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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句话间,她已翻身背对着他。裴砚贱兮兮地往前凑,扒着她的肩头问:“知道我明天要挨骂,娘子再多哄哄我呗?”
他说头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多少还有点说笑,可说到后面越来越认真。
她想想,又道:“那难不成……是我们三个今天一起小聚,留你独守空房,你难过啦?”
楚沁口吻生硬:“不哄!你自找的!”
说完她就一溜烟地跑了,跑去厢房沐浴更衣。等再回来时,裴砚还是那么怔怔地躺着,她径自爬到床榻里侧,躺下来没话找话:“今日太子殿下怎的突然想起要过来?是有事?”
就这样,楚沁一边吃一边关照大家。安姨娘其实不必她费什么心,就着自己喜欢的菜,一小碗米饭很快就下去了,后来还又添了小半碗;花痕的胃口依旧不算太好,但到最后也将近吃了一碗饭,更重要的是桌上的菜她多多少少都吃了些,还有两道她明显喜欢。
霍栖上辈子绝对是死了,不然花痕和两个孩子就不会一直留在他们府里,现下怎会突然起了变数?!
“没有。”裴砚低语,接着深吸了口气,躺回枕头上,怔怔地看她,“沁沁,你跟爹娘说说,让他们若真生气,就揍我一顿吧,行不行?鞭子板子我都认,别不理我。”
可考虑到自己跟花痕还不太熟,她又觉得这事还是算了。若真上那些东西,只怕最后的结果就是安姨娘和花痕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吃。
楚沁这才继续说:“朝政大事,你别太掉以轻心,总不能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万一酿成大祸,咱们只怕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听来无足轻重,可她说得发自肺腑。
楚沁瞪眼:“你正经点!”
“?”裴砚盯着她,“不是你说的吗?!”
裴砚又笑起来,食指刮过她的鼻尖:“不过我还是要说,我家娘子冰雪聪明。能在朝政之事上出谋划策,有几家娘子能做到?”
一则是这藕片够嫩,够脆爽,咬在齿间几乎全然吃不出梗牙的纹理,舒心可口就让人食指大动;二则是这菜调味用的是白米醋、白糖,兼以一点点先姜芽挤出的姜汁,不能太多,有点姜香就行。
楚沁于是便吩咐小章备了个正常的席面,就是凉菜热菜汤羹点心一应俱全、还要有几个看起来特别热闹的硬菜的那种。
“……谁说这个了!”楚沁狠狠一推他,裴砚嬉皮笑脸:“又这么凶!”
楚沁又道:“我刚才劝了劝花痕,她心情好了些。我想着,要不趁热打铁,晚上一起用个膳,热闹热闹,让她更自在些?”
楚沁翻了个白眼:“我不怕。你敢见色忘义,我让我爹爹揍你!”
如今楚沁却让她觉得,女人对女人竟也能有帮助。甚至比男人对女人的帮助更纯粹,可以真正的无所图,只是因为一份单纯的好心。
楚沁多少也意识到,自己这番说辞怕是显得自己太好了。
其实她自然没有那么好,只是这事对她来说,上辈子真以为是个外室她都接受了,这回心知只是朋友“托妻献子”,她便更看得开,更想救下这三条命。
等她吃到第三片,楚沁看得笑了,拿起瓷匙给她舀了勺别的菜送来:“别只盯着一个吃。家里的厨子还不错,你都尝尝看。”
“嘁。”楚沁翻翻眼睛,躺回去了,“谁要你夸我!快睡觉,明天还要挨我爹的骂呢,你赶紧养精蓄锐!”
宴席设在花痕院中,花痕一连三天没怎么吃东西,见楚沁突然安排席面,她也明白楚沁是想哄她好好吃饭。她不想扫楚沁的兴,上菜时就在心下有意说服自己桌上的菜有多好吃,以便让自己显得胃口好些。
楚沁哑了哑:“这么难过呀?”
花痕低下头:“那……娘子若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就、就吩咐一声……妾身这条贱命,若是在昌宜伯爵府那里,横竖是要打死的,不必顾惜妾身……”
……这恐怕就是书里说的圣人?
裴砚还是摇头。
果然,花痕听得满目惶惑,跪在那你怔忪良久,俄而又茫然地抬起头:“可妾身若和孩子们一直留在娘子这里……”
小章就是那个水准过硬的厨子。
“没事……”裴砚低语呢喃,下一瞬却忽然翻身,双臂搂在楚沁腰间。
楚沁说:“我们不会为难你们。”
她说得语重心长,私心里却并不知花痕能不能听得进去。
裴砚一听,知她是真的担忧,认真起来:“我心里有数。那些话虽是听你说的,我也是认真权衡过才会跟太子殿下开口,并没有听风就是雨。”
“那就好。”楚沁点着头,松了气。
“没怎么。”霍栖一哂,悠然坐在书案前直视着她,“她有霍栖,我有你。霍栖若在,咱们一起用膳也就算了。霍栖不在,我跟她一起用膳?算了吧。她可是个花魁,你就不怕我见色忘义?”
花痕就那样懵了良久,终于讷讷地擦了把眼泪:“那……”她抬起头望着楚沁,楚沁很耐心:“还有什么顾虑,你说。”
裴砚也坐起来,却不慌,双手握住她的双手:“你之前不是跟我说,陛下这般行事,或许是为了历练太子?我便找了个机会将这话跟太子说了,太子也听进去了。”
是以楚沁开开心心回到正院时,就见裴砚没精打采地仰面在拔步床上躺着,双目空洞无神。
霍栖眉心轻跳:“那你们用。”
花痕听得哑了哑,而后便是连连摇头:“不是的!妾身只是想,公子待妾身恩重如山……”
这种席面,很容易让人觉得“好看却没吃头”。
“好吧。”楚沁不再强求,“那我叫上安姨娘。”
楚沁一愕,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啊?!
花痕苦笑:“妾身知道,但……”
诚然她当时跟裴砚说那些,就是觉得自己从上辈子摸出了些门路,想让裴砚跟劝劝太子,或许便能走不一样的路。可现下听闻裴砚真说了,她还是止不住地害怕起来,怕自己出错了主意,甚至还有点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连续三天没好好吃东西,任谁开了胃都要食指大动,花痕吃完这一片就不由自主地又伸了筷子,再夹了一片来。
所以,花痕一直自问命还不错。可这些经历也不免让她觉得,这世道终究是要男人护着女人的,而若是女人与女人之间,则是天生的敌人。
“……”楚沁后脊冒出一层凉汗。
楚沁皱着眉想不出了。忽有一瞬浑身栗然,又心惊肉跳地问裴砚:“不会是霍栖没了吧?!”
相较之下,独自留在正院用膳的裴砚就显得凄惨了些。他晚上只吃了一碗素面,因为晚膳前他打算趁楚沁不在再去见见岳父岳母,结果又被拒之门外,弄得他一下子没了胃口。
楚沁一怔:“你怎么了?”
等菜上齐,楚沁先动了筷子,安姨娘与花痕便也各自执箸。花痕先夹了近前的一道凉菜尝了口,瞧着只是普普通通的藕片,结果一片下去,就惹得她真有点饿了。
因为这些道理,她几乎是活到快咽气的时候才悟透、才恍然大悟自己事事只为旁人有多难受,花痕现下正值这样的年纪,又突遭变故正钻牛角尖,顾不得这么多倒也难免。
楚沁想想,知道爹娘的反应怕是阴差阳错地触到他儿时的旧伤了。做父母的若有心刻薄孩子、却又不想让外人瞧出端倪,私下里的冷待就是最简单的。胡大娘子行事那么精明,让小孩吃闭门羹这种事,她想必能做得周全。
裴砚嗤笑,还是摇头:“你们吃吧,我自己用。”
“嗯,议了些紧要的事情。”裴砚凝神想了想,“倒有个好消息可以告诉你。”
“那倒没有。”裴砚忖度着说,“我也说不准,但我感觉他应该能活着出来。因为早几日陛下曾下旨让太子殿下去审霍栖,太子殿下在我的劝谏下没理会那道旨意,只继续上疏说京中卫戍交由励王不妥。陛下的朱批今日发了回来,说让太子殿下另外挑选人手接替励王,至于霍栖的事……陛下虽没说放人,却松口说不必审了。”
楚沁不由心下一喟,俯身伏到他身上:“那明天一早,咱们两个一起去爹娘那里。只是我爹真的很生气,便是有我拦着,他说话也不会好听,你可想好了。”
其实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肯定愿意来个涮锅或者烤肉什么的,要不弄个烤全羊也很好,自己上手撕肉多痛快啊?
从审到不审,这自是有所好转。楚沁听了却顾不上这些,惊坐起身:“你怎么敢这样劝谏太子?!”
裴砚“嗯”了声,楚沁就张罗着让膳房备膳去了。
他再想想郭大娘子前阵子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每天晚上他回家都能喝到的汤,就更难受了。
“太好了。”楚沁心弦一松,这才敢回正院去。回去后左右找了找,就见裴砚在西屋书房,她不由笑了声,走进去:“还不快把前头的书房好好用上?都让太子殿下看笑话了。”
如此吃的时候看不出里头又姜,一口进去先是酸甜溢开,而后再是一点点姜香。最后随着咀嚼,嫩藕本身清甜盖过先前的滋味在齿间蔓延,藕香沁人心脾。
花痕满目感激,双眼红红地点头,抽噎道:“娘子是好人……”
她这样的出身,想全须全尾的活到这个岁数是不容易的。有些命不好的,八九岁就让人磋磨死了。
走到院子门口,清秋在那里候着。见楚沁出来,她上前禀道:“刚刚有人过来传话,说太子殿下走了。”
楚沁:“什么?”
她凭着一张脸,又玩命去学才艺,才终于斗败了楼里那么多姐妹,被老鸨视作摇钱树,等着高价卖她的第一碗。
安姨娘乖乖地嗯了声,就去夹了一小块兔丁来。冷吃兔也是个极开胃的菜,酸、辣、咸、香兼具的酱汁均匀地包裹在兔肉上,将兔肉镀上一层膳桌上最易令人食指大动的焦棕色,可谓色香味俱全。
花痕愈显怔然,不是不赞同楚沁的话,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遇到这样的好人。
至于楚沁自己……不好意思,她还是吃得最痛快的那个。像四喜丸子这种硬菜,拳头大的丸子安姨娘和花痕俩人才分了一个还没吃完,她自己不知不觉就吃了一个,碾碎的肉糜浇些汤汁一起拌饭真的很香。
“嗯。”裴砚应得很快,楚沁撑起几分,在他下颌上亲了一下:“那先不要想这些了,好好睡个觉。”
裴砚立刻正襟危坐,笑意也强行敛去,一派严肃地看着她。
楚沁更害怕了:“我什么时候说了?!我哪敢让太子忤逆圣旨?!”
楚沁见花痕冷静下来了,心里暗松了口气,唤来花痕跟前的婢女嘱咐了几句,让她好好照顾花痕,就转身离开了。
楚沁听到他发出一声呜咽,绷不住地笑了:“让我猜猜……可是太子殿下交待的差事太难,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除非厨子水准过硬。
她便追问:“陛下下旨放他出诏狱了?!”
裴砚的脸扎在她腰际,摇头。
“没有这样的话。”楚沁失笑,再行伸手扶她,楚沁给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你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你好好的,孩子们才能好好的。日后就安心住下,不论多少时日,都不必有顾虑。”
楚沁语中一顿:“你只当女人间多少会有些同病相怜,我既有力相助,就愿意助你一把。倘若霍栖他能逢凶化吉,那自然好,可若不能,我只盼你和两个孩子在这里都能高高兴兴过日子——这一点我与裴砚自能给你,可你若自己一死了之、再将两个孩子送回伯爵府,伯爵府会怎么待他们,咱们谁都说不准,对不对?”
“哦……”裴砚碰了一鼻子灰,但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听她的话,躺下去睡觉。
跟着又关照安姨娘:“这冷吃兔是你一贯喜欢的,你多吃。”
然后,她又幸运地在那“第一晚”就遇到了霍栖,霍栖是个极懂怜香惜玉的人,第二天就将她赎了出去,自此她便有了安稳的日子。
“?”她立在几步外不明就里地望了望他才继续走过去,坐到床边推一推他,“怎么啦?”
“可是咱想要什么,难道就不打紧么?丈夫、孩子固然重要,可咱们自己痛痛快快地好好过过日子,又碍着谁了?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事事都只想着别人忘了自己,那是最亏的。”
那今天还有什么事儿?
“你若真是为着恩重如山去死,我不拦你;真是为了情去死,我自也随着你去。”楚沁眉心微蹙,睇着她的样子严厉又坚定,“可你听听你方才的话,你是为了不拖累两个孩子。我知道,身为人母的都免不了为孩子做打算,可为了给孩子换个昌宜伯爵府的名分,就值得你这个当娘的连命都不要么?你是真觉得这样值得,还是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应该如此’?若是前者,我告诉你,裴砚如今已在太子殿下跟前当差,来日的出路必不会差,你的孩子们留在这里,日子未见得就不如昌宜伯爵府;若是后者,你更要明白,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应该’,没有哪个当母亲的‘应该’为了孩子的前程连命都不要。我猜霍栖既喜欢你,你应该也读过些圣贤书,可不要读书读得迂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