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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小黑瓦房过去都是地主的,那些人家是土改分果实的时候才得到那房子的。
因为草披房子多,所以我仍能记起盖那样房子的情景。
大人们按照房子的宽窄,挖出沟,用石头砌地基。地基高出地面半尺后,扎起和地基一样厚的夹板,放在地基上面,小工们开始朝夹板里面填那种有粘性的黄泥,填一层。劣实,再填一层,再劣实。
劣土墙的情形很好看,往往成了我们小孩子眼中难得一见的光景。
土墙到了丈把高,大人们用木橛子和苇箔做出屋檐,然后架梁钉椽子。再然后,铺上高粱秸子或者苇箔,用搅了麦糠麦草的粘泥打屋笆,最后,铺上麦秸草。
这草房子就成了。
这样的房子经那风吹日晒。年代久了,屋檐下就容易烂出一些洞来。
找家雀窝比较容易,老奶奶的那八间老屋,我家老屋前面四奶奶和大奶奶的老屋以及作了小学教室的张家家庙等等,都是草披房子,屋檐下到处都是破洞。
只是,掏小家雀就有些费劲了。
架人梯登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要防备长虫。
大人们为了不让我们爬墙上房。经常说一些吓人的故事,说某某村某某人小时候掏家雀窝,掏出来一根长虫。那长虫顺着他的胳膊一下子就钻到了他的嘴里,几个人朝外扯,把长虫挣断了,长虫头却钻进了他的肚子里。
大人的警告和威胁虽然影响不了我们掏家雀窝的热情,但是,却影响了我们的工作进度。
我们不管是谁上去掏。都要闭紧了嘴巴,将头扭转九十度。小小心心地伸进手去。
那样的姿势自然的就让掏家雀窝的行动变得有些恐怖,从而影响了速度。
掏家雀窝的时候。最最希望掏到那种已经长出大翎但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小家雀。
刚刚从蛋壳钻出来的小家雀虽然好看也好拨拢,(柔嫩的红身子,肚子像一个小皮球,闭着眼睛,稍有动静,就会张开大嘴巴要吃的)但是要等到它会蹦、会上架、(让小鸟儿站在食指上,另一只手的食指横在小鸟儿的胸前朝上抬,小鸟儿爬或者跳上去)会飞、会跟在人的后面飞,却需要较多时日。
那些长出了翅膀,快要出窝的小家雀则虽然具备了各种技能,却知道了生气,开始的几天,它们不但闭紧嘴巴不吃不喝,而且瞅空儿就要逃跑,让人费心。
一个夏天和秋天里,我总是要连续拨拢五、六只甚至十几只小家雀。
我的一个远房叔伯大哥,和我哥哥同岁,他是全村最会拨拢家雀的人。
他拨拢的每一只家雀都能长大并且训练有素,他无论走到哪里,那家雀不用召唤,或者跟在他后面蹦,或者在他的头顶飞,一会儿越过他,一会儿落在他的肩头,馋得我们眼睛都红了。
童年的时候,我最崇拜这个大哥。
我拨拢的鸟儿长得慢不说,而且,容易死亡。
死了的鸟儿一般都是瘦得不成样子,放在手里,很轻很轻的。
这让我经常的伤心落泪。
在小鸟儿不吃不喝无精打采的日子里,我会仔细地搜索六间老屋的墙壁,找喜蛛窝,抓喜蛛。喜蛛是一种爱在墙上做窝的小蜘蛛,在母亲和奶奶的眼里,它是吉祥物,抓的时候千万不可让她们看到,否则,是要挨骂的。
据说那种蜘蛛可以治病。
——————
记忆里,让我最伤心的一次鸟儿之死是那只老狸猫带给我的。
那天的中午,我在东屋的炕上玩儿。
我家的六间老屋分成了两个院子,东两间,西三间,因为屋后就是大街,中间的那一间便开了大门,作了过道,东西两个院子间有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窄窄的二道门。
东屋的窗外,是一棵很大的石榴树,这棵树把整个的窗户都遮住了。
我把那只刚刚学会了飞翔的小家雀放在石榴树上,自己趴在窗台上唤它。
小家雀飞到我的手上,我高兴地摸摸它的脑袋和理一理它的翅膀,再把它放到石榴树上唤它。
正那样兴高采烈的玩着,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老狸猫蹲在了石榴树下。
当我再一次地把小家雀放在石榴树枝上呼唤它的时候,只见那只老狸猫嗖地窜上了树,一口便把小家雀咬了去。
我惊叫一声,从窗口跳出去。
在两个院子里。我一边吆喝一边追赶老狸猫。
老狸猫最后放下了那只小家雀,窜上院墙,躲到了房顶。
我哭着把那只小家雀捧了起来,仔细看看,它已经死了。
那天中午。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躺在西间炕上睡觉。
我坐在院子里抽抽嗒嗒地哭了一会儿,悄悄进屋,打开母亲的大柜,踩着凳子,从抽屉里偷出了两个四方形的小铁盒子。
那是母亲的宝贝。
夜里,我经常看到母亲很仔细地从大柜里拿出它们来。翻弄着里面藏的那些一角的钱、布票、粮票、工分本、党员证等等物件。
我把小铁盒子的东西集中到一个里面,把另一个装了小家雀,埋在了石榴树下。
埋葬小家雀的时候,我记得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对它说了许多的告别的话。
那次的伤悲,应该是最大的了。
至于那个小铁盒。母亲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母亲剩下的那个铁盒子里,后来装上了我和哥哥以及三个妹妹的高中毕业证书。
四年前,父亲去世后,我们把母亲搬到城里住,收拾老家的杂物时,我们又看到了那个落了单的铁盒子。
我们各人拿了自己的毕业证书,把那个已经锈迹斑驳的铁盒子扔了。
——————
我拨拢的最后一只鸟儿,是在联中二年级下半年得到的。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记不起那只鸟儿是怎么得到的。
那是一只我从来没有拨拢过的鸟儿,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儿。
现在想想,好像奶奶告诉过我它的名字。我却忘了。
那只鸟儿体型比“老儿角”(读“夹”)大,羽毛是灰色带点的,模样和“包包兰”比较像。(前一种鸟儿和百灵有点像,头上有一只羽毛角。后一种喜欢在春天的麦地里和秋天收获后的花生地、地瓜地里蹲着叫唤,颜色和麻雀差不多,身子比麻雀略大些——这些鸟儿现在都不见了)
那只鸟儿。是我拨拢的鸟儿当中的富翁。
因为奶奶在我得到了这只鸟儿的同时,把老爷爷留下的一个鸟笼子送给了我。
那只鸟笼很漂亮。我曾许多次的朝奶奶要,奶奶总是说。你的那些破鸟儿还见得用这么好的笼子养?
我在那之前拨拢的所有的鸟儿都是放在大大小小的纸盒子里的,那种纸盒子是奶奶和母亲用我们的书以及家里的不能再用的碎布做成的。(呵呵,那手艺现在失传了)
听奶奶、母亲和村里的老人说,我家老爷爷的爷爷是我们村的大地主,我老爷爷小的时候,很过了些公子哥儿的好日子。
我想象着童年和少年的老爷爷,穿着小马褂,手里提着那只鸟笼子,胳膊上架着一只老鹰,(奶奶说,老爷爷最会熬鹰——训练老鹰)在我们屋后的那条全村最宽最长的大街上闲逛,身后跟了许多穿着破衣烂衫的穷孩子,禁不住有些向往。
呵呵,老爷爷留给我父亲和我的东西只有两样,那只鸟笼子和一只同样十分漂亮的蝈蝈笼。
这两样东西十几年前都被我儿子糟蹋了,这是后话。
得到那只鸟儿和鸟笼不久,我就被大队革命委员会推荐上了高中。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冬天。
高中离家大约有七、八里路,校方要求离家较远的同学住宿,我十分不情愿地扛着铺盖和一个星期的吃食住进了集体宿舍。
喂鸟儿的事情就由奶奶担任了。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就心急火燎地等待放学。
放了学,就和几个同村的同学快步如飞地朝家赶。
别的同学急着回家看看父母和兄弟姐妹,急着回家让母亲做点好吃的饭吃,我呢,却是急着回家看看我的鸟儿。
其实,直到我十八岁那年年底参加工作,我还不知道挂念和孝敬自己的亲人。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天都快黑了,急急匆匆地回到家,一下子看到鸟笼子空了。
正在拉着风匣做晚饭的母亲告诉我说,那只鸟儿飞了。
母亲还告诉我,奶奶看到那只鸟儿朝村西张家老茔飞了,奶奶跟在后面追去了。
我跑到老茔盘,果然看到奶奶在那里一边乱走,一边呼唤那鸟儿。
那时候的老茔盘已经没了树木,草也很少了,石碑也在几年前砸光了,冬天的黄昏里,只见一个一个坟头光秃秃的分外孤单。
我奶奶的一双小脚穿着尖头黑布鞋,裹脚布散开了一条,拖在枯草上。
见到我,奶奶很难过,说,唉,都怨我,喂食的时候没关好笼子门儿。
我和奶奶找了一会儿,天地渐渐地朦胧了,仍旧不见那鸟儿的踪影,我们只好回家。
我垂头丧气地在前面走,奶奶垂头丧气地跟在我的后面。
第二年初春的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十五岁的我和奶奶躺在一个被窝里,搂着那只老狸猫,第一次遗了精。
——————
那以后,我知道了脸红,我知道了爱面子,我知道了努力学习。
在高中里,我当了学习委员,我成为了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拨拢过鸟儿。
当然了,我也没了那些因鸟儿而起的快乐和悲伤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