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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点黯然。我知道他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了。他跟我说,流浪汉弥留的那一天,回光返照了,睁开眼睛,恍如隔世地打量着周围,在看着师父和陈老板的时候,他傻乎乎嘿嘿的笑了,然后就继续昏迷了过去,这次就再也没醒来了。陈老板当时一直摸着流浪汉的脉,也许是察觉到脉搏越来越弱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对着流浪汉鞠了一躬,然后说了句话。
我问师父,他说的什么话?师父说,陈老板说,你我虽不相识,却因缘而遇,你没在别人家门口蜷缩发抖,而是选择了我的家门,而恰好我是个医生。是你选择了我送你最后一程,不知道你遇到我是你的命好,还是命苦,我治了你这么长时间,依然没能把你救回来。对不起。
我心里猛然一动,突然很钦佩陈老板。师父说陈老板接着说,不要醒来了,你活得太辛苦了,就此去吧,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师父说,也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于是这句话,成了我和我师父在那之后,常常对逝者说的一句话。我甚至问过师父,是不是真的有光,师父告诉我说,心里释怀了,就有光。
师父说,后来他和陈老板一起,托熟人的关系把流浪汉的尸体带到了乡下,给了人家一笔钱,然后以土葬的方式将其安葬,那是个无名墓。但是后来这件事被我师父偶然跟别的同行说起的时候传开,于是陈医生的义举在当时还上了报纸,一度成为新闻人物和关注的焦点。大家都对他竖起大拇指称赞,也是大家从医者身上看到了这种本应具有的美德。
师父说,现在家里都还有当时的剪报,回去后我给你看吧。
我问师父,那后来你俩怎么就闹僵了呢?师父说,本来那次上了新闻以后,陈老板的生意应该是越来越旺才对,可是这家伙偏偏就是个固执的人,他竟然关了自己的中药店,卖了些祖上传下来的典籍和家里的祖田,用这些钱召集了一群学玄学的人,道士和尚尼姑什么都有,专门让他们为死者送行,而且还是自掏腰包。师父告诉我,那段日子,陈老板自然也找了我师父,希望我师父来带头做这样的事,却遭到了我师父的强烈反对。
我很不解,我觉得这是好事呀,你为什么要反对。师父说,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如果今天有谁家里出事了,因为一定的缘分而找到我,那我肯定帮忙。不过你如果拉帮结派,以此像做生意接单一样去替人消灾解难的话,那就跟各家的教义冲突了。无论是道家佛家还是巫家,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缘字,缘字有个绞丝旁,理得清丝,在丝两头的人,那才叫缘。这种以此为目的的行善,那不叫缘,起码不叫善缘。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在师姐之后这么长时间宁可荒废本门手艺,也不收徒弟的理由。因为缘分。无缘之人,只会浪费时间。
师父说,可是就是在这个问题上,陈老板和他发生了很大的分歧,陈老板认为,当年孙文也是学医的,后来却弃医从政,是因为他觉得当医生只能救少数的人,而从政,则能改变世界,救大多数的人。他自己也是一样,自己医术再精湛,任何人也终究难逃一死,同样都是死,为什么不让人死后能有更好的归宿。陈老板这话,在我听来似乎也没错,不过自比国父,却是狂妄了点。师父说,因为意见不同,所以师父一直没有参与进去。而陈老板则不听劝诫,一直在做这些事。很快自己的钱就花光了,他为了维持下去,开始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收费,这本来和我师父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动机却发生了改变,看上去一样,但是我师父却是始终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宗旨,这样一来,但凡做点好事那就叫行善。而陈老板是迫于无奈才这么做,一直在坚持,却没有发现他自以为的行善,事实上是在对别人本来的因果见加以干预,结局未必就是美好的,他这就不是行善了,而是在造孽。
我说那多不公平,这些道理你难道没跟陈老板说吗?师父说这么些年来,嘴唇都说麻了,可是他不听,后来我们俩大闹了一场,就没了联系。而你拜师的那天,那个任道士来找我,当时我就知道,是报应找上了他。只不过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悄悄打听过,他的际遇竟然和二十年前的那个流浪汉一样,同样是因为中毒而起,我本以为他自己懂得医术,起码可以给自己抓紧治疗,谁知道他这两年来,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还是听了我的话的,他知道那是反噬,但是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问师父,那是为什么?师父说,他是用自己以前当医生的福报,来抵消了后来的这些看似善缘的孽缘。但是抵不过,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我没想到的是他也是因为中毒,所以这当中的因果,又有谁能够说的清楚呢。
我没有说话了,心里很是唏嘘,原来行善却不能善心泛滥,否则就会跟陈老板一样,好心办坏事,物极必反。于是我开始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走到这样的结果去。师父大概是看出我在担忧什么,于是他对我说,人生就像是一个记账本,记录了你做的每一件好事,也记下了你的每一件坏事。有些好事你是无心做下的,自己浑然不知,坏事也是如此。但是这一切都是因,而最终那个果,终归有个评判的。也许你能够活很大的岁数,但那不见得就是你这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所致,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你活了很长时间,那也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将无尽的自责,让自己活在痛苦里,生不如死。
于是我明白了,先把人做好,再去做事。做问心无愧的事,过程可以忽略,但是因果永远都在。
转了几趟车,总算是到了陈老板家里。房子看上去,和“老板”二字,相去甚远。师父也说了,如今还留下来跟着陈老板的那些师父们,大多都是因为佩服他的为人而这样做。那个任道士,就是陈老板收的义子。他自己也带了徒弟,但本领却平平常常,充其量算个水货。这么多年来,陈老板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只有他是从头到尾的坚持了下来。师父这么一说,我倒开始有点后悔当年给了他几板砖了。进屋以后,非常惨淡,可谓是家徒四壁。任道士看我们来了,非常高兴非常热情,端茶送水的。房子很简陋,总共一个客厅,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自然是陈老板的,而任道士却是在客厅睡的简易床。另外一个房间的房门并没用关,于是我装作瞎转似的走到房间门口,朝着里面看,发现四面的墙上,都横七竖八的拉满了红线,而红线上面,都挂着一块竹片,上面写着字。仔细一看,那一个个都是名字。于是好奇心起,我就问任道士,这屋里是名牌吗?都是些什么人啊。任道士看了我师父一眼说,这是这么些年来,经过陈老板的关系而送走的逝者的名字。
我没说话了,恨自己多嘴。走到师父身边,任道士站起来带着我们,我们就跟着他一起走进了陈老板的卧室。
陈老板的房间依旧简陋,除了一张床以外,传遍就是个小小的旧沙发。沙发上堆满了衣服,而床脚一侧靠墙的地方,则在地上堆了不少草药,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去掉了秤杆的托盘,上面是一堆锥形的粉末状,暗黄色,周围点了些蜡烛,用来烤那些粉末,于是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屎尿味和重要的味道。
任道士说,陈老板上半身的肌肉已经有些萎缩了,但是下半身尤其是腿却肿大。我看着陈老板,其实就是个干瘪的老头,也许是因为过于虚弱的关系,他的呼吸已经是在靠张大嘴巴来完成了。而且上排牙突出,下排牙却被下嘴唇给包住了。眼睛看上去是闭上了但是眼皮却没闭拢,于是透过眼皮的缝隙还能看到白里透着浓重血丝的眼仁。额头上是厚厚的一层棉花布,任道士说是避免额头吹到风。师父表情很沉重,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师父不是医生,对于这种中毒的事,他是没有办法的。陈老板下颚骨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都扯动着脖子上的筋,口腔出气,那股气味也怪难闻的,但是我还是没有掩鼻,因为那样的确有些不礼貌。
师父对任道士说,我听说他是中毒,伤口在哪。任道士说,在脚上。师父并没有马上去掀开被子查看,而是抓起了陈老板那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师父的肤色已经算是比较黑了,但是当他牵起陈老板的手的时候,我才发现,陈老板的是手更黑。也不知道是脏了还是中毒的关系。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师父轻轻喊了几声,老陈,老陈!陈老板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师父就走到床的脚那个位置,掀开了被子,刚低下头一看的时候,师父竟然把被子重新盖上,然后站起来背对着我们,走到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捂着鼻子,在那一抽一抽的。
从姿势上来看,我知道师父是在哭。也许几十年的老朋友,因为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彼此却从来都没有忘记对方,谁知道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生离死别。我走过去安慰师父,师父说,他的伤口……和二十年前那个流浪汉的受伤位置一模一样。然后师父深呼吸一口,仰起头,自言自语地说,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自来如此……果然如此。
接着师父走到床边坐下,再次拉起陈老板的手来。把头凑到陈老板的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只是在这样说话说了大约几分钟以后,陈老板竟然微微张眼,眼神望着我师父。他太虚弱了,嘴巴张张合合,看上去想要说话,但是却没力气。
我和任道士都凑到床边,任道士哭起来了,他说,陈老板一直在坚持,一直在等着你来,现在你来了,他也算是放心了。房间里的气氛很悲伤,弄得我心里也怪难受的。可能我的情感不如师父和任道士他们那么深厚,所以我只是不舒服而已,更多则是唏嘘感叹。师父从床边起来,蹲在一侧。面对老朋友,他其实也有千言万语,甚至是责备,但是此刻师父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事已至此,怪谁都没用。
于是师父用平缓宽慰的语气对陈老板说:“闭上眼睛睡吧,老朋友。不要醒来了,你活得太辛苦了,就此去吧,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说完这句话,陈老板先是愣了,然后会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接着闭眼,然后断气。
在任道士和师父都痛哭了一会后,师父开始吩咐任道士找来自己的弟子们,分头跑,开始操办丧事。丧事很是气派,周围很多乡亲都来了。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曾被陈老板帮助过的人,也有素不相识但敬重陈老板的人,葬礼的主事就是我师父,从陈老板断气的那天起,接下来的两天半时间,我还稍微睡了会,师父却是一直没睡。他在做完法事后,就一直蹲在棺材边上,烧纸,自言自语。
陈老板没有子嗣,亲人能来的都来了,从来人的数量,看得出大家对他的尊敬。他用自己前半生的功德,耗尽来为那些不相识的人,只因为当初那个流浪汉和师父改变了他,虽是恶果,但他依旧赢得了尊敬。
陈老板的遗体是火化的。和流浪汉不一样,他有名字。火化后的当天,师父带着任道士和他的一群弟子,在陈老板义子也就是任道士自己的老家,埋在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