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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灵王抬脚就要冲他去,就见萧复暄似乎是半眯着长眸带了点笑意,在他银靴落下之时已然瞬移到了一步之外。

    乌行雪就是在那个时候改了主意,两指一搓传书去了仙都,让那两个小童子别跟来了。

    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和萧复暄之间的相处有些奇怪。既不像那些修行的仙侣,也不像人间夫妻。

    他见过很多修行的道侣,大多相敬如宾,亲近中总带着几分刻板的疏离。

    他和萧复暄并非如此,他们似乎从未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候。

    而那些人间燕尔若是成了夫妻,便日日相携,大事小事吃穿用度都在一起,两个人熟悉得像一个人。

    他们也不一样。

    他们常在一起,但并不总在一起。他接了天诏依然独自下人间,萧复暄也依然独自斩邪魔。天诏并不互通,他们各归各事,各司其职。

    在不熟悉的第三人看来,称一句“仙友”也不成问题。可是在旁杂人不常得见的私下,他们亲昵至极。

    乌行雪化生于神木,所知所见所觉也都来自于作为神木时聆听的那些。所以他对聚合离散生死悲欢感受良多,偏偏对世间繁杂多变的爱意琢磨不透,那确实太难琢磨了。

    所以他无所参照,一切随性皆凭本能。

    直到在落花山市的这一夜,他与萧复暄在人语和灯火里全无相约、忽然遇见,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之所以同相敬如宾的道侣以及熟悉如一人的夫妻不一样,是因为他们总有悸动、总会欣喜。

    倒有几分像人间的少年爱侣。

    堂堂灵王、堂堂天宿,真是稀奇。

    乌行雪当时给那两个小童子传第二封书信时,心里便是这样自嘲的。

    但当他传走书信抬起头,发现萧复暄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回头等着他时,他又觉得稀奇便稀奇吧。

    萧复暄的嗓音低低传来,问他:“忽然笑什么?”

    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落花山市真是个好地方。”

    萧复暄道:“这话你说过很多回。”

    乌行雪在灯里笑着:“所以也不多这一回。”

    他们沿着人潮和花灯信步而行时,乌行雪道:“不知人间这种集市能延续多少年,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落花山市自出现到如今早已过了百年,着实让人意外。”

    萧复暄道:“总有新人来。”

    乌行雪点头说:“也是,一生虽短,但这山市声名远播,总有新人来。说不定再延续个数百年也不成问题。”

    萧复暄“嗯”了一声,应着话。过了片刻道:“这么喜欢这里,是因为生在这里么?”

    乌行雪拖着调子道:“不全是,天宿大人也有一份功劳在其中。”

    萧复暄脚步一顿:“我?”

    他想不出根由,问道:“什么功劳?”

    乌行雪抬眸朝远处蜿蜒的灯火长线看了一眼。他步子没停,比萧复暄领先了一步,而后转过身来。

    他背对着人潮和灯火,将手里镂着银丝的剑挽了一圈,扣于腰间。身形挺拔、英姿飒飒。他抬眼笑着歪了一下头,答道:“陪我来的功劳。”

    没等萧复暄开口,他又道:“敢问天宿,倘若再过上一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我要来这落花山市走走,你还奉陪么?”

    萧复暄看着他,片刻之后走上前来。眸光扫过乌行雪鼻下,道:“记住了。”

    乌行雪看着他走近,道:“我是问你奉不奉陪,你答记住了是何意,记住什么了?”

    萧复暄捏住了他另一只手里把玩的银丝面具,道:“记住要找你兑现。君子一言,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不能反悔。”

    他说着,抬起那银丝面具掩挡了一下灯火,偏头吻着乌行雪。

    那两个不懂事的小童子就是在那时候回的书信。

    其实萧复暄走过来时,就已经在两人周围圈了一道结界。小童子的书信“砰”地撞在结界上,让萧复暄也半抬了眼。

    “谁的传书?”天宿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看得乌行雪笑起来。

    他一把将那传书薅进来,道:“还能有谁?我那两个傻童子。”

    天宿道:“要紧事?”

    当然不是要紧事,而是那两个小童子都预备要出门了,又被自家大人堵回去,心有不甘,传书撒泼呢。

    但要事如实回答,恐怕天宿大人要记他俩一笔。于是乌行雪帮那两个小傻子含糊掩饰道:“唔,算是吧。”

    答完他就生出了几分悔意,因为天宿一听是“要紧事”倒也没耽搁,手指一动就把结界给撤了。

    乌行雪:“……”

    天宿记没记账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记了那两个小童子一笔。

    而眼下回到了坐春风,小童子还有脸提,忿忿道:“我们回了书信给大人,大人还不搭理我们。”

    乌行雪干笑一声,心说哪来的心思答应你们,不打你们一顿就不错了。

    小童子道:“所以后来大人在落花山市又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应该是同天宿大人在一块儿吧,在落花山市呆了一夜。”

    “……”

    乌行雪眨了眨眼:“等会儿,你怎么知道还有天宿?”

    小童子认真答道:“哦,夜半时分,天宿大人来了一封书。”

    乌行雪:“说了什么?”

    小童子面露担忧之色:“天宿说大人周身发寒,问我们以前可有过此类情况。”

    他说着便把拂尘挂在脖子上,伸手在袖袋里掏了好一会儿,掏出一张符纸似的传书,递给乌行雪。

    乌行雪看了,发现确实是萧复暄的传信,内容也确实与小童子所说一模一样。

    其实乌行雪对于在落花山市的记忆,最不确定的就是夜里这一段。在他如今的记忆里,他确实是在入夜之后周身的寒气变重了,让萧复暄好一顿忧心。

    但其实那种浑身发寒,筋骨透着撕裂痛意的情况,并非第一次。准确而言,他每一次穿梭于乱线之中,斩断那些不该存在的“过去”,再回到现世时,都会经历一番那种滋味。

    那大概是身为灵王所天然要背负的痛楚,他经历了太多次,早就已经习惯了。

    那种滋味常发于深夜,有时轻一些,他便像是没事人一般忍着,不会被人觉察到那点不适。

    但有时则会重一些,那就不是单纯靠忍能捱过去的了,但他依然能控制着不在人前显露出来,等回了坐春风再调养。

    这回大概是天诏让他处理的乱线太多太麻烦,着实耗费了他不少心神,所以那种冷痛席卷时简直来势汹汹,便让萧复暄探到了,平白惹人担心。

    当时萧复暄眉心皱得极紧,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乌行雪说不明白、也无从说起,只好道:“可能之前办事的时候有些损耗,休养休养就好。”

    鉴于他常糊弄人,萧复暄当时许是没全信,便传了书信来问他那两个好骗的童子。

    好在这次乌行雪没说假话,童子也没胡乱卖主。他们给萧复暄的回书同自家大人所说差不多,说是:“以前办完事回来也会这样,总是没两天就好了。”

    萧复暄又传书来问:“如何好的?可有用丹药或是旁的什么?”

    小童子回信道:“不曾,大人每回都是静坐一两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于是萧复暄也挑不出毛病,只能在乌行雪静坐休养时在一旁看护着。

    乌行雪静坐时五感几乎是闭合的,感知不到周遭的事情。所以那一段记忆也变得十分模糊不清,就像身处在混沌之中。

    那种混沌之感一直延续到第二日,他离开落花山市,回到仙都坐春风。

    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东西,或是遗失了某段记忆。

    小童子说:“大人是昨夜戌时回来的,一个人。”

    他强调了一句。

    乌行雪听他这语气有些好笑,便道:“一个人怎么了?”

    小童子说:“我们本以为,大人身体有所损耗的情形下,天宿大人定会把大人安稳送到坐春风再离开呢。”

    乌行雪其实也模糊不清,但隐约记得:“他半途有事被遣走了,况且我调养一夜已经好了。”

    “我知道,大人昨夜回来也是这么说的。”小童子道。其实那种一纸天诏将人遣走的事常有,他家大人也常如此。何况人间邪魔这些年陡然猖獗起来,天宿事多也是正常。

    他就是胡乱担心而已。

    “不过昨夜天宿虽然不在,但大人身上有一道护印,应当是天宿大人的手笔。”小童子道,“一直到大人进了坐春风,护印才散。”

    有护印在,倒是与亲身在侧没什么区别。

    “看在这护印的份上,就不扣天宿大人存在这的酒了。”小童子咕哝了一声。

    “这时候倒是知道护主。”乌行雪没好气道,“平日里卖我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如此愤然。”

    小童子挠了挠头,一脸讪讪。

    乌行雪又道:“再之后呢?”

    “再之后?唔……大人你回来之后又静坐调养了一会儿,便支着头小憩了片刻。”小童子说,“再睁眼就是刚刚了。”

    小童子这么一溜说下来,同乌行雪记忆里的没什么差别。又有往来的传书作证,将前后都串联了起来,好像他在落花山市这一晚的经历确实如此,没什么问题。

    乌行雪又兀自坐了好一会儿,才对小童子说:“行吧,可能是我睡糊涂了。”

    小童子不明所以,问他:“大人原本以为怎么了?”

    乌行雪想了想道:“以为……”

    “以为有人对我做了些手脚。”

    小童子道:“怎么可能呢?大人可是灵王啊。”

    小傻子语气十分骄傲,听得乌行雪哑然失笑,欣然点头道:“有点道理。”

    世间能对他做手脚的人屈指可数,做了手脚还难以捉查的更是万中无一。萧复暄倒是有机会,但天宿大人犯不着。

    而除此以外……

    总不至于是灵台天道。

    ***

    所以那次从落花山市出来后,乌行雪并不记得自己在那场深夜里去过客栈后院,进过封禁之地。

    他也不记得自己看到那些倒吊在庙宇里的灵缚时,心里烧起过蓬勃怒意。

    他同样不记得自己去过封家,质问过封徽铭那些与萧复暄因果牵连的灵缚究竟由谁聚集。

    他只记得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的事情,中间这段统统成为了静坐休养时的一片混沌。

    所以那之后,他如常在仙都又呆了二十多年。

    他竟然在仙都安稳地又呆了二十多年……

    后来的他再想起那二十多年,只觉得茫然而荒谬,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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