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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铸铜凤的二层回廊之上,一位蜀锦碧缎的绝色女子,抬起右手,芊芊玉指逗着停落在鎏金鸟笼里的一只斑斓五彩的金刚鹦鹉,眼神却似有意无意地飘落到后厢院落之内,瞥过和丫鬟绿珠正在交谈的一个纤瘦男子,似是舞象之年,十六七岁上下,在他身后矗立着另一位束发男子,立如柏松,腰间别一把赤焰短刀,默不作声,似把自己笼罩在一层冰冷结界之中。
“这就是谢府的座上宾?”女子发问。
“阿蛮小姐,正是这两位年轻男子。“贴身丫鬟金兰接话道,她生得眉眼玲珑,但在”碧缎女子”面前,却全然失去了光彩。
柳阿蛮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娇媚桃魇的脸上挂着令人迷醉的莹泽微笑,反倒将绫罗身段往朱红栏杆上一倚,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院落内的两名男子。
庾蕴和槿娆两人虽见过珍宝无数,但见贾万朗为她们准备的后厢客房,也着实吃了一惊。
青琐丹墀的朱红色方砖地面,实为墁草、谷壳、细泥凿平,表面铺设墁红色细泥,方得呈现鲜艳的朱红之色,可这是自前朝汉室传承下来皇家宫殿的造诣,红是天子专用,这僭越之势,足见民间传言第一楼的重威显贵。
庾蕴和槿娆在院落之内四处打量,浮桥之边,一位丫鬟正在细心地浇花,双手提着的竟是一把上好的遒舞逸动的新平三兽足提梁壶。
“这位姐姐,您怎么能暴殄天物,用一把上好的新平提梁茶壶来浇花呀?“庾蕴惜物惊呼。
“哦?暴殄天物?公子何以见得?“优雅酥软的女声从身后飘来,听得庾蕴的耳根子直发软。
绿珠愣了愣,越过庾蕴的肩膀望向身后人,赶忙请礼道,“绿珠见过阿蛮小姐。“
庾蕴顺着绿珠的目光转身,但见一冰肌乌髻的女子,小小鹅蛋脸蕴藏着无限妩媚优姿,施以丝丝浅笑,却似天上宫阙婵娟下凡,悠悠然一股仙气萦绕,人的悲欢离合,月的阴晴圆缺都在那一抹绵浅微笑的瞬间,被抛诸九霄云外,竟让女儿身的庾蕴都愣了神。
“现如今北地南土尽显奢靡之风,流行金银茶具,却殊不知这提梁壶也大有来头,“庾蕴定了定神,继而如壶神上身滔滔不绝道,“您看这小口瓜棱,下承三兽足,肩一侧有龙首流,肩部两侧是曲流竹结的提梁,是战国铜盉式的烧制,这器形开明浑圆,古雅端庄,雕工够老道,讲究师法造化;行云流水之势,一看便知浇筑了烧壶人的日夜辛劳和能工巧手,乃为稀世珍品,可惜世道崇尚流奢,非金即银,竟让它沦为一介浇花养草之壶,实在令人痛心!”
柳阿蛮听得高兴,倒觉得庾蕴有趣,竟开口相邀,“看这位公子表情凌素,一派恳真,应该也是怜惜杯碗茶琴之人,不妨到阿蛮的厢房——‘杯碗茶琴’来小坐一聚。”
一旁的金兰心中暗暗惊呼。第一楼的花魁柳阿蛮,现如今只谈艺不卖笑,厢房贵客已排到月余之后,北地南土的万千权贵为一睹芳容不惜日掷万金,也未博美人一笑。这来路不明的小哥,居然被主子邀为座上宾。
压下疑惑,金兰笑着迎上前领路,却见槿娆腰间赤焰宽刀,客气地正色道,“这位公子,‘杯碗茶琴’不能携带任何兵器进入,劳烦您回屋卸下赤刀,再与我们一同前往。”
槿娆面不改色,冷笑道,“恕在下难以从命。”
初春鸟啼,这空气却顿时冷却到了极点。
庾蕴拿出“打哈哈”的看家本领,挠挠后脑勺笑道,“姐姐莫要见怪,这兵器当然不能离身啦,万一你们又施招下药,把我们绑起来可怎么办呀。”
柳阿蛮自是知道路上的一些典故和误会,竟也释然笑道,没有执着,落得金兰一脸闷气地跟在众人身后。
“杯碗茶琴”。
淡彩梁架,碧纱竹帘,清雅秀洁,厅房东侧有一处阔达的露台,可远眺渺茫的秦淮河,一入柳阿蛮的厅房,犹如踏入轻烟淡彩,虚灵雾绕的仙境。
落座茶席,柳阿蛮亲自为两位宾客斟上一泡庐山云雾,入口过齿,浓香若兰,齿颊胜韵,久久留香,一品之下如入云雾蒸蔚的庐山绝顶。
庾蕴由衷地感叹景致大美,茶汤香绵,但无奈诗词不通,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太美了!“
柳阿蛮纤笑,远眺绝美江景,优声道:
辛夷高花最先开,青天露坐始此回。
洛阳东风几时来,川波岸柳春全回。
宫门一锁不复启,虽有九陌无尘埃。
槿娆冷笑。
这借景抒怀,先叹眼前美景,再怀昔日洛阳好春光,而如今中原大地已为氐族秦人所占,东晋偏居江南小朝廷,这洛阳梨花飞葡萄儿香的繁华,只留待在无尽的前朝往事中。
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
沙尘何茫茫,龙虎斗朝昏。
槿娆夷然自若地回应道,却犀利如剑,分明是直言不讳晋国蜗居江南,只能怪旧朝朝堂昏庸,自乱阵脚不堪一击。
此回应是大不敬,柳阿蛮卸下笑容,却又旋即施以浅笑,目光变得利索,直勾勾地盯向槿娆: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以行军之苦暗讽苻坚的北地秦国战乱不断,白骨森然,凄然一片,回击得磅礴大度。
槿娆微微蹙眉,将行军的荒苦刻画得栩栩生动,犹如她曾亲临其境一般,这诗中情怀太不似眼前这一娇雅柳眉的女子,究竟是这建康第一花魁胸怀九州天下,还是……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槿娆的目光沉着而坚定,嘴角自有一丝嘲讽的微笑弥漫散发,言之凿凿地回诵道。
槿娆语毕,阿蛮的表情有片刻的停顿,却没有继续锐利起来。
庾蕴隐隐感觉到两人诗词的往来中隐藏着刀光剑影,但却犹如聆听天书,只能傻呵呵地干笑。
槿娆答得妙,收敛起锐气,遣词间却是字字见血,用“涧底松“和”山上苗“嘲讽东晋的门阀之制,无论才干如何,庇荫祖德的士族纨绔子弟们,哪怕才劣质拙如山顶的柔弱的小苗,亦能肆意妄为,压制奇伟之人。
柳阿蛮竟没有回击,转而一笑将剑拔弩张的微妙化为乌有,看不出她是赏识认同了槿娆的字字句句,抑或是懒得再辩解争执下去,芊芊玉手在袖下一掏——那枚庾蕴日思夜想的玉剑佩,此刻竟安安然地躺在她的掌心。
庾蕴失色,却屏声息气,强装镇定,嗓子眼儿却莫名地提到喉咙。
槿娆的右手拇指,下意识地摩挲起腰间日渐笙暖的锟铻刀柄。
柳阿蛮柔声道,“这玉剑佩的主人说,如若有一天见着有人佩戴着它前来,第一楼乃至谢府上上下下都要款款厚待,但阿蛮一直听说,玉剑佩是赠予颍川的一位庾氏小姐,而非一位公子呀,这且罢了,然庾氏小姐两年前已染疾而亡,这是颍州众人皆知之事呀。”
阿蛮依旧笑得倾国倾城,听不出丁点儿质疑的意味,“这玉剑佩,当真是你们的?”
缘何第一楼半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竟是受了这枚玉剑佩的庇泽。
庾蕴百口难辨,却又无法三言两语说出真相,反而凝神淡然笑道,“这玉剑佩的主人,自然认得他的贴身之物是赠予谁的。“
庾蕴的回答自是机敏,阿蛮也找不出破绽。
阿蛮笑颜不变,口气听不出是柔和抑或试探,“谢府是我们第一楼的至尊贵客,两位自然也是第一楼的座上宾,不过谢家掌事人外出未归,待他回到建康,当会邀请两位亲临府上,一切皆可娓娓道来,现如今,这玉剑佩就暂由我来保管罢。“
两人听罢,心中个中滋味,那云蒸霞蔚的绿茶,竟也如水一般平淡了下去,闲聊几句,礼貌告别退下。
翠竹幕帘后,谢玄踱步而出,那一袭皎白如月的蟒袍,犹如公子入画,让人挪不开眼珠子。金兰差遣着下人收拾茶具,却也禁不住三番二次偷偷瞄去。
先前一直在幕帘后垂耳聆听众人对谈,此刻谢玄剑眉轻皱,颇有顾虑道,“虽说这两人手拿玉剑佩,但身份皆有可疑。这其中一小爷声称是庾信,但据寄奴所查,庾氏商帮突遭家门变故,长子庾信早已意外身亡;而另一位佩刀的小槿子,看似戾气很重,绝非等闲之物,还需留他们在楼中,待阿蛮你仔细观察他们的秉性。“
阿蛮忽而笑得梨花片片,曼妙笑声无法停下。
看得大将军谢玄一头雾水。
待稍稍缓过神来,阿蛮叹道,“男人真是好骗,居然看不出‘他们’啊,本是女儿之身呀。”
入夜,噩梦混沌。
大雪如席,铺天盖地。荒山野雪之中,幼小的她哭喊着说,拓跋哥哥,你一定要回来救我啊。
她看到自己的泪珠子剔透如刀,一涌出眼眶即结成串串冰棱子,割过薄薄的脸蛋,厉厉生疼。
眼前的鲜卑男孩,轮廓硬朗坚定,脱下自己的麻袍为她披上,但她仍旧瑟瑟发抖,唇齿打颤,冷到肌骨腠理……
她看到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拽住拓跋哥哥的手,但她拽得越紧,那手越似雪一样地飘零,她看着拓跋哥哥似一尊雪人,虽然笑颜如善,但他的指甲、关节、指缝、手肘、手臂、肩膀……却一点点融化,砰然支离破碎,弥散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似五气被抽走,槿娆惊喜,涔涔一身冷汗。
空气中四处弥漫她所不熟悉的潮湿气味,似乎有重重水珠缀在空中,令人难以喘息。
多年未作的童年梦魇,居然这陌生潮湿的南土都城,肆意重演。
槿娆微喘凝神,单手撑身坐起,窗格外黑影幕然晃动。
槿娆心下一沉,手按枕边的锟铻刃,喝声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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