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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莽蜀山中,李筠这个异常庞大的引灵阵足足布了十天。

    布阵不比挖沟,一路上他不敢有一点错处,生怕一个不好,便要祸害一方。

    这一行但凡还能喘气的,全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有领路的,有四处搜刮灵石的,有帮着计算布阵的,十来天下来,都已经筋疲力尽,更不必说轮流阻挡献祭之术的韩渊他们。

    一行人身上所有的丹药全进了韩渊和水坑的肚子。

    水坑刚吞下妖丹的时候感觉自己会被这东西撑爆,眼下却觉得三千年根本不够用,得三万才行!

    李筠宣布“阵成”的一刹那,韩渊再难以为继魔龙的身体,顷刻变成人形,半死不活地掉下来瘫倒在地,耗损太过,他脸上几乎冒出了一股近乎病入膏肓的死气。

    然而即便这样,苟延残喘的大魔头仍然身残志坚地伸出一爪子,拼命抓住了李筠的脚,气如游丝地说道:“你……别忘了……真龙旗……”

    李筠无暇对他表示嘲讽,当即将鞋一扒,光着一只脚御剑而上。

    他御剑如风,一路追逐着沿着引灵阵呼啸而去的献祭之术,无比紧张,为了这东西,李筠原本财大气粗的储物袋已经盆干碗净了,各种灵物、符咒全部消耗干净,饶是这样,他还是低估了这献祭之术的强大。

    引灵阵几次三番险些要泄露出来,阵法每有破口,这一群修士便要大呼小叫如河边纤夫,一拥而上,修得修、堵得堵,这热火朝天的干活模样,倒真像是要将蜀中大山开出一条入地深沟来。

    白虎山庄长老被鬼影所伤,狼狈得没个人样,还非得冲在最前头,他御剑蹲在天上,双臂从两膝上垂下来,张着嘴伸着脖子,近距离地目睹了那献祭之术泄洪似的顺流而下,顺手将没头苍蝇一样险些撞到他身上的年大大拎过来,放在一边,喃喃道:“居然成了……”

    李筠见了,立刻远远地打出一个信号,拼命地挥手,要求所有御物的人都落下去。

    下一刻,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平地而起,所有还傻傻的停在天上的人全都被波及,纷纷从自家兵器上滚了下来。

    那献祭术中仿佛含着无数幽怨、暴怒、仇恨与绝望,自高崖流斜而下,如星河倾覆,落地成湖,汩汩而动间,无数荒山被夷为平地,原本的地貌面目全非,深不可测的悬崖露出狰狞的沟回。

    天……

    献祭之术引起的地动足足持续了一天半方才尘埃落定,李筠一只脚没穿鞋,金鸡独立地提着,呆愣地喃喃道:“这也能挡上一时三刻……韩渊,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韩渊奄奄一息地不说话,看起来已经遭受了列祖列宗的爱抚。

    水坑急道:“他怎么了?”

    李筠弯腰打量了韩渊片刻,摇头晃脑道:“唉,这样看来,那真龙骨我可不一定能给你要来了,差一根龙骨尚且如此,要是真给你补全了,你岂不是要翻天?”

    原本快死的韩渊闻言立刻就地复活,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来,奋力将李筠那只鞋砸了过来:“你敢!我跟你不共戴天!”

    白虎山庄长老腾出手来,联络了蜀中几大门派,包括明明谷。

    各大门派也有眼色,隔日便纷纷送来各种伤药补给,一行人在蜀中休整了大半个月才继续往南。

    韩渊自觉收拾了唐轸与卞旭,养好了伤越发不可一世,一路主动循着好几个胆敢造反的魔修,来了个干净利落的杀一儆百。

    等他们抵达南疆的时候,因为九圣身死便生出异心的魔头们基本已经被韩渊震慑住了,一时间纷纷蛰伏下来。

    “前面那片瘴气拦路的地方就是魇行人所在了。”韩渊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滚吧。”

    水坑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对这天下第一魔窟十分好奇,问道:“四师兄,你们魔修会劫财劫色吗?”

    “劫,”韩渊看了她一眼,充满蔑视地冷笑道,“但是劫色只劫人,不劫长尾巴八哥,你不必担心。”

    水坑愤怒地冲着他的后脑勺喷了一把火。

    “别忘了把真龙旗给我送来。”韩渊一摆手化解了她的小火星,说完便大步往魇行人老巢走去。

    他一抖袖子,一道巨大的山门凭空而出,上面一个龙飞凤舞的“魇”字宛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怪物,晦暗森冷的魔气上下翻飞,与林间毒瘴融为一体,看起来说不出的险恶。

    一块血色的八卦图从韩渊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蟠龙袍袖中飞出,当当正正地打在了“魇”字旁边,立即烙下了一个带着血气的印记。

    这血印仿佛油滴入了沸水,一时间,魇行人山谷中起落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位归来的大魔头。

    韩渊穿着破烂如乞丐的衣服,步履间却仿如回归龙庭的帝王,旁若无人的身影闯入了群魔故里。

    可惜没走几步就被破坏了——水坑方才还要将他烧成人干,这会见他背影,心里又忽然空落落的,不由得高声叫道:“四师兄,我们以后来找你玩啊!”

    韩渊:“……”

    “玩个蛋,”他咬牙切齿地想道,“丢人。”

    巨大的龙影在韩渊身后一闪,苍龙入海似的一头扎进了南疆瘴气中,再不回头。

    他将终身镇守在这里。

    一行人就此分别,了结了天衍后事的游梁无处可去,李筠循着严争鸣给吴长天的承诺,决定将他带回扶摇山。

    年大大则报备一声后,孤身去了东海,寻找年明明的转世。

    可是茫茫人海,找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小男婴谈何容易呢?何况韩渊只是告诉他一个大概方向,准与不准还在两说。

    年大大在东海附近转了几天,不大甘心,想找个地方住上一阵子,慢慢寻访。

    他扮作凡人,找人打听便宜的地方投诉,被一个渔民领到了东海岸边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只见那有一棵大得要成精的枸杞树,枝干横七竖八得好像有参天野心,一排排挂着红如血珠的果子,树下坐落着一个破败的小院子。

    院门口几块大石头圈了个猪圈,门边一副对子,左面是“三文一宿”,右面是“爱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等气魄镇住了,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敲了敲门,没敢敲大声,耗子挠门一样。

    挠了半晌没人搭理,年大大已经准备走了,便听“嘎吱”一声,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分明是个凡人,通体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那壮汉瞪着年大大,喝道:“你没吃饱饭吗?会不会敲门?到底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凡人无法形容的气派镇住了,顺口道:“住……住,前、前辈,我住。”

    “前辈?”那壮汉一挑眉,声如洪钟道,“哦,闹了半天你还是个修士,没见过你这么窝囊不成器的修士,交钱,滚进来!”

    年大大不敢有丝毫异议,圆溜溜地滚了进去。

    而直到年大大在东海住了两个多月,山川间的魔气才渐渐沉淀消散——

    那十万八千阶的不悔台让当世两位大能足足跋涉了近三个月。

    两人身上大小伤口无数,此时即便是程潜,在看见顶端的一瞬间,脚下也忍不住踉跄了一下,险些跪下。

    太艰难了,霜刃的剑光都被磨得黯淡了,程潜简直想直接从这里滚下去,他一点也想不出童如当年是怎样上来的。

    不悔台上空寂肃杀,严争鸣走在前面的脚步忽然一顿。

    程潜疲惫地哑声道:“怎么了?”

    严争鸣:“你来看。”

    只见不悔台上有一枚脚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迹已经露出了陈腐的铁锈色,却被不悔台忠实地保存了下来,几百年没有一丝褪色。

    只看这枚惊心动魄的脚印,便能想象得出当年童如孤身闯入是怎样的光景,他一条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条腿还在石阶上,一身的伤。

    他想必是强弩之末,无力地将手重重地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才留下了这样重的一枚脚印。

    当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望向那熠熠生辉的心想事成石时,会不会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没有人与他轮流执剑、彼此护卫,他独自背负着无处诉说的非分之想,在心魔与良心的双重拷问下,背离尘世,踏血而来。

    这样一想,做小辈的虽然明知他为了一己私欲走火入魔,引来了诸多祸事,却忽然之间无法说出多么苛责的话来了。

    不悔台中间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记还在,两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脚地撤下冰心火。

    那块石头仿佛有灵,只要人轻轻一推,便自己归了位,严丝合缝地沉淀了下来。

    它中间流动的浮光一瞬间便凝滞了下来,周遭始终在纠缠不休的魔气好像变成了一把细灰,忽地一下,烟消云散了。

    不悔台上一尘不染,也不见一个符咒,可它就是让人有种极端寂静的感觉,好像人心中种种野心奢望,到了此间,都会不由自主地平息宁静下来,回归到为人本质的洁净来。

    此地跋涉十万八千阶,仿佛度过了十万八千场劫难的一个归宿。

    程潜听见庞杂的哭声与喊声、笑声与吼声,它们一同离他远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个梦境走到了头,心间一时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听见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

    他腿有些麻,脚下一个踉跄,便干脆顺应了本能,仰面躺下,听着四周祸乱的心魔逐渐安静温顺下来,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严争鸣也比他强不到哪去,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撑在了霜刃上,站在旁边发了会呆,突然问道:“当年童如师祖对心想事成石许愿的时候,愿以百万怨魂为祭……那现在呢?算是怎样?”

    程潜闭着眼睛,几不可闻地说道:“怎样也不怎样,那块石头其实也并没有让他心想事成吧?”

    扶摇派的血脉还是断了,木椿师父还是死了。

    故人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决绝而去,人间还是被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乱局……

    至今方休。

    劫难像一把燎过平原的大火,无情又无法抵挡地碾压过去,将一切都焚毁在灰烬里。

    唯有细草嫩芽,死寂过后,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风里。

    “枯木逢春”,像一个开头,也或许是一个结局。

    严争鸣静立片刻,说道:“等我们回去,你有空带我去一趟忘忧谷吧,我有点想见见师父和师祖。”

    程潜口无遮拦地说道:“去跟他们显摆掌门师兄你百年来力挽狂澜、复兴门派的丰功伟绩吗?”

    严争鸣:“……”

    被师弟看透了的感觉真不舒爽。

    他恼羞成怒地抬腿给了程潜一脚:“让你带路你就带路,哪来那么多屁话!”

    可惜计划好的这一行注定事与愿违。

    两个月后,严争鸣嘴里叼着一片“障目叶”,艰难地掩去自己的生气,赶在黄昏一刻跟程潜混进了忘忧谷,两人一路穿过鬼蜮,轻车熟路地寻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

    谁知原本在那的尸骨却不见了。

    两人在原地找了好几圈,一无所获,程潜险些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到他最后从大树下挖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这才想起童如同他说过的,下次再来,恐怕就不能相见了。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满,大罪已赎,终于与山川草木同去了。

    两人在天亮前原路离开了忘忧谷,严争鸣这才吐出障目叶,问道:“师父和师祖的魂魄消散了吗?”

    程潜想了想,答道:“不如说是飞升了。”

    这么一想,心里忽然就觉得释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番外大概2-3个,放在本章作者有话说,不定时更

    每天十一点的日子结束啦,谢谢大家^_^

    番外一 扶摇山记事

    (一)文老板和小胖墩

    半年后,年大大与文老板辞行,结清了住店钱,准备回扶摇山——文老板姓文名静,乃是那位“三文一宿”的破客栈老板,生得膀大腰圆,早年给人走过镖,满身跑江湖的悍气,一顿能吃八个大馒头。

    两人的告别场景毫无离愁别绪,因为在场的第三位朋友实在太能搅合了。

    这位朋友身高不过三尺,乳牙方才长齐,长与宽乍看分别不大,遇上陡坡基本不必费力行走,就地十八滚即可,此时,他抱着年大大的大腿,嚎得肝肠寸断,凄凄地哭道:“娘……娘不走!”

    这位小友有无数位娘,男女老少不一,其中生身之母有一位,其余都是他自己认来的——谁给他吃,他就管谁叫娘。

    文老板捂着一只耳朵,对年大大咆哮道:“你不是说你是来找人的吗?找着了……唉,你想点办法,让这鬼东西别再嚎了!”

    年大大扯着嗓子奋力盖过那崽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吼道:“你给他拿块糖!”

    文老板道:“我他娘的去哪找糖!”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进屋,从厨房翻出了一块卤鸭脖,粗暴地塞进那小胖墩嘴里:“吃吃吃!”

    小胖子吧嗒吧嗒嘴,尝出了点味道,顿时不再对年大大有兴趣,蹲在一边安静地啃了起来。

    文老板糟心地看着小胖墩,问道:“你要找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年大大面露羞耻。

    文老板:“是了,我听说过你们修士讲究转世,不过你这位道友上辈子练的不会是大肚神功吧?”

    年大大:“……”

    虽不中……亦不远矣。

    练过大肚神功的转世儿童无忧无虑地冲文老板呲牙露齿地一笑,屁颠屁颠地叼着鸭脖子跑到他面前,清脆地仰面叫道:“娘!”

    文老板面无表情道:“滚!”

    骂完,文老板像是忽然有些感慨,说道:“要说起转世来,我这个人从懂事之后走南闯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到哪都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我来到东海,突然就感觉回家了似的……听说东海这一带百年前有很多修士来往,你说我不会也是谁的转世吧?”

    年大大听了,试探着问道:“文老板也有求仙问道的意思吗?不如我引荐你……”

    “哎,我就是那么一说,”文老板摆摆手,随意地在小胖墩的大秃瓢上摸了一把,“我感觉我就算修也修不出什么出息,学成归来还是想开个小客栈当老板,跟现在一样,修来修去都是脱裤子放屁——行了,我替你稳住了这个祖宗,你快走吧,有缘再见。”

    年大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胖墩,终于没说什么,自己走了。

    他本来动过将年明明的转世带走的念头,可是见那小胖子这一世衣食无忧,父母双全,在市井街头混得如鱼得水,便忽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想来对年明明来说,飞天遁地,也未必有蹲在地上啃个卤鸭脖子来得快活吧?

    何必搅扰他呢?

    (二)画像

    话说诸多事端尘埃落定后,众人纷纷回扶摇山,总算是安定了下来。严争鸣陆陆续续地命人将扶摇山庄一些东西搬了回来。

    日子久了杂物就多,严掌门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条理的人,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他懒得收拾,便支使程潜去,结果程潜任劳任怨地整理了半晌后,从中翻出了一打画像——他自己的。

    严争鸣当年画过无数幅程潜的画像,大多是伤心之下当场就毁去了,不过画得多了总有漏网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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