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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肃叹道:“你常在军伍当中,遇到最棘手的事大概就是晋王殿下与你为难。他的那些手段不过是派人暗中刺杀,或是将东南海防的银两巧言挪作他用,这些都算是粗浅的道行,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可你知道,在朝堂上当面和善背后使阴的法子多了去了!”
他闲闲笑道:“你问我是否私下搜罗金银,我的确收受不少来路不明的银子。像徽正十七年春闱之时犯事的户部尚书温尚杰,其实就是替我背了黑锅。人人都说他贪渎江南盐商的供奉,却不知道那些银子大多转入数十个分散户头,那些户头如潺潺溪流最后又汇总到我这里。我没有细细算过,这些年下来约莫有五百万两吧!”
秦王惊得目瞪口呆,再没有想过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刘肃哈哈大笑,一时间连眼泪蹦了出来,“咱们这位帝王最是爱惜名声,今年这里旱了免税,明年那里涝了免赋。名声倒是得了,可是边关年年打仗国库空虚,要银子的地方多如牛毛。我任户部尚书那几年,唯一的作用就是可劲地往户部私库里耙搂银子,去补皇帝空口许下的各处窟窿!”
秦王面色渐缓稍稍安心,“这也不是查验不清的,只要好好地找些积年的账房,那这些烂账就扣不到您的头上。父皇那里我去求情,不看功劳看苦劳,万没有朝廷得了实惠您却背黑锅的道理!”
刘肃苦笑道:“原本是这样,温尚杰宁死都没将我攀咬出来,就是一心以为这些赃银填补了河道海防的窟窿。他倒是真真有几分骨气,要是出声求清白,只怕中土的整个官场都要震动,谁曾想皇帝竟然就是最大的收贿者。所以他只能死,还死得那般身败名裂。户部专门有一本私帐,是记录这些赃银的收付,连皇帝自己都是默认其存在的。”
刘肃干枯的双手高举,眼里有一丝狂乱,“可是看着流水一样的银子从手里过,谁都有动心的时候。那年皇帝给你赐下一座温泉庄子,你兴致勃勃地找工匠画图,务必要修建成一座皇家林苑。只可惜皇帝拨下的银两少得可怜,我只得又扮黑脸,让那些豪商半卖半送,才将那座红栌山庄修建完整。”
秦王一时骇得额头冒汗,“那座庄子连父皇都说好,要是有违禁之处他为何不当时指出来?现在在这里给您算总账,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刘肃冷笑道:“单单庄子上那株绿萼梅,从福建运过来就花费了上万两的银子。还有那些用作栽培的红色吉土都所费不赀,你可以算算那座庄子到底值什么价钱?皇帝只是赐你一个空落落的庄子,修整的费用全是户部私库里出的银子。像这样公私夹杂的事不胜枚举,现在哪里又说得清!”
秦王再一次惊住了,他再没有想到平日里最爱流连的红栌山庄竟然是这样修建起来的。那里的一石一景,只是自己在图纸上兴之所至随意挥就,却没料到这些花用最后都要记到外祖父的头上。
刘肃面露苍桑,“我现在才明白,皇帝就像捏住了我的把柄,我不干就是个死字,干了就是将名声丢弃在地上任人唾骂践踏。果然是帝王心术,我的这点小九九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垂死挣扎,到最后还要感激涕零这位主子的容人气度。”
刘肃复笑道:“私库里的银子空前的丰盈,皇帝即得了名声又办了实事,这般好用的法子,才使得皇帝这么多年没有舍得杀我。我就像被蒙着眼睛推磨子的家驴一样,到了最终还是免不了被人屠戮取肉。”
听到外祖父说得这般凄凉,连秦王这般冷硬心肠的人都不免泪盈于睫。
刘肃沉默半响,微微丧气道:“好孩子,皇帝大概要真的立储了。本来我拼死一搏就是想为你铺条路,没想到太过心急反中了皇帝欲擒故纵之计。那道圣旨是我亲手所书,且擅闯宫门软禁当今皇后,这僭越谋逆的大罪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最后还是连累了你!”
秦王连连摇头苦笑,“父皇这么多年好似一直在我和老三当中徘徊,我就一直感到疑怀。先时总以为他是拿不定主意,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我和老三哪边强一点他就打压哪边,哪边弱一点他就扶植哪一边,父皇只怕根本无意我和老三。”
刘肃眼前一亮复又泯灭下去,“我还没有你看得明白,只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前几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后所出的齐王,还专门找人偷出齐王的医案,上面是吴起廉亲手所书,说齐王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肚腹里的脏器没有长好。小时候还影响不大,年纪越长心肺越是难以支撑。现在看来这份医案的真假还有待商榷,只怕皇帝早就在防范我们!”
秦王眼神阴暗难辩,当他在乾清宫里看到那道只差一枚“敕命之宝”就可以颁行天下的圣旨时,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离自己远去。
刘肃抬起已日渐衰老的头颅,鬓发花白脸颊枯瘦,眼底却闪现着炙热而骇人的精光,枯干的手指牢牢地抓住秦王的胳膊,“殿下,我给你留了些东西,若是运用得当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老人的眼神有些执拗和疯狂,其深处还有誓不罢休的冷酷和残忍,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和战栗。秦王悚然一惊,不知为什么孔武有力的他一时竟然挣脱不开那双枯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