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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能遇到,刻骨铭心。”

    章远和何洛双手交握,互相看了一眼。何洛颇为感慨:“应该是吧,如果遇到这样的人,千万不要离开他——除非,你做好失去他的准备,不是所有的人分分合合都有运气回到最初的。”

    那边的吉他声静了片刻,老怪在给新婚妻子剥螃蟹,他的朋友抽完一根烟,重新拾起吉他,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拨弦,便是漂亮的轮指,音符像叮咚的雨滴自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从侧面看过去,他低垂眼帘,神色悠闲,看似不疾不徐,但流水一样的旋律自琴弦间淙淙流泻,又恰似微风穿越林间,俊秀的乔木枝桠摇曳,繁茂的绿叶沙沙作响,在大片翠意间流转着阳光明亮的圆斑。琴声忽而急促,像疾风吹落叶子上的晨露,掠过池塘的水面。他和着节拍微微颔首,神色专注,双手离开琴弦,嗒嗒地敲响面板,如同在风中愉悦飞跑的顽皮孩童,留下一串匆促的脚步声。一段漂亮的华彩过后,他严肃冷峻的神色变舒缓,绽出舒心的微笑来。

    旋律渐渐平稳,在和弦转换的间隙,偶尔有空弦振颤的泛音。如同风停雨住,水色氤氲的天地间,浅淡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样悠闲自得的时光忽然令一向忙碌的蔡满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以及单纯的快乐。她抬头自大排挡的雨遮边缘望出去,满天繁星已经垂挂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处。在美国时,她已经为看见了北京所不能见的夜空而赞叹不已,但此时群星的灿烂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平日熟稔的星座间,都增添了无数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时间已晚,章远起身去结账。蔡满心指着一桌螃蟹壳,对何洛说:“刚刚在海边,我想明白了,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

    “为什么?”

    蔡满心哈一声:“那么多条腿,竖着走一定踩到自己的脚!”何洛也被她逗得笑起来。

    邻桌的吉他手不以为然:“蜈蚣腿不是更多?”

    蔡满心瞪他,对方冷着脸挑眉,之后忍不住,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阿海,你家领导的电话。”成哥喊他,“说你一直不接手机,就知道是在我店里喝酒。”

    “嫂子怎么没有来。”一个店员问。

    “孩子太小,她走不开。”阿海推开面前的啤酒,“不能再喝了,一身酒气,回去会挨骂的。”

    老怪笑:“两年不见,果然转性了。”

    阿海笑了笑:“新郎官,你很快也会明白了。”

    一众人说说笑笑便散了。走在回去的路上,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沿着山势蜿蜒到小城的边缘。蔡满心回望起伏的街巷,千家灯火亮如繁星,山坡上却一片静寂,能看到月光投射的云影。

    快回到住处时路过一条小巷,两旁分别是小学和宾馆,都立着一人多高的围墙,繁盛锦簇的三角梅和鸡蛋花开得密集,争先恐后从栏杆的空隙探出枝条来。两段巷口各有一盏微弱的路灯,蔡满心刚走过转角,脚步渐缓,她站在路灯下,歪着头站在小小的青白光圈中,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长了一双翅膀,盘旋在半空,看见自己抿嘴侧头,微扬着下巴的神态。

    何洛见她停下脚步,回身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忽然觉得人生很奇妙,似乎这个场景曾经发生过。”蔡满心笑了笑,“我有些好奇,如果大学毕业那年我坚持来了峂港,看到的景象,遇到的人,和现在会不会有不同。”

    “也许比现在游客更少,也许认识一些当地的朋友,他们都是很热情的人。但是,或许没有什么大不同吧。”

    说话之间,忽然所有的灯光一下都熄灭了,所有的声音也在同一个瞬间停止了。时钟仿佛在这一刻停摆,蔡满心站在这陌生而又熟稔的街道间,仿佛就这样穿过静止的光阴。

    第二日三人乘了快船去海中的含珠岛,章远临行前查了资料,说:“这里原来叫作泪岛,因为古时有一位谪贬过来的文人,说这岛让人怆然泪下。大概是从内陆来的人,到了这里就再没有前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很容易让人悲观弃世。但前两年开发旅游业,做宣传时觉得泪岛这个名字太哀伤了,所以征集了一个新名字,意思是月牙形内海中的一颗明珠。”

    蔡满心撇嘴:“如果不是因为那部电视剧,我倒更倾向于‘还珠’这个名字。”

    何洛笑:“为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么?”

    “不。”蔡满心摇头,“因为合浦珠还的故事呀,有种物归原主,失而复得的感觉。”

    泪岛大约十多平方公里,中央是连绵的丘陵。晴朗的天空下,阳光灼热,好在岛上树木蓊郁,透过深深浅浅的绿色枝叶,隐约可见波光跳跃的蔚蓝海洋。走了片刻,小径在转角处分岔,主路继续环岛而行,分支插向岛屿的腹地。

    章远面有憾色:“谁说这里植被繁盛,得用砍刀开路来着?”

    何洛笑:“那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游记了,旅游业要是开发还不是翻天覆地?”

    岛上向着外海一侧有一段崖壁,下面是绵长的白色沙滩,这一带建筑并不密集,星星点点散落着一些度假别墅,和向着内海一侧的平民化家庭旅馆大相径庭。然而占据风景绝佳之处的,竟然是一家青年旅馆——思念人之屋。

    章远颔首:“看来老板也是陈升的粉丝。”

    旅店是临街的三层板楼,一楼临街的接待处空无一人,进去便是铺着深色木地板的客厅,与花草繁茂的后院相连,庭院延伸到一处岬角,探伸向外海。岬角上五光十色的繁花迎风怒放,靠近海滩的崖边有一间带阁楼和阳台的二层木屋。斜斜的屋顶长满青草,如同油绿的毡子,藤蔓肆意爬满墙壁,又垂下来,酽酽地绿意流淌到台阶下。门前青色的石子路与青年旅店相连,上面用白色的鹅卵石拼出一串英文字母。侧身去看,原来是“U”。

    “你们是来投宿的?有吗?”清脆的声音在三人身后响起。

    三人回头,一个少女插着腰,站在大厅里。

    “哦,不是……”

    少女从阴影处走出来:“我们这儿不是参观的地方。想住店,要提前预约的。”

    女孩十七八岁,乌黑的双眼大而有神,全身晒成健康的蜜色。她穿一件白底吊带裙,上面洒着明黄色碎花,一条同色绸带在腰侧松松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三人不待答话,就有人喝止她:“桃桃,对待客人要有礼貌一些。”她又转身,“不好意思,我女儿刚刚从美国回来,说中文的时候掌握不好分寸,请多包涵。你们叫我贞姐就好,进来坐坐吧。”

    三人走到岬角,面前是让人屏息的海,满目都是清澈斑斓深浅起伏的蓝。贞姐指着湛蓝水面上绿松石色的暗影,说那下面布满珊瑚,前些年退潮时可以看见大群的游鱼沿着海浪撤退到更深的水域。她说以前来这里的确要用砍刀开路,岛上常常会看到绿色的四脚蛇,蜗牛比北方的大许多;还能见到两种猴子,一种是叶猴,成群活动,坐在树上安静地吃着树叶,另一种是淘气的猕猴,有一次来抢朋友带的午餐,吱吱哇哇,他一路跑到齐腰的水里才摆脱追兵。

    蔡满心听得津津有味,叹息自己来得太晚,那些天然的美景已经一去不返。

    何洛看她心驰神往,打趣道:“现在也不晚,你的积蓄也够在这儿盘一家店面,开个家庭旅社的。昨天你不是还提到峂港有一家旅店要转手么?”

    贞姐信以为真,就要将店主的联系方式告诉满心。“这家店是一个小兄弟的,不过他后来成家了,开销也大,边贸做的更多一些,这家店一直是想转让的。我也是刚回来,在这边帮忙,过些日子在峂港的饭店开张后,估计也照顾不来。你要感兴趣,不妨和阿海联络一下。”

    蔡满心连忙摆手:“开开玩笑心动一下可以,不过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在这儿定居,家人和一群朋友都在北京。”

    何洛笑:“知道你就是做做白日梦”

    木屋侧旁有一道粗木台阶直通往岬角下的海滩。山坡并不高,但是台阶依着崖壁舒缓地迤逦,洋洋洒洒蔓延到很远。三人拾阶而下,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子,此刻海风吹来,有些微凉。细软的沙铺在脚下,是干净的贝壳白,一路延伸到蔚蓝的碧海中。近处的海水清澈地如同辽阔的蓝天,间或夹杂进翡翠一样剔透的绿。

    “我有一段时间工作进入瓶颈期,真的是心情低落,也想过,为什么就不能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四处游荡去算了。”蔡满心展在海边,舒展双臂,“当时我回北京见到指导我本科毕业论文的郑教授,出乎意料,她很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走同样的路。我有很多学生,在这个行业内做到出类拔萃,但这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尽己所能,给你们提供最好的生长空间,但我不可能强求一棵红木长成一株银杏。你有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要你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喜欢现在所做的事情,并且认为这是有意义的,就足够了。经历了不同的选择,体验到了不一样的生活,这些,比什么都宝贵。”

    “那你到底也没有离开。”

    “还是没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吧。”蔡满心笑笑,“毕竟很难打破生活中的一些常规,太离经叛道的事情,我还真做不来。”

    旅途进入尾声,三人没有租到回程的小车,于是便买了长途大巴客票去儋化。在车站蔡满心惊讶地看到一些熟悉的脸庞,老怪和他的新婚妻子,越南姑娘秋庄和她的男友,还有那天对她嗤之以鼻的阿海。

    因为峂港旅游业蓬勃发展,班车已经由早年四面漏风木质坐椅的老式客车换成全封闭的空调大巴。几对情侣都找了双人座坐下,阿海最后上车,已经再没空位,于是问蔡满心旁边是否有人。她对着这个傲气人的有些不自在,但也别无选择,只是礼貌地回了一个微笑。

    通往白沙镇的岔路口,悠长的隧道,一一在窗外掠过,碧波万顷的大海消隐在身后。汽车又驶入盘山路,颠簸之间,蔡满心觉得困倦,迷迷糊糊靠着车窗就睡过去。

    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在梦中她大学尚未毕业,独自一人来到儋化,在老旧的候车大厅里等着去峂港的班车。她似乎听到了吊扇嘎吱嘎吱的运转声,嗅到了溽热潮湿的空气,她似乎又穿过了那条隧道,看着尽头的白光膨胀成整个世界。似乎骑着一辆摩托车,沿着公路攀上缓坡,路旁的花树在蓝天下格外艳丽,白色木屋像展翅的海鸥。在公路的尽头,出现了蔚蓝的海洋,波光跳跃在辽阔的水面上。略带咸腥的海风吹来,温润清新,掀起她的衣角。

    一路蜿蜒,开下去似乎就是天涯海角。连续奔波的心终于沉静下来,蔡满心在梦中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她仿佛看到树影爬过窗下,蹑手蹑脚攀上白墙。梦中,不知是她还是谁长身而立,在泪岛岬角的风中回首,浅浅地笑。

    所有的绿色青苔已经枯黄。

    蒲公英的毛絮迎风,扑面而来。

    这一梦的片段太过于真切,又仿佛还没有结局,蔡满心醒来时尚有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游离感,又隐隐觉得不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而是一个坚实宽厚的肩膀,连忙坐正身体,向旁边的旅客歉然说了声“不好意思。”他的肩膀不知是否酸了,拿手捏了捏,也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蔡满心想要找些话题,于是真诚地赞扬:“那天你弹的曲子叫什么,真的很好听呢。”

    “不是骗女生的?”他蹙眉。

    “老兄,大度一点。”蔡满心伸出手,“还很记仇么。”

    他也笑了,带着一些孩子般的天真,和她轻轻握了握手。

    车已经进入儋化,阿海要继续转车去中越边境。蔡满心几人打车去机场。飞机起飞后,还能俯瞰蔚蓝的水面,以及绵延的海岸线。蔡满心戴上随身听,耳机中的歌恰好是那天听到的,蝎子乐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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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阖上双眼,那一刻转瞬即逝;所有旧日梦想,不过是风中尘埃。

    除了大地天空,没有什么能够永恒;时光飞逝,你耗尽所能也无法挽留另一分钟

    风中尘埃,所以一切不过是风中尘埃。

    他们在车站道别,说了再见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他们有各自的方向,或许之后生活的轨迹也不会再次交错。

    不知道是否在另一个时空,会不会有不同的境遇和不同的故事。这正是所谓的蝴蝶效应。细小的转弯,或许会将未来引向完全不同的历程。

    然而生命充满了种种未知和种种可能,唯独不存在种种假设。

    一切发生的,过去的,必然不能挽留或者重来。

    或许曾有可能,成为彼此重要的人吧;然而在某个场合相识又别过的你们,从此便是生命中的陌生人。你也并不会因此而难过,这一切,都不过是风中尘埃,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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