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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的通例。当年旭烈兀大汗西征,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无比伤心。”她的口气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

    梁萧心中冰冷,说道:“你老师与蒙古人仇深似海,又为何还要设计回回炮?”兰娅叹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对伊儿汗下了旨意,老师倘若违背,那么马拉加的智慧之光将会永远熄灭。这次本该老师前来,但他年纪大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来这里。”

    梁萧一时默然,兰娅凝视他说:“梁萧,襄阳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雳是地狱的孽火。你已让魔鬼从烈火中复生,若还继续征战,将来即便死去,灵魂也难得安宁。”梁萧微觉生气,放声道:“兰娅,你诅咒我吗?”兰娅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话。老师已然年迈,就像高山顶上的积雪,一阵大风吹过,就会簌簌坠落。梁萧,你放下长枪和弓箭,随我去马拉加吧!你是当今伟大的数家中之最伟大者,一定能继承我的老师,成为新的贤明者之王。”

    两人的对答均用回语,阿雪听不明白,只觉两人脸色凝重,帐中的空气也似凝固住了。她呼吸艰难,心儿突突直跳,低头捻着衣角,偷眼望去,梁萧的额上青筋凸起,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阿雪正觉奇怪,忽见兰娅转头笑道:“阿雪,还要听故事吗?”阿雪连连点头。

    兰娅又说了两个极好听的故事,夜色渐沉,阿雪听着听着,困意上来,伏在她怀里睡去。兰娅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阿雪的脸上挂着笑意,似乎进入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正与王子公主一起冒险。兰娅与阿雪相交短暂,却已深深喜欢上她的纯真无邪,想到离别在即,心酸难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包含不住,点点滴落在阿雪脸上。阿雪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兰娅忙拭了泪,转出帐外。梁萧也钻出帐子,说道:“兰娅,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骑到了扎马鲁丁帐外,梁萧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出声。正要掉转马头,忽听兰娅道:“梁萧!”梁萧回头一看,兰娅翻身下马,亭亭站在月华深处,神色不胜凄楚。

    梁萧心跳加快,问道:“有事么?”女子静静看着梁萧,幽蓝的眸子闪闪发亮,缓缓说:“明天早上,我在东边官道上的亭子等你,希望你改变主意。”梁萧心头微微一乱。兰娅忽地捂脸,飞也似奔入大帐。

    梁萧目送她投入浓浓的夜色,心思起伏难平。一会儿想到父亲的死状,一会儿又想到母亲临别时的眼神,一会儿想到花晓霜娇怯怯的身形,一会儿又想到柳莺莺的嫣然笑语。时光流转,月已中天,凉风徐来,梁萧悚然而惊,只觉眼角微微潮湿。他跨上战马,回望襄阳,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厌倦:“三日后宋军不降,又会怎样?如果刘整滥杀无辜,说不得,我豁出这条性命,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主意已定,心头重负稍微减轻,打马转回百丈山大营,还未近前,就听人声鼎沸。梁萧情知出了大事,飞马入营。一个钦察骑兵见他,迎上来叫道:“将军,宋人闯营!”梁萧道:“人多吗?”钦察士兵道:“人不多,武艺厉害。土土哈他们很生气,一路追上去了!”梁萧心头一震,急道:“去了哪儿?”钦察士兵手指东南方向。

    梁萧不及多问,拍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就看地上散落许多人马尸体,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数箭,如同刺猬;有人扼住钦察兵的脖子,腹部却被弯刀戳穿,二人张口突目,僵死一处;还有人长矛刺穿马腹,将钦察兵连人带马穿在一处,钦察兵的长矛却将他钉在地上。双方的死状惨烈无比,当是两军在此遭遇,恶战一场。

    梁萧驰马狂奔,心急如焚,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二百余骑,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怀抱一人,不时伸手抹泪。梁萧望得队伍中没有杨榷,心子不觉下沉。众人见了他,拍马过来,一个个双眼红肿。梁萧瞧瞧王可怀中,那人正是杨榷,只是面色惨灰,气绝多时了。

    梁萧眼前发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听王可哽咽说:“梁大哥,又、又是那个贼子……”他便不说,梁萧也已瞧出来了,杨榷中的那剑,是从“大有”位出手,绕过护心镜刺入“膻中”穴,正是“归藏剑”的手笔。

    土土哈将长矛一插,厉声道:“不杀了那个使剑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还乡!”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对!不报此仇,誓不还乡!”梁萧身为大将,不便在人前流露怯态,挥一挥手,转身就走。他一边拍马向前,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当夜不及准备后事,梁萧帐中的灯火亮了一夜,众人围着杨榷尸身枯坐。直到次日午时,阿雪赶到,也伤心落泪一场,再见众人粒米未进,便张罗了一些稀粥,众人不忍相拒,只好用了。

    梁萧被她一岔,才想起兰娅昨夜所言,匆忙上马。本以为兰娅已经走了,谁知离长亭尚远,忽见扎马鲁丁与兰娅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为护送二人。

    梁萧略一犹疑,终究未能上前,下马退到路边。遥见兰娅神色焦虑,起身踱步,忽然间,扎马鲁丁站起身来,冲她低声说话,兰娅转过身子,肩头连连颤抖。扎马鲁丁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说了几句什么,兰娅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马,缓缓向北行去。行了数步,她又回头张望,反复十余次,直到转过大道,再也不见。

    梁萧上马眺望,尘烟未定,人影却无,心中不由一片空茫。他与兰娅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谈论算学,浑忘日月。如今赵山、杨榷先后陨命,怨仇越结越深,终究无法轻易放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战死沙场,永沦幽冥,想到这儿,梁萧心灰意冷,怏怏策马回营。

    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的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

    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暴露于元军的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

    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便如史天泽一样又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目光炯炯,说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悻悻跟在后面。

    到了城外,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了战场。

    忽见一只野兔跳出草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前爪按地,凌空扑向野兔头顶。此时忽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射入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忽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叫,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

    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是真正的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啊!唉,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听了这话,才知伯颜引弓不发,竟是生出故乡之思,不觉心口一热,说道:“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心想:“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嫉恨我吗?”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怨气未平,不由笑道,“算我不好,但你以下犯上,也做过头了。当时若不打你,只得砍你脑袋了。”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不由微微苦笑。伯颜一抬眼,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屏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已久了。

    伯颜忽说:“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吗?”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祜。这羊祜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是出自他的主意。可惜的是,这人想好了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有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伸,每望南方都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他沉默时许,看了梁萧一眼,“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笑笑说:“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争斗。你也想必知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都是诸侯割据的时候,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如走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争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祜堕泪,哭的不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的大宋仿佛当年的东吴,一日不平,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干吗非得打打杀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也会打我们!汉将霍去病就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这么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伯颜并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默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

    梁萧一怔。伯颜走了数步,忽地转过身子,厉声说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便如羊祜一般,千年以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你和这莽汉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从未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了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就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太多的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

    梁萧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伯颜摆手笑道:“你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给你统帅,你敢接手么?”梁萧愣了一下,微微笑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伯颜打量他一眼,笑骂:“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他目光一转,忽又遥望南方,“只愿这次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无战争。”梁萧听到这话,心头剧震,喃喃道:“千秋万代,永无战争……”他念了两遍,不胜向往,凝视远方旷野,不觉一时痴了。

    是年七月,宋度宗赵基心力交瘁,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显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消息。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心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南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义军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伯颜率兵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使范文虎等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百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力请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圆,十余万元军齐声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战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就逃。这时间,贾似道搂着酒杯,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眼看双方厮杀激烈,也不知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胜了么?”夏贵嚷道:“抵不住了!”贾似道大惊失色,他本是泼皮出身,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贼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了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一前一后,飞也似逃了。

    有人瞧见正副统帅先后走脱,大声叫喊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纷纷逃走,一时间,军中自相冲突,乱成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宋军兵败如山,降者十余万,粮草辎重全部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遏。谢太后命将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这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鲁港战败以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梁萧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会于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道:“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了乱子!窝阔台的孙子,叶密立的海都乘我大军南征,西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诸大叛王集结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了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让人传话说:‘朕两度攻打,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成功,海都又来生事。若为南方沼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

    阿术道:“宋人连番惨败,军无战心,正是用兵之时!若与宋人议和,让他们缓过气来,来日攻打难上十倍。海都兵马虽众,但西北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须精兵数万,足可遏其锋芒,又何必调动南征的兵马呢?”

    伯颜苦笑道:“阿术,我与你念头一样!如今我前往大都,设法说服圣上。我不在军中,你代行主帅之责。”他顿了顿,又道,“梁萧。”梁萧应声而起,伯颜道,“我命你为水陆兵马大总管,辅佐阿术,统领大军。”梁萧应了,伯颜又叮嘱一番,遣散众将,连夜赶往大都。

    是夜梁萧扎营瓜州,营盘方定,闻报郭守敬求见。他大喜过望,出帐迎接。二人久别重逢,握手寒暄一阵,郭守敬笑道:“梁大人,郭某此次特来辞行。”?梁萧问道:“要回大都?”郭守敬道:“如今大军驻扎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上今年黄河水又涨得厉害,大有泛滥之势,圣上召我北还,拟议疏河泄洪。”

    梁萧叹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这天下真是纷扰不息啊!”郭守敬也叹:“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的纷扰,总是无穷无尽!”二人各怀心事,捧茶默然。阿雪呆在一边,见两人的神色忽转沉重,心中奇怪:“刚才还有说有笑,怎么又不高兴了?”

    郭守敬又说:“梁将军,郭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梁萧道:“郭大人无须客气。”郭守敬扶案而起,叹道:“将军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征战杀戮,不觉得可惜了么?”梁萧听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欲言又止。梁萧摆手道:“此间并无外人,郭大人有话直说。”

    郭守敬点了点头,正色道:“梁将军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帐外晴空,“圣上承父祖霸业,雄心勃勃,欲要包举四海、创立百世不易之功。梁将军韬略过人,战必胜,攻必克,可是常言说得好:‘自古无千年之国。’就算大元一统,又挨得过多少年光阴呢?”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试问数百年后,煌煌史册,又以将军为何人呢?将军百年之后,留与后世以何物呢?”

    梁萧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奇怪,说道:“常言道:‘人死万事空。’身后事哪儿管得了?”郭守敬摇头说:“此言不妥。世间虽无千年之国,却有存留千年的东西,只看将军有没有这个兴趣?”梁萧心头一动,脱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历法?”

    郭守敬拍手笑道:“梁将军料事如神!自祖冲之制《大明历》以来,历经千年,未有多少改进。缘由有二:一则测量地域不广,二则数术上有不可逾越的难关。如今天下一统在望,大元疆域之广,必当远超汉唐。圣上有心于各地设立天文台,观测日月,重修一部新历。”他说到这里,但见梁萧侧耳倾听,知他动心,微微笑道,“将军数术之精独步当今,若能与郭某携手完成新历,当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遗惠百世之人!”

    梁萧向日被困于“天圆地方洞”,便有推创新历,压倒前人的念头,只是这种大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成功。数年来他迭经变故,这念头从未断过,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听郭守敬一说,不由激动起来,起身走了十来步,忽又黯然叹气:“可惜我军务缠身呢!”

    郭守敬笑道:“这个不急!郭某想过了,此次测量北至钦察汗国,西至伊儿汗国,东至高丽,南至琼州。琼州隶属大宋,大宋未灭,此事无从谈起。这次返回大都,我会向圣上推举将军主持太史局,监修历法,只不过,届时将军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权、滔天富贵么?”梁萧淡淡说:“与编修历法相比,打仗算什么,富贵又算什么?”

    郭守敬拍手大笑,说道:“郭某果然没看错,梁将军正是我道中人!”梁萧道:“军事告一段落,我就去大都会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梁萧一笑,也伸出手掌,两人击掌三次,相对大笑。

    到了晚饭时分,阿雪整治了六样小菜,一壶果酒。梁萧与郭守敬把盏纵论,分外投机。说到兴起处,梁萧说道:“若要改进《大明历》,须得在这五处下功夫:一为太阳盈缩;二为月行疾迟;三为黄赤道差,求二者度率积差;五为白道交周……”他谈得兴起,郭守敬听得眉花眼笑。两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涂画天文算法,描绘天文仪器,说到入神处,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声提醒,二人方才作罢。

    用过酒饭,两人兴致仍浓,联床夜话,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辞北还,梁萧前往相送。他望着郭守敬人马背影,心中惆怅不已:“郭大人心愿得偿,一举脱出军伍,潜心整治水利、修订历法,但我还得与这些宋军纠缠厮杀,真是叫人气闷。唉,只愿这一战之后,千秋万代,永无战争,容我与郭大人创建历法,图画山川,治理百艺,经营农桑,缔造出一个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他与郭守敬一夕长谈,眼界陡开,所谋更为远大。但此时天下未定,天文历法、水利机械俱是空谈,惆怅之余,又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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