的脾气一样臭,除非你第一支曲子便能与它音韵契合,否则今生与你无缘。’”

    “这一说却激起某这好胜之心,于是抱着萧苦思了三天三夜,将古今所有名曲都过了一个遍,均觉无一合适。第四天傍晚,微雨过后,月明照碧泉,山空澄若洗,面对此景此情,某才触动灵机,便自创了《空山新雨》曲,乃是从王维《山居秋暝》而来。一奏之下,居然在恬淡清远之声中更有秀丽鲜亮之音,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起,某才对方念安的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方念安的惊讶却更在某家之上,道‘我制作此萧,实在是耗尽心血,到后来,感觉它非但吸取了我的心魂血肉,更已超出我的控制,我没有信心去吹奏它,却也不愿意落到你的手中。所以,才说了那番话,虽然是大实话,其实也是为难你这毛头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自创新曲,将此萧的音韵发挥的淋漓尽致,显然是此萧的真主人。’”

    黄崇嘏不由得想起方念安说这番话的时候,原本满脸皱纹、孤苦凄绝的面容突然变得神采飞扬,那个老头儿喜滋滋地说:“你乃音律奇才,老朽这番技艺原以为要葬在这蛮荒地方了,现在遇到你,算是有缘分,干脆全都传了给你吧。只不过,你要切记,萧乃乐器中的上品,与人的胸襟气度有莫大的关系。唯有清虚冲远,才能一如今夜,与它心意相通,否则就辜负了它与你的缘分。”

    念及此话,黄崇嘏不由得羞惭万分。她起身对王宗范恭敬地行了一礼,王宗范莫名其妙,正欲要还礼,黄崇嘏却将方念安这番话讲出来,王宗范更是敬服无比,叹道:“王宗范谨受教了。今日,有缘遇见黄郎,又听闻这个传奇,还请一奏《空山新雨》曲,也让我等聆听名器的神韵。”

    黄崇嘏微笑接过玉箫来,只见神情飘逸,眼神悠远,仿佛身处空山一般。不知不觉间,箫声响起,众人仿佛进入了雨后秋夜。碧空如洗,皓月中天,山中幽静闲适,清爽明净。突然间,几个叠音过去,仿佛轻言软语,呢哝动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洗衣女子划桨而归,船破莲叶,湖水荡漾,女儿娇态,婉转动人,令人依依不舍。正沉迷间,清风拂来,又令人心胸为之一爽,才觉山居秋色之意趣实在是清淡高远,超凡脱俗。风过去,渐渐地,箫声也低了,仿佛随风飘远去,只有语音缭绕,绵绵不绝。

    智乾轻叹一声,他是修行之人,只觉得箫声中空远之意,大有深意。想起当年贯休大师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其言。

    而王宗范一脸的失魂落魄,半晌却道:“可叹世人呼我‘萧剑将军’,今日才知无非逢迎而已。有黄郎一曲在前,我从今再无颜面称做什么‘萧王’。”说罢,取出怀中玉箫,在石上狠狠一击,摔得粉碎。

    黄崇嘏惊道:“殿下何苦如此?萧乃怡情之物,与技艺无关。”

    王宗范正色道:“我本武人,其实难以平心静气去体会那冲淡的意境。奏萧,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从今,我当习鼓,疆场擂鼓助战,激扬士气,方是王某之正道。”说罢,哈哈大笑。

    黄崇嘏见他此言豪气冲天,也不觉会心一笑。

    谁料却有人破坏气氛,不远处王宗范的一名牙兵忽然喝问:“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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