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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永泰六年的冬天。
西周虽有年号一说,可也仅用于共和执政,此后并未被历代周天子采用,及至秦朝始皇,所采用的纪年依旧是以始皇帝元年为开头来进行计数,本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在位六年,同样没有采用年号,直到当今天子继位,始用“永泰”二字作为年号,寓意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今年的雪来得分外早,也下得分外大。
不过刚入冬,秋霜还未褪尽呢,夜里就扑簌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雪已经没过膝盖了,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长得矮一点的,能把整个人陷在里头。
随着大雪骤降,天气也跟着冷了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就从秋天的凉爽过渡到冬天的寒冷,冷得令人牙尖都打颤,急急忙忙拿出压箱底的厚衣将家中小儿女裹得严严实实,免得他们受寒。
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下雪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为他们带来欢庆与喜悦,让他们能够尽情地玩耍。
眼下,姬恕就与他的小伙伴们一同趴在窗台上,对着外头白花花的雪景惊叹。
厚厚的积雪压断了一根树枝,噼啪一声往下掉,正好掉在路过的仆从身上,引得大家咯咯直笑。
“阿恕,等下学了我们去堆雪人罢?”趴在姬恕旁边的小伙伴道。
“不成,我还要做功课呢,阿父要检查的。”姬恕头也不抬,眼睛瞅着外头,显然有所动摇。
小伙伴不依不饶:“先生就是你阿父啊,你与先生说一说,还要做甚功课,好不容易下雪了,来玩罢,少了人就不好玩了!”
姬恕还没发话,旁边又有一人惊呼:“先生来了!”
两人猛地抬头,发现姬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到门口。
大家呼啦啦散作一团,赶紧跑到自己的座席上坐好,绷着小脸,免得先生注意上自己,到时候背不出文,乐子可就大了。
这位姬先生是远近闻名有大学问的人,前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自家盖起一座草堂,收了附近几户人家的孩童,为其启蒙,由于他名气比乡学县学里的先生还大,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大造化,大家都巴不得自己家的孩子能够被他收下,不过姬先生只有一个人,精力也有限,每年因为上门请求收徒的人太多,还得先经过一轮筛选才能留下来。
如今草堂里三十来名学生,家境有贫有富,都是姬先生目前正在教的学生,据说还有好几名从姬先生门下出去的,已经通过县学的推荐,直接去了京城的太学就读了。
姬先生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家刚才的举动而生气。
“你们都喜欢玩雪罢?”他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先生的意图。
“姬恕,你说。”作为姬先生的亲人兼学生,姬恕别无选择地成了最倒霉的那个人,每天基本都被提问,而且经常都是些很有难度的问题。
“喜欢。”姬恕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很好,”姬先生笑道,“等会儿大家读完《千字文》,再默写三遍,我便放你们出去玩雪,不过有个要求,在今日昼食之前,你们须得各自咏一首与雪有关的诗歌。”
他口中的诗歌,可不是后世那种五律七律五言七言,而是模仿诗经的诗歌体裁进行创作的,不需要填格律,却讲究琅琅上口。
大家啊了一声,没想到姬先生竟然肯提前放大家去玩雪,俱都兴奋起来,纷纷应了一声,也不需要先生带头了,十分自觉就拿起手边的竹册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篇《千字文》,乃是永泰二年由镇国长公主刘桢亲自编纂,下发县学乡学郡学等各级学府,作孩童启蒙之用。
早在永泰元年,姬辞就已经收到了刘桢的来信和《千字文》的初稿,二人书信往来,讨论修改,终于才有了如今从孩童们口中念出的这篇《千字文》。
而姬辞所亲手撰写的《秦论》,也已经送往咸阳,据说深得天子赞赏,令人抄发五千余份,发放全国各地,姬辞也因此名动天下。
但是书文记载不便,就会大大限制了书籍的流传,只有有钱人家才能读得起书,也才有条件去抄书,像姬辞所教授的好几个学生,就因为没钱而买不起书简,只能向姬辞借书去看。
听说朝廷的将作坊已经在长公主的主持下研究出一种可以用于书写的树纸,这种树纸比起竹简来更加轻便,也更加便宜,朝廷似乎没有保密的意思,转眼就以低价将这种造纸方法出售给闻风而动的商贾们,姬辞虽然远离京城,可也收到了几份这样的礼物,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时那种激动难忍的心情。
作为一名专注于学问上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树纸问世的意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树纸只会越来越便宜,应用范围越来越广,肯定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使用树纸去抄书读书,书籍一旦能够广泛流传开来,那就意味着能够接触知识的人越来越多。姬辞虽然出身世家,却并没有世家子们敝帚自珍的想法,在他看来,只有当普天之下人人都能读得起书的时候,也才是文明大兴之时。
耳边响起学生们的琅琅读书声,姬辞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踱步往外走去。
雪已停,风未止,一出草堂,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姬辞不得不拢进裘衣的领子,希望能遮挡一些风寒。
这种天气,打伞也不管用,反而还会被风吹跑,白白浪费一把好伞,还不如不打,好在姬辞要去的地方不远,沿着自家屋子前的路再走个一里左右,就看到一间与草堂差不多的茅庐,在寒风下摇摇欲坠,屋顶上那些茅草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姬辞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朝那间茅庐走去。
茅庐之内,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木柴堆起来的火焰烧得正旺,在火堆上面,正架着一个大锅子,袅袅香气从锅子里的汤水散发出来,姬辞一走进去,就几乎要被这扑鼻的香味给冲得退开两步。
茅庐的主人见了他,却是哈哈一笑:“好你个姬文藻,鼻子比什么都灵,一见这里有吃的就跑过来了!”
姬辞笑道:“你可说反了,是我每回来,都碰上你在煮吃的,可见我既跟这些吃的有缘,而此间主人也好口舌之欲!”
二人想来是极为熟稔的,姬辞也不与他多客气,说说笑笑便坐下了。
锅子里煮的是让乡民去了皮毛,洗净切好的山鸡,又加了许多山珍在里头,香味之盛,绝不逊于姬辞所吃过的任何一道佳肴。
正在拨弄柴火的魏昂也是个奇人,明明家世优渥,博闻强识,可以入朝为官,却偏偏四处游历,不去享那荣华富贵,反而跑到穷乡僻壤来隐居,不过这等文人隐士一般都是很受人敬重的,就跟姬辞一样,虽然没有做官,却名满天下,连朝廷命官见了他都得礼敬三分。
四年前,魏昂游历到向乡的时候,正巧就碰上了姬辞,二人交谈之下竟是大为投契,顿时引以为知己,魏昂也就在向乡定居下来,这个地方能蕴育出本朝的太、祖皇帝,自然也是山清水秀之乡,他与姬辞比邻而居,这一住就是四年。魏昂偶尔出门几日,远行访友,偶尔又入山中踏青寻幽,有时候还会应本地官员之邀,到乡学和县学去讲学,名气虽是稍逊姬辞,日子却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
“我收到家里的来信,听说朝廷要改革官员进阶制度了?”魏昂问道。
姬辞正瞧着那堆跳跃的柴火出神,冷不防被魏昂一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错,不过也只是初议而已,顶多是先在咸阳城试行罢。”
魏昂调侃道:“我说文藻,你莫不是饿了三顿过来的?一见这锅子就走不动路了?罢罢,看来待会若是没有你的份,只怕得和我割袍断义啊!”
两人很熟,姬辞听了他的玩笑话也不以为意,“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很久以前,我也在山上吃过这种煮法的山珍鸡,没想到这一晃眼就许多年过去了!”
魏昂奇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循规蹈矩,竟也有如此放荡不羁的时候!”
姬辞失笑:“那可不是我煮的,让我住在山上,我怕是只有饿死的份了!”他显然是不欲多谈,话锋一转,就接上魏昂刚才的话题:“怎么,你打算也去一试身手?”
魏昂大摇其头:“入朝为官非我所愿,天大地大,遨游四方,才算不枉平生,不过世间与我一般作此想的人毕竟不多,魏氏族人里确实就有不少跃跃欲试呢!”
姬辞道:“魏家也是世家,田地也多,原就可以直接当官的,怎么反倒支持科举贤良?我倒听说有不少世家功勋,都反对科举贤良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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