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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为首之人尤为厉害,游刀走剑、戳刺、举劈、利斩,招招毙命紧追不舍。以一敌十,不见颓势,竟是势均力敌。
欧阳暖看得目瞪口呆,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然而钢刀带着三九严冰之寒不紧不慢寸寸压近,转瞬之间竟然不察,她突然落入对方之手,肖天烨面色大变,大声开口:“放开她!”
“放开她?”欧阳暖听见身后的黑衣人淡淡一笑,她却觉得有丝丝熟悉之感,“可以,当然可以。全看陛下是否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换。”
刀尖轻触下颌肌肤,很快,并不怎么疼痛,只觉着隐约有温热的血丝,沿着颈项蜿蜒而下。
“不许伤害她!”肖天烨凝视着欧阳暖,目光绞痛,紧咬了牙关,竟是连声音都微微起颤:“什么我都答应你!”
不知为什么,欧阳暖只觉得这场景,仿佛在何处见过,不顾一切的肖天烨,她只知道,自己从未讨厌过他,隐隐还有一丝亏欠的心疼,可是,为什么……
“哦?那就请陛下过来吧。”黑衣人再度开口,一手钳制住欧阳暖的喉咙,一手挥了挥刀。
肖天烨快步走过来。
所有人皆看着他,唯独欧阳暖不忍心看,却在这时候,竟然发现身后一人手搭一半月弓箭横放于墙头,满弦待发,正对肖天烨的背心。
“不要!”欧阳暖不知道自己如何挣脱了后面那个人,只是用力推开了近在咫尺的肖天烨。
三只乌金铁箭次第连发,劲弩皋风携雷霆万钧之势尖锐着呼啸而去。看清了那方向,肖天烨几乎疯狂,一时间,满园皆静,刹那无声,欧阳暖连退两步,躲开了两箭,最后一个箭头终究穿入身体,三箭连矢,终究太可怕。
“暖儿……你怎么了——怎么了……”肖天烨抱着她,全身抖得筛糠一般,手上慌乱地捂着她的伤口,似乎想要堵住那汩汩如泉的暖流。
欧阳暖并不悲伤,她只是觉得,终于还清了歉疚,此刻她不再亏欠眼前这个人了。这一生的债,已然悄悄的还了……
朦胧中只听见肖天烨撕心裂肺的大喊声……
原本以为一切就这样到此为止,可是欧阳暖没想到,黑衣人竟然就是金吾卫,所以才能以一当十,而那头领,竟然就是贺兰图,他挟持她,在她身上用了匕首,实际上是趁机将一种药抹在她的身上,能够让人在一刻后气息全失脉象皆无,然后恰准时间伪造出被箭射杀的假象,这种法子不过是江湖上骗子常用的伎俩,然而却骗过了一意关切欧阳暖的肖天烨,当然,欧阳暖也被蒙蔽了,几乎误会那箭是射向肖天烨的……意外还是有的,贺兰图没有想到肖天烨不吃不喝地守在欧阳暖身旁七天七夜,若非最后晕倒强行被如今的福王肖凌风拖走,他还会不休不止地守在那里。之后,肖凌风强行为欧阳暖下葬,这时候贺兰图便将早便预备好的一具与欧阳暖形貌身材相仿并易容好的女尸将她换了出来……之后,待欧阳暖服下假死药的解药,气血稍稳,贺兰图便派人一路护送将她弄出了城。
第二天上,肖天烨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找他的欧阳暖。当他到处找都找不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见人就抓过来问,说不知道便打。最后一个侍卫没有办法,只得交待了实情。
肖天烨一听,双眼冒火,命人传来肖凌风,劈头便骂:“你不过是个王爷,谁借给你的胆子?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宫去!”
肖凌风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愣愣地站在那里。肖天烨急了,拔出佩剑来向他一通乱砍。他这才知道皇帝是说真的,仓皇逃出宫去。
肖天烨拄着剑不停地喘气,忽然指向那名告密的侍卫:“她在哪里?”
护卫抖声道:“皇上……那女子就葬就在陵园,福王下令,咱们几个亲手给埋的,错不了。”
肖天烨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西郊陵园。那里果然又起了一座新坟,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一愣:“这里?”
见众侍卫点头称是,他不禁暴怒起来:“她根本没有死,你们就把她埋起来,不是要憋死她了么?快,快,快挖出来!”
几名侍卫不敢不应,七手八脚的铲土,不一会儿棺材从土里露了出来,肖天烨连忙跳下去,将棺材盖打开。
“暖儿,你别怕,我来救你了,马上就没事了,暖儿!”很快的,肖天烨迫切的声音就转为凄厉,“不是她!”
棺材盖被掀开,里面的女子容貌仿佛是欧阳暖,可怎么骗得过肖天烨的眼睛,他大声喊起来,“封锁城门,去追!马上把人追回来!”
离开了南诏都城,他们一行人轻车简从走得飞快,眼看就要到达边境,却不知为什么接连刮风下雨,天昏地暗,道路泥泞,根本不辨方向。到了戌时,天色已经全黑,实在不方便继续向前走,贺兰图便下令就地休息。贺兰图拿着已经准备好的干粮,先递给欧阳暖。欧阳暖接过,刚要说话问清楚这帮人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要带走她,他却突然道:“不要升火!”
那边正在升火的随从吓了一跳,赶忙又把火苗熄灭了。
“怎么了?”欧阳暖不解地问。
“这里已经靠近边境,却还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若是升火把他们引来,实在是很危险的事。”贺兰图沉声解释道。
欧阳暖点点头,想不到眼前这个人还有这样的见识,只是她越发疑惑,自己和这个人又究竟有什么样的瓜葛呢?
夜晚很安静,天空低垂的仿佛触手可及。刚刚下过雨,乌云散去竟然出现了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一个个仿佛被雨水洗涤过,明亮又温柔。欧阳暖就坐在沾满水珠的草地上,取出干粮来吃,突然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她一只装满了清水的水袋。
欧阳暖接过,闷闷地说一句谢谢。贺兰图没有多言语,竟然也像她一样席地坐下。
这时候,突然听见旁边的马儿发出嘶鸣声。
“它怎么了?”欧阳暖不理解地回头看贺兰图。
贺兰图却面色凝重,这时候一个负责值夜的随从奔过来:“主子,远处传来马蹄声,似乎人数不少。”
“是不是过路的人?”欧阳暖尽量往好处想,可是心底却突然浮起了一阵不安。
“不可能!命令所有人丢弃马车,立刻上马!”
贺兰图上马后,欧阳暖还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去另找一匹马还是怎么样,随后贺兰图一把抓住她上了马。这次金吾卫折损近半,随行的一百五十人最后只剩下十几名,他们也纷纷上马,一行人纵马狂奔起来。
如果有遮挡的地方,他们也不至于这样仓皇奔跑,而应该就地躲藏,可是偏偏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根本没有能够藏身之所。若是那些真的是全副武装的南诏人,他们不可以与对方硬碰硬,这才是贺兰图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因为危险的临近,欧阳暖的心跳得砰砰的,风将她的头发彻底吹乱,他们奔跑了没多久,就听到身后沉重的马蹄声,对方的人马显然远远超过自己这一方,欧阳暖意识到,死亡的威胁离他们越来越近……
“主子,您先走,属下断后!”靠得最近的金吾卫策马,就在他们身后不远。
贺兰图咬牙点头,带着欧阳暖一马当先,犹如离弦之箭,在看不见边际的夜色中一路狂奔。
“后面有多少人?”欧阳暖急切地问道。
贺兰图沉默了一下,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可给出的答案却让欧阳暖不由得心惊:“数千骑。”
欧阳暖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追兵,他们已经追得很近了,那些马蹄声几乎就在耳边,声势惊人,让人毛骨悚然。后方传来一阵厮杀声,贺兰图带来的金吾卫显然已经冲进了敌人的阵营。这十几个人都说得上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可是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抵挡不了多久。想到这些人等同于是去送死,欧阳暖心里不由得一阵阵难受,可现在马匹不可以停下来,否则她又会过上被关押的日子。
虽然贺兰图没有向她解释过缘由,可她无端的对这个人产生一种信任感,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以前,贺兰图也曾经带着她逃脱过追杀。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色已经微亮起来,金吾卫不过阻挡了片刻,便被那群铁骑彻底淹没。贺兰图不听不看,加紧马腹,马儿不停地向前奔跑。耳后的声音越来越大,来势汹汹,欧阳暖回头望去,晨光照射在后面追兵的盔甲上,只看见一片锐利的寒光。
欧阳暖背心一阵发凉,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过于恐惧,她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离真正的死亡这么近。不由自主地眨眨眼睛,却感觉一滴汗水流到了自己的眼睛里,火辣辣的,激人的疼痛。
清晨时分是最冷的时候,风又这样凛冽,欧阳暖只觉得浑身都在哆嗦。突然,她的身体被牢牢扣入贺兰图的怀里,“坐稳了!”
眼看他们单枪匹马就要陷入绝望,却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列军队。
“是他们来了!”欧阳暖惊呼!全身的血液仿似瞬间便被抽光了!
“不,是我们的人!”贺兰图却远比她冷静的多,“你看那面旗帜!”
欧阳暖看向那面军旗,不知为何,因为贺兰图的一句话,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放松的感觉。
那列军队早已在此等候贺兰图的到来,却显然没想到他们身后还有追兵。
贺兰图一马当先,奔入队列之中才匆匆停下。
“后方有八千骑兵,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贺兰图大声问道。
“两千人。”一个年轻俊朗的将军策马而来,“姐姐!”他高声叫着,几乎是兴高采烈。
欧阳暖一怔,完全没想到这年轻俊美的将军会突然飞奔着跑过来,像是看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非常时期,等会儿再说!”贺兰图一把将欧阳暖推下马,“欧阳少将军,交给你了!”
“姐姐!你在我身后!”欧阳爵伸出手把欧阳暖接上马,放在身后。
欧阳暖完全不知道应当作何反应,她只觉得这个俊俏的少年将军异常熟悉,可是她分明没有见过他,他却又叫她姐姐,还是这样的语气……
这支部队纪律森严,虽然意外迎敌,却队列整齐,接到摆开阵势的命令后,除了马蹄声以外,竟然听不到任何一个人说话,甚至连咳嗽都没有,安静的可怕。欧阳暖却隐隐感到担忧,这支部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兵力远逊于南诏人,真的有获胜的可能吗?
那边肖天烨已经带着八千铁骑追了过来。
欧阳爵大声道:“立即突围,若突围不成,便力战南诏,至死方休!”
欧阳暖觉得心脏一阵阵跳得发烫,从未见过两军对垒这种奇异场景,明明双方都蓄势待发,却安静得要命,天空之中连一只鹰飞过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甚至听到自己心脏猛烈地跳动声,前面的欧阳爵显然察觉到了她身体的紧绷,低声安慰:“姐姐你放心,摄政王的军队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定然能保护我们突围,若突围失败,也不过死战到底,为国尽忠,死而无憾!我一定能将你平安送出去的!”
摄政王这三个字,像是唤起了她内心深处某种深藏已久的感情,让她觉得说不出的滋味。
“把她还给我!”那边肖天烨大声喊着,脸上满是愤怒,他看出这边准备誓死抵抗,彻底失去了耐心。
欧阳爵冷笑,却并不答话,手臂高高扬起,作出进攻的手势。
肖天烨大怒:“放箭!”立刻有数百支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大历军队而去。
贺兰图脚下猛夹马腹,挥刀疾斩,将正对着自己而来的箭劈飞,大部分箭矢则擦着他飞过,均落了空。
刚闪过第一轮,第二轮箭又至。
欧阳暖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在前方敌阵中的肖天烨。当箭雨射出之时,她心里的感情十分复杂。她跟肖天烨的牵扯太深,太深太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
欧阳爵为了保护欧阳暖,并未直接迎敌,反而在队伍的最后方,欧阳暖因此可以看清前方的一切,这时候太阳已经全部出来,无数铠甲和武器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厮杀声,呐喊声,混成一片,到最后她已经几乎分不清到底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只看到旗帜高高飘扬在风中。
不过,欧阳暖显然低估了大历军队的力量和可怕,只有此刻与之对敌的南诏人才能深刻的感觉到。他们虽然人数远不及对方,却丝毫没有畏惧,在一声令下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南诏军队冲去,在贺兰图的布置下,他们分成三批轮番向对方发动进攻,根本不像是在突围,倒像是去拼命!第一轮袭击过后,第一批士兵立即勒马退后,第二批越过他们,扑向敌阵。第二批进攻后,第三批再上,然后重复第一批的进攻,循环往复之间,两千人竟然游刃有余地对抗三倍于己的队伍!
这样一场短兵交接,血肉飞溅,死伤无数,肖天烨却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是南诏皇帝,仓促之间只带了八千人来追,如今不但孤身涉险,甚至奔在队伍之前,沉稳的指挥士兵,当箭矢从他身边飞过,他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战场杀敌、浴血奋战、血肉四溅,这些场面对于欧阳暖来说,简直是一生的噩梦,她根本不能接受,也不想去看,只能紧紧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
贺兰图回头大声道:“带她离开!”
欧阳爵咬牙,纵马向边境后飞驰。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暖终究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肖天烨突然大叫一声,从马上硬生生倒了下去。
欧阳暖一怔,几乎要让欧阳爵立刻停下,他有心疾的!这时候竟然突然发病了!可是,欧阳爵还是快马加鞭地带着她离开了,渐渐的,肖天烨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
贺兰图回到军营,却四处找不到欧阳暖的身影,不由一把抓住欧阳爵的领子:“人呢?”
欧阳爵只是淡淡地道:“我派人送姐姐去了安全的地方。”
“我费尽心思把她带回来,就是要让他们见面,你凭什么这么做!”
“就凭他对不起我姐姐!”欧阳爵毫不退让,身上的气势丝毫不逊于一身煞气的贺兰图。
贺兰图颓然地松开了手:“你——”他不知道说什么了,欧阳暖和肖重华的纠葛太深,太深了,外人根本没办法置喙一句。
欧阳暖被送到了江南的别院,那里有欧阳爵费尽心思才找到的药泉,也有人在等着她。因为脱离了药物的控制,欧阳暖慢慢想起了一切,而和大公主的见面,则让她记起了更多的东西。当然,她不会排斥这样的安排,因为大公主带来了念儿,这个小小的生命,几乎是第一眼,欧阳暖就确认,这是自己的孩子,是她曾经拼劲力气生下的孩子。
“贺家婷畏罪自杀了。”大公主这样告诉欧阳暖。
而欧阳暖只是点点头,并不是很在意。一切都是肖天烨安排的,不是贺家婷,也会是别人。比如汝娘,后来他们才查到,汝娘是秦王当年在皇宫中安排的内应之一,被肖天烨所用。
再次见到红玉、菖蒲,和方嬷嬷,欧阳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在她们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对孩子的父亲,如今已经是摄政王的肖重华闭口不谈,欧阳暖虽然早已经想起了他,可是既然她们都不提,她便也不想知道。在她的理解中,可能经过一年的时间,肖重华已经找到了爱人,有了孩子,不再想起她这位已经过世的妻子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问起这个人呢?虽然已经慢慢恢复了记忆,却再也没有那样强烈的爱恨了……这也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江南生活,很平静,很悠闲,没有任何人打扰,她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慢慢的,却喜欢上了这里的日子。
时光匆匆的过去,转眼就是三年。
“娘,娘抱抱!”念儿白皙的小脸上有两抹泪痕,扑倒在欧阳暖身上。
欧阳暖连忙抱住他:“怎么了?”
三岁的孩子抱着她的脖子蹭个不停,眼眶红红的,一直埋在她的脖间,小声啜泣几声,呜呜咽咽的,不肯抬起头来。
欧阳暖一下子心就软了,一手抱着他,一手摸着他的小脑袋,耐心哄道:“怎么了?摔跤了”
“才、才不是呢,”小男孩很懂事地抬起头来,掩饰性地擦擦眼泪,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想娘了。”
欧阳暖微微笑道:“是吗?如果没人欺负,怎么会这么难过呢?怎么?别人又说什么了么?”
小男孩一下眼眶就又红通通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眨了两下,掉下泪来。“呜呜……红姨带我去买糖,外面人说娘娘坏话,都是坏人……”
欧阳暖愣了一下,然后鼻子有些微酸,她笑了一下,拍着孩子的背脊道:“不要紧,娘好好的,他们就算说又怎么样?”
她深居简出,大公主也只是在这里逗留了半年就不得不返程回去了,外面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一位京都住在这里的贵人。刚开始还很是敬畏,可日子久了,看她年轻貌美身边又没有男人,偏偏还带着一个小孩子,贵族圈子里各种流言蜚语都出来了。欧阳暖当然置之不理,可对于小孩子来说,总不能关着他不让他出门。
“恩……”念儿擦擦眼泪,改搂上她的脖子,因为过于激动,漂亮的小脸也红扑扑的:“念儿没有爹爹吗?”
闻言,欧阳暖竟是愣了一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出神。
念儿蹭着她的脖子可怜兮兮道:“爹爹真的不愿意要我们吗?”
小孩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欧阳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这孩子十分可爱,柔顺乖巧,眉眼清秀,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让人看了就爱得很,不忍心伤害他。
“小少爷,京都有礼物送给你。”红玉走进来,看见这一幕,赶紧亮了亮手里的小箱子,肖念顿时忘了伤心,一摇一晃地向她走去,红玉连忙过去接住他,顺便帮他拍了拍衣服的尘土:“你看,这都是最时兴的玩具呢!”
一箱子的小玩意,都是费了心思的,精致而且都是用造价不菲的玉石制成,欧阳暖看了一眼,笑道:“表姐真是费心了。”
“太后娘娘也是惦记着小姐,还来信催了好多次,小姐——是不是什么时候回去看看?”红玉试探着问道。
是啊,皇帝在两年前驾崩,皇太孙登基,表姐如今已经是太后了,可是——欧阳暖笑着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
正说着,念儿把玉石子敲打的叮咚作响。
欧阳暖笑了,看着外面的好天气道:“明天带这孩子出去玩吧。”她看了红玉,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
小姐愿意出门了?红玉吓了一大跳,随即欢喜起来。
街上热闹繁华,人来人往,却不显拥挤,欧阳暖也不坐马车,只是蒙着面纱,牵着念儿的手,带着红玉和菖蒲两人,当然她也知道,大公主一直派了不少的暗卫在周围,随时随地保护着她们不受外人干扰。
这几年来,欧阳暖很少笑,但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她笑得最多的时刻,她的生活平平静静地过了三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暗箭难防,这样的生活,幸福美满,和平安定。
欧阳暖仰头看了看烈日当空,有些刺眼,便眯了眯眼睛。
当初那个在众人面前游刃有余的欧阳暖,早已经消失了。她觉得很好,这新的生活,真的很好。而那个不该想起的人,已经在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虽然有时候会寂寞,但大多时候,她庆幸自己还能活下来,老天还将这样可爱的念儿送到她身边。
“娘!那里好热闹,好多人,是在干什么?”
欧阳暖回神,笑道:“想去看看吗?”
“恩。”念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这就去。”
念儿抬起小脸道:“我牵着娘!这样你就不会走丢了!”
欧阳暖怔了怔,心中微酸,却是笑了起来。
“走喽!”小人儿咯咯一笑,拉着欧阳暖的手跑了起来,有些跌跌撞撞的,他虽然跑着,却人小腿短,欧阳暖不过走快一些就能跟上,转眼间,便挤到了人群之中。
“哎呀,这是什么人啊,好大的排场。”
“是啊是啊!”身旁有人附和,语气好似有些嫉妒:“怎么我就没生在皇家啊,这排场,啧啧……”
阵仗确实很大,礼乐炮鼓,钟鼓齐鸣,白色大马,威风凛凛,神气而又气派。
“这大马好气派呢!”念儿显然没见过这些新鲜物事,对待一切都很兴奋,左瞧瞧右看看,小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
欧阳暖显然没有什么心情,眼光游移,却忽然看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
“你还好吗……”一个温润甜美的女声,肖重华听到这声音,便转头对她点点头,空洞朦胧的眼睛对不准焦距。
“还好。”
虽然肖重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他的听力却越来越好,稍微一点不同与变动,是谁说话,他都能隐约听出个大概。
至于他的眼睛,肖重华早就不期盼什么了。
自从眼睛瞎了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读书骑马,日常起居,他摸索着学习,直至现在,终于还能自理。
收到过贺兰图的两封信。
信上说,欧阳暖身体康复很好,没有什么毛病,只不过她不愿意再回到京都。
肖重华苦笑,她是不想再见他了吧。只要知道她生活的很好,就够了。肖重华安慰自己。只是看不见而已,只是孤单寂寞而已,只是每夜每夜,心里都牵挂着另一个人而已,这些,比起当年知道她突然死去,要好了太多太多。
“大哥,你是不是休息一下?”慕红雪的容貌风度更胜当初,举手头足间温婉动人,更加妩媚亮丽,看得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的声音。
肖重华眼睛不知望着何处,闻言,竟是轻笑了一声,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用,我早已习惯了,你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慕红雪叹了口气。
经过三年调理,肖重华也能模模糊糊看得出人的影子,所以只要骑得慢些,对他来说,并无大碍。
欧阳暖远远看着肖重华身边的慕红雪,淡淡摇了摇头,转身吩咐红玉:“咱们走吧。”
红玉擦了擦不知何时流出来的眼泪,坚定地点点头,“是。”
“娘!你瞧!你看那大马,雪白雪白的,多漂亮呢!”三岁的小娃几乎要蹦起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睛也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小手拉着欧阳暖的一根指头,攥了攥,滑腻腻的,满是汗水。
欧阳暖却有些失神,好像没听见一般,脸上神色多了些清冷,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半响,脸上却突然多了抹嘲讽。
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
宽整的道路上几乎有些水泄不通,寻常百姓更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纷纷骚动起来,推推挤挤,谁都使劲拉长了脖子观看。
欧阳暖本来将孩子保护的很好,兀自出神之中,再加上红玉菖蒲也都在,本不会出什么事。谁知人群突然开始喧闹杂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着说快看有个大美人在那里,身后的人群真正开始骚动起来,你推我挤,互不相让,欧阳暖正觉得什么隐隐有些不对,低头一看,一直跟着自己的儿子,却消失不见了。
“念儿!”欧阳暖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念儿!你在哪里!?”
人群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胜景,丢了小小的一名孩童,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注意到。
“念儿!你在哪里!?”欧阳暖从没这么急过,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慌乱心惊,迅速将她击溃。红玉和菖蒲连忙招呼护卫去寻找,可是人太多了,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孩子的身影。
“呜呜呜呜……娘……”马路的正中央,有一小童摔倒在地上,似乎是被人群推挤出来,摔得疼了,又找不到自家大人,被吓得厉害,捂着眼睛哭起来。
肖重华听出不对,连忙勒住缰绳,跳下马背。
立马有人从旁边扶了上来。
“摄政王……”
“是怎么回事?”肖重华问。
“没什么,是个孩子从人群中推挤出来,不要担心,我这就让他离开,不会耽误行程。”
肖重华淡淡地嗯了一声,微微侧首道:“扶我过去。”
“是。”侍从小心翼翼地扶肖重华过去,慕红雪远远看见不对,心中微微疑惑,也骑马过来。
“呜呜……娘,娘,你在哪里……”念儿心里害怕极了,不断啼哭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念儿忽然止住了哭声,微微抬起头来,一张俊美夺目却显得很苍白的脸,正对着自己微笑。
是刚才骑在大马上的叔叔,念儿奇怪地看着他。
肖重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却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只是轻柔地问道:“摔痛了吗?”
念儿盯着他的脸,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哭。
肖重华又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摸摸他的头:“不要哭了,待会儿我让人去找你爹娘。”
“嗯!”念儿用力点了点头,一侧首,正看见欧阳暖站在自己的不远处,连忙欢欣雀跃起来,一把扑进她的怀里:“娘!”
欧阳暖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站起身来,脸上平静无波,有些恍如隔世,没有说话。
慕红雪一下子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欧阳暖淡淡向她点了点头,便要拉着孩子离开。
肖重华目不能视,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一大一小的轮廓,眼前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对方沉默,他只是有些微的奇怪,在这奇怪之余,心的某处,不知为什么,突然微微的痛了一下。
“娘,你怎么不说话?”那孩子天真地问道。
欧阳暖淡淡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是很轻很轻的声音,显然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然而肖重华却还是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一缩,接着是针扎一般的难受。
这个声音……分明是……肖重华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肖重华不可置信道:“暖儿!是不是你?”说话间,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欧阳暖却已经带着念儿转身离去。
肖重华快步走过去,却突然摔了一跤,心中剧痛,口中腥甜,“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其他人都是大惊失色,慕红雪大声叫着欧阳暖的名字,然而欧阳暖却硬起心肠,没有回头。
“娘……”念儿看到欧阳暖冷漠的面孔,知道娘在生气,可是娘为什么生气呢?因为他瞎跑吗?
“暖儿!”肖重华呼吸不畅,口中腥甜,脚步已经凌乱,却还勉强挣扎着追上来,可他眼睛失明,仓仓惶惶之中早已撞翻了不少东西,一路追来,竟是一身的狼狈。人越来越多,他再也没办法分辨出那两个模糊的身影究竟在哪里,眼前只是一片混乱……
欧阳暖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那样的声音,自己的心,竟也跟着不可抑止地颤抖。三年了,这时间不长不短,曾经有过怨恨,那恨意铺天盖地,可是时至今日,再见面,更多的,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欧阳暖抱紧了孩子,加快脚步。
念儿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懵懂地看着这一切。
人太多了,肖重华终究还是没有追上来。
原本想要立刻回去,可是肖念却很失望,欧阳暖便想,既然已经陌路,何必担心碰到呢,索性让他继续玩耍。念儿到底还是小孩性情,很快忘记刚才的不快,一会儿又不知道钻到哪个人群中看热闹去了,欧阳暖笑着摇摇头,慢慢的跟在他后面。出来了大半天,看着他东奔西跑的快活背影,倒感觉也有些乏了,心口又有些烦闷的感觉。刚想开口去叫他回家,红玉和菖蒲却突然神情戒备的看着前面。欧阳暖有些啼笑皆非的看着她们紧张的神情,疑惑的抬眼望去——一道修长的身影就站在她们的前方。
阳光浅浅的洒了下来,照耀在来人那如温玉般光洁的面庞上,有些透明的苍白,颊上却有一抹奇异的红晕,一时之间,他没有丝毫动作。
直到那人提步向前进了一步,菖蒲忽然跳了起来,尖声道:“你……你来做什么?”
几乎是不用分辩,肖重华便能察觉到欧阳暖在哪个方向,他强行压住胸口翻滚的血气,语气却十分的平和:“我只想看看你。”
菖蒲冲口便出:“是来看我们小姐死了没有吧?”
肖重华似一震,继而轻轻一叹,默默无语。欧阳暖淡淡道:“菖蒲,不得无礼!”菖蒲委屈地道:“小姐!你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在菖蒲简单的头脑里,始终觉得肖重华背信弃义在先,哪怕红玉和她解释过一百遍,她也不能理解。
欧阳暖淡然一笑:“既然来了,就去寒舍坐坐吧。”说着,她牵着孩子的手,转过身。
这时候,慕红雪已经赶了上来,看到这情形,想要解释什么,却只是道:“暖儿姐姐,这一次摄政王是送我回高昌的,我马上就要嫁给九哥了。”
欧阳暖一怔,似乎有点意外,却并没有表露出来。不知何时,慕红雪爱慕的人变成慕轩辕了吗?还是说,这又是一场政治的联姻?慕红雪下意识地想要走近一步,菖蒲却一脸忿忿之色的瞟着她。
一路上,肖重华不再坚持不让人搀扶他,金良便一路将他护送到了别院。
走到家门口,方嬷嬷已在门口候着,见到回来的是这么多人,眉尖一挑也不说话,只是有些担心的看了欧阳暖一眼。
“有客人到了,去准备些酒菜吧。”欧阳暖柔声吩咐,随后对肖重华和慕红雪道,“一切随意,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方嬷嬷。”
肖重华只是沉默了半响,笑了笑:“那我打扰几天了。”
欧阳暖暗中叹气,点点头,便转身带着孩子离去。
菖蒲边走边闷声说道:“小姐,摄政王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咱们的地方,让他们走嘛!”
欧阳暖望着渐渐暗淡的天空,淡淡说道:“我不在意的人,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他留不了多久的。”
“可是,小姐——”
欧阳暖哑然失笑:“怎么越来越唠叨了,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哼,”菖蒲很不高兴地道:“奴婢就是讨厌那个妖里妖气的公主。”
欧阳暖笑着摇了摇头,这三年来,她想了很多,也慢慢发觉这事情的古怪之处,虽然别人什么都没有向她说,可她还是隐约猜到了一些,肖重华想必是为了国家的安危才会放弃了自己,或者说,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可是对欧阳暖来说,这种保护,是一种难以言语的伤害。被放弃的人,被留在原地的人,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他能够体会吗?现在想要重修旧好,她却已经没有这样的力气了。、
她——真的觉得太累了。这样的生活,好好照顾念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很好,很好。
烛火轻摇,夜已渐深,红玉将念儿抱下去休息,欧阳暖一人坐在桌前,怔怔出神,不知肖重华来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告诉她慕红雪和他没什么关系吗?长叹一声……苦笑摇摇头,当真是自己多想了,也许只是路过。起身吹灭了蜡烛,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好像是下起了小雨,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迷迷糊糊中直到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
迷糊中隐隐听到门外似有人说话声,睁开眼睛,天色已亮,屋外的雨声还是一如昨夜,淅淅沥沥的没有停,还有人刻意压低声音在讲话,欧阳暖在屋子里也听不清,她对着门外开口唤道:“红玉……”
“是,小姐。”红玉恭敬的答道,推开门走了进来,服侍她起床。
她配合着进行穿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人在外面?”
红玉为她梳妆打扮,看了一下她的脸色,小心的说道:“摄政王一早让人端了补身的药来,说是京都最好的太医开的,对虚寒体质极好,见小姐没有醒就在门外候着,被菖蒲碰上了,好像是起了争执——他站了半天,身上的衣服像是都被雨打湿了……”红玉这样说道。
欧阳暖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
“是。”红玉忍不住微笑,欧阳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两个丫头,各有各的想法,一个拼命阻止,一个拼命撮合。
不一会儿,却是念儿蹦蹦跳跳的进来了,手里啃着玫瑰糕点,欧阳暖看了一眼,道:“还没用早膳,谁给你的糕点?”
念儿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含糊道:“叔叔给的。”
叔叔?欧阳暖摇了摇头,这孩子真是,平时见到人也不这么亲热,一眨眼就叫上叔叔了。
菖蒲看着就不爽,眼珠子一转,回过脸对欧阳暖甜甜一笑:“小姐,今儿咱们出门吧。”
欧阳暖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菖蒲垮了脸,终究还是被红玉拖出去了,顺道被拖出去的,还有坐在那里啃糕点的念儿。
门外传来有礼的敲门声,欧阳暖暗暗叹气,该来的是躲不过的,“进来吧。”
肖重华那修长的身影走了过来,欧阳暖一指对面的椅子:“请坐吧。”
肖重华试探着摸了一下墙壁,然后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
欧阳暖看他脸色苍白,头发还有些湿,应该是被雨淋的,轻轻一叹,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热茶放在他面前:“还好吗?”
他也不动,就这样死死的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仿佛是忧伤:“暖儿,你恨我吗……”
欧阳暖轻轻的摇了摇头,拿起杯子喝了抿了一口茶,手指在杯沿上慢慢的转圈,徐徐的开口:“不,我谁都不恨,也谁都不怪了。”
肖重华听了似一震,脸色更是苍白,嘴唇有些哆嗦,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欧阳暖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用力紧紧的抓住桌沿,手背上的青筋都有些露了出来,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见那浓黑的羽睫不住的颤抖,一双眼睛近乎空洞,显得格外的脆弱。
欧阳暖无奈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你……能原谅我吗?”肖重华语声颤抖,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
欧阳暖微皱眉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能不能……和我回去。”
欧阳暖心中长叹,淡淡的叉开话题道:“重华,美丽的花朵开过一次,便会凋谢了。”
肖重华闻言大震,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成惨白,他紧紧的闭上了深深的眼睫,屋外的寒风吹进,将原本就清冷的房间更带出几分凄凉。
过一会儿,他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原本清亮的声音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虚弱:“这些年,你把念儿照顾的很好。”
欧阳暖淡淡的望着窗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心中有一丝诧异和微微的苦涩,却没有一点留恋和心动,随之而来的似乎也只有无止境的疲惫。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淡淡的说道:“他是我的儿子,这是自然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
他想要解释,欧阳暖明白,只是她太累了,历经生死,她几乎已经是忘记了一切,何必重新记起来呢?
“肖重华——其实解释与否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再怨恨你了,只是我和你的缘分也早已结束,你不必再强求。我相信,你身边一定会有比我更好的人出现。”
肖重华没有接话,欧阳暖转开头去,不忍去看他那痛苦的表情。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就这样坐着,相对无言,直到桌上的热茶也渐渐冷去。半响,他幽幽一叹:“只要你过得好,我不会勉强你。”说罢,起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到午后,雨渐渐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水汽,显得雾蒙蒙的。不知道红玉将菖蒲拉去了哪里,欧阳暖独自一人在院落里走着。天阴沉沉的,空气又冷又湿,仿佛连带着骨头里都沁着阴寒,让人极不舒服。欧阳暖轻轻拍去粘在身上的水汽,朝后院的药池走去。在院子后面有一个独立的药池,是引得山间的温泉,以玉石砌成,玲珑可爱,十分珍贵。欧阳暖散开长发,把身体浸入暖暖的温泉中,浑身的毛孔都像是完全的舒展开来,舒服的开始呼吸一样。
泡在温水中,任由温暖的水波一阵阵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身躯,浑身都觉得暖烘烘懒洋洋的,渐渐的思绪开始远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泡了澡出来,便觉得舒服了许多。欧阳暖慢慢往回走,却没想到慕红雪早已在门口等着自己。
看到欧阳暖出来,慕红雪轻声道:“摄政王,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欧阳暖没有出声,她已经看出来了,只是她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有个结束,为什么要去追问呢?既然是有了各自的人生……
“他是为了你瞎的,你知道吗?”慕红雪忍不住要哭,可她忍住了眼泪,“刚开始我觉得你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呢,冷酷又无情,半点人情味都没有,可是后来我觉得你是对的,因为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为了你的安全甘愿忍受委屈,甘愿承受一切的冤枉,可是等她回来,你却中毒,命悬一线,他为了让你活过来,明知道一切都是肖天烨的圈套,却还是带着你去了南诏,让巫医救你,可他自己却喝下了金雕血,忍受着噬心的痛苦,甚至连眼睛都瞎了,这三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卧病在床,因为痛的爬不起来。暖儿,你知道的,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不肯原谅他呢?他就算做错了什么,也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呀!”
欧阳暖听过,便觉得如同一阵风划过耳畔,带起一阵阵的涟漪,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她看到了,也听到了真相,可这真相,她不如不知道。彼此受伤太重,难道相依相偎便可以取暖吗?她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就算留在他的身边,也没有信心照顾他了。他需要的,不再是自己这个不想去面对一切的妻子,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人。她,真的是心力交瘁了。
慕红雪失望地走了,她没等到欧阳暖的回答,因为欧阳暖没办法回答她。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却看到肖重华在和念儿玩耍,念儿攀附在他的身上,很亲近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她的心里微微发酸,发苦。但她不想在此刻多说什么。
肖重华看不见她,然而念儿却睁大了眼睛,奇怪道:“娘!”
欧阳暖背身而立,一直都没有回头。闻言,也禁不住轻轻一震,然后便垂下眼帘,紧紧抿起唇角,逼出苦涩的味道。
“暖儿。”肖重华叹息,小心翼翼地摸索过来,走到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犹豫着不敢上前。
过了很久,欧阳暖终于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
“不用说了,我过的很好,你回去吧。”欧阳暖的声音很平淡,静如止水,仿佛看破了一切,淡淡的波澜不惊。
肖重华心中一紧:“暖儿……”
欧阳暖轻笑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唤道:“念儿,走了。”
念儿看看肖重华,又看看欧阳暖,开口道:“可是叔叔看不见,把他扔在这里怎么行?”
肖重华心里安慰,看着念儿这么懂事,暖儿已经把他教导的很好,乖巧柔顺,又很会疼人,心里忍不住一阵柔软。
“走了。”欧阳暖却毫不犹豫地道。
念儿终究不敢违背娘,最后看了肖重华一眼,道了声叔叔再见,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欧阳暖拉上他的小手,又紧紧攥了攥,静默一阵,头也不回地离去。
肖重华笑了一下,却没有力气再追,身体的不适渐渐扩大,毒素蔓延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血管,十分清晰的传来耳廓,紧绷了许久的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终究是留不住她吗……模糊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他再也看不见,他咬紧牙关,忽然轻逸了一声,隐忍了半响,终于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看见肖重华,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连忙停下来扶住他:“大哥……大哥……”慕红雪已经是他的义妹,这是肖重华报答她一直帮忙的谢礼,有了这份谢礼,足可以让她登上高昌皇后的宝座。
噬心之毒却流窜得难以想象的迅速,肖重华隐忍中模糊地看了她一眼,隐约中知道是慕红雪,可是却几乎无法开口说话,不过一会儿便疼痛难忍,脸孔涨得通红,冷汗几乎要湿透他的衣袍。
“快来人啊!”慕红雪惊叫了一声。
听见声音,念儿也忍不住回头,却吓了一跳,对欧阳暖喊道:“娘,叔叔好像生病了!”
欧阳暖暖胸口一紧,猛然回过头去,脸色微变。
肖重华低低地轻哼一声,胸中忽然一阵紧缩,疼得全身痉挛起来。
慕红雪突然遇到这种状况,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大声地喊人。
肖重华已经疼得无法自制,刚才他已经强行压制,谁知这毒血一旦发作,竟是如此厉害,不过片刻,竟已撕心裂肺般,几乎要失了神智。“暖儿……”他喃喃的,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大汗淋漓,沿着发尖滴下。
慕红雪几乎要哭了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看见欧阳暖站在对面,肖重华却看不见,忍不住故意道:“既然这么痛苦,你又何必救她?自己瞎了,这样的生活很好吗?非要折腾死自己吗……”
肖重华蜷住身体,嘴中偶尔才哼出几声呻吟,闷闷的,只有汩汩不断的黑血,沿着他的嘴角溢出,染红了他的衣衫。
肖重华已经神智不清,嘴中喃喃不断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即便锥心痛苦,他的心中,也早已扭曲,可是他的眼底,只装得下一个人的身影。
欧阳不再犹豫,快步走过来道:“不论怎样,当务之急,先找大夫来。”
念儿拉着她的衣摆,好似有些害怕,脸色通红,不敢说话。
欧阳暖看着肖重华,他已经疼得无法言语,神智似乎也已经不清,只有豆大的汗水,浸透他的衣襟。
“大夫马上就来了。”欧阳暖的语气,忽然茫然起来,有些隐隐不可窥探的痛楚,透过她微颤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回响在,淡淡清冷的空气中。
“摄政王体内的毒素已经积累的太久了,经脉混乱,气血两亏,好在一直用压制毒性的药物克制着,倒是不妨事,但是需要好好调理……”
“好了。”欧阳暖一口打断他,开门见山道:“你能不能救他?”
大夫看了看欧阳暖的脸色,摇了摇头:“没有治本的法子,只能尽量减少他每次发作的痛苦。”
肖重华已经昏迷不醒,衣衫上全是咳出来的黑血,身体却疼得微微痉挛,梦中也还在痛苦似的,双眉皱紧,低声呢喃着什么。
欧阳暖坐在床前,低头看着肖重华,不说话,也不做声。
“暖儿……”过了一会儿,肖重华突然睁开眼睛,不再挣扎,望着她的方向,朦胧地低语了一声。
欧阳暖轻轻一颤,抬起眼睛看着他。
“暖儿……暖儿……”肖重华粗声喘息,像是已经累了,也好似多少恢复了一些神智,半天都不再动弹。
欧阳暖只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见他双目紧闭,气息急促粗重,身上也大汗淋漓,没由来的,便放轻了声音道:“重华,你醒了吗?”
肖重华睫毛轻颤,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里反反复复都叫着她的名字,如梦靥一般,记忆到刻骨。
欧阳暖眼眶一热,抿了抿唇。
“为什么……既然我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欧阳暖喃喃自问,根本没有期待他能够回答,谁知过了好久,肖重华忽然低笑了一声,喘息道:“我不能让你死的,不能……”
欧阳暖心中一顿,不过片刻,就慢慢沉静下来,看样子肖重华是清醒了,也不知是好是坏,连忙唤了那大夫来看。
“不要恨我。”他这样喃喃着,念念不忘。
“我不恨你,一点都不恨你了。”欧阳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解释,只是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眼神,心下一紧,不自觉得就脱口而出。
肖重华明显地就松了一口气,身上也有些脱力,脸上笑意泛滥:“谢谢你……”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肖重华昏昏欲睡之际,却拉住了她的手。
“暖儿……”
欧阳暖没有忍心推开他的手,眼睛却望着别处。
“嗯……”
“我爱你……虽然我可能做错了……”
“我知道……”欧阳暖抬头望着窗外。
肖重华眼角酸涩:“但是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欧阳暖拉紧他:“睡吧。别说了。”过了半响,她又补充道:“我陪着你。”
肖重华怔了一下,眼角忽然有些热意,低低呢喃了句什么,慢慢陷入昏睡。
肖重华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清醒过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欧阳暖一直留在他的房间里,就静静看着他,回忆起当初发生过的一切,她几乎无法原谅眼前这个人。
肖重华睁开眼睛,只看到朦胧的人影。他试探着:“暖儿?”
欧阳暖嗯了一声,道:“我去为你倒水。”
“对不起,麻烦你了。”肖重华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抱持着一种疏离的态度。
肖重华知道,她还在怪他,虽然她的语气一直很平静。
“不用,我也只是报答你救活了我。”欧阳暖说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接近冷酷,她冷笑一声,像是在自嘲一般:“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想起当初自己濒临生产的恐慌与无助,几乎就想那么死在那里。那样的痛苦无法忍受,她简直就想放弃了。她从未这么软弱无能过,肖重华当初决绝的离开,直到今天,她都无法释然。
“暖儿……”
“你应该好好休息。”欧阳暖没有正面答他,平静的语气中有些淡淡的疏离,她一再否认恨着他的事实,却是口是心非。
肖重华张了张嘴,全身仿佛都痛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想你原谅我,也许我没这个资格……”
欧阳暖浑身一颤,过了片刻,静静闭上眼睛:“何必呢……”
“你既然已经放下一切,为什么还要回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肖重华挣扎着要起来,仅说了几句,就已疼得大汗淋漓,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粗喘得厉害:“暖儿,我原本不想在你面前出现的,因为我不想要你为我伤心。”
他爱她,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却不愿意让她知道。
“肖重华,这就是你所说的爱?到了危险的时候就丢下我自己去死?你这样的爱,太过了不起,我……要不起……”欧阳暖笑了一声,紧闭上眼,淡淡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绝望。
“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你,虽然我口口声声要陪伴在你身边……”肖重华眼眶一阵湿热,他说得却极慢,像倾注了这一辈子所有的情感,娓娓道来:“我只要你幸福快乐,哪怕这快乐不是我能够给与的……”肖重华笑着,眼角却湿了:“我死了也好,只要你……”
“别说了!”欧阳暖背影有些颤抖,过了片刻,忽然捂住耳朵,激动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相信,我永远都不会相信的!”
欧阳暖颤抖得厉害,眼角也憋得通红,她是个善于隐忍而压抑的人,总是用温和的外表隐藏自己,可这外表一旦坍塌,她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需要温暖。
肖重华怔了一下:“暖儿……”
“为什么……”欧阳暖跌坐在椅子中,双肩抖得厉害:“那时候,我痛得要死……”
肖重华心下一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那一次,一旦分离,几乎就赔上一生。
“暖儿……”他干哑地开口,心疼得厉害,也后悔得厉害,这疼痛盖过满身的痛苦,几乎紧紧绞扭起来:“暖儿,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那样就会保住你……”
欧阳暖窝在座椅中,眼眶渐渐通红,过了许久,终于有那么一滴晶莹的东西,擦着她的肌肤,不着痕迹地掉落下来。她摇摇头,死死地捂上眼睛,怕被人发觉似的,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湿热起来,许许多多无法承载的东西,终于在她几近崩溃之后,挣扎着喷涌出来:“那个时候,我几乎想死了,谁都好,谁离开我、丢下我都好,可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用那种可笑的理由丢下我!”
欧阳暖几乎什么都忍了过来,却没想到在那种时候被心爱的夫君丢弃,这种痛,绝不亚于前世的苦痛。
“肖重华,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
肖重华一阵心疼,此时再也顾不了身体的疼痛,举步维艰,摸着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暖儿……暖儿……对不起……”他喃喃的,抱紧了欧阳暖。
欧阳暖轻轻一震,蜷在肖重华的怀中,声音挣扎着涌出喉咙,嘶哑得厉害。
肖重华收紧双臂,心酸得厉害:“我陪着你,我一直都陪着你,陪着你和念儿,你不会孤单了,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
欧阳暖却没有回答,只是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他们之间的心结并没有解开,暖儿还是在怨恨着他,这恨意,也许一辈子无法消除,可肖重华却不在乎了,一切的一切,在生离死别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和脆弱。
贺雨然敲了敲门,道:“我要进来了!”
“好了。”欧阳暖擦掉眼泪,推开肖重华,打开房门,客气地一点头,不见一丝慌张。
贺雨然反倒是一愣,没想到她如此镇定,有些讪讪地进去。
“真是的,又发作了吗?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种时候居然还敢这样,难道你不只是想让自己眼睛瞎掉,连性命都不想要了吗?”贺雨然检查了肖重华的情况,埋怨道。
肖重华只是仿佛看向不知名的方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贺雨然叹了一口气。
欧阳暖问道:“有办法吗?”
贺雨然看了肖重华一眼,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
“好了!”肖重华突然打断他的话,然后对着他道,“你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已经累了吧,先去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欧阳暖看出肖重华有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便皱起了眉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隐瞒什么呢?
当着肖重华的面,欧阳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反而异常镇定似的,抿紧了嘴唇,虽然神色有些苍白,却挺得笔直,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对肖重华道:“你好好休息吧。”
刚要出去,却看到念儿跑了进来。
“娘!娘!”小人儿欢快地跑进来,看见欧阳暖,一下子投进她的怀抱,撒娇似地蹭着。
“念儿,乖。”欧阳暖声音沙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门口的慕红雪,微微道了声谢,才对念儿道:“今天娘……有话跟你说……”
“什么?”念儿眨眨眼睛,看见一边的肖重华,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才道:“娘要与我说什么?”
欧阳暖想了想,摸着他的头道:“其实……你是有爹爹的……”
小人儿一下子跨下表情,咬了咬唇,有些委屈道:“为什么爹爹不要我……”
肖重华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念儿乖。”欧阳暖将他硬拉出来,指指肖重华道:“你看看他。”
肖重华忽然有些紧张,提起了一口气,不敢说话,虽然眼前模糊,仍是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好心的叔叔。”念儿答道。
“不是。”欧阳暖道望肖重华,缓缓道:“他不是你的什么叔叔,他是……亲生爹爹。”
“爹?”念儿歪着脑袋,奇怪地看了眼肖重华,摇摇头,退后一步道:“他是叔叔,不是爹爹。”
闻言,肖重华心中一窒,鼻子一酸,有些颤声道:“念儿……”
念儿身体一震,转头看向他,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在心底化开,他却年纪太小,根本就不懂这是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肖重华,幼小的心里冒出些不一样的感情。
欧阳暖上前摸摸他柔柔的发顶,摇摇头道:“不是,他是你的亲爹爹,当初我将你带走,你们分离三年,现在这个时候……”欧阳暖将想想推向肖重华,缓缓道:“也该让你们相认了。”
念儿咬咬唇,回头看着欧阳暖,眼眶憋得通红,委委屈屈地道:“娘呢?娘是不要我了吗?”
“不……”欧阳暖摇摇头,想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念儿却一下子扑进欧阳暖的怀里,蹭着小脑袋哽咽道:“娘,念儿要跟你在一起,念儿不要爹爹……”他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地恳求道。
到底菖蒲跟这孩子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欧阳暖不由得满头黑线。
“念儿……”肖重华望着这边,虽然早就预料到结果,但还是忍不住心下黯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欧阳暖拉着念儿,看了看肖重华,见他身体虚弱,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心里攸地一紧,便正色道:“念儿,他是你的爹爹。”她只说了几句,脸色就微微转红,停了一会儿,才道:“你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还不肯认他吗?”
念儿歪头看了看,果真见肖重华的脸色虚弱中带着急切的恳求之色,心中突然不知升上一种怎样的情绪来,又看了欧阳暖半响,才转过头来怯怯地叫了一声:“爹爹……”
这一声极小极轻,却如同多年以来求而不得的瑰宝,沉甸甸的,直直撞进肖重华心里。
肖重华忽然眼眶一热,猛地就抱住了那小小的身子,想答应他的叫唤,张了张嘴,声音却哽咽得难以自持,根本说不出话来。
“念儿……”肖重华将他嵌在怀里,右手微微颤抖着,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脑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念儿刚开始有些懵懵懂懂的,手足无措,后面或许真的是父子连心,感应到了肖重华溢于言表的欣喜,便鼻子一抽,眼眶一红,啪嗒啪嗒地掉下泪来。
“爹爹……”念儿想了一会儿,也伸出胳膊抱上肖重华,呜咽道:“念儿的爹爹……”
小孩子的哭声像一根极细极锐的针,深深的,纠结着多年以来的爱恨痴缠,苦痛别离,猛然就刺进二人心里。到头来,这许多年的追追逐逐,不过一场伤害,事过境迁,才觉得恍如隔世。
见状,欧阳暖也忍不住心下一酸,看了一会儿,见肖重华的脸色愈渐苍白,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你爹爹身体不舒服,好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念儿抹了抹眼泪,十分乖巧的依着肖重华,抽泣道:“爹爹……你好好休息……”说着还为他盖上被子拍了拍,小脸因为刚才哭泣还红通通的,十分乖巧可爱。
肖重华笑了笑,脸色却比刚才更差,突然不知为什么浑身一震,险些跌下床去。欧阳暖连忙扶住他,语气忍不住有些怒意:“你是怎么回事!?现在这样,还乱动什么!?”肖重华却有些不对劲起来,脸疼得绞扭在一起,身上冷汗涔涔,整个身子如同在水里打捞起来一般,瑟瑟发抖。
“肖重华!”欧阳暖转头就道:“贺雨然,他这是怎么了!?你快救他!”
贺雨然挑眉一笑道:“我本来就是来救他的,只是他不肯,我也没有办法。”
“用什么法子可以救他?”
贺雨然目光幽幽地看了她半响,想了一阵,道:“也不难,要在你这个药泉里泡三年。”
“三年?”
“是啊。”贺雨然很奇怪似的,皱眉道:“怎么?他没跟你说?他应该知道方法的。”
“大历就这别院里有一个药泉,对他的毒血极有好处,只要在这里呆上三年,将毒血逼出,会慢慢痊愈的,偏偏除了南诏皇宫,他找遍了才能找到这一口药泉,却还要让给你,自己也不肯出现在你面前,你说他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就算死了,也不能怪我。”
欧阳暖听了这些话,一下子愣住了。
肖重华躺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知,欧阳暖从旁照顾,边帮他拧着巾帕擦汗,边努力地唤回他的神智,可肖重华却像是在痛苦中挣扎,随着时间过去,却越发难以清醒。
欧阳暖看着肖重华,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个男人啊,若不是遇见自己,只怕什么都还不肯说。
欧阳暖晚上睡得不甚安稳,睁眼便想到今日下午的事,翻来覆去的思付,晚上冷得厉害,欧阳暖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肖重华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犹豫了一阵,缓缓蹬鞋下床。她从来不是个怕寂寞的人。有过一次的生死离别,她以为她看破了一切,却原来,脆弱仍在,反而更加贪恋那触手可及的温暖,贪恋得……竟让她有些隐隐的害怕。
肖重华的房间内有些昏黄,暗暗的灯光打在窗前,欧阳暖静默了一阵,才推门而入。
肖重华睡得熟了,脸色苍白得厉害,烛火跳跃之下,映着他脆弱而透明,欧阳暖小心翼翼地走近,想起今日他毒发的时候那恐怕的样子,背脊顿时凉了,不由自主出了些冷汗。
房间内十分安静,只有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欧阳暖看着他沉睡的侧脸,过了好大一阵,才走近床边坐下。床沿发出些窸窣之声,欧阳暖僵了僵背脊,怕打扰他似的,没敢再动。
肖重华睡得不甚安稳,眉间隐隐的皱起,也许是心里有什么惶恐不安,额上沁着些细小的汗珠,辗转反侧,却迟迟不见醒来。
欧阳暖看到这情景,心下不由叹息了一声。拿过汗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了擦汗珠,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当初救我,你这又是何苦……眼睛瞎了,这三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肖重华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突然看不见,这是怎样的折磨。
肖重华像是在做梦,也许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浑身都有些止不住的颤意,几缕漆黑柔亮的发丝贴在他的侧脸上,显现出几分不同平日的软弱与无助来。欧阳暖怔了一下,忍不住低叹一声,又开始小心擦拭。
“我该信你吗……”欧阳暖小声呢喃,垂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肖重华,过了一阵,见肖重华没有什么反应,又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下一次还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
欧阳暖一阵心酸,回忆往事,原本以为一切的一切她都悄然忘记了,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过往却浮现在眼前,熬过挣扎,度过痛苦,当她终于可以坦然的时候,眼前人又再次闯入自己的心,如此突如其来的,让她无所适从。
“重华……”欧阳暖伸出手指,凌空描绘他的眉眼,似乎有一肚子的话,现在这个时候,却又奇异地说不出来,她忽然笑了一声,慢慢道:“等你好了,就离开吧……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
欧阳暖以为自己在自言自语,过了片刻,忽然一声倦怠虚弱的声音飘来:“你若不想回去,我陪你走……”
欧阳暖怔了一下,缓缓回过神来,见他灰暗的眸子面带微笑的望着自己,心下一紧,手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缓缓包住。
“你……醒了……”
“恩。”肖重华冲他笑笑,没忍住咳嗽两声,道:“听见你的声音……就醒了……”
欧阳暖尴尬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垂下眼帘,动了动手,想抽出来,却冷不防地被某种力量握得更紧。
“你……”欧阳暖抬起头来,被那双不甚明亮的双眸注视,忽然心下一颤,不知是怎样一种情愫渐深心底,麻麻的,热热的,眼中一酸,让她不自觉得有些热意。
肖重华咳了两声,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欧阳暖帮他盖好辈子,又小心翼翼地掖好被角,淡淡地道了声睡吧,刚要离开,却忽然被人拉住。
“我陪着你,接下来的日子,我都陪着你……”
欧阳暖任他拉着,过了好久,才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留下肖重华,痴痴地看了她背影半响,最终敌不过睡意,慢慢进入梦乡。
欧阳暖渐渐觉得,肖重华那样凝神的目光,一举手一投足间不经意的动作,气势犹在,根本不像是个失明的人,然而那刻意勉力搜寻捕捉她双眸的眼神却泄露了他的逞强,是啊,他那样骄傲雍容的一个人,怎能容忍自己的双眼看不见呢,他努力地根据声音追寻她的位置,努力寻找她的方向,这是在勉强他自己……
“从今天开始,你就得去泡药泉了,贺雨然说,若是同时施针,还有可能治好你的眼睛。”
肖重华脸色一白,偏了下头,捉住她的手,“你在意吗?”下一刻,握着她的手心却又凉了几分,面上神色愈发患得患失,“暖儿,我虽看不见你,可是,我还有双耳,可以听得见你,还有双手,可以触得到你……还是,你嫌弃这样的我?”眉宇间是深深的自弃惶然,全身都是僵硬。
见惯了他云淡风轻的稳操胜券,胸中沟壑无数却不露声色的韬略算计,却从未见他这般无措脆弱。明知道不能原谅他,明知道不该原谅他,可是……
不忍,欧阳暖叹了口气。
瞬间,却听得他的呼吸一窒,他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一寸一寸覆在她的手上,梦呓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轻声开口:“暖儿,你刚才这样说……是关心我吗?”
“不是!”欧阳暖否认。
肖重华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了。
“那么——留在我听得见触得到的距离内,可不可以呢?”肖重华缓了口气,继续这样恳求。
欧阳暖没有回答,终究只是——默许。
翌日,摄政王下令送亲队伍继续前行,他却住进了别院。
这一住,就是三年。
“娘为何一直盯了爹看?”
“……”
直到念儿仰着小脸困惑出声,欧阳暖才惊觉自己竟然自进房间开始眼光便未离开过肖重华,一时胡呼乱狼狈地调转开眼睛,却瞥见他一下抬起的双眸,内中星辉荧荧缝蜷含情,欧阳暖一下怔然,竟似被逮个正着一般不敢移动,直到他轻轻地唤了声:“暖儿。”她才记起他瞧不见,心中竟似长长松了口气,双眼调转向窗外,不再看他。
“暖儿。”
“嗯”
“我记得你最喜欢京都望月楼的点心,我托人带来了,尝一尝?”
“不饿。”
“外面起风了,身上冷吗?”
“不冷。”
简短生疏至极。即便简单至此的一字两字,只要她肯开口与他说话,他的眼中总会漾起一层柔柔的光辉,叫人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能侧开脸不去瞧他。
整整三年了,欧阳暖无比佩服他的耐心,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只会有一个字,好。
这是他爱人的方式,一切以她为先,就像他当初觉得为她好,就固执地要让她离去一样。这是他骨子里不会改变的东西,欧阳暖看着这样的他,觉得心疼。
一阵风吹来,欧阳暖轻声道:“我为你读奏折吧。”
不料,手还才触碰到从京都送来的奏章上,就被他一下握在了手心,当着这许多仆从丫鬓,当着孩子,欧阳暖一时有些着恼,用力往回挣了挣,他也不强拉着,只来回摩挲了两下便放开,欧阳暖收回手,只当若无其事,心中却恼,抬头却见他“望”着她,面色柔和眷恋,眉梢泛起隐隐的喜悦。
“好。”
红玉笑道:“奴婢等先退下了。”随后,她拎着不甘不愿的念儿,还有面无表情的菖蒲,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欧阳暖将那抽出的手慢慢地覆上他的双目,轻轻遮盖住那双比月色更清亮的眼,“重华,你的眼睛,现在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吧。”
闻言,他握着她的手,浑身一滞,不可置信一般的手足无措,仿佛欲伸手拉开她覆在他眼睛的手,又仿佛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最终,一双修长的手终是轻轻合拢在她覆在他眼睛的手背,摩挲反复,“你会赶我走吗?”
他的眼睛是比以前更好一些,却还没有能完全看清,他贪婪地,想要多留在她的身边。
欧阳暖失笑:“你是念儿的父亲,我能赶你走吗?”
“暖儿,你这是……当真原谅我了?”
她轻轻地偎入他的怀中,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她的手轻轻拿下,放于心口,一张俊美逼人的脸孔一寸寸慢慢靠近,欧阳暖闭上眼。双唇相触的那一瞬,恍若置身云端,他的心在她的掌心下剧烈地跳动,快得让人以为近乎要跳出来,动作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轻缓,他贴着她的唇浅浅吮吸,吻得依恋。
她张开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顿,下一刻,那唇舌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顷刻之间,周遭皆归于虚无,唯剩紧贴着她的那具渐渐炙热的胸膛和唇上窒息的掠夺,令人怀念。
第二天清晨,欧阳暖在肖重华还未睡醒的时候,便悄然起身,让人端了盥洗的用具来,谁知刚一回身,却看到肖重华失却了常性,跌跌撞撞就往外走,欧阳暖连忙迎上去,托住他的臂膀,阻止他鲁莽前行的动作。
“暖儿。”他一下将她抱入怀中,力道之大竟是骇人。
她上下轻抚他紧绷的脊背,“怎么了?”
“暖儿。”他似乎还未从巨大的恐惧之中抽身回神,全身微微轻颤“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欧阳暖心中旋即拧紧,一股酸涩袭上心头,“我不走,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
“我以为,你后悔了——”
欧阳暖不敢看他绝望的表情,心底轻轻叹出一口气,“别这么傻了,我不会走的。”
得了责备,肖重华却笑了,握住她的手,更紧了些……
欧阳暖的性格,只要说出了就一定会做到的,这也就是说,她决心,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三年来,她看着肖重华一天天的努力,她慢慢地告诉自己,再相信他一次,就一次。一次而已啊……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有人喊了一声:“快看,那个疯子。”
只见那黑衣人坐在街边,神情呆滞,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忽然,他的目光在人群触到了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激动地向着人群冲去。
“暖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抢过路旁小孩手里拿的面人,紧紧地握在手里,微笑着说。
肖天烨疯了,疯得厉害,以至于再也没有办法向臣子们隐瞒,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还总是对着一个面人自言自语。太医会诊无效,大臣们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个皇帝,另立新君。经过密议,他们决定拥立肖凌风为帝。整个废立仪式都在秘密中进行,等其他人明白过来,肖凌风已经顺利登基,大势已去。
肖凌风终于做了皇帝,他刚开始只是觉得,暂时代替肖天烨,只等他康复,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年,慢慢地,肖天烨从皇宫里消失了。
手里拿着个小面人,此刻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小面人柔声道:“暖儿,我带你回去。”
“走走走,臭叫花子,别妨碍我做生意!”卖包子的小贩象哄苍蝇一样,用挑担的扁担驱赶着站在摊子前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儿一般的男子。
男子一双饥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锅里热腾腾的包子,却碍于扁担的威力,始终不敢靠近。
“丫头,从食盒里拿一些点心。”
“是。”
“吃吧。”一只素手递到乞儿男子的面前,手里拿的,正是两个包子。
乞儿男子惊异的打量眼前的丫头,吞了吞口水,突然一把抢过包子,躲到角落里吃了起来。
“你——”丫头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那美丽的小姐看着,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旁边人奇怪地问道。
“这乞丐,长得真俊啊……”小姐喃喃自语,一旁的人笑了,“是啊,若是小姐三个月后出嫁的姑爷有这么俊,那就好啦!”
小姐在众人的取笑中,羞红了一张脸。
乞儿男子吃完了包子,舔舔手指,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面人,一边随手搂着,一边慢慢地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他走过了长街,走过了人群,走出了城门,最后在城郊停下来。天色慢慢黑下来,空中又零零星星的飘落起雪花。他忽然不知在雪花中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快速地喊了一声,追了上去。他拼命地追着,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嘴巴里喃喃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只是那声音,被风吹散了,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模糊而朦胧的暖字。
不知跑了多久,他有些累了,干脆仰倒在雪地上。身上跑出了汗,冰冷的地面让他觉得很舒服,他举起手中的小面人,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从始至终,他用一种保护的姿态,护着这个早已经发黑的小面人,像是抱着天底下最心爱的宝物。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他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慢慢的,整个人都被雪花覆盖住了,若是不注意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躺在那里。如果继续让他这样躺在这里,第二天人们只会在雪中发现他的尸体。
来来往往经过的马车,没有人发现有人躺在雪地里,眼看着人就要在雪地里冻死,就在这时候,一辆极为漂亮的马车从雪边停下,一个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子跳了出来,“爹、娘,你们看!雪里面真的有人!他还活着呢!”
“念儿——”里面的女子缓缓掀开了车帘,看了一眼地上的雪人,随后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