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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山门口。

    陈灵均四处张望,趁着无外人,偷偷摸出一壶酒,手腕一拧转,便多出两只叠好的酒碗,抛给桌对面一位新任看门人。

    一个青衣小童,跟个年轻道士,相对而坐。

    一个脚踩长凳,一个脱了靴子,盘腿而坐。

    陈灵均身体前倾,伸长胳膊,与那年轻道士磕碰一下,后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虚服虚服。”

    陈灵均问道:“仙尉老弟,不会觉得在这边看门丢面子吧?要是不乐意,说一嘴,我把你调回骑龙巷就是了,反正老厨子那边好商量,我就是一句话的小事。”

    “说啥傻话,赶紧的,自罚一碗。”

    仙尉抬了抬下巴,“我这个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还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话,心里藏不住事,就是一个心直口快,做人绝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欢待在这边,早就卷铺盖回骑龙巷了。”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仙尉算是从骑龙巷草头铺子杂役子弟,破格升迁为落魄山外门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么一步登天,也差不太远了。

    听说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门人,是个叫郑大风的家伙,之后陈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卢白象嫡传弟子元来,还有贵为落魄山右护法的周大人,都曾在这边当过差,要不是右护法出远门了,这等好事,根本轮不到仙尉。

    如今这份重担,就落在了仙尉的肩头上,当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荐的结果了。

    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没了贾老哥坐镇,就真心没啥意思了,来这边,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实一开始,仙尉也觉得闷,只是一个不小心,仙尉就在郑大风的宅子里边,发现了一座宝山!好个学海无涯。

    如今别说是什么雨雪天气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这山门口纹丝不动。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创建下宗那么大事儿,山主都不喊你过去?”

    只是不等陈灵均找理由,仙尉就自问自答起来,“是了是了,咱们上宗这边总得有个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这么大一份家业,遭贼就不妥了。算我说错话,自罚一碗便是。”

    陈灵均放声大笑,高高举起酒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咱们俩看大门,老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一个粉裙女童,默默站在台阶那边。

    陈灵均立即摆出一个饿虎扑羊姿势,身体猛然间前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挡住酒壶和酒杯,侧过身,背对着台阶那边,大声埋怨道:“仙尉,咋个还喝上酒了,不成体统啊,怎么劝都劝不住,今儿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兄弟归兄弟,规矩归规矩,下不为例啊!”

    仙尉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脸的愧疚难当,点头道:“怨我嘴馋,一个没管住。”

    暖树提醒道:“郑叔叔说过,山门就是人之眉目,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时最好不要喝酒,实在馋酒,也要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边小酌几杯,同时稍稍留心门口有无客人登门,等到有人靠近山门那会儿,就赶紧散散身上酒气,再来出门待客,免得让外乡客人们误会我们落魄山的风气。”

    陈灵均一边故作竖耳聆听状,一边偷偷朝仙尉做鬼脸。

    暖树看也不看那个陈灵均,对那个年轻道士笑道:“仙尉道长,没说你,我说某人呢。”

    陈灵均气不打一处来,咋个还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过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转过头,嬉皮笑脸道:“今儿这么闲,都逛到山门口了,是偷懒啦?”

    暖树没好气道:“朱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刚刚寄了封信到咱们山上,说今儿申时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让你自己看着办。呵,等会儿好好喝酒,可劲儿喝,谁稀罕管你。”

    说完就走了,山上还有好些事务要忙。

    仙尉一脸讶异,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级而上,渐渐走远,这才压低嗓音问道:“难得瞧见暖树也有生气的时候,怎么回事?”

    陈灵均一脸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辞道:“小丫头片子,对我那位御剑水神兄弟,有那么点小误会。”

    仙尉好奇道:“给说道说道。”

    陈灵均愈发尴尬,“头发长见识短,她懂什么。没啥好说的,喝酒喝酒。”

    原来当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陈灵均这边,最后成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在山外小镇酒桌上,给出无事牌的时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说是小事一桩。

    可事实上,光是在魏檗那边,陈灵均就碰了一鼻子灰,身为北岳山君的魏檗,披云山还是自家落魄山的邻居呢,更是跟老爷好像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呢,结果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了一大堆故意恶心人的话,实在没辙,就只得去别处烧香呗,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后只得拿出一颗老爷当新年红包送给自己的蛇胆石,还是最喜欢的那颗,再次连夜偷偷跑去披云山,期间在山脚盘桓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颗蛇胆石,实在是担心第三次听着魏狗屁的狗屁话,一咬牙,总觉得不能对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点面子,至多就是丢在披云山捡不起来,反正也没谁见着,丢人也丢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后算是跟魏檗做了笔买卖,才算用真金白银买下了块刑部无事牌。

    过了几年,御江水神还来找过青衣小童喝酒,说是太久没见他了,挂念兄弟,所以哪怕作为水神,离开辖境,得跟黄庭国和大骊朝廷讨要两份关牒,才能一路走到落魄山,不打紧,这些都是小事。

    然后在那座小镇最高的酒楼内,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说是来时路上,瞧见了铁符江杨花的那座水神庙,有些羡慕,就想要让陈灵均再帮点小忙,好跟作为黄庭国宗主国的大骊王朝美言几句,好将御江边境线上几条别家的支流江河,划拨到御江地盘里边。如此一来,陈灵均以后回到御江,老弟兄们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着说自己就是顺嘴一说,让陈灵均不用太当真。

    陈灵均硬着头皮,当然没有婉拒此事,陈大爷的酒桌上,就没有一个“不”字。

    不过陈灵均这次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自己一定能够办成,可还是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说是让兄弟先去跟黄庭国朝廷那边打点打点关系,至于自己这边,当然会帮忙说几句话,义不容辞。

    其实那会儿御江水神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陈灵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没多说什么。

    御江水神一离开小镇,陈灵均就硬着头皮先去了趟披云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地上捡瓜子吃。在暖树这个好像突然开窍的笨妮子那边,陈灵均当然说自己没有给钱。

    只是之前在披云山,魏檗说话就难听了,不帮就不帮,还喜欢扯些有的没的,半点不仗义,说了句让陈灵均心里顶难受的话。

    大致意思是骂陈灵均,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哪怕时隔多年,一想到这句混账话,陈灵均还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当年确实是自己没能帮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终还是没能兼并那几条江河,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趟衣锦还乡的故地重游都没有。

    陈灵均喝了一大口闷酒,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年在御江,没亏待过他陈灵均。

    没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认以前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这次水神兄弟,来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帮忙办成。

    也愁,愁也。

    所幸手边有酒眼前有友。

    离着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陈灵均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在山门口等那御江水神兄弟,而是与仙尉告辞一声,说自己要去红烛镇那边接朋友。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陈灵均从红烛镇那边御风返回,飘然落地,两只袖子甩得飞起,大摇大摆走向山门口,扯开嗓门与那坐在竹椅上的看门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费那么多的官场香火情,走这么远的路,你猜怎么着,就只是找我喝酒呢!”

    仙尉懒洋洋靠着椅背,晒着冬末的温煦眼光,使劲点头,竖起大拇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机会,帮我引荐引荐。”

    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去御剑那边游历,不得蹭几顿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陈灵均的脾气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陈灵均大手一挥,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边,伸长双腿,抱着后脑勺,满脸灿烂笑意,“屁大事,恁废话。”

    其实曾经私底下问过老爷,说将来御江水神哪天来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带着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爷当时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啊,除了竹楼和霁色峰祖师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霁色峰的山顶风景就不错,你一定要带他去,回头你可以跟暖树招呼一声,帮你们俩备些瓜果点心,就说是我说的。

    只是老爷还说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时候,你们俩约个时间,让我这个山主来做东,请他喝顿酒好了。

    今儿老爷凑巧不在山上,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呢。

    陈灵均到底担心老厨子和暖树会嫌烦,便没好意思带着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爷就在山上,看他还去不去红烛镇,只在那边找个酒楼喝酒?

    不过让老爷亲自请人喝酒就算了。

    所以陈灵均就一直没与御江水神约酒。

    陈灵均不愿意让老爷喝这种应酬酒水,自己的朋友,毕竟不是老爷的朋友,没那必要。

    自己毕竟是最早跟着老爷来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点不值钱,但是老爷的面子,必须很值钱。

    朱敛坐在坐在台阶顶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着山门口那个眉眼飞扬的小傻子。

    魏檗赶在陈灵均之前,就找到了那个飞剑传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实是山主陈平安的授意。

    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说如果他刚好不在山上的时候,那位御剑水神再来找陈灵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就让陈灵均逛过了落魄山,再去披云山那边喝顿酒都没问题,让朱敛与魏檗打声招呼,就说是自己答应陈灵均的。可如果又是让陈灵均帮忙,那么飞剑传信到落魄山后,朱敛就第一时间通知魏檗,劳烦魏山君去堵门,能帮忙就尽量帮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钱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气,就当是亲兄弟明算账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为例。

    魏檗好奇问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开这个口?陈平安真会在山上请他喝酒?”

    朱敛笑道:“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家公子对这个陈大爷,其实都快宠到天上去了。既然陈灵均傻,公子也就陪着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会故意将落魄山左护法位置空悬多年。

    只说陈灵均去北俱芦洲的那趟大渎走江,就耗费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厕都给仔细标注出来了。

    朱敛抬起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问道:“帮了什么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还好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这次山水神灵考评,御江水神府那边,原本得了个‘丙上’,我帮忙提了一级,升为‘乙下’了。”

    宝瓶洲五岳地界与中部大渎两座公侯水府,才有资格举办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评,对待各自辖境内的各路山水神灵、各级城隍庙的考评,总共才甲乙丙三级评语,甲上空悬,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的,除非是功德极大,一般不会给出这个评语。甲下等,可以升迁一级。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级升迁的。

    一般来说,大骊朝廷只是负责勘验,不太会推翻某个考评结果,除非是“甲上”评语,需要皇帝陛下召开廷议,如果有山水神灵获评甲中,会被散朝后的御书房议事提上议程,至于甲下,只需要专门负责山水谱牒的礼部侍郎,与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敛啧啧道:“这还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骊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会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级品秩,丙上,品秩不变,但是除了以观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评,未能达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样会被降低神位。

    相信这也是御江水神为何敢来落魄山找陈灵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宝瓶洲的山水神灵,别说一个大骊藩属小国的从五品水神,估计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没有一点早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都没谁敢保证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就一定能够登山。

    故而谁敢冒冒然赶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简单,一座落魄山,谱牒成员拢共就那么些,你想让谁来负责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山主?还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实也就是多给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没能得到一个‘乙中’,我那北岳考评司,就得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我虽然没这么直接说,那家伙倒是听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蕴,真要上点心,再从财库里边拿出一点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边多砸点神仙钱,得个乙中,不是太难。何况真要得了个乙中,还能得到赏罚司送出去的一笔金精铜钱,这笔账,很容易算清楚,御江亏钱不多。”

    朱敛打趣道:“别的不说,只说能够让咱们山君大人亲自现身拦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桩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酒桌谈资。”

    魏檗看了眼山门口,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这位陈大爷猜得到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吗?”

    朱敛笑着摇头道:“他就是个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魏檗笑着点头,“真要有那脑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朱敛到底是向着自家人,“还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陈灵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总该知道点数了,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朱敛笑而不言。

    老厨子只是坐在台阶上,双手笼袖,抬起视线,眺望远方。

    云生大壑无人境,搜尽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对联,广福寺那边是真心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与中土玄空寺的赠联,算是一并居中悬挂了。”

    朱敛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宝瓶洲那座刚刚跻身宗字头的禅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前不久刚刚举办升座庆典。

    不知怎么就托关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为事出仓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让朱敛代劳,赠送一副对联。

    朱敛本想飞剑传信仙都山,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是山主亲笔,只是时间上确实来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笔迹,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陈平安”私章在竹楼,本就是让朱敛随用随取的,写完那副对联后,再钤印上私章,让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刚刚担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艰深,且有采云、放虎两桩禅宗典故在。

    采云补衲,放虎归山。宗风如龙,见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狮子吼。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牍如山海,半点不夸张。

    不曾想朱敛的一些言语,让魏檗不但停步,一并坐在台阶上。

    “有些人读书,喜欢倒回去翻书看。”

    朱敛双手托腮,眯眼而笑,轻声道:“陈灵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过你们翻看的内容,不一样罢了。”

    “而且拣选着翻看旧书页时,我们都喜欢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时过境迁,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

    薄暮远岫茫茫山,细雨微风淡淡云。

    自家数峰清瘦出云来。

    彻底搬出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徐小桥带着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外出游历,谢灵在闭关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刘羡阳,带着余姑娘难得回一趟师门,结果就只见着个大师兄董谷,在为一拨再传弟子传授剑术。

    当年比董谷、徐小桥几个稍晚上山的那拨记名弟子,上任宗主没留下那几个剑仙胚子,真正成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几个资质相对较差的,其中就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只是当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刘羡阳问道:“阮铁匠呢?今儿怎么没在山上打铁?我来山上之前,不是飞剑传信了吗?”

    董谷没搭理。

    整个宝瓶洲,敢称呼师父为阮铁匠的,恐怕就只有这个师弟了。

    先后两位皇帝陛下,都对师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师,都不用说别人,只说昔年邻居的落魄山陈山主,敢吗?

    所以如今龙泉剑宗的再传弟子,一个个的,都对那位常年深居简出见不着人影的祖师爷阮邛,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因为他们都曾听师门长辈徐小桥,说过寥寥几句“曾经

    事”,她说当年那位陈剑仙还是小镇少年时,曾经在咱们宗门建造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杂,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种打短工,而陈剑仙早年在师父这边,一样礼数周到,毕恭毕敬。

    刘羡阳咳嗽一声,提醒道:“董师兄,宗主问你话呢。”

    董谷一板一眼说道:“回宗主的话,不知道。”

    圆脸姑娘轻声埋怨道:“在董师兄这边,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见外不见外,无聊不无聊?”

    赊月没有用心声言语,是故意说给董谷听呢。

    啧啧,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说炉火纯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刘羡阳埋怨道:“咱们宗门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号人,加在一起,有没有五十个?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想我当年在外求学,蹲茅坑都要排队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当年的那个承诺,阮邛辞去宗主,交由龙泉剑宗首位跻身玉璞境的刘羡阳继任,但是这么件大事,就只是一张饭桌上决定了,然后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典,以至于如今宝瓶洲知晓此事的,就没几个仙家山头,就只有大骊朝廷派遣了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带人去龙泉剑宗补上了那场道贺,人不多,分量不轻。

    而刘羡阳担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张”,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帮忙将神秀山在内的几座山头,搬迁到这边。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刘羡阳语重心长道:“董师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龙泉剑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个元婴,不像话。”

    之后刘羡阳便带着圆脸姑娘一起逛那别处山头去了,两人走在半山道上,刘羡阳与她一样穿着棉袄,低头揣手,不然过冬怎么叫猫冬呢。

    给自己取了个余倩月名字的圆脸姑娘,问道:“创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邀请你去?”

    刘羡阳笑道:“怕我抢他的风头呗,我要是一出场,谁还管他陈平安。”

    关于这件事,陈平安当然早就跟刘羡阳解释过了。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没来由笑道:“同样一个人,吃苦和享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问。”

    赊月点点头,“有那么点道理。”

    刘羡阳有些感慨,停步远望,“虚设心宅,义理、物欲争相做主人。”

    相处久了,赊月差点忘了这个家伙,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

    赊月问道:“你打小就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吗?”

    “当然!”

    刘羡阳大笑道:“不是!”

    赊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刘羡阳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弃,缓缓道:“都说性情相投,两个朋友的关系才能长久,我和陈平安的性格,你觉得一样吗?”

    赊月直摇头,你要是跟那个隐官一般德行,咱俩根本吃不了一锅老鸭笋干煲。

    “陈平安从小就心细,话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想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不管,说了再说。当年双方认识了,一开始我跟陈平安相处,其实也觉得没啥意思,觉得这家伙没劲,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经常跟同龄人相互间拳打脚踢的,好像这样才显得亲近,这样才算关系好,当然了,会稍微注意点力道,陈平安那会儿就没少挨打,不过就当是我跟他开玩笑,倒是不生气,后来有一天,我被个邻居从背后踹了一脚,对方自然也是开玩笑了,却气得我火冒三丈,刚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来是陈平安找来了草药,我就像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可能这辈子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谁毛手毛脚了,只是陈平安依旧经常跟在我后边,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成为朋友了。”

    “小时候经常跟人玩那种互砸拳头的游戏,看谁先吃不住疼,一方认输为止,我从来都是赢的那个,陈平安从不玩这个。后来他屁股后头跟了个小鼻涕虫,倒是喜欢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认输,一边哭一边玩,坚决不肯服软,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小鼻涕虫别玩,再让我也别跟小鼻涕玩这个,那么点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打的。”

    不知为何,不管如今的陈平安是什么样子了,以后的陈平安又会是什么样个人。

    在刘羡阳眼中,好像就永远只是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会神色认真,与人说话时就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时候,才会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么,问了也不说,就像整个家乡,混日子的混当下日子,有盼头的想着未来,没钱的想着挣钱,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独自一人,倒退而走。

    刘羡阳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长大啦。”

    曾几何时,溪水渐浅,井水愈寒,槐树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如今却是,积雪消融,青山解冻,冰下水声,叶底黄莺,又一年桃花开,报今年春色最好。

    ————

    夜幕中,一人潜入随驾城的火神祠庙。

    此人进了修缮一新的火神庙主殿后,不敢吵醒那个已经鼾声如雷的庙祝,撕去身上那张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庙冥官胥吏察觉到踪迹,不过男人手心依旧偷偷攥紧那颗陈前辈当年赠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绘的神像,抱拳说道:“鬼斧宫杜俞,拜见庙尊,多有叨扰,歇脚片刻就会离开。”

    杜俞这些年游历江湖,除了从当年的洞府境巅峰,跻身了观海境,还学成了两道符箓,当年那位好人前辈给了他两页纸,上边分别记载了阳气挑灯符与山水破障符的画符诀窍。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箓资质的,不然当年也无法将属于“山上家学”的驮碑符和雪泥符,教给那位自称陈好人的剑仙前辈。

    看得出来,这两道仙箓,与寻常那些拿来防止鬼打墙的山水符,极不一样。

    一位大髯汉子从祠庙塑像中现出真身,飘落在地,笑问道:“又摊上事了?”

    杜俞惨然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来这随驾城祠庙之前,杜俞还曾偷偷走了一趟苍筠湖,找到了那个湖君殷侯。

    对方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听过了杜俞的遭遇后,殷侯只说小小苍筠湖,是决然护不住他杜俞的,赶紧另谋出路。

    那位湖君还算讲义气,临了问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盘缠。

    “庙小,待客不周。”

    汉子一招手,从墙角那边驾驭过来两条并排长凳,给杜俞丢过去一壶酒,“说说看,犯了什么事,我这点微末道行,帮忙是肯定帮不上了,但是请你喝酒,听你吐吐苦水,还是没问题的。”

    杜俞这一路奔波流窜,精疲力尽又提心吊胆,这会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手接住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其实不该来这里的,一个不留神,就会连累庙尊老爷惹上山水官司,回头要是有仙师找上门来盘问,庙尊就只管照实说杜俞确实来过此地,莫要帮我遮掩。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说了,能够在火神庙这边喘口气,已经是万幸。”

    大髯汉子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要不然我让庙祝炒几盘下酒菜?小庙后边就有灶房,要是嫌弃我家庙祝厨艺不行,可以让他去随驾城里边买些宵夜吃食回来,我晓得几个苍蝇馆子,手艺不错,价廉物美……”

    杜俞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着眼前那个风尘仆仆疲态尽显的修士,大髯汉子抚须而笑,“都是观海境的神仙老爷了,还闹得这么狼狈?”

    杜俞苦笑道:“喝过酒,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宝瓶洲避风头了。”

    大髯汉子点头道:“看来麻烦不小。”

    杜俞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在这边缓过一口气,今夜离开随驾城后,便走一趟浮萍剑湖!

    万一那个名叫周肥、出手阔绰的家伙,真是那个能够让郦剑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当年替陈前辈看家护院,负责照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墙而入,说话很不着调,自我介绍了一句,却是弯来绕去说什么“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当时杜俞就回骂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爷”。

    只不过唯一与那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钱!当年给杜俞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

    竟是那在山上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金乌甲。

    万一真是那个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说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与姜尚真不是道侣胜似道侣。现在的问题在于,即便自己可以活着走到浮萍剑湖,如何见着郦剑仙的面,又是个天大麻烦。

    大髯汉子笑道:“先来找我,就算找对了。”

    杜俞一头雾水。

    汉子晃着酒壶,老神在在道:“陈剑仙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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