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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云纹比平日还要素淡。
季怀璋行过礼,赢了满堂赞誉,期间琵琶声悠扬,她并未听见他的声音。也正是这个时候庄云娥才想起来,自己将成为他的发妻。
这便是那将要拥她入怀的身躯。她的心下烦乱,牵扯着那日的怒急攻心与淡淡的紧张。
倘若他不是那天撞见她的人该多好,她想。倘若他日后发现了她今日的恶作剧该怎么办。
“你……你胡说!”
未等庄云娥琢磨完,清脆的巴掌声横空骤起。
众人惊站起身,却见女席左侧,季迎春将一个作侍女打扮的妇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妇人被她打偏过脸,季迎春虎完方知失态,怔然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颤抖。
“这是在做什么!”季夫人惊道。
两个侍女忙将那妇人扶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都往那边看,席间琵琶声骤停。
那妇人左看右看,最终一咬牙,心一横,朝主座上的季夫人磕了个响头。
“夫人,小姐,奴家……我……我来找我孩子的爹。”
她话音刚落,煌煌雅致的季家园子与座中翩然端庄的高门贵胄都炸开了锅。
那妇人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在青楼中如何被人始乱终弃,如何忍痛诞下孩子,又如何在数九寒天将孩子藏在草垛里的凄然之事一一说了。为怕仆妇上前捂嘴,她说得极快,仿佛倒豆子一样一面说一面哭,一面哭一面磕头。
众人许多年未曾在朱门宴席上见过这场面,一一都呆在原地,瓜吃得又惊又甜。
“哪里来的野婆子,给我轰出去!”
季夫人大发雷霆,两个婆子这才如梦初醒去捉那混进席间的妇人。
哭泣中的妇人仿佛早料此一劫,撞开一个婆子,连滚带爬摸到季夫人的脚边。
“夫人、夫人!我有证物,这是他留给奴家的东西,上面刻了字啊夫人!”
古黄的玉佩被她丢到木桌子上,精致的蝙蝠纹在夜灯下纵横交错,纹路下方一个季字清晰可辨。
这便是庄云娥送给这女子的“证物”,也是她那日在待霜亭郊外从那姓季的小子身上摸来的东西。
季夫人被一个丫鬟搀着,死死盯着那玉佩,气得一口血险些喷将出来。
“给我、给我轰出去!”
“夫人,您即便是打死我,我的孩子也流着季家血脉啊夫人!是个男孩,健康的。夫人,求求您,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夫人……”
“轰出去!!!”
席间一片慌乱,众仆妇七手八脚试图捉那妇人。女席的动静传到前席,前席男宾听了个七七八八,也都对这陡然出现的席间“雅事”呆若木鸡。
那妇人左突右进,眼看席间无处可去,一咬牙,飞身往屏风的方向扑。
女宾们倒吸一口冷气,自觉屏退朝一边。就在她的手距屏风不到一尺之时,一个丫鬟抱住了她的腰。
瓜果酒杯一地狼藉,妇人终于被一众仆妇按翻在地。
“我的孩子还小,夫人、求夫人和大人们仁慈……”
那女子呜呜哭着,边哭边挣扎。众贵妇中有心善之人,见之也不免暗暗摇头。
门庭世家最重脸面,季氏的脸面则又比普通门阀更重一些。那一枚刻着季字的铁证一样的玉佩还在灯下油锃发亮,仿佛在向众来宾宣誓季家庭院之深,破事之多,深不可测。
女子反反复复重复一句“求夫人老爷看看我的孩子”,屏风前的男客集体尬然。
片刻后,季高唐大手一挥,道:“倘若你是要钱,张伯,给她两吊子铜板送她出去。”
“……我不是!我不是要钱,我不要钱。我要,我不是……”
女子低下头,将脸埋在手中,整个人缩成一团。季夫人朝身边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人倨傲地掏出些碎银塞到她跟前。
女子又急又气,猛地将那仆妇甩开。一旁林夫人看不下去,柔声道:“若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头慢慢说,你先起来,好不好?”
然而无论众人好说歹说,那女子卯足了劲,油盐不进地念着“求老爷看看我的孩子”。
“既然不是要钱,你是不是听了谁的话?谁带你进来的?”
庄云娥浑身一紧。
那女子趴在地上,呜呜哭着,抬头扫视了一眼,目光在庄云娥的身上停留不到片刻,终又转开了。
屏风前人影依稀,众男客也不知如何自处。最后季怀璋看不下去,朝季高唐行了一礼,朗声道:“父亲,此事事关我家门清誉,不若我们先将她带下去,明日直接交由府衙,由府衙来定夺,可好?”
庄云娥闻声抬起头。他的声音比那日还要低沉厚重。
那女子听了“府衙”二字,吓得抖了抖,全身缩成一团。季怀璋不为所动,道:“倘若这女子受了什么人鼓动,专程来败坏我家清誉,那则让知府大人按律处置,不必容情。”
言罢,干瘦的管家绕屏风而来,先朝夫人们告了声罪,指挥众仆役又朝那女子涌去。
女子疯了一样地挣扎起来,那凄绝的哭喊之声令在场众人频频摇头。
庄云娥眼看不忍,忙拦到她的身前,道:“府衙之地太过阴寒,她说她还有个孩子。不如先将她带到……呃……”
庄云娥一言卡壳,又觉悲痛。
她已经没有家了,总不能先将她带回大伯家。
“这是我家家事,多谢庄姑娘仗义。”
季夫人不咸不淡将她打断,庄云娥窘意更甚。
她缩了缩脖子,张开手臂,到底也未曾让开身。
林芊芊左看右看,也绕到她的身侧,道:“我听说府衙那地方很是吓人,有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母亲,季夫人,今日家宴,不宜见血。要不然你们就放她走吧。”
庄云娥讶然侧过脸,林芊芊目光清亮,并不看她。
“佛祖不会想要看到孩子没了母亲的。娘,让她回家去,好不好?”
林芊芊此言诚恳,林夫人左右四看,一时也正为难。那女子听得“回家”二字,摇了摇头,抬起哭花了的脸,道:“老爷夫人既不信我,也不信那信物,那么你们信不信这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幽幽唱道:“引领西陵自远,摧手东山偕老。殷勤制、双凤新声,定情永为好……”
她的“好”字话音刚落,屏风另一侧的季高唐一脚不稳,险些摔过去。
那女子唱完,擦干了泪,捡起那玉佩,捧在手心小心呈到林夫人面前,道:“我虽困窘,却也有我的尊严。既然大人们不信我,那这枚玉,也请夫人帮我转交于……转交于大公子吧。”
她言罢,朝屏风一侧徐徐跪拜。
屏风外静默片刻,猛地,巴掌声响亮而干脆。
季怀璋捂着半边脸,满目不可置信。季高唐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的手半天来不及收。
席间女宾吓了一跳。季夫人扶着仆妇,一脚踉跄,却始终未曾出言制止。
“逆子……败坏家门,背德丧伦!到底谁教出你这样的东西,你到底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来人!将那女人给我带下去,好生看管!若有差池,谁都跑不掉!”
季高唐的声音本来就响,他破天荒的这一嗓子更吼得在场诸人呆若木鸡。
季怀璋还未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庄云娥眼疾手快接过那玉,将之递给了一旁的白露。白露也被吓软了身子,她小心捧着那玉,颤巍巍绕到屏风前方,跪倒在季高唐的跟前,将玉捧过头顶,一言不发。
季怀璋盯着那玉,眸中先存委屈与疑惑,神色古怪,恨意深沉。若恨意可以成刀,白露与那块玉此刻都应当被他给烧干净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玉佩咫尺之处怔然停下。
当季怀璋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波澜不惊的眼中不着一物,就连看自己父亲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是,父亲教训得是。”
窸窣的衣衫声过后,屏风前挺拔的季怀璋屈下一条腿,朝季高唐的方向跪下身。
他低着头,弓着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再没了初见时芝兰玉树之英姿。
那玉还在白露的手中微微颤抖。
正在这时,角落一人忽道:“咦?那果真是大哥的东西么?”
他的声音不大,吐字清润,嗓音温文有理。他的出现并不突兀,即便围观了一场闹剧从开始到高潮,他的出现却仿佛早等在这里一样,让人惊诧却不教人惊悚。
僵硬的季高唐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的意思太过复杂,既是意料之中与恨铁不成钢,又夹杂着些微的古怪,甚至忌惮。
庄云娥听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震,抬起头,连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那日在待霜亭边遇到的人。
“大哥也是老实人,这就认了。我看这姑娘说来说去,依然没能拿出什么铁证。她所遇之人可以姓季,也可以姓赵钱孙李,这块玉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旁人送给她,借给她,或者用来威胁她的。哥哥出身名门,素有才名在外,未婚而有外子一事,可不能随便乱认啊。”
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主座下方第五张桌子的矮几前,一道瘦弱的人影徐徐站了起来。
“咳,方才看你们吵得起劲,我还没来得及说。那玉佩本是我的东西来着。我前些日子外出游玩的时候不慎弄丢了,却不想被有心人这般利用。这事怪我,还请父亲赐罪。”
他虽如此说,但言谈与语气里完全没有罪有应得的自觉。
不仅如此,当“赐罪”二字落定,季高唐浑身一震,仿佛断头刀卡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尬然而又微妙。
座中有人识得说话之人,面露尴尬,默然低下头。说话人不疾不徐走上前,不紧不慢地与季怀璋并排而跪。
季高唐古怪盯着他,古怪而恨铁不成钢地扫过季怀璋,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那块玉上。
“你此言当真?”
“自然。我什么时候在父亲面前说过谎?”
听得“说谎”二字,不仅仅是季高唐,连女席里季夫人的神色也古怪万分。
众宾客被这陡然杀出的程咬金唬得一愣一愣,直觉季家这庭院深深,瓜田深深,甚是不简单。
更为长久的沉默过后,季高唐幽幽一叹,对众人道:“这位是犬子季怀川。他不常在家里走动,是以众位不识。怀川,来向叔伯问礼。”
季怀川桃花眼微眯,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朝众人道:“我是父亲的庶子,还没有拟字,叔叔伯伯叫我怀川便好。”