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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湖水很冷,鸭子们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

    在等磊舅舅的空儿,他们玩起小时候观人猜职业和关系的游戏。

    她才回国。自从那次在意大利视频后,她还没有见过磊舅舅呢。她自己早已释怀了吧,不然又能怎样,磊舅舅和徐叔叔难道就愿意嘛。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确保鲲表哥不出意外。倒是磊舅舅和徐叔叔,经历了她那次哭闹,终于下定决心要重启当年的项目。

    说来不信,当你真的破釜沉舟,连老天爷好像都开始帮你。

    徐叔叔环顾四周,向着旁边那桌歪歪头。她向着徐叔叔示意的方向望去。

    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岁的样子。他伸直了腰,向后靠在椅子上,左胳膊伸长握着手机,右胳膊伸长拿着酒杯,摊开了成一个大大的人字。红酒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儿。他眼睛微微向下四十五度,似笑非笑,看着对面波浪长发女子。她大概二十岁出头,正双手托着腮帮子,上半身前倾在桌子上,两手撑出了一个含苞待放的心形,大半个脸都被遮去了。她全神贯注的笑,眼睛里全是酒杯的倒影。

    她说,“徐叔叔,我猜他和她,老板和小秘!一个大权在握的后靠式坐姿,和一个半身前倾的崇拜式仰望。”

    徐叔叔说,“看来你还是喜欢关注肢体语言呀。那再说说,什么关系呢?”

    “徐叔叔,职业和关系都说了呀!”她喝了一口水,狡黠的眨了眨眼。他和她,一样的发音相似的形状,性在这里被隐藏了起来。

    徐叔叔指指她,“你呀你。小时候说话就喜欢这么一语双关!”

    那男得还没有秃顶,但是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眼镜腿有点儿磨的发白。桌布上红油斑斑,一盘芹菜鸡柳已去了一大半,一盘油条虾都不见了虾仁,一碟橄榄豆腐差不多完好无损,一碟花漾茄卷一动未动。莎莎咯咯得笑道,“再具体了,就是酸腐老板和痴情秘书。”

    徐叔叔撇嘴道,“怎么就见酸腐,又何以说痴情?”

    “碟子里去的都是荤菜见酸腐。四样菜,样样口味都能喜好的这么一致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是一个投另一个所好。除非,”她故意顿了顿。

    “就知道你爱卖弄关子!除非是基因遗传关系吧?”徐叔叔边说边侧过头,他想再仔细看那男的几眼。

    “又或者是这家店的老厨师今儿那几道没动菜发挥失常了,”莎莎补充道。

    那桌的服务员端上来了两小碗阳春面,盛在印有鸳鸯戏游图案的青花瓷托盘里。那男的刚抡起筷子,老黄瓜粗的一大搓面条,就呼噜呼噜,千军万马往嘴里冲。等到嘴里再也塞不下了,那些冲峰到半空的面条又撤回了碗里,惊起一摊酱红色汤汁。汤汁儿有的故作镇定沿着白色的碗身汇聚在青花瓷托盘里,有的四处乱窜瀑布般溅在乳白色牡丹暗纹的桌布上。长发女子也不甘示弱。一只手拿着筷子挑起一小撮面条,另一只手扶着发梢,小黄瓜粗的一缕缕淡黄色,便均匀而快速的向上平移。咔嚓一声,停在那里的又被筷子送回了碗里。

    徐叔叔又盯着那个男的仔细看了几眼,眼睛里一抹暗光略过,他突然严肃了下来:“莎莎,也许你知道他。他二十多年前参与过一项多父母胚胎体的科学研究。”

    “啊?”她狐疑的转过头去,又回头看向徐叔叔,大脑飞快地转动着,“那个吴茗?姥爷的得意门生之一?”

    徐叔叔点了点头。

    她想起了那个和姥爷站在一起的年轻人。标配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顶着灰白头发的学者就像端一杯不加糖的咖啡,一种苦行僧的魅力。背景是明亮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黄色的山脉像只大蟒蛇一样蜿蜒遒劲。年轻人干瘦而黝黑,腼腆并略微青涩的笑着。倘若没有徐叔叔的提醒,谁的记忆神经会主动把那个干瘦的青年和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联系到一起?她记得那个吴茗教授个人主页,一长串发表的文章,各种古怪头衔的荣誉。而如今,那个个人主页已经好多年没有更新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主页没有更新?教授那么多,他们的个人主页就像小区里蜂窝一样的长方形快递柜子,除非有一个信号跑到你手机上,通知说某个柜子某年某月某日存放了某个东西,不然谁会有机会知道一个空着的柜子。

    可是,她知道。她还知道那个网页从她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更新过。

    二十年多年前,吴茗作为最年轻的千人计划的一员,被从哈佛医学院高薪聘回国。作为一颗冉冉兴起的新星,他意气风发,致力于推广多父母胚胎研究。

    学术的圈子就是一个跨越五湖四海的家谱,姥爷这么说,门派传承如基因遗传。他坚信古老的行规,他秉持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然而父与子的关系确是人类千百种关系中最奥妙的一种。做父亲的总想在儿子那里摆上家长威严,做儿子的总想超越父亲成为一家之主。战争在暗处打响,不动声色。世间所有被冠上父子名义的关系无一例外,师与徒,君与臣,官与民,天朝与朝贡国,主人与宠物。还有,爷爷和舅舅,舅舅和鲲婊哥,他们这样,真的父子。

    在这个时候,爷与孙往往不自觉的结城亲密联盟。父亲老派顽固不化,爷爷却反而与时俱进。时间自己编织成了一个空心球,在遥远处无缝结合。在这个球上的每两个物品,离得最近的也是离得最远的。最近在很多个方向,最远也在很多个方向。空间也自己编织成了一个空心球,人类花了好久好久还没有接受。我们无法想象自己单脚站在一个皮球上面而不跌倒滑下去,那只不过是马戏团里千锤百炼的杂技。但是聪明的皮球自己先动了一动不就办到了吗?原来只是因为我们无法想象皮球会动,会思考,并且比我们先动,比我们先思考。

    不似武侠江湖胜似武侠江湖。有人赤手空拳搏击,有人剑术高明,有人刀法厉害,还有人会射暗箭。所以学术文章审稿都要匿名。匿名理想的目的是保护孩子,匿名却驱使孩子们变坏,如果善真的本是天性。你方唱罢我登场,恩恩怨怨何时了。为什么不能实名制呢?为什么要藏起来呢?因为怕攻奸报复泄私愤吗?可为什么又怕攻奸报复泄私愤呢?或者又担心攻奸报复泄私愤呢?因为不想攻奸报复泄私愤,所以要匿名;因为是匿名,所以才可以攻奸报复泄私愤。原因和结果交换的时候,因果推断便都成了偏见。

    为什么要隐匿?那个孩子在人群里喊着皇帝他没有穿衣服的时候可是大家都可以看见的,当然包括皇帝。是哪个大人强行给孩子穿上匿名的隐身斗篷,又是哪个大人藏在匿名的隐身斗篷里假扮成孩子?可是如果隐身的斗篷在皇帝那里都不存在,这些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大人们的行为多么多么的荒唐可笑。安徒生的童话印在纸上散布在网上却无法刻进人的心里。那句公道自在人心里,七分笃定,三分无奈。她依然渴望去相信七分对三分,而不是半分对半分,不然冰冷到只能远离江湖。可是远到哪里呢,哪里又没有江湖?贫瘠的沙漠?她笑了,很苦。

    看吧,有多少人大脑里此刻正掠过的身体的苦,有多少人却看见那藏在笑容里的苦,是苦笑。谁才是那个孩子?谁才是那些大人?不用她逃去沙漠,只是时间的问题,有多少江湖已经退化成了沙漠?有多少座城池已经被沙漠掩埋?很多很多这样的类似的场景,她发现她那么难那么难和那些人沟通,彼此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然后被逼迫懂事,懂人事。她其实和鲲表哥一样,不是他们所定义的“人”。大字缺了脊梁骨或者少了那杆秤的人。以至于非不清是不是小字夹起了尾巴。

    人类历史上为了不断定义这样的“人”,做出了多少努力?那些硝烟弥漫的,那些兵不血刃的,那些哀嚎遍野的,那些悄无生息的。全部都藏进时间的灰烬里,开出高贵的花儿,结出苦难的荣耀,心满意足的舔舐带着脓血的伤口。

    伤口是真的,但舔舐也是真的。西西弗斯的迷恋。

    可以不是石头,可以是车,可以是房子,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群人。只要可以压下来,压的踹不过气来。你以为他们不懂得三从四德里的委屈,他们远比你了解;你以为他们不懂得九九六里的屈辱,他们远比你明白。你以为他们不懂得国外漂泊的孤独,他们远比你深谙。

    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比受苦受难更能让一个人感同身受了。或者感到欣慰了。幸福总是别人的,不幸才是自己的。那些被不幸扭曲被痛苦折磨的面孔总是那么相似。

    没有什么比苦难更能打动人心了。

    更能博得认同了。科学是建立在认同上的。伟大的科学进步更是后来的一致认同。

    获取认同往往比发明本身更难。

    ——————

    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那时候吴茗,磊舅舅,徐珏叔叔已经悄悄掌握了双雄产子的奥秘。他们知道双雌产子已经有好多研究组在尝试,然而双雄产子,由于技术上的难度,很少有研究组问津。

    他们就像掌握了生命之泉一样喜悦不已。然而成果不能就这样发表。单薄的双雄产子只会让异样的眼神更加恐慌。不是所有都能够接受双雄产子。情节远远比叙述更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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