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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萧复暄确实不在。

    他强镇下煞气的那一刻,几乎毫无迟疑缩地千里去了极北之外。

    这一夜的反常让他心神难宁。

    他在身有损耗之下又镇了煞气,仙元气劲难免被煞气侵蚀了一些。恰逢乌行雪那边的调养已经中断,料想对方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想趁着这个间隙把早有谋划的事做了,换一个长久的安心。

    极北之外总是白雪皑皑,抬眼望出去永远看不到边际。

    萧复暄足未踏地便落下一道结界,那结界将他圈于其中,踏雪无痕。

    他垂眸端坐于漫天大雪中,将手中长剑搁在一边。下一刻,就见他周身卷起苍白的雪粒,随着气劲流转而打旋,将他笼于雪雾里。

    等到那雾蒙蒙的雪歇止下来,显露出结界里的人。就见萧复暄唇间带着一层殷红血色,手里躺着三枚黑色的丧钉。

    从来都无人知晓,他这三枚丧钉是作何用处的。世间常有传闻说,“丧钉”这名字乍听起来攸关生死,不大吉利,以至于那三枚棱角分明的黑色方钉看上去总是煞气沉沉,钉在一个上仙耳骨上,更是矛盾至极。

    只有萧复暄自己清楚,这丧钉轻易不能摘。

    当初他灵魄碎裂,落在那些纷杂的乱线里。乌行雪每斩断一根,那些灵魄便挣脱一些。等到京观乱线斩完,他所有碎裂的灵魄终于魂归原处,从此,世间便有了他萧复暄。

    可是碎裂的灵魄是不会无端修复如初的,而他的灵魄天生如此,更不会猝然相融。

    那三枚丧钉,说起来与人间的棺钉有几分相似,是为了将他碎裂的灵魄强行相合,牢牢钉在躯壳里。

    丧钉自钉下至今已有数百年,从未离过耳骨。

    如今第一次摘下,他的灵魄在躯壳里碎裂成渣。

    很奇怪……

    明明原本就是碎的,一直以来都只是强行相合而已。但摘下丧钉,重新归于碎片时,他居然会感受到灵魄撕裂之痛。

    不是某一道,而是沿着数不清的裂线,从不同的地方分崩开来。就像无数道半愈合的创口被强力重新撕开。

    饶是生来如此早已习惯的天宿上仙,唇间也带着血。

    他在浓重的血味里抿着唇,解了腰间锦囊。锦囊里是早已备好的白玉精,之前每次去到落花山市,他便会试着找寻一些遗落和残余。他不知道这白玉精从何而生,但他知道有人偏爱于此。

    他低着头,将一部分灵魄生生抽离出来,融进白玉精里,然后仔细地将那白玉精雕琢成型。

    他要雕一尊灵王神像,在神像背后刻上供印,再将供印连在白玉精里的灵魄上。

    如此一来,往后乌行雪若是再需调养,那牵连便都在这尊白玉雕像里,耗的是他预先分离出来的灵魄,不会直接显露在他身上。

    他无需再在那些时刻避开坐春风,避到这极北之外。他可以像平日一样,抬帘而入,看着那人一点点恢复,重新显露出血气和明亮笑意。

    他始终记得有一次自己踏入坐春风,看见乌行雪倚坐在榻上,支着头睡得并不安稳,一旁是纸捏的戏子和喧闹锣镲。

    他在咿咿呀呀的唱调里蹙着眉,看着那个人,无端漫起心疼。

    尽管乌行雪连哄带骗说了诸多理由,但他看得明白,对方不喜欢太过安静的地方,也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他想说……以后不会了。

    萧复暄垂着眸,白玉神像在他手指的剑气间轻轻翻转。

    他明明生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眉眼,做的却总是情深事。

    他手里的神像已有初型,所雕之人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抓着一柄长剑,灿若煦日昭光。

    他半眯着眸子,曲着指节轻弹了玉像一下,低沉嗓音轻声道:“乌行雪……”

    他想问:你打不打算戴那个面具?

    但他说完那个名字,手指微顿,忽然轻轻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躯壳里尚未弥合的灵魄猛地一震,那滋味就像在高崖之上一脚踏空。他心脏猛地砸了一下又骤缩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攥住,良久之后才慢慢松开。

    血脉回流时,一股毫无来由的慌意弥漫开来……

    ***

    这在凡人间,常被成为心有感应。

    应当是心有感应吧,所以在乌行雪劈开神木,仙元碎尽,跪坐于地的时候,远在极北之外的人会在那个刹那忽然体会到铺天盖地的窒闷与难过。

    那个刹那说是极短,又极为漫长。

    短到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更来不及有所应答。短到南窗下的小童子刚跑过一座拱桥,短到坐春风的那对小不点兄弟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无端流淌的眼泪。

    曾经的仙都也有人落回过人间,从他不再是仙人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会慢慢将他淡忘。

    乌行雪还是灵王的时候,在那废仙台下送过很多旧友。他给很多人摇响过那个白玉铃铛,送对方一场囫囵美梦,等到梦醒什么都不会记得,自然也就不会难过。

    他这样送过很多人……

    可真正轮到他时却全然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化身于神木,与天道同根同源,独立于灵台众仙之外,是特殊的存在。又或许他生劈神木、自碎仙元之行真的激到了那个凌驾于仙都之上的灵台天道,所以要给他比任何人都重的惩罚。

    曾经云骇他们的惩罚是被淡忘。

    而灵王的惩罚是被抹杀……

    在他仙元尽碎,邪气裹身的那一刻,世间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统统消失不见。

    南窗下的小童子正急急地要给自家大人传一封书信。他蘸了朱砂,却提笔忘言。

    他握着笔,茫然地站趴在桌案前,半晌才被另一个跑进屋来的童子摇回神,问道:“你铺着符纸作什么?”

    他想了很久,愣愣道:“我……我忘了。”

    他说:“好像有一件要紧事想跟大人说,但是……我忘了。”

    那几个刚跑过拱桥的小童子正招呼着身后的同伴,催促道:“快,离那还有……”

    他说着说着,脸的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来。

    他们莽莽撞撞下了桥,又接连停下,相顾良久挠头道:“等会儿,我们……我们要去哪儿来着?”

    “唔……”

    “奇怪,我们好好的为何从宫府里跑出来?”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点难受。”

    “我也是……我心里好难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会儿,莫名觉得累极了,明明从前没有这样难受过。

    而那两个坐春风的小童子,抹着眼泪跑在仙都的晚风中。他们跑过了一片冷雾,再没有出来……

    就像灵王送上来的那缕春风一样,消散在漫漫长夜里,杳无云烟。

    远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风,院门外挂着长长的灯。那明亮成串的灯火于某一瞬熄灭下去,从此以后再没有亮起。

    极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萧复暄躯壳里灵魄撕裂之痛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消止之时。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生出错觉,好像那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灵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还有谁?

    还会有谁呢……

    那漫长的痛楚终于缓缓休止,萧复暄睁开眼,双眸泛着红。他紧蹙着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但它既无名姓,也无面容。

    这应当出自他手,是他亲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谁,他又为何摘了丧钉坐在这大雪里?

    他长久地看着神像空白一片的脸,却记不起来。

    他应当是忘了什么事,于是整个人世间都缺了一块。

    此后将近三百年,再没有完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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