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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蕴昭一路都在观察秘境中的环境。
刚才的第三幕发生在须弥山石碑附近,而当她出来后,石碑上那一丝隐约的道韵就消失了,似乎终于耗尽了力量。
这些幻影是否全部真实?如果是,又是谁安排在了这里,恰好被她和石无患撞上?
而石无患……他又看到了什么?他是否真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为什么师兄会在幻境中失去意识?从她的感知来看,师兄似乎是处于秘境和另一个空间的罅隙之中。
另一点让她在意的是,幻影中所有涉及道君的部分,都是以“情节描述”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传说上古大能与天地同呼吸,即便只是轻声说出他的名字,他也会有所感应;如果对他怀有恶意,他也会心血来潮、掐指算得先机。
幻影究竟是无意跳过了道君,还是根本不敢提起?道君分明已经陨落十万年,即便有转世身,按理也不可能达到道君曾经的高度。
除非……道君并未转世,而是通过某种方式活了下来,一直存在至今。
想到这里,谢蕴昭不寒而栗。
修士的一生都在探索自己的内心、本质,叩问天地至理,以期将自身的思想与天地统一起来,最终炼化内心的一切恐惧、软弱,得证大道。
像道君那样的真仙,已然化为天道的一部分,是修士修行的顶点。
然而……有一种恐惧是所有生命都无法摆脱的。
对死亡阴影的恐惧,是所有生命都无法摆脱的。只不过有人能带着恐惧接受它,有的人最终因恐惧而堕落。
假如道君没有陨落,而是苟延残喘了十万年……驱使他苦苦忍耐漫长岁月的动力,究竟是什么?
他又会为了那个目标而做出什么事?
谢蕴昭沉默地朝前走。石无患跟在她斜后方不远处,也保持了异样的沉默。
“石无患。”她问,“你怕死吗?”
他正在看路边一处遗迹,那里似乎曾经有一株什么古木,现在当然化为了石头;从隐约的纹路来看,那曾经是一棵梨树。
他的目光在“枝叶”上搜寻,好像希望找出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比如一朵梨花?
他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怕啊。”
他带着笑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说:“我不怕死,我修仙做什么?难道你不怕?”
“我也怕……但,不是这个问题。”
他们的道路在渐渐往上。沧海能三为桑田,高山也可化作深谷,但这里似还保留了一些山川的起伏,指引他们朝上走去。
谢蕴昭小心地绕过一块挡路的巨石,确定后面没有问题后,才扭头看去。
石无患站在略低一些的地方,带着那一丝轻佻的笑意,眼神却如沉默的山岳。几乎不像他了。
不像某某人——但是,谁又曾经真的了解某个人的全部?
谢蕴昭看着他:“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有多怕死?为了活下去,我们都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是一个玄妙的问题,更适合出现在修士论道的场合,而非环境未知的险境中。
石无患就笑起来:“很少看见你这么严肃的样子。我想想……不真的到了临死时,有谁会知道自己可以做出什么?”
“也许我现在以为自己能从容赴死、身合天道,可真的来到死亡面前,我就成了懦夫,会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下去。”
他带着笑,说得半真半假,又像意有所指。
“但也许……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死亡,追求的也不止是活下去,而是更多的、更不可能的、更有违天道的什么事。”
他绕过巨石,走向前方,脚下踢开一块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弯腰捡了起来。
那居然是一块琥珀。蜂蜜色的晶体蒙了灰,却还能见到其中包裹的事物——一朵雪白的梨花。
石无患捏着琥珀,隔空朝谢蕴昭比了比,忽然问:“你要不要这个?”
“你留着好了。”谢蕴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催促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年垂下眼,手握紧一瞬,却又笑了笑,随手扔了那块琥珀。珍贵的晶体滚远了,进入了黑暗,大约再也找不回来。
“九千家主捉了许多女子,要给这秘境封印的妖龙献上血祭,你猜他想做什么?”他自问自答,“我很了解他的心态,他一定是想让亡妻复活……世人总是对非人之事寄托了十足的妄想,从呼风唤雨到起死回生,就像我们在戏台上演戏,仙鹤降世让亡者复活,然后一切从头、有情人终成眷属。”
“殊不知,唯有死亡无药可救。”
谢蕴昭的心跳加快了。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却在暗示什么,几乎能等于承认什么。
她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
青年站在前方,眼神比刚才更幽深。他不笑了,也没有其他更多情绪;平静是最强大的事物,能覆盖所有心情,像冬日的大雪铺满世界。
他说:“我不能说那么清楚,但是……”
秘境里忽然起了不大不小的风。
风吹起他的长发。几缕耳发拂在他脸上,隐去了他容貌的某些细节。忽然之间,他变得和平京城里的某个人很像。
突如其来的风让谢蕴昭绷紧躯体,像警惕危机的猫。
她的眼神锁定在石无患身后:道路的尽头竟出现了石桌和石凳,石桌上还有一张棋盘。
她无疑曾见过这一幕,在平京城里,在某段文字描述中……或许也在模糊的记忆里。
但白雾已经乘着风而来。
石无患的声音也乘着风而来。
他的声音变得不太像他的声音,空寂幽远得像从时空彼端传来。
“我也是才想明白,原来他想挽回的是不可挽回之物,是……”
“……所有的过去。”
谢蕴昭站在白茫茫的、明亮的、空无一人的空间里,面前只有熟悉的银镜。
这世上有两种东西绝不可能操纵,一是生死,二是时间。
道君想挽回什么?生死,时间,还是二者都想?
“我最讨厌这种后悔的桥段。”谢蕴昭叹了口气,“别人都已经往前走了那么远,简直可以奔出银河系了,有人却还是想让一切回到原点,好像那样就能抹平一切。”
“何必呢。”
银镜闪着微光,执著地提醒她新一幕的展开。
[第四幕:情动似落花
情节描述:
你将在须弥山待上整整一百年。
现在,是第五十年。
你逐渐展露出真正的天赋,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现在已经是归真境圆满的修为,不日就将突破玄德。
你在须弥山生活得很快乐。
这此前五十年里,你心心念念都是道君。
他在梨花树下看书,你也学着看书;他对着棋盘沉思,你就也苦学弈棋。
有时他会看看你,更多时候他只望着天空和远方。
你曾跟道君出去游历。
他不会干涉自然的弱肉强食,却禁止过分掠夺;他不打扰王朝内斗的血雨腥风,却会阻止其他修士干扰凡人的生活。
你是龙女,喜欢吃肉,游历时总是在路边烤兔子或者烤鱼。起初你不大好意思让道君看见,但当你发现他毫不在意后,就落落大方起来,还试着邀请他一起吃烤肉。
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你。
你就自己默默一边啃去了。
下一次却还是死不悔改地继续问。
这一切可能源于你结交了一个人类好友。他也是须弥山上的修士,爽朗热情,一点不觉得你喜欢道君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反而教你说道君这样清冷寡言、无欲无求的人,就要让他感受到生活的火热与快乐。
你傻乎乎地信了,然后剃头挑子一头热地追着道君对他好。
找到个好吃的水果,美滋滋地带给他;
发现一处美景,想尽办法带他去看;
今天的星空十分美丽,絮絮叨叨跟他讲许多。
就这么坚持了五十年。
道君也不动如山了五十年。
五十年里,他不会拒绝你的邀请,但他也没有多的反应。他神情永远宁静,眼里永远有广阔的天空——注视着你的时候,与他注视一只飞掠的燕子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你的好友都后悔了,小心翼翼劝你说,道君实在与众不同,实非良配,还是不要再坚持了。
你回过神,发现自己竟成了须弥山上出了名的“痴情苦命女”。
你开始觉得这样很奇怪,也不大开心了。
接下来的十天,你没有再去找道君,而是独自坐在溪边,揪着花朵反思自己的人生。
然后你就想通了:道君不回应才是正常的,就像天道不会单独回应某个个体。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虽然失恋很难过,不过也没有关系。受益于须弥山,你的生命中已经有了很多精彩的东西,感情的遗憾也不算什么。
你失恋了,可你还有修为、有好友,有很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人生哪能圆满?龙生也不行。
可第十天的傍晚,道君却主动来找你,还带上一只小小的酒坛。
“梨花酿。”
他说话总是简洁而准确,就像他教你的道法一般——大道至简。
但他却做了多余的事——送你梨花酿。
将酒坛递给你时,他还多说了一句:“给你,很甜。”
你喜欢甜甜的、带着花香气息的果酒。
他居然记得。
你刚才熄灭些许的情意,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趋势。
你想,自己千万不能犯傻,从前误会的难道还不够多?
你便郑重地说:“无晴,你能对我笑一笑么?”
见到心悦之人时,总忍不住要笑出来。每一回你见到道君,都会忍不住笑;你的好友说你能把整座须弥山的花都给笑开了。
如过去一样,道君只是静静地看着你,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就明白了。
你抱着小小的酒坛,明明是想释然一笑的,却突然哭了出来。
任务描述:请……]
呼——
风忽地刮过,地面也陡然晃了晃。
谢蕴昭猛地往后一跳,抬眼却见镜面上文字消失,却有一个人影一闪而逝。
她依稀看见了那个侧影:冰雕玉砌的清冷,抬眼时漠然的眼神。
如果这是天空,那一定是飘满了鹅毛大雪的阴沉天空。
喀啦——!
镜面裂开一道纹路。
这面镜子背后之人不知是敌是友,但谢蕴昭此刻灵觉一动、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奔上去抱着镜子就往旁边一滚!
呼啦——!
风将更浓郁的白雾带来。
一道惊雷劈下,正落在方才镜子所在的方位;但转眼,白雾就淹没了惊雷。
不对……是空间变了。谢蕴昭做出了判断:虽然看上去都是一片白雾,但刚才一瞬间,这面镜子就转换了空间。
是为了逃避雷劈?
镜子在她怀里微微震动,像一个微微发抖的人。
按照此前的规则,每一幕都会有影像放出,她需要扮演灵蕴并作出选择。第四幕没有龙君,反而围绕道君展开……
谢蕴昭心下微沉。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对方的名头有些太大,由不得人不严肃对待。
“镜子,你没事吧?”
她抱着镜子,轻轻敲了敲镜面。她发现镜面虽然光可鉴人,却并未映出她自己的影子,而只有一片流动的雾气。
“我们商量一下,你也别给我看这么多前世的东西了。”她说,“师兄是不是在你那儿?你与其让他扮演龙君,不若直接将他还给我,之后你有什么请求,我们都会尽力帮你。”
谢蕴昭表面镇定,心中却着急师兄得不得了,只是限于眼前情势,不得不保持冷静。
镜子挣开她的手,重新浮在空中。它似乎有点犹豫,原处晃动了一会儿,可很快它就重新下定决心。
新的文字重新浮现在镜面。看来它是打算把第四幕跳过了。
[第五幕:天命不违,大势所趋
情节描述:
五十年过去了。
你正式决定放弃道君了。
好友问你是否怨恨道君,你十分惊讶:为什么要怨恨?喜欢他是你单方面的事,他不回应是他个人的选择,原本就是你在挑战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道君只是对你无意,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你的生活里也并不只有道君。
你在须弥山交到了真正的朋友、经历了许多或有趣或惊险之事。你变得越来越开朗,内心来自童年的伤痕渐渐被抚平。
有时你会想起南海海底,想起童年遇到的人,这时候你已经能用释然的心情看待一切,怀念一切值得怀念的,感激一切值得感激的,也遗忘一切不值得记忆的,包括那些自卑、无助、软弱,还有现在想来觉得好笑的期待和失落。
你也会想到龙君。
四十年前你们不欢而散,三十七年前他在海底说要留下那个心愿想一想。此后他每过几年就会来一趟须弥山,有时是因为群仙会召开,有时只是来看看你,尽管他从不承认。
他不再说让你跟他回南海,也不再阻碍你对道君的追逐。他好像已然想通了什么;昔日总是微笑,实际却相当任性、高傲又刻薄的帝君,现在笑容淡了,保持了万年的棱角也跟着淡了。
他来时会穿着庄重的黑色礼服,送你一份并不昂贵却足够精巧的礼物,然后就坐在山崖边望着滚滚云海。这时候如果你望向他,他也会望向你。到你移开目光之前,他不会先看向其他地方。
你终于明白了龙君的感情。
就像你曾一心一意望着道君的背影一样,龙君也一直看着你。
每一次相见你都问他,是否想好了要许下什么心愿,每一次他也都说还没有。
——还没想好。
——再等一等。
——下一次吧。
你曾在海底与龙君度过十年,然后在须弥山追了道君五十年。
剩下的五十年里,你的生活又有了越来越多的龙君的身影。
就像想要补偿那最初十年一样,龙君每次都竭力对你温柔体贴,可他真的很笨拙,有时明明很努力,却说出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做出让人无奈的举动。
本性上也还是那个任性的、容易生气的帝君,有几次说急了,甚至气得在你面前露出尾巴。
那一次他送了你珍贵的法宝,是名为“五火七禽扇”的羽扇,一看就知道是他费心收集材料,再请高明的炼器师炼制而成的。
你拒绝:“太贵重了。我以什么理由收?”
一来一去,就把龙君气着了。他用尾巴将溪水搅得乱七八糟,让须弥山山脚飘起一层朦胧雨雾,令春天的桃花氤氲在细雨中,润泽更显娇艳。
多年前你曾很害怕龙君发怒,更害怕他笑着用荆棘长鞭抽打你的脊背,含笑说你还不够努力。
可现在,你盯着他隐忍暴戾却又竖起瞳孔、气得都有点委屈了的模样,却觉得他好玩极了。
记忆中的害怕、被鞭子抽打的疼痛和委屈,都随着你度过的岁月、增长的修为、开阔的心境,而尽数远去了。
细雨中、桃花下,你稀奇地瞧着他甩尾巴,瞧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问:“龙君,你还会拿鞭子抽我么?”
他怒气未消,也懒得装,就冷笑道:“你都是玄德境了,我拿鞭子抽你,你不会抽回来?你就那么没出息?不若将五火七禽扇拿着,也好多抽几下!”
看,又来了。
“那不一定,因为龙君您的修为还在玄德之上。”你仍说得不紧不慢,“要是在一起,您以后气急了要打我,我可打不过。”
要是这里是海底,龙君约莫已经气得化出真身,在海里打了上百个滚,搅得所有鱼都不得安宁了。
“什么叫在一起后我打……”
好好一个万年龙君,硬生生在你面前成了呆头鹅。
他的尾巴一下子缩了回去,竖瞳也开始一张一缩。他凑到你面前,漂亮到妖异的面孔离你近得过分;就像你小时候他会做的那样。
你很无奈,推了推他。没推动。
“龙君,你说一句心悦我,很难么?”你没忍住笑意,“我喜欢道君的时候,便早早和他说我心悦他。可你转来转去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百年前,你在南海海底初见龙君。他从金色的真龙化身为人身龙尾的青年,银白长发水草一般在身后摇曳,说话轻快又好听,藏着属于帝王的冷漠和任性。
一百年后,他站在细雨桃花中,穿着庄重的礼服、戴着规矩的冠冕,一言不发的模样与人类的修士并无两样。
这些年里,他总是以这样的模样见你。
你拉起他的手,说:“龙君是不喜羁束、任性自由的性子,这些年来却委屈自己学那一位的沉稳,为什么?”
他冷了脸:“谁学他?”
你不说话,却挣脱他的手。在他变色之前,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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