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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也有惦念的人,所以在喧嚣中沉默,在欢笑中孤单。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不过是二十四小时的萍水相逢,然而秦若好像失去了一个同类,莫名地失落。
四、如梦亦如幻
第二天有著名的摇滚乐队到岛上演出,秦若躲避了齐翊一天,入夜独自一人循着标识去乐队所在的海滩。那里已经人潮汹涌,缴了门票挤到吧台,能喝到一杯免费的龙舌兰。酒保惊呼从没见过中国游客,又请秦若喝了两杯。她没吃晚饭,酒量又不是很好,此时已经有些醺醺然。她在人群中看到齐翊的欧洲朋友,男生穿了一件黄色的,上面写着泰语,众人问他是否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用泰语大声念出来,抑扬顿挫,又翻译道:“King。”引得周围的小女生笑成一片。秦若猜想齐翊或许也在左近,不想和他照面,于是往旁边人少的海滩走去。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有人和她打招呼,是昨日里搭讪的棕发男子。“你的伴侣呢?”他问。
“什么?你可不可以讲慢一点。”
“我是说,你的男朋友呢?”对方放慢语速,他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深眼窝长睫毛,也不让人讨厌。
“他不是,只是个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他长长吁气,“我可以请你喝瓶啤酒么?”
秦若不知深浅地喝了一瓶啤酒,又喝掉了两小杯龙舌兰,坐在沙滩上聊了一会儿天,便觉得起身时有些双腿打颤。
“你醉了?”对方轻轻扯了一下秦若的手臂,她摇晃了一下,便跌倒他怀里。
“你可真是个迷糊又可爱的姑娘。”棕发男子笑着,便低头吻过来。他的吻细腻缠绵,秦若不愿深想,勾着对方的脖颈吻回去。
醉意正浓,便觉得一只手臂环在腰间,扶着她踉踉跄跄走在沙滩上,拥着自己的人是谁,他要去哪里,似乎都不重要,她想起那些被撕碎的照片被自己烧成灰烬,没有什么比此刻一个温暖的怀抱更为真切。
这时脚步忽然停住了,似乎有人挡在面前。对方和棕发男子说了几句,秦若没听真切,便觉得搭在腰间的手臂换了人,她跌倒另一个怀抱里,有着清新的须后水的味道。
“怎么又是你?”她要推开齐翊。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It’sess!”秦若大喊。心中却想,哎呀,开始讲英文,我真的是喝多了吧。然而嘴上仍不服输,“人家又不是什么坏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如果……”齐翊沉思片刻,“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后悔的。”
“有什么可后悔的,再难受会比现在难受么?”秦若敲着齐翊的背,“你试过么?谈婚论嫁的人背着你劈腿,这边说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回头又抱着别人甜言蜜语。”她要从齐翊怀中挣脱,“我和别人搂搂抱抱又怎样,关你什么事儿,碍着你什么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你又知道我想什么?”秦若踢他抓他,齐翊只是扭头避开,却不曾松开环着她的双手。秦若哭哭喊喊中也累了,她不知道怎样回到了房间,只记得跑到路上险些被摩托车撞到,上楼时觉得腿酸,将门一甩,脚下一软就跌在地板上了。强大的醉意袭来,她勉强爬到床上便沉沉睡去。
清晨却很早起来,楼下的餐厅在准备早餐,绵软的泰语、船只的马达声,和阳光海风以及泰式香料奇特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她所有的感观敏锐地分辨着周围的一切,头疼欲裂,想要再睡却不能入眠,于是起身洗漱,然后去隔壁旅行社买了中午出发的回程船票。
秦若去和房东道别。他收了房费,依旧盘坐在码头上钓鱼,只是缓缓地说:“齐翊昨天送你回来,为了你被摩托车撞到,去了医院还没有回来,你不等他说再见么?”
他讲得很缓慢,依旧是带了浓浓泰国腔的晦涩的英语,但秦若似乎都懂了。平台下的海水在两座岛屿之间流过,在风中像一条宽阔的淡蓝色的河。她想到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忽然蹲在地上,难过地哭起来。
五、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要走了么?”
秦若抽泣着抬头,却看到齐翊站在门廊里。
“你昨天被摩托撞到了?”她哭着问。
“只是碰破了皮,去卫生所包扎了一下”他指指缠在脚踝上的纱布,接过秦若的背包,和她走向码头去。
秦若望着微波荡漾的海,轻声说:“我看过一部泰国电影,之后一直和男朋友说,要到片中的海岛度蜜月。现在想起来真不是一个好兆头,那部电影中的恋人并没有在一起,似乎预示了我们的感情也没有善终。我到这儿来看一眼,是希望将这一切彻底结束,以后再不惦念。我想你是对的,如果我一时冲动做了什么发泄怒气的事情,反而更加放不下,违背了来这里的初衷。可是,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忘记一个人和一段失败的感情?”
齐翊不语。
秦若苦笑:“我想你也不知道,否则不会总是一幅落寞的样子。你钱夹照片中的姑娘呢?为什么放假也不去找她?”
齐翊掏出钱夹,打开来给秦若看。
那是一对儿漂亮的年轻人,两个人都穿着连帽衫,头抵头开心地笑着。然而照片中英俊的年轻人却不是齐翊。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齐翊指着照片,“而这个女生,是我希望找到的人……你昨天问我是否经历过更痛苦的事情。有,是后悔和歉疚。”他缓缓地说,“是无法弥补,所以不敢面对的歉疚。”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对着陌生人,讲了照片背后的故事,“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莽撞,或许他们就有机会能够在一起。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勇敢一些,不再逃避。你要知道,有时候,拥有生命就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这样未来就有无限种可能。”
两个人不再说话,长久的沉默中,海浪的翻涌声异常清晰。
这轰鸣声过于巨大,沙滩边缘的游客们纷纷驻足观望。只见一道白线飞速地向着岸边推进,海面急退数米,露出水下的贝壳和海草来,又陡然暴涨,一道三四米高的水墙迎面袭来,一直拍到沙滩后的公路上。混浊的泡沫瞬间涌到脚下。
秦若呆愣在原地,只见齐翊扔下背包,抓了她的手向路边地势高处跑去。“是海啸!”他大喊。
话音未落,第二波海浪便翻滚而至,秦若不敢回头,只怕一眼便成为凝固在原地的盐柱。她被齐翊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奔跑,他的力气那么大,脚步飞快,秦若半是奔跑,半是被他拖拽着前行。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的眼中和心中一片空白。然而她听到了磅礴的水声,如同最雄浑的瀑布,其间夹杂着房屋被击裂的磔磔声,人们惊恐万状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秦若终于忍不住回望,二三层楼高的水幕扑面而来,齐翊将她紧抱在怀中,背部被破碎的门窗和石块袭中,二人如同被疾驶的车辆撞击,来不及呼喊便漂出数十米。
浪涛没顶,秦若水性不佳,巨大的冲击力压迫着她的胸膛,慌乱中喝了数口咸涩的海水,她几乎窒息,拼命挥舞着手脚,这时感到腰间有上托的力量,她露出头来大口呼吸,又被浪头打下,呛了更多的水。感觉腰间的力量不曾松开,就如同前一夜在海边捉着厮打的她一样,秦若心中忽然生出无比的信任和安定,于是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头再一次被托出水面,恰好海浪将她冲向一从树木,本着求生的本能,秦若顾不得身上被刮蹭出的条条血痕,牢牢抱住树干。而举在腰间的双手被海浪冲开,她心中恐惧,连忙伸手去捞,只有掌心一捧泡沫。
巨浪不知过了多久才退去,秦若精疲力竭,她推开过来搀扶自己的幸存者,发疯一样四下寻找,然而满目疮痍,残垣断壁,宁静的海边小镇瞬间成为废墟,人们哭喊着寻找失踪的亲友,哪里有齐翊的踪影?
她在城外的临时庇护所游荡,周遭是来认领遗体的人们悲恸欲绝的哭声。秦若已经木然,直到有人来问:“你是中国人么?我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她如同见到亲人,扑到对方怀中,大哭着念着齐翊的名字。
几天后,秦若回到上海浦东机场。那个曾经的负心人面色焦急地等在出闸口,将秦若稀世奇珍般紧拥在怀里,说自己如何一时糊涂,险些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发誓要一生一世照顾她。秦若没有挣扎,但对他的泣诉置若罔闻。她想起自己问齐翊的那个问题,如何能忘记一个人和一段失败的感情。他用巨浪中的一双手做了解答。
六、拥有未来的无限可能
秦若再没有齐翊的消息,不知道他的家乡,没有任何的联络方式。自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她给大使馆打了一年的电话之后,也放弃了追寻,只是不再期盼所谓的浪漫和激情,最感人肺腑的一幕已经发生,并不可能再被超越。许久后她偶然在网上看到,Maya即佛教中所说的摩耶,指那些真相外的幻象,或者说,世间一切都是虚幻的。
秦若觉得这很贴切,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繁华尽是一捧沙。那风中的灯塔和海峡,蓝绿相间的波涛,露台上的藤椅,吊脚楼下的灯影,飞舞的纱笼,星光下的拥抱,醉酒和亲吻,厮打和哭泣,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海潮和撕心裂肺的尖叫……所有一切都消逝了,仿佛是从未真切发生过的一场梦。和热带濡湿的空气还有柠檬草和香茅的气息混在一起,隐隐如在身边,却又从不可闻。
当初种种,依稀如昨,又恍如隔世。
匆匆数年,秦若嫁人生子。某一日走在街头,看见商家的电视墙在播一段专访,介绍沿海小城峂港一带的红树林再造工程,画面中低矮的浮云和宁静的碧海一瞬间令回忆苏醒,她又想起那条狭窄的海峡,如同风中一道蔚蓝的河。在专家和学者讲话的间隙,忽然瞥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虽然只有几个画面的闪现,但她确信那不是自己的奢望和幻觉。
他温润如昨,神色却不再落寞。那一场生离死别,成全了她的遗忘,也必然成全了他的勇气。
秦若忽然觉得轻快起来,毕竟,如同齐翊所说,拥有生命就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这样未来就有无限种可能。
浮生短暂,他必不会因为躲避心中的歉疚而再留遗憾。
然而嘈杂的闹市中,小小的孩童仰脸望着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在几十台电视缤纷的光影中,不顾众人好奇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